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小河
2014-07-08丁丁
丁丁
1
红线是我妹妹。
名字我起的。
妈妈答应收养妹妹的那天晚上,爸爸拿出厚厚的字典,想给妹妹起名字,我不假思索地说:“就叫红线吧!”
爸爸瞪着我,大为吃惊,“你怎么知道红线?”
我指着妹妹莲藕似的小手腕上鲜艳的红线,吐了一下舌头。
“哦!”爸爸有些失望,“我以为你知道唐朝那个红线呢!”
我很好奇,“唐朝有个红线?”
爸爸说:“唐朝那个红线是个丫环,身怀绝技。她的主人薛嵩是个大元帅。另一个大元帅,田承嗣,想要抢薛嵩的地盘,红线一夜跑了七百里,从田承嗣枕头边盗来一个宝盒,又叫薛嵩派使者把宝盒送还给田承嗣。田承嗣吓出尿来,再也不敢起歹心。他一个大元帅,多少人守卫呀,枕头边的东西给人家取走毫不觉察,那么人家要取他首级,也是轻而易举。”
“一夜跑七百里,怎么可能?”妈妈嗔怪地说,“你迷武侠就算了,不要带坏小孩子。”
爸爸不理妈妈,朝我说:“红线会神行术,出发的时候,向薛嵩拜了拜,一晃就不见了——化作了一阵风。薛嵩心中不安,坐在灯下,慢慢饮酒。等到报晓的号角吹响,窗外起了微风,树叶上掉下露珠,薛嵩惊了一下,起身问道:哪个?原来是红线回来了。”
这个故事多么叫人向往呀。
我恨不得变成薛嵩,亲眼看看红线怎么化作一阵风。
那天半夜,我梦见妹妹笑嘻嘻地对我说:“我就是唐朝那个红线呀!”醒来时,却听见妹妹嗷嗷直哭——妹妹才两个月大呢,哪里会说话。
我来到前屋,妈妈在给妹妹换尿布,爸爸在调奶粉。
妈妈问我:“你怎么起来了?”
“这个妹妹是他要留下来的嘛。”爸爸把奶杯和勺子递给我,打着哈欠,“你来喂妹妹,妹妹饿了。”
我学着大人的样子,舀一勺牛奶放在唇边轻轻吹两下,试一下温度,然后送到妹妹嘴边,妹妹吃起来咕嘟咕嘟响。
妈妈高兴地说:“红线好棒呢!”
我脱口就说:“那当然,红线长大了要当女侠的!”
2
我早就想要一个妹妹了。
我在家里是最小的,大人讲故事,我只有听的份儿。“轮到我了!轮到我了!我来讲李元霸!”每次我这样嚷嚷,大人总是带着忽悠人的那种语气说:“让他讲一个吧。”我讲的时候,大人从来不会认真听。他们只是让我讲讲罢了。哼,要是我有一个妹妹,哥哥讲故事,她肯定眼都不眨。
而且当哥哥多神气呀,看看对门的虎子就知道。
他爸他妈出门时,总是交待英子:“要听哥哥的话啊!”任何人想要欺侮英子,英子就说:“我告诉我哥!”那口气,好像虎子是天下第一条好汉。我们合伙去捉鱼,采蘑菇,摘野果,虎子仗着有个妹妹,总要多分一份。碰到不好的事,虎子就拿妹妹做挡箭牌。有一次虎子去偷西瓜,被人家逮住了,狡辩说:“我才不爱吃你的西瓜,是我妹妹想吃。”人家就把虎子放了。
还有啊,虎子牵着妹妹走在镇街上,大人都说:“虎子真是一个好哥哥。”
牵着妹妹谁不会呀,要是我做了哥哥,一定比虎子做得更好,好一万倍!
我央求妈妈:“你给我生个妹妹好不好?”
妈妈却说:“你以为生小孩容易?生你一个就够烦人了!”
3
我这个妹妹是天上掉下来的。
当真。
那天早上,妈妈看着日历说:“今天处暑啊。”
我问:“什么是处暑?”
