报工
2014-07-12黄在玉
◎黄在玉
报工
◎黄在玉
村长苗小保根本没想到,他带口信请窦老五明天给他家送个报工,居然被窦老五推辞了。苗小保不解也很不悦,问带口信的村民兵营长:“他真是这么说的?”民兵营长答:“嗯,他说他没工夫,就是这么说的。”苗小保立马起身,背剪双手朝村西窦老五家晃去。谁不晓得,在向阳村,没有他苗小保办不成的事,也没有他苗小保喊不动的人,除了那个从湖北嫁过来的小娘们章紫衣。他窦老五什么人?一个靠吃百家饭长大后被人收养的流浪儿;一个住土坯房每年都找村里讨救济的穷光蛋;一个靠九分地养活残疾老婆和孩子的庄稼汉;一个见人话少、木讷、可怜巴巴的老好人;一个经常替人家送报工混百家饭的肉头驴子。
在乡下,被人请去无偿干活,但管吃管喝,叫“送报工”,暗含报答之意。送报工其实就是相互间搭个帮手,是乡里乡亲人面人情的常事。一般来说,人情要还,今天我请你送报工,哪天你家需要,我也为你家送报工,纯属以帮忙为目的的人情往来。譬如,你请木、瓦匠师傅帮你家盖房子,关系不错的,结账时,师傅便会扣除几天不算,说是送几天报工,当作人情。你有机会再还人家的情,没机会人家也不会当面怪罪。但在向阳村,窦老五是个例外。他经常替人家送报工,却很少请别人送报工,因为他家没有请人帮忙的必要,也极少有什么需要人家送报工的大事、急事,比如盖房子、挑屋基墩子、抢农活之类。窦老五也乐得替人家送报工,在人家里干活,荤菜少不了,配一包烟不算,晚上还有酒,虽然孬点,总算是吃香喝辣,比自家伙食强几倍,反正力气有的是,闲也是闲着,何乐不为!遇到农忙,他宁可放下自家地里的活,也要帮人家送报工,一来有吃有喝,二来人面人情,三来认为人家看得起才请自己的,不能不识抬举。众所周知,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实在人,干活勤快,绝不偷懒。他说过,吃人家喝人家的,不帮人好好干事,良心上过不去。因此,他是全村人请报工的首选,仿佛是送报工专业户。
苗小保家明天斫油菜,再不斫就要炸籽了,拟请两个妹夫和窦老五帮忙,一天斫完,天气预报说后天有雨,再也等不得。来到窦老五家,只见窦老五闲坐在泛黄发亮的竹椅上,翘着二郎腿,捧着泡了粗茶的罐头瓶,眯着眼慢悠悠抽着“盛唐”烟呢。
苗小保抱着双臂上前一步说:“老五,我家明天斫油菜呢,请你送个报工,中么?”
窦老五却没起身,瞟一眼苗小保说:“对不起啊村长,我已答应人家了,明天没工夫。”
“哦,答应谁家了,我去跟那家说,让那家等一天就是了。”苗小保轻描淡写地说。让人家等他家的事情做完了再做也不是头一回。
“不中啊,答应了人家怎好反悔?”窦老五的话和语气一反常态。太反常了!以前哪敢啊,送他个豹子胆也不敢这样跟村长说话。
苗小保像被饭团噎了似的,蠕动了一下喉管,二话没说,转身去了。
头一回碰壁没请动窦老五,苗小保气得咬牙切齿,只是不便当场发作。毕竟,帮是人情,不帮是本分,不好强求。第二天他只好亲自陪俩妹夫下地,一天油菜斫下来,腰酸背痛,心里恨死了窦驴子!他轻易便打听到,是村南头的袁大鹏在他之先请走了窦老五。袁大鹏便是那个小娘们章紫衣的男人。苗小保原本就恨袁大鹏,除了恨,还有羡慕和嫉妒,就因为章紫衣太俊俏,让他心痒;太不识相,让他难堪。那天晚上,苗小保喝了八两沙河王,九成醉的样子,歪歪扭扭路过袁大鹏家。恰巧章紫衣出门倒洗脚水,泼在了苗小保跟前。苗小保前俯后仰了几回,总算立住脚步。章紫衣见差点泼着了苗村长,赶紧问:“对不起哦,村长,溅到身上了吗?”苗村长抬起一只脚,但天黑看不见。章紫衣只好让村长进屋察看。苗村长进屋便问:“大、大鹏——回、回来了吗?”章紫衣只顾察看人家的一双皮鞋和裤脚,随口说:“没湿。”苗村长又问:“你、你家——大、大鹏回来了吗?”章紫衣这回听清楚了,村长关心的是她男人而非皮鞋、裤脚,忙答:“没回。”苗村长咧嘴笑了,一边傻笑一边对女人动手动脚。章紫衣一边躲闪推挡,一边紧张地说:“我家宝宝在房里看电视呢。”恁是没让他得逞。苗村长酒醉心明,晓得这是个看得摸不得的母老虎,遂悻悻摔门而去。
章紫衣的男人袁大鹏去年开始在外打工,农忙时节才回来帮忙。这不,油菜成熟了,袁大鹏便回来忙收割。女人让他请个送报工的,好一天斫完了事。
袁大鹏问:“现在哪家不忙,有谁愿意送报工?”
女人说:“去找窦老五啊。”
袁大鹏觉得没什么把握,在女人的催促下还是上门去试试看,请不到就算冒一口热气罢。来到窦老五家,袁大鹏期期艾艾地说:“五哥,明天有空吗?我家明天斫油菜,想请你送个报工可中?”
