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来自哪颗星

顾思雨

和烂烂坐在肯德基，一人点了一杯可乐，特别惬意地吹着冷飕飕的空调。外边是38°C的高温，阳光似乎能融化一切尖锐的棱角。

“我说你啊，”烂烂笑眯眯地搅动着吸管，听冰块相互碰撞的清脆，“即使说每个人都不是完美的，但是你真的不可饶恕，你知道你最大的坏习惯是什么吗？哎，你别翻白眼……”

“什么……不关门之类的？”我没好气地又白了她一眼。

“你还知道啊。”她哈哈大笑起来，伸手狠狠地揉了揉我的头发。

有时候，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不经意间，就会透露出某些特殊的偏执。比方说——衣服无一例外要带某种图案，喝咖啡时不放糖，上楼梯时要蹦跳着两级两级地上。其实这种偏执一般存在的习惯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呢？或许，它们是某种暗示——暗示他或她的背后，其实都隐秘地联系着某个奇特的星球。

像是“只穿××衣服星”“偏爱苦涩星”“狂执双数星”。那么，我所属的大概就是“不关门星”吧。

当吸管响起空荡荡的声音时，我慢条斯理地拿起书包，“先走了。”

得到一声懒哼，我笑了笑，在夏天点一杯可乐蹭一下午空调是我们一贯的乐趣，伸出手揉乱她的头发，在她满是怒火的双眼注视下推开肯德基的大门，走出去。

“死丫头，你又不关门！”

“同学，你又不关门，教室里的凉气要跑光了。”

“昨天好像也是你吧。”

“抱歉。”我尴尬地道歉，教室里的冷气开得正足，开门飘进来的一股热风引人抱怨。

忽略周围无数的白眼，低低叹口气，我抱着书包回到自己的位置。

即使被提醒，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忘记。当然没有人会命令某个人每天要穿条纹的衣服，喝咖啡要放半粒糖，像淑女一样一步一步上楼梯，可是有人会命令我关上门。不过，这里还有一个不关门的人，只是没人太过注意他的坏习惯罢了，瞄着正推门进来而从来不带门的男生，我微微撇了视线，心里小小鄙视了他一下。

令我诧异的是，下一次位置调动竟然和这个人成了同桌，他很积极地帮我搬桌椅、擦书架，面对突如其来的殷勤让我有些不知所措，看着不断忙活的李毅，我感觉本人就像瞬间化身压迫农民阶级的大地主，有点讪讪的。明明之前还看他挺不平衡，现在果然应了那句“拿人手软，吃人嘴软，用人心软”的老话。更令我诧异的是，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话题漫无边际却总是很投机。

当然我不否认，他的超好人缘打败了那些会让女生讨厌的不关门之类的坏习惯，完全可以用同人不同命来解释。

“下午我有篮球赛，要不要去看？”李毅笑眯眯地递过来我的水杯，里面是刚打来的冰水，还噌噌冒着大团的白色雾气。我接过杯子，“不去，那么热的天气还只有一下午短短的假期，我觉得还是坐在空调充足的地方好好享受一杯凉饮比较舒坦。”

“那请你喝饮料好了，”他擦擦汗，笑得跟朵花一样，只不过是朵枯萎的黄瓜花，挤了一脸褶子，“来不来随你。”随手拿了几本书，看了看手表，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放学铃声响起，他拎起书包像其他男生一样迅速冲出教室，踢到好几把椅子，当然他没有关门。我捂着水杯，手心里一片冰凉，想着在38°C高温的太阳下暴晒就有些毛骨悚然，拿起书包离开教室，等走出校园才意识到忘了关门。

“不关门星”应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吧，我停下脚步，同时意识到第一次把李毅添加到自己的星球。

等我被手机恶狠狠地吵醒的时候，是下午三半点，正是一天中最肆虐的黑色时刻。手机上显示着一个陌生号码，一长串的数字组合看得刚醒来的我头晕眼花，我泄愤似的想挂断这个扰人清梦的电话，但想了想，还是按了接听键。

“喂。”

“枉你同桌我做牛做马三个月给你买早点倒水记作业教你数学题……（省略三百字），你就这样回报我来着，要不有句老话怎么说好人不长……”

