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少年

高静

学毕业的暑假，因为没事干，就背了画夹去学画画了。那年，我遇到一个同龄的小男孩。他的脸上总是有画素描时出汗了抹上去的铅笔灰，手里拿着调色盘和画笔，颜料沾满了衣服，然后骄傲地说，这是我的工衣。男孩从小学画，不同于我这半路出家的。在我画石膏体几何图形的时候，他就已经上午人像素描下午色彩了。于是他装模作样地让我叫他师兄，然后教我画画。

画室里都是学美术的高中生，只有我们几个小鬼时而画画时而打闹。画一个半小时后我们就可以休息了，我走向还在画画的男孩，看他认真的样子，男孩笔力刚劲，轮廓描绘得恰到好处，头发处有一块黑的发光，一看就是下笔太用力了。沉静的男孩抬头一笑，“来，师兄教你画人像。”虽然他画得比我好很多，但我依旧不屑。几句交锋后他佯装微嗔，“不听话小心我打你哦。”我依旧表示不屑。小男孩伸手碰到了我的脸颊，我一怔，瞬间没有反应过来，仿若夏天的风拂过，温暖又清凉。哦，我明白了，他在打我。略一失神后，男孩腼腆而镇定，“怎么样，我狠吧！”而我久久不能回神。

暑假结束。我向小男孩以及我的画笔挥手再见，告别这场单纯而绮丽的邂逅。

高一开学，我在熙熙攘攘的教室里看到一个少年。少年身材挺拔，宛如一棵碧绿的树生机勃勃。恍然时光交叠，少年脸上青涩的孩子气与当年腼腆而大胆的小男孩别无二致。我轻轻叫出他的名字，少年抬头，莞尔一笑，叫我的名字。再一次的相遇宛如空气中开出的碧绿的花，点亮了兵荒马乱的青春。

小男孩长成了完美的少年。每天早晨喜欢早早来到学校，绕操场一圈一圈地慢慢跑步。然后晨读，静静地上课，回答问题的时候会认真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毫不畏惧会离题万里。有一帮爱开玩笑的好兄弟，嘻嘻闹闹。上课偶尔会看到一个小纸条在同学间传递，上面写着，我饿了，谁有吃的，递到后排某某某处，价格面议。我笑了，回头看看他，他也微微一笑，继续寻找食物。

他有几个好朋友，和他一样神奇的少年们，他们结伴回家，放学后会在操场边停留，做几个引体向上，然后骑黑色单车呼啸而行。每日如此。下午第三节课他会到画室画画。下课后奔向画室的少年的衣角在风中飘扬，窗外弥散着少年的气息，让我想起三年前画画的小男孩沉静的面庞。他手中的画笔从拿起就再未放下。有时候我瞥见少年跃动的身影，仿佛欣赏一件艺术品。当年与我一般高的男孩，现在我只到他的肩膀。身材修长而匀称，如一只矫健的鹰。轮廓清晰而完美，常年的画画让他优雅而清新。无意间腼腆一笑，又佯装镇静的样子像个孩子。这一定是造物者的光荣。

每天晚自习的课间，他总是会在教室外的空中走廊长久地站立。背倚栏杆，仿佛把一切喧嚣留在背后。凝望着远处黯蓝色夜空与如水月色。神色清澈而忧伤，宛若年轻的神明。他和来往的同学打招呼，微微一笑，一瞬间回到了烟火人间。他转身看着喧闹的人群，嘴角轻扬，他在楼上看谁，谁又在楼下看着他。谁被他看成了风景，他又成了谁的风景。黯蓝夜色下凭栏而望的少年模样，成了没了画笔的我永远画不出的颜色。这样的习惯延续了很久很久，直到他离开。我偶尔会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想看见少年眼中的神色，只看到另一个年级的文科班。他问我：“你在看什么？”我回答，“你在看什么我就在看什么。”

“那你看到了什么？”

“文科班的妹子？”

“……”