窦老五说:“明天我家也准备斫……”
袁大鹏说:“没时间就算了,就算你有时间给我家送报工,我们也没时间给你家送报工。”说着转身欲回。只听窦老五在背后嘟哝:“我看明天能不能车个时间。”当地土话中,“车”的意思是调整。
袁大鹏喜出望外,磨过身道:“要么我明天付你五十块工钱,怎么样?”
窦老五愣了愣,讪笑着说:“怎好要钱,要钱就小气了,小气人了……那就这么讲了。”
袁大鹏回家把请窦老五的经过跟女人说了一遍,女人瞪大了一双杏眼,说:“你真是冤大头,请报工还付什么工钱啊?”
袁大鹏解释说:“斫完油菜我就回去上班了,你在家要带宝宝,我们哪有时间还人家报工?再说了,现在外面都兴有偿服务、有偿劳动,人家内心里是不愿帮你白干的,乡里乡亲人面人情的没办法……我们付了钱也不欠人情了啊。”
女人划拉一下乌黑的刘海,想了想,觉得男人说得有道理,泛亮的眸子瞅着男人点点头。
袁大鹏请窦老五送报工付工钱的事像长了翅膀似的,很快传遍了全村,村里人议论纷纷。有说袁大鹏不该付钱,付钱是破了送报工的老规矩老传统,开了个坏头;有说窦老五不该收人家钱,历来送报工吃人家喝人家的,哪有收钱的道理,人情何在;还有说乡风民俗从此被他们败坏了,人面人情沾染了铜臭味……也有人表示理解,既然不能还人家报工,不如付钱相互不欠人情的好。
“什么?送报工还要钱?”苗小保犹如听到了海外奇谈。
“千真万确。”一村干部说。
苗小保直挠后脑勺,疑惑地说:“这么说,以后请人帮忙干活要花钱才中?”
村干部说:“可能是吧。”
苗小保偏不信,他要找人试问。他出了村部,随便朝村东头走去,遇到堂房侄子二老好,便问:“二老好,明天给我送个报工,中么?”
二老好一怔,吞吞吐吐地说:“怕、怕没工夫。”
“我付你钱。”
“付多少?”
“二十!”
“太少了,窦老五都五十。”
“老子要付你五十呢?有工夫吗?”
“那中。”
“中你妈个逼!钱就那么好?!”
二老好蒙了,以为苗小保要么早上喝了酒,要么突然发神经了,好端端的开口骂人。
苗小宝磨身去找窦老五。他要质问窦老五为什么送报工收人家钱,乡里乡亲的,到底是钱重要还是人情重要!他昨天没请动窦老五,还以为这狗日的猪弄的婊子养的有花心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冲着那湖北佬小娘们了,没想到是他钱心重。
他掉头朝村西快步走去。遇到卖卤菜的小老谢。小老谢和他打招呼:“村长有事去啊?”
他只“嗯”一声,径直埋头走。忽然又回过头问:“晓不晓得窦老五在哪?”
小老谢说:“直才见他在老七家做事。”
他“哦”了一声,心里骂道:“妈的逼,又送报工去了,见钱眼开的东西!”猛然又在心里嘀咕:刚才小老谢说什么?做事?没说送报工了?唉,对咧,收了钱就不能说送报工了。
“哎呦,大村长,你来有么事?”老七喜笑颜开,赶紧递上香烟。
苗小宝接了烟,压低声音问:“又请报工搞么名堂?”
老七给烟点上火,大大咧咧地道:“换个茅缸,以前是口大水缸,开了裂,容易漫,臭气熏天的,现在搞三格式的化粪池,干净,嘿嘿。”
“请窦老五了?”
“请了。”
“送报工还是付钱?”
“当然付钱,嘿嘿。”
“你觉得应该付钱?”
“我宁愿付钱,不然哪有工夫还人家报工,不还,总是欠人家人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也不好意思啊。”
苗小宝冲不远处正弯腰撅屁股干活的窦老五喊:“老五,过来,问你话。”
窦老五直起腰,瞅见是村长,拍拍手上的泥灰,便走到人跟前,站住。
“老五,你送报工真收人家钱?”苗小宝没好气地问。
“我凭力气干活挣个小工钱没错吧,村长?”窦老五反问道,脖子有点僵僵的。
“从扁古到圆古,有送报工收钱的吗?”苗小宝盛气凌人。
“怎么没有?你家请木匠、瓦匠上门做事没付过工钱?”窦老五再反问,乱糟糟的头毛像团泥塑的火焰。
“那是手艺活,你能跟人家手艺人比?!”苗小宝嗤之以鼻。
“手艺人是做事,我们做杂事的同样是做事,都是吃百家饭。”窦老五据理力争,两颗眼珠子好像要往外挤。
“……”
“我以前白白给人家送了好多报工,谁送我家报工了?大村长你还不晓得?”窦老五一吐为快,脸上微微露出僵硬而轻蔑的笑。
苗小保的肚子像气卵泡一样被人家吹起来,一鼓一鼓地胀。他连续抽着纸烟,让烟雾任意缭绕,模糊了自己红得发紫紫得发青的脸,半晌没有说话,扔了烟屁股,磨身就走。老七在后面招呼:“大村长,晚上来喝酒啊。”他也没有回应没有回头。
苗小宝边走边在心里骂开了:“这狗日的猪弄的婊子养的就是冲着老子说的咧,依仗送了老子家不少报工,老子也没工夫还他,就指着和尚骂秃驴对老子拷言打语的,就不记得老子好烟好酒好菜地喂他,还有每年过年分给他家救济了,哼!忘恩负义不知好歹没良心的东西!看你以后还要不要老子照顾你!”当他想到,从此往后没有了送报工的便宜事,喊人帮忙干活真要付钱,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不是个滋味。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