那边突然安静下来。

我正偷着乐呢，平时戴个无框眼镜腋下夹本《××诗集》45°仰望天空一向定位自己为文艺青年的人刚才像个喋喋不休的管家婆，特别是最后那句未说完的“好人不长命”更让我笑喷，明明应该是“好人没好报”才比较应景。

“喂？”

“嗯哼，比赛快结束了，我……挂了。”

我此时心情特别舒畅，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换衣服准备出门。推开门，刺眼的闷热一下子全涌上来，我还真是不能理解打篮球的乐趣，那么热的天气几个男生浑身臭汗地抢一个球，直接一个人发一个得了，再严肃地教育他们要相互谦让，不要争抢。

知道他一般在学校的后操场打球，我买了两瓶冰水打车到了学校，才绕过教学楼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白色的T恤套着20号球衣，正飞快地在操场跑着，阻截对方的运球，再看那边树荫下还站着几个不认识的女孩子，都是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李毅。

等了一会儿，裁判才吹哨子，示意比赛结束。

他从队友那里接过毛巾，擦了擦汗，整个人跟才从河里爬出来一样，不经意地抬头朝这边看，满脸都是惊喜的表情。“哈哈，你还是来了。”他毫不客气地拧开我扔过去的水，一仰头喝了大半瓶，晒得发红的身上还在冒热气，就像一只煮熟的大龙虾。

“我们队赢了比赛，我请你去吃麻辣小龙虾吧，我知道有一家味道特别正宗，小的时候我爸爸就带我到那里去吃，今天带你饱饱口福。”他这样说着，神情里闪着自信的光彩，幽黑浓郁的眼睛像小鹿一样倔强清亮。

我狠狠地凝噎了，一嘴巴油脂坐在路口大排档吃龙虾，还是吃像现在你一样的龙虾？有些恶寒地看了看他，摇摇头，想到他一嘴巴哈喇子望着龙虾恨不得大快朵颐的样子，又咧开嘴笑起来。

过了半小时，已经快五点，我记得新闻说今天的日落时间大概在七点二十左右。在他的提议下我们俩杀到一家奶茶店，还被他笑是女孩惯有的小矫情，不吃龙虾非要来点清新小资。我白了他一眼，径直走进奶茶店，一个人手里捧了一杯黑糖奶茶，在店里坐着，桌子上还有奶茶店的招牌点心。把曲奇放在店主秘制的巧克力杏仁酱里，放进嘴巴慢慢融化，唇齿留香。

店里放的是轻快的欧美音乐，男歌手低沉的声音迂回荡漾，我摇了摇杯子里的饮料，突然想起民国时期穿旗袍的摩登女郎，踩着高跟鞋一脸妩媚地走进哪家咖啡店，吃点心喝洋茶打发一下午的时间。涂得红艳艳的指甲捏着白色的方糖丢进咖啡，店里放的音乐，大概也是那个时间上海最流行的靡靡之音。

被自己矫情的想法吓了一跳，摸了摸口袋，还是无奈地把自己定位为“瞎闹腾”好了。回神看着对面的李毅，一脸平静，认真地看着他面前一本时尚杂志，上面印着浓妆淡抹的明星模特。我一时觉得没什么话说，又觉得干坐着默默无语十分尴尬。“为什么每一次进门或是出去都不带上门呢？”我终于忍不住问。

他抬头，似乎有点诧异突如其来的问题，像多年的好朋友一样伸出干净的大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近乎开玩笑地说：“我怕身后的影子被门夹到哦。”对于这句话他没有过多的解释，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常识。

其实，人终归是想得到认同的动物，不管这认同有没有道理。就像是那些无理取闹的情绪，只要是世界上不单单一个人有，就会心安理得乐不思蜀。同属于“不关门星”的居民，他却用一个浪漫而荒唐的借口来掩饰这个坏习惯。烂烂说得对，有的时候我也是认死理到了骨子里，让人讨厌的坏习惯啊，这又是一个。

我没说话，低头吮吸已经化冻的奶茶，浓郁的奶香萦绕着周围，思想都有些迟缓。

“那你呢？”他问。

我怔了一下，似乎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更准确地说是人天生带有的一种属性，永远也无法解释清楚。而不关门，似乎就成了我生命里的属性，早已忘了形成的理由。“大概，是天生的吧，或者是不知不觉的习惯……”