妈妈说:“过了处暑就没有以前那么热了,你少到河里玩。”
我偏爱到河里玩呢。下午,我在河里泡到皮肤起皱才上岸。回镇上时经过三岔路口,看到路边小香椿树下有一包花花绿绿的东西,一只野狗正凑着鼻子去嗅。
“哇——”那包东西突然发出哭声,原来是个襁褓,包着婴孩。
野狗吓了一跳,退开几步。
“咄!咄!”我拿石头赶走野狗,把襁褓抱在怀里。婴孩仍然哭,小嘴张开,像是饥饿的小麻雀。
我把婴孩抱回家,叫妈妈喂。
妈妈埋怨我说:“小孩子,管这种事……”
我申辩说:“不抱回来,就被野狗叼走了。”
婴孩又哭起来,妈妈叹口气说:“我去买奶粉……”
很快,左邻右舍都来了。大家纷纷说:“肯定是个私生子。”“看下有没有残疾。”“是女孩吧,男孩谁舍得扔啊?”
虎子妈妈把襁褓解开,小肚兜上有一张字条呢。
我问:“上面写的什么?”
虎子爸爸念道:“此女无名,六月初五生,无灾无病,长命百岁,请好心人收养,菩萨保佑。”
婴孩那么小,叫人怀疑是不是来自小人国。虎子妈妈检查一下,啧啧地说:“这么漂亮的小宝宝,会有人领的吧。”
爸爸说:“大家传个话,有谁要收养,赶快来!”
我这才想到,我不是一直想要妹妹吗?可不能给别人领走!我着急地嚷嚷:“我要收养!我要收养!”
大家都笑。
虎子妈妈说:“你还要人养呢!”
我说:“我把我吃的饭分一半给妹妹!”
虎子爸爸说:“妹妹要吃奶,不吃饭,你怎么办?”
爸爸也说:“我们家穷,让有钱人收养她,吃的好,穿的好。”
我没有办法反驳大人,抢过妹妹,不住地掉眼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平时我跟人打架,打出鼻血也不在乎。
4
接下来的半个月,天天有人来看妹妹,妈妈见人就说:“你要不要?要就抱去!”人家总是摇头。
一个月过去,来看妹妹的人少了。
妈妈很发愁,问爸爸:“怎么办啊?”
爸爸说:“我们收养了吧?”
妈妈咧咧嘴,好像尝到什么又苦又涩的东西,“奶粉钱哪里来?衣服钱哪里来?将来还要上学,那是要花大钱的……说不定,等我们把她养大,亲生父母就来寻她了……”
爸爸低声说:“把她送回三岔路口去?”
“只有这样了。”妈妈盯我一眼,警告说,“你不许闹,我们家穷,没有办法——你九月入学,学费还没着落呢!”
夜幕降临,爸爸抱着妹妹出门去,我紧紧跟着。
到了三岔路口,爸爸问:“你原先是在哪里看到她的?”
我指了指那棵小香椿树,咬着嘴唇。
爸爸四下看看,没有别人,就把妹妹放在树下,拉着我快步离去。
“哇——”妹妹立时哭起来。
我的心一阵一阵作痛,仿佛几把小剪刀铰着它。
我挣脱爸爸的手,回去把妹妹抱起,抽泣着说:“爸……求你……”
爸爸站在那儿,使劲挠着后脑,好一会儿才说:“你妈不让啊。洗衣服,洗尿布,喂牛奶,哄她睡,都要靠你妈。”
“这些我也会……”
“你就要上学了啊。”
一道手电光射过来,那是妈妈,走得很快。
爸爸问:“你来做什么?”
妈妈嚅嗫着说:“还是抱回去吧……放在这里要是被野狗吃了,这辈子怎么安心……”
我喜出望外,“妈,你答应收养?”
妈妈在我头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非常气恼,“都怪你多事……从今往后你就是哥哥了,要懂事!”
那一刹,我发现妈妈好伟大!
我亲一下妹妹,开心得要唱歌,“别哭,妈妈收养你了!别哭!”
妹妹好像听懂了我的话,当真不哭。
第二天,我抱着妹妹坐在门口,逗她玩。
虎子走过来对妹妹说:“可怜的弃婴,还没有人要你吗?”
