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的雨,寂寞的歌
——从《雨天的棉花糖》和《青衣》看毕飞宇小说悲剧的诗意
2014-07-12薛艳妮琼州学院人文社科学院572000
薛艳妮 (琼州学院人文社科学院 572000 )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诗化小说的叙事传统由鲁迅、废名——沈从文、萧红——孙犁、茹志鹃——汪曾祺、铁凝等一些作家成梯级地联结成一个线阵。1沿着这个线阵一直到新生代作家,小说的诗化风格也表现出新的特征。“在前辈作家那里,‘诗化’风格常常是与温馨、优美、伤感水乳交融在一起,而在新生代作家这里,‘诗化’风格已经与冷漠、唯美、苍凉紧密联系在了一起。”2毕飞宇可以说是新生代诗化风格小说创作的主力军之一,他的作品以清新抑郁的叙述带给读者悲剧美的震撼。
发表于1994年《青年文学》上的中篇小说《雨天的棉花糖》,是“颇为独特和圆熟的”3。作品沉郁而悠扬,“在艺术氛围和人性探掘方面甚至可以跟代表作者创作新标高的中篇《青衣》媲美”。4这部小说既继承了他前期“闭着眼睛”天马行空地想象的风格,又展现了他“睁开眼睛”发现生活的悲剧性的新气象。而2000年为作家赢来诸多赞誉的《青衣》则可以称作他现实主义的第一部成功之作,作品承续了《雨天的棉花糖》的浪漫想象,实现了现实生活和戏曲舞台艺术的巧妙融合,冷峻地展示了主人公命运和性格的悲剧。这两部中篇作品,较明显地体现出毕飞宇作品的诗性。本论文即以此二作为代表,具体分析毕飞宇作品内容意蕴的诗化特征。
一、悲剧的诗意——挣扎于内心沉静的“伤害”
悲剧往往是诗意的。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的作品体现出崇高的美感,而莎士比亚的戏剧则直接用诗的语言写成。作品就是作家内心的表情。毕飞宇曾坦言,他的美学趣味是“喜欢悲剧”,他的作品的思想意味或者母题是“伤害”,读他的作品,给人的感觉是不愉快的、压抑的。他写的悲剧“不是英雄史诗式的,基本上是家长里短的”;他喜欢的悲剧是“发生在内心,不声不响,外人看不见的”。5《雨天的棉花糖》和《青衣》正是秉承了这一创作理念的产物,比如红豆、筱燕秋都是静悄悄的,他们“承受痛苦都是安静的、沉静的、自我消化的”6。作者直接走进了人物的内心,写他们所承受的“伤害”,写他们的挣扎、不甘和疼痛。
红豆在花样少年时期就遭受同伴们的嘲弄,女性化的他后来又做了怕是最男人的人都未必做得到的事情——走上战场。作为战俘返家后,他在公众的不解中,消寂了二十八岁的青春。伤害并最终毁灭他的,不是敌军,恰恰是他的同胞,他们的集体无意识形成残酷的紧箍咒,一天天缩紧,却无法解咒,红豆只能杀死自己以求得精神的新生。而青衣筱燕秋在十九岁就唱红《奔月》,成为众人追捧的“嫦娥”,至此她开始执着维护自己心中神圣的“嫦娥”,不容许任何人对“她”的亵渎,哪怕是自己的老师,因而犯下错误,被迫离开钟爱的舞台二十年。复出后,几经挣扎,终于明白岁月无情,今非昔比,她这个寂寞哀怨的“老嫦娥”被年轻一代淘汰了。小说以她冬雪中崩溃的绝望之舞结束,留给人们的,是自始至终缠绕在耳边心上的疼痛。
毕飞宇喜欢华美,他认为“用华美去展示悲剧,有一种说不出的凄艳,有异样的感染力,《诗经》里‘夕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那种色彩,越看越叫人心碎。”7“华美”和“心碎”,凄艳的感觉,奇特的搭配。在这两部作品中,作家将主人公人性和命运的悲剧置于弥漫着浓郁忧伤的环境氛围中,呈现出崇高与琐屑、幸福和痛苦、同情和冷峻奇特结合的诗化特征。