青春仿若四季更迭，不记得哪一天就自然流转。少年浅绿色的短袖衬衫干净美好，露出好看的锁骨。我抬头才能看到少年的眼睛，玩笑一句：“你……的衣服好帅！”少年腼腆一笑，随即认真地说：“哪有，明明是我帅！”偶尔听到有女孩说他长得帅，我表示深刻赞同并且一起花痴。青春，就是存在于女孩的谈论与梦想中的吧。

男孩偶尔会发些可爱的日志。比如有一天下雨，他想把伞借给没带伞的女孩，可是又不好意思开口，又想把伞借给兄弟，可是兄弟又不要。于是他想以后带三把伞，一把借给女孩，一把借给兄弟，一把自己用。还有一些有意思的分析。后来同学们总是能在他放学离开后的书桌里找到多余的伞。我在电脑的那头笑看这个少年，仿佛是在年华的另一头。

后来，学习紧张起来。桌上堆着高高的书，零星发下来的卷子合起来已经到了吓人的数量。静静地演算习题的笔画出一张张散乱的草稿纸。下课集体趴倒在桌子上，上厕所也计算时间的高中生活，在汗水与激情中诠释着别样的青春。我觉得，这就是青春。当解函数与画粒子运动轨迹成为习惯，当有机化学与英语作文每日必备，我愿在语文书的空白处写一首诗，写下窗外的蓝天与星光，和单纯的希冀与梦想。

少年依旧跑步，依旧引体向上，依旧独立在长长的空中走廊。依旧每天下午像风一样跑去画画，晚上上晚自习才归来，那时他已经是画室画得最好的了。既要画画又要学习，比我们忙得多，他神色里是看得见的累。上课老是睡着被老师叫起来，他努力不睡，甚至一直站着上课。他认真地演算；在数学书上写下“量变引起质变，努力就有收获”；做各种题，以求弥补他用来画画的时间。一切都是努力的姿态。

他在课间睡着，把头深深埋入臂弯，微微皱着眉头。我站在他身后探头看他，旁边的男生提醒，他睡着的时候不要惊动他，他会杀人的。我用下午上体育课时在花坛里捡的狗尾巴草碰碰他的脸，瞬间柔弱的草茎被他一手折断。他睁开眼睛看到我，笑笑，然后伸个懒腰。少年瘦弱的身影和他年轻的坚持一样，让人心疼。

他会发各种关于画画和梦想的心情。还有一些以日期命名的日记，三言两语记叙了少年的心境，以及一些和别人争论的关于画画的观点。少年执着地努力着，真实地活着，仿佛是青春的剪影。 “觉得爱学习是一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但我必须走向爱学习这条路，否则我的坚持非常有局限性。”下面有人回复：“我也想见见爱学习是个啥状态。”他回复：“得了。哥这不是还没爱上么。”

“你的梦想越空灵，脚步反而应该越扎实。”

“对自己要真诚，对艺术才能真诚。”

“心无所依。”

“任何技术终将趋向于期望的终点。”

“美貌是一种表情。”

……

有一天他把桌子搬到我旁边，我们成了同桌。那时我一个人坐在前排的角落。我表示很开心和帅哥同桌，他依旧笑笑，说哪有，我不帅好吧。他坐在最前排为了上课不再睡着，以及集中注意力。他会偶尔问我题，或是看看我的作文。上课还是会睡着，数学书的空白处画满了手的速写，我看到他上课的时候用右手给左手画画。青春一派荒烟蔓草。

少年偶尔提起，他快要走了。我知道学画画的孩子惯常会在美术联考前去集训，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少年的降临从一开始就似一场梦幻，离开仿佛理所当然。然后有一天他没有来学校，书桌里还剩下一些书在说谎，我却不曾发觉少了那么多。你离开了，没有告诉任何人。大家交流着你的讯息，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过了几天，你都没有再来。确实是走了啊。突然有一日你发了心情。“我在北京，过得很好。不辞而别，还请原谅。希望诸位勿念！后会有期！”下面还有你兄弟的回复：“天涯思君不可忘。”你回道：“姑娘这是何必呢。”

我坐在教室里望着窗外你习惯站立的地方。依旧黯蓝夜色，明星朗月。青春活力的人间模样。偶尔也会站到那里，看看你看过的风景，怀想如诗般少年。随意跟别人提起，你总喜欢站在这里的这个习惯。夏夜微风似离别。