我大声说:“不要叫她弃婴,她是我妹妹,她的名字叫红线。”
5
“哥,帮我捉知了!”
“噢!”
“哥,我想要一条师公鱼!”
“噢!”
“哥,我想吃刺莓!”
“噢!”
……
转眼妹妹长大了,整天跟在我屁股后边,叫我干这干那,可把我忙得团团转。在她眼里,我简直成了佛菩萨,有求必应。
我呢,不管去哪儿都叫上妹妹:
“妹妹,跟我去挑水?”
“哎!”
“妹妹,跟我去放牛?”
“哎!”
“妹妹,跟我去打猪草?”
“哎!”
……
我还教妹妹认星星,“看到那个十字了吗?那是天鹅座,多像一只大天鹅,在天河上飞!天鹅座左边那颗大星星是织女,右边那颗大星星是牛郎。牛郎织女每年七月七日要相会,那一天喜鹊会飞到天河上,搭一座鹊桥。”
妹妹仰望星空,眸子像一对双星,“天河的水为什么不会漏下来?”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乱编,“会的呀,下雨就是天河的水漏下来。”
我还给妹妹讲“红线盗盒”,“唐朝有个姑娘,跟你同名,武功很高。有一次她潜入帅府,藏在屋顶上,等到元帅睡着了,就从枕头边把宝盒偷走,人家根本不知道。”
“你等一下!”妹妹跑出家门,眨眼又回来了,怀里抱着一个纸盒。
“这是哪里来的?”
“盗来的!”妹妹把那个“盗”字说得特别重。
“从哪里盗来的?”
“虎子家!”
我正要去还给虎子,虎子快步走进来,说:“你妹妹是个贼,跑到我家,也不吱声,拿着盒子就跑。”
我告诉虎子:“我妹妹可不是贼,是侠客!我刚才给她讲红线盗盒,她才去你家。”
打那以后,妹妹再不乱拿人家东西。奇怪,她这么小,怎么知道贼和侠客的区别?连我也说不太清楚呢。
我渐渐看出来,妹妹天生就是当侠客的。她特别喜欢看武侠片,特别喜欢听爸爸讲武侠故事,整天拿着爸爸削的木剑,寻找行侠仗义的机会。
我和妹妹去电影院,看到一个大人打一个小孩,妹妹用木剑比着大人说:“大人不许欺负小孩!”
大人呵斥妹妹说:“我教训我儿子,关你什么事?”
因为这件事,大家都说红线名字起得好,符合个性。
6
我可喜欢妹妹了。
妹妹也喜欢我。
兄妹感情那样好,就连虎子和英子都羡慕。
那天因为什么事争吵起来,英子指着虎子鼻子说:“你不如红线哥哥!”虎子气坏了,也指着英子鼻子说:“你也不如红线!”
没有人知道,随着妹妹一年一年长大,我越来越担心,妹妹终有一天会离我而去。
那天爸妈不在家,妹妹睁大眼睛望着我,悄声说:“哥,谢谢你从三岔路口把我捡回来哦。”
我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的?”
糟糕,妹妹只是试探一下,我就泄了底,想改口已经来不及。也不可能一辈子瞒着妹妹呀,妹妹是捡来的,全天下都知道,公开的秘密。
我只好安慰妹妹,“捡来的又不是你一个,我也是捡来的。”
妹妹眨巴眨巴长长的睫毛,“真的?”
“不信你问妈妈,她说我是菜园里捡来的。镇上还有好多人是捡来的呢,虎子是从树洞里捡来的,英子是从车站捡来的,我们班李超是家猫从屋顶上叼来的,小梅是从河里漂来的……”
这样倒也不算撒谎。我们镇上,孩子们要是问大人自己从哪里来,大人都说是这里那里捡来的。
妹妹的目光朦朦胧胧,好像起了雾。她隐隐察觉,她的“捡来”跟别人的“捡来”不一样。她拉着我的手说:“我们去三岔路口,看一看那个地方。”
我带着妹妹来到当初发现她的地方。
几年工夫,那棵拇指粗的小香椿树已经长成胳膊粗,屋檐那么高。我看看妹妹,又看看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发现我的时候,我在哪里?”