红豆和筱燕秋都可以称作艺术家,在选择艺术作为精神的寄托时,他们无疑都是成功的:红豆把灵魂寄予二胡,筱燕秋塑造了嫦娥,唱红《奔月》;同时,他们又是失败的:红豆最终没有实现走进音乐学院的梦想,而筱燕秋也在四十岁时,终于明白自己青衣的黄金年华已逝,她这个“嫦娥”死去了——他们艺术的理想是崇高的,在艺术的道路上执着的精神和难得的造诣是崇高的,但生活却是充满玄机的,命运对他们来说无法把握,人生交杂着诸多琐屑的烦恼;无论如何,有理想追寻是幸福的,但理想的受阻是痛苦的;作者用贴近生活的悲悯目光注视着他们,对他们的命运充满同情,但外界审视的目光是冷峻而近乎残忍的,“有人在折磨他们,但不是我。我只是把门窗打开了,让人看。”8正是这种奇特的结合,让冰火交融,把美好的事物惨烈毁灭。而这种悲剧的诗意美在两部作品中又有不同的呈现。
二、下不完忧伤的雨——与琴相依的男人
“毕飞宇擅长凭借出色的艺术直觉发现生活的诗意,捕捉别有意味的生活意象,用繁复的象征与隐喻构筑出一个充满色彩、声音与气味的感性世界。”9《雨天的棉花糖》这部中篇小说一共只出现了两次关于雨的描写,却把浓郁的雨意淅淅沥沥地滴答在红豆生命的历程中,滴答在读者心上。“夜里下起了小雨,夏夜的小雨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感伤调子,像短暂的偷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被作为烈士敬仰的红豆突然出现在现实生活中,他意外的生还并没有使亲人挚友欣喜若狂,这种不可思议的反常背后,是夏夜淋不透的忧伤的雨,只有一瞬即逝的清凉,却伴随永远无法了却的伤痛。“后来下起了雨,雨猛得生烟,雨脚如猫的爪子一样四处蹦跳。”这场生猛的雨,泼在红豆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上,是一种绝灭,也是红豆内心垂死的挣扎。
“雨”这个带有中国古典意蕴的意象,带给读者的是“无边丝雨细如愁”的意境。红豆的人恰如他的名字,温润而又愁肠百结。小说的题目源自尼基·乔万里的同名诗作,借用诗歌“不能做我想做的事情,只能不做不想做的事”,暗示红豆人生的无奈无助。同时,离开诗歌看原意,“雨”,尤其是夏雨,本该给人的感觉是痛快淋漓、清凉解暑的,一旦和战争的热带雨林相关联,则氤氲成满世界粘滞不散的压抑和郁热。“棉花糖”甜美而易消融,喻示生命在恶劣环境中的脆弱。“雨”天的“棉花糖”,作为单独的意象是清新的,两者并置,却笼罩着抑郁。
在弥漫着浓浓“雨”意的氛围中,红豆找到了可以倾诉忧伤、相依终身的灵魂伴侣——二胡。二胡是文中出现的又一重要意象。它贯穿在红豆的生命历程中:小学五年级红豆买回了这把二胡,不识乐谱的他“从一个算命的瞎子那里得到了二胡演奏的启蒙,依靠瘦长指尖的抚摸使琴弦动了恻隐”,“胡琴把所有心思全部倾诉给了红豆”,“红豆拉二胡把二胡的灵魂给拉出来了”,而“实际上不是那些声音依赖他,是他必须依赖于那些声音”。这个男人,直到精神恍惚,濒临死亡的时候,还挣扎在渴望拉二胡和不停摔二胡之间,“红豆的生命是从他的指尖上跑走的,他死去的指头指着那把蛇皮蒙成的二胡,红豆生前靠那把二胡反复搓揉他心中的往事。”显然,二胡已经融入他的生命,成为他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琴的哀怨正是他对抗世界的无力挣扎,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停止努力。琴声也是他精神的安慰,永远不会用所谓的社会意识等等外在的要求拘束他,用鄙夷的眼光打量他,永远不会抛弃他。终究这个男人因为“蛇在哭”的战争后遗症丢开了与他相依的琴,预示着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我的世界一直下雨”,红豆用二胡抒发的人生是悲剧的人生,也是诗意的人生,痛到无力,无法释怀。《雨天的棉花糖》是作家写作的“另一种尝试,也就是抒情”10。抒情是诗歌的重要特色,也是这部作品诗意的表现。为了适应抒情的需要,小说的故事情节降为次要,作者打破了传统的完整有序的叙事模式,在破碎倒置的情节片段中,以细腻温婉的笔调,充分融入自己的情感,主客观的交融,使得字里行间流露出作家对被压抑被扼杀的红豆满怀的悲悯哀怜和深切的同情。
三、唱一曲寂寞的歌——望月行走的女人