日子忙忙碌碌，转眼高考在即。人们总是愿意怀念那段单纯地为着一个目标，只要努力就能把未来切切实实地握在手里的时光。后来，有些人终归平凡，而在人生的那一刻，谁能否认你年轻的可能和光芒呢？孤独，忧伤，怀疑，希望。我们望望天空继续挣扎着，打马而过的单薄青春我记得。远方的少年在做什么呢，是否为着他的梦想，或喜或悲。我祈愿缪斯女神保佑这个孩子，愿他的眼神清澈而快乐，而非忧伤，纵然那忧伤美得像诗行。

高考前两个月，少年回来了。并且惊人的在最后的时间里由于专业的原因从理科转了文科。我不知道他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纠结和挣扎，也不知道这个决定会将他带向还是远离他的梦想。他微笑着感谢每个人的关心和问候，对过去与未来不置一词。他将桌子搬到了文科班，坐到了最后一排。偶尔路过瞥见他的身影，或读写或闭目或遥望，努力靠近着他想靠近的。他偶尔会来我们班，和班里男生们打闹一会儿。也会在走廊里长久站立，仿佛从未离开过。

后来，离别冠冕堂皇踏步而来。我们拍毕业照，顺道喊了他来，于是他的浅笑永远留在高三一班。那天大家相互留言，在校服上签名，合影。我拿着相机走到他身边，依旧是他一直站立的地方，不能免俗地想留下他年轻的容颜，连同那一直以来的腼腆微笑和沉静神色。或许记忆才能永远，可那些神思太过飘忽，有时比不上一张实实在在的照片。少年躲闪着，后来终于腼腆一笑，静静站定。一会儿大家开始单独合影，他和几个同学拍过之后，指着身边空出来的位置，慧黠一笑：“你呢？”那一瞬，又仿佛是那个腼腆而大胆的男孩，穿过时光来看望我。我站在他旁边，冲着镜头的流光微笑，绿色微苦的蒲公英，刹那间飞扬了漫天。

而后迎来一场盛大的离别，成为这场青春最华丽的落幕。舍，与不舍，抑或是悲伤欢笑，从此都只能回望。高考结束的晚上，照例集体狂欢。很多人说着说着笑了，笑着笑着哭了。老师在最后的时间里努力留给我们最后的教诲和祝福，愿我们带着他们的希冀继续前行。席间少年缓缓走向我，在喧嚣的背景里轻轻询问我未来想去的地方，想上的大学，以及梦想。如一切离别在即的人所说的那样。那时我带着高考离去的失落与迷茫，久久无法回答。只是收获了少年真诚的祝福与希冀，勇敢地走向未来。

那夜天空依旧黯蓝，路灯伴着旖旎的星光照亮了夏夜清凉的微风。我离开时反复回头望着用力地长久地挥手告别的少年，少年颀长的身影在夜幕下格外闪亮，微笑的脸庞宛若天神。走呀走呀终于再回头也看不见黯蓝夜空下的少年。邂逅连同岁月一起终结。

而今，我一个人走在他乡雨后的小路。两边树木的新绿莹莹入眼，地上的水影映着蓝天。旁边白衣黑裤的少年单车呼啸而过，干净美好一如记忆中的少年。我抬头望望天，想象着他是否会如天神一般降临，对我笑笑如多年前。我一直在思考少年于我的意义。我一直如旁观者一样注视着他的成长，为之欣喜或黯然。少年如同青春，无关风月，让我在千里之外只要想起他就会微笑，会细心打理自己的内心，会努力地追求梦想，会爱上每一个蓝天，会变得宁静而美好。

仅此而已。这便是邂逅唯一的意义。

而你呢，你想起我时是否也会如我想起你一般微笑，然后更坚定，更勇敢。我邂逅了你的青春，却无法多言。在长久离别的未来你会在谁的身边？看怎样的风景？有谁会为你凝望天空的身影驻足？

我唯愿你能被世界温柔地对待。祝福你，彼方的少年。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