“树下啊。”我的声音像是梦呓。
“我知道是树下——究竟是前面后面,左边右边?你指一指嘛!”
“是在树前面。”
妹妹蹲下去,摸着她当年现身的土地,又在那儿坐下,东张西望,神情那么失落,好像忍心将她抛弃的人刚刚离去。
“你没有看见是谁把我扔在这儿的吗?”
“没有——”我想起那张纸条,还有那个花花绿绿的襁褓,爸妈说要好好留着,用袋子装起来藏在衣柜里。我横一横心,说:“回家,我给你看两样东西。”
我以为妹妹看到那些东西会哭,谁知道她说:“说不定我亲生爸妈是侠客!有人追杀他们,他们才把我放在树下。哪天他们会来接我,要不就是别的大侠来接我,带我去深山老林学武!”
7
深山老林,我们那里就有,爸爸每个月都要进山砍两三次柴,天不亮出发,天抹黑才能回来。
那天吃夜饭的时候,爸爸说:“明天早上我去砍柴。”
妈妈说:“那我煨两个红薯,你带在路上吃。”
妹妹很好奇,“爸,山里有没有大侠?”
“有啊!”爸爸神秘兮兮的,“山里的大侠,不练拳脚,也不使刀枪剑戟什么的,全用一样兵器——”
我和妹妹同时问道:“什么兵器?”
爸爸哈哈大笑,“斧子,砍柴的斧子!”
“你是说砍柴的人吧?”妹妹斜睨着爸爸,“真正的大侠,砍柴的人根本看不见,他们来如风,去如电,就像红线盗盒那样。”
妈妈神色突然忧郁起来。
爸爸问:“你怎么啦?”
妈妈叹一口气,问妹妹:“你会不会像盗盒那个红线,哪天离开我们,再也不回来?”
妹妹犹豫着说:“我只是想知道,谁把我放在香椿树下。”
妈妈的脸顿时变色,紧抿着嘴,眼中涌出泪水。
从那以后,我、妹妹和爸爸都不敢当着妈妈的面提这件事。不过背着妈妈,我们就无所顾忌了。三人都是武侠迷,常常一起看武侠片,爸爸还租来武侠小说,瞒着妈妈读给我和妹妹听呢。
那天妈妈到河边洗衣裳去了,爸爸在家劈柴,我和妹妹在边上看着,一有木蠹就拿去喂鸡。
爸爸对妹妹说:“江湖上那些盖世大侠,小时候都是你这样,谁也说不清他的来历。令狐冲,收养的。金世遗,收养的。石破天,收养的……”
妹妹问:“白发魔女是不是收养的?”
爸爸说:“也是孤儿,被母狼喂养大,后来遇到凌云凤学得一身功夫。”
妹妹又问:“小龙女呢?”
爸爸说:“跟你一样,谁也不知道来历……嗯,送你去东安武校怎么样?东安是武术之乡,全国有名的!”
“好耶!好耶!”妹妹高兴得跳起来。
我说:“我和妹妹一起去!”
爸爸说:“你成绩不错,要学文,两兄妹一文一武,将来报效国家——等妈妈回来,我跟她说一说。”
我和妹妹都很期待。
谁知妈妈听了爸爸的主意,很生气,“学武要挨好多打,吃好多苦。把红线送去学武,人家会说我们不把红线当亲生女儿待呢。”
妹妹赶紧说:“我不怕吃苦,我愿意……”
可是妈妈已经开始啜泣,妹妹也好,我也好,有话都说不出来——爸爸呢,一闪就不见人了。
8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谁知暑假里,妹妹失踪了。
那是一个集日,一家四口整天在镇郊插田,中饭是在田头吃的。下午两点多钟,妹妹回家打水,按理只要十几分钟,一个多小时还不见人。
我们没有太在意。
我们那个集很大,县城的人甚至邻县的人都来赶集,耍魔术的,耍猴的,画糖的,卖鸟哨的……什么都有。每逢集日,妹妹最大的乐趣就是赶集。我们派妹妹回去打水,其实是故意让妹妹开小差。
五点多钟,该收工了,妈妈对我说:“你走快些,回去看看妹妹在不在家。”
爸爸大大咧咧地说:“肯定在的,说不定在做饭了。”
我跑回家,不见人。在镇上找了一圈,还是不见人。回到家,发现虎子和英子在向爸妈报告妹妹的消息。
虎子说:“下午我们在马路边上看武术表演,你妹妹也在人堆里看。后来表演结束,她人就不见了。”
英子说:“那个武术团是东安的。”
妈妈和爸爸对看一眼,说:“红线会不会给这帮跑江湖的拐走了?”