在《青衣》中,唯美的毕飞宇塑造出唯美的筱燕秋:她唱红了《奔月》,《奔月》照亮了她,反过来又成了她命中逃不过的劫,她的追求和满足就是活在月宫的寂寞清冷中,活在嫦娥极度哀怨的美中,而她这一生也因为“望月”从青春最美妙的高峰一日坠落深谷,几乎万劫不复磨掉了漫长的黄金一样的二十年;然而也因为“望月”,使她在艺术生命走向衰弱的过程中,依然执着地守护着嫦娥的完美。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一旦这种美挽留不住了,筱燕秋的人生也就走到了末路。《青衣》中毕飞宇的唯美不完全靠一种意象,而更多的体现在他的悲剧美的意境中,在冷峻的外表下藏着诗意化的倾向。
“嫦娥奔月”的神话本身就包含着古典的悲剧意境。十九岁的筱燕秋“命中就有两根青衣的水袖”,她“天生就是一个古典的怨妇,她的运眼、行腔、吐字、归音和甩动的水袖弥漫着一股先天的悲剧性,对着上下五千年怨天尤人,除了青山隐隐,就是此恨悠悠”。《广寒宫》一段由慢板转原板转流水转高腔有极为复杂的表现难度,音域又很宽,离开戏台二十年的筱燕秋依然能一口气唱下来,嗓音还是那么“根深叶茂”。筱燕秋重塑了“嫦娥奔月”的古老神话,一个正值青春风华正茂仅一个亮相就能震惊四座的嫦娥,一个繁华落尽在二十年平庸的孤寂中独自咀嚼痛苦却依然坚守自己美丽的嫦娥。这是一种弥漫着清冷孤高的悲剧性意境。
毕飞宇曾说过,“中国女性特有的韧性使她们在作出某种努力的时候,通身洋溢出无力回天还挣扎,到了黄河不死心的悲剧气氛。她们的那种抑制感,那种痛,那种不甘,实在是令人心碎。”11而他又是“特别善于把握和发掘人性和人心中最柔弱最敏感部分的作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感,心绪,与人性的细节,经由他细腻传神的描写,往往变得可感可触。”12
筱燕秋的悲剧在于她将艺术当成了生命甚至比生命还要珍贵,艺术是她的全部。然而生活和艺术这两重世界,本身就充满了悖谬和冲突。她偏执于艺术,认定了自己就是完美的嫦娥,始终哀怨地唱着那曲寂寞的歌:兔寒蟾冷桂花白,此夜垣娥应断肠。“望月”的筱燕秋是迷狂的,迷狂的她和命运一起制造了这出唯美而撕裂人心的悲剧。
恩格斯曾经说过:悲剧主人公的不幸和毁灭,有历史的必然性和社会的普遍性;历史的必然要求与这个要求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冲突。综合《雨天的棉花糖》和《青衣》这两部小说来看,主人公挣扎于对理想的美的追求和现实压力的罅隙中,外来的无形伤害异常沉重,使这种挣扎沉积于内心,一旦爆发就释放出壮烈的色彩,这种悲剧美也是毕飞宇小说诗化特征的一个体现。
注释:
1.於可训.铁凝专辑:主持人的话[J].小说评论,2004,1:15.
2.樊星.新生代作家的“诗化小说"与浪漫主义情怀[J].学习与实践,2006,4:128.
3.王彬彬.毕飞宇小说修辞艺术片论[J].文学评论,2006,6:80.
4.宋凯果.轻盈而凝重的飞翔——论毕飞宇的中短篇创作[D].武汉:武汉大学图书馆三楼工具书及学位论文保存室,2004,5:13.
5.毕飞宇,周文慧.内心的表情——毕飞宇访谈录[J].长江文艺,2003,12:67.
6.毕飞宇,周文慧.内心的表情——毕飞宇访谈录[J].长江文艺,2003,12:67.
7.毕飞宇,姜广平.“我们是一条船上的”——毕飞宇访谈录[J].花城,2001,04:189.
8.毕飞宇,姜广平.“我们是一条船上的”——毕飞宇访谈录[J].花城,2001,04:187.
9.宫佩珊.诗性的语言与飞扬之累——毕飞宇小说的语言成就及其局限[J].科技信息,2008,13:17.
10.毕飞宇,张钧.毕飞宇专辑:通向“中国”的写作道路——毕飞宇访谈录[J].小说评论,2006,02:43.
11.毕飞宇.我描写过的女人们[J].散文月报,2002,2.
12.宋凯果.轻盈而凝重的飞翔——论毕飞宇的中短篇创作[D].武汉:武汉大学图书馆三楼工具书及学位论文保存室,2004,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