爸爸急起来,带上我,挨个儿去问镇上开中巴车的司机。一个司机说:“散集的时候,我车上是上来一伙跑江湖的,东安口音,带着三四个大箱子,但是没有看到红线。”
9
这一夜,全家人都没有睡着。早上见了面,一个个眼红红的。
爸爸对我说:“你看家,我和妈妈去东安找一找。”
我说:“妹妹不一定去了东安。”
妈妈说:“反正要到处找,要是亲生女儿不见了,我们在家坐得住吗?”
爸妈没有吃早饭,带上些随身衣物,匆匆出门了。
我在家里等消息,第一次懂得什么叫度日如年:早上醒来总是抱着希望,到中午开始失望,傍晚就伤心起来——因为不再有县里来的班车。等到天黑,一个人守着空空的大房子,好怕爸妈也像妹妹一样,从此没有消息。
爸妈出门时,田还没有插完呢。
第二天上午,我一个人去插田。虎子一家也在插田,离我不远。我低下头不看他们。
“妹妹,丢把秧来!”
“哎!”
“哥,蚂蟥咬我!”
“别怕,到我身边来!”
听着虎子和英子亲密无间的话语,我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在水里,形成小小的波纹。
虎子妈妈轻声咳嗽,虎子和英子不再说话,过来帮我插田。他们家的田还没有插完呢。我想叫他们回去,又不敢开口,一开口肯定会哭起来。
没过多久,在附近干活的乡亲都来了,有的扯秧,有的插田,却没有人说话。
我再也控制不住,哽咽着上了田埂,跑回家放声大哭。哭着哭着,我下定决心——我不能这样窝在家里,应该到县城车站去打听。武术团人多,目标大,或许能打听到他们的去向。
我拿出私房钱数一数,太少,到爸妈房间去找,枕头下压着几十块钱。
我搭车去到县城,一下车,顿时发怵:车站那么大,停着好多车,分别开往十几个乡镇。
几个司机聚在一起聊天,那个眉心有一道深深的皱纹像是二郎神的说了一句什么,所有人大笑。
我硬着头皮过去打听消息,二郎神说:“这里的车都是跑本县的。要是他们去了别的县呢?你最好去长途车站打听。”
另一个下巴尖尖的说:“那不一定,人家跑江湖的,到一个县不会只跑一个乡镇,车费不划算嘛。他们一般是跑集市,哪里有集市往哪里跑。”
我看到一线希望,问道:“今天哪里赶集?”
尖下巴说:“九疑山、湾井、官桥、你们那里,都是赶三六九。今天初四,轮到仁和、鲤溪、太平、中心铺、天堂。亲戚朋友多的话,分头去找,你一个人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眼巴巴看着他们。
二郎神看一看表,对我说:“我马上发车,你到不到太平去?我不要你车费,找不到人你不怪我。”
到了太平,我没有见到表演武术的。
我回到县城,想转车赶往另一个集市,又碰上尖下巴。尖下巴说:“你好傻呀,外地人去哪里赶集都是从车站搭车,而且都要回到车站,你守在车站,哪个地方的车都能查到。晚上呢,就睡我车上,安全得很,夜里有保安。”
10
我在车站一守就是三天,司机们都知道我是来找妹妹的,有人请我吃饭,有人帮忙打听消息。
第四天下午,我蹲在停车棚对面树荫下,鲤溪的车进站了,那个绰号叫大虫的司机下了车,大步向我走来,“你妹妹穿什么衣服?”
“穿白裙子,上面有莲花。”我意识到什么,站起来。
“啊哟!”大虫轻轻打我一拳,“你早不问我!”
其他司机都围过来。
大虫说:“昨天鲤溪赶集,几个跑江湖的表演武术,其中有个小姑娘,不知为什么拔腿就跑,跑江湖的都去追——呵呵,我们鲤溪有个武术家呢,是个老太太,她一手搂着小姑娘,一手划着圈,那几个跑江湖的根本近不了她的身,于是就逃走了。小姑娘住在老太太家,也不开口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哑巴。老太太托我打听哪里走失了人。”
二郎神说:“你是编故事吧?”
尖下巴说:“他们鲤溪是有一个女武术家,以前在省城教拳,现在退休了,回乡下来住。”
我央求大虫,“快带我去吧!”
“还用你催?”大虫瞪我一眼,对司机们说,“我不轮班了,我马上就走!我带这个小兄弟去认人!”
偌大一辆中巴车就载我一个客,鸣着喇叭开出县城。
大虫问我:“你妹妹是不是哑巴?”
“不是。”我暗暗为妹妹担心——她怎么变成哑巴了?给坏人灌了哑药?还是另外一个人?
车开得很快,一路既不上客也不下客,一个小时就到鲤溪镇上,径直开到一座小院子门前。
院门开着,我还没有下车就看到妹妹了!她坐在一把小椅子上,双手绕着红毛线。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太太坐在她对面,在拆一件旧毛线衣。她头发白白,衣裳也白白的,活像一只洁白的仙鹤。
妹妹看见我,惊喜地站起来,大叫一声:“哥——”
“哈哈!”老太太也站起来,“原来你不是哑巴!”
11
来到院子里,大虫对老太太说:“这个小兄弟像个当哥哥的呢,天天守在车站等妹妹。”
老太太责备我,“你怎么回事?妹妹怎么让跑江湖的给拐走了?”
妹妹抢着说:“不是他们拐我,我自己要加入他们。他们到我们那里表演武术,我早就想学武了,偷偷跟他们到车站,钻进他们的大箱子里。他们到了旅店,打开箱子才发现我。”
老太太问:“那你干吗又要逃跑?”
妹妹先是不好意思,而后就噼里啪啦地说:“跟他们在一起,我才发现他们的功夫全是假的。他们表演掌劈石头,石头做了假;点穴手也是假的;吞剑也是假的,剑可以伸缩……”
老太太笑了,那笑容多慈祥呀,“可让你长了见识。家里人肯定急坏了,跟你哥回家去吧!”
妹妹拉住老太太的衣服,倔犟地说:“我不回去,我要跟你学武!”
老太太说:“难怪你装哑巴,是怕我送你回去?”
“嗯!”妹妹用力点头。
老太太看着我,我赶紧说:“我妹妹就想当女侠!翻跟斗,摔跤,男孩都敌不过她!”
老太太问妹妹:“是真的吗?”
妹妹解下手上的毛线,当场翻了一个空心跟斗,漂亮利落,大虫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空心跟斗,男孩会的也不多呢,都怕栽断脖子,可是妹妹不怕。
老太太捏一捏妹妹肩和肘,眼中多了一种喜爱之情,“你先回去跟父母说说,他们同意,我就收你做关门弟子。”
大虫对妹妹说:“快给你师傅磕头!你师傅不轻易收徒弟,多少人想拜她为师,我都想!”
咚!咚!咚!妹妹立即给老太太磕头。
老太太说:“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哪。”
妹妹说:“我叫红线!我哥给起的!”
老太太留我们饱饱地吃了一顿,让大虫送我们回家。
在车上,妹妹兴奋地告诉我:“我知道师傅小时候的事。”
大虫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你不是一直装哑巴么?”
妹妹说:“就是因为我装哑巴,师傅要逗我开口,给我讲她自己的故事。她小时候是个孤儿,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大雪天在上海滩流浪,又冷又饿,被一个老大爷领回家。后来我师傅才知道,老大爷打太极拳是很有名的。再后来,我师傅长大了,才找到父母,知道自己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