他也没有回答，杯子里的饮料化冻，杯壁上全是一道道水痕，他的手指碰触到正在滴落的水珠，水渍在指纹上蔓延开来，渗入到皮肤里。可是他有点笑意的眼睛却告诉我，不关门分明是因为你的懒惰，居然还扯到什么属性。

是啊，他做什么事情都那么自然，没有人注意他会做错，永远都会有眼睛里冒星星的女生兴奋地谈论他的事，他笑得像个老倭瓜的脸会被称为可爱，太阳下像煮熟的虾子一样也被称作有活力，公鸭一般的破嗓子被赞为有磁性。好吧，我承认恶意丑化了他，像是找不到同感的人，固执地把怨气撒到每一个熟识的人身上。但是现在，我已经没有了继续坐下去的耐心。

把两张纸币放在桌子上，我拿起书包站起来，在推开门的一瞬间，我扶在门上的手顿了顿，回头看了看一脸诧异的李毅，开口低低说了句：“先走了。”店里店外的炽热一起涌来，一时间鼻子酸酸的，恶狠狠地呼出一口气。

回到学校后，我们迅速疏远了对方，更准确地说，是我躲着他。我再也没有把水杯递给他，一脸谄媚地让他大热天排长队给我接水；再也没有咬着一根2B铅笔，皱着眉头听他讲数学题再一脸迷糊地摇头；再也没有第二天早上热乎乎的包子和豆浆。我想，果然“不关门星”上的人都会有电磁感应，相互疏远也会那么难受。

再一次和烂烂坐在肯德基里是两个星期之后，我们低调地坐在空调开得最足的角落，冷得我直打哆嗦。第一次认真地把自己“不关门星”的幻想以及我认为和我活在同一星球的不关门男生告诉其他人，出乎所料的是她也并没有往日的嬉笑，也是一脸平静地看我，只是嘴角还有隐隐笑意，一副温暖的样子。

“为什么呢？”她只是问我。

“一个星期前……”

一个星期前的一个中午，我特地去奶茶店买了黑糖奶茶和招牌曲奇。我承认不知不觉中对他的照顾产生了依赖，不管是感谢也罢示弱也罢，把东西悄悄放在他的桌子上，他下午上学看到会知道的吧。看着白色纸盒里轻轻荡漾的褐色液体，还有一股醇香缓缓升腾，一切都像开始那么美好。

快到教室门口的时候，我却发现门没有关，里面传来说笑的声音，我心里突然不安起来，不发出声响走到教室门口，果然看到一个白色身影，只不过旁边还多了一个天蓝色，李毅正伸出那只干净的大手揉女生的短发。

我愣愣地站了一会，把手中的纸袋放在地上。是认为我们都活在“不关门星”所以会和别人不一样吗？说来，那么在意他不关门的坏习惯，是一个人在那颗星球上太孤独了吧……即使是现在，我依旧那么孤独，可他还是那么不受困扰。我咬了咬嘴唇，伸出手——第一次轻轻地关上了门。

那一瞬间，我的“不关门星”仿佛“咻”的一下尴尬消失，如同一个刚刚被揭穿的谎言。而接下来，我决定改掉这个坏习惯。

人的臆想中有很多星，“永远只过周六星”“拒绝和异性亲密接触星”，而我从“不关门星”的消失，也意识到我将不再胡思乱想。人这种生物其实也很奇怪，有些你口口声声嚷着是天生属性的习惯会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附在皮肤表面之外的东西。说是刻意也罢，巧合也罢，从那以后，我还真的每次必定关门，从来不会忘记。这种行为很快招来朋友的啧啧称奇，一口咬定我去拜访了什么云游天下的大神名医。

“那李毅呢？”烂烂问我。

“他………我去找老师调动位置，物理书上说了，距离远了自然吸引力就小了，更何况，没有人会在那么明显的冷漠之下还想靠近吧。”

烂烂没有说话，伸出冰凉的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我大声尖叫，毫不示弱地反击回去，上一刻还斯斯文文坐在那里安静说话的两个姑娘不顾形象地笑着打作一团，引来店里无数的目光。

从那以后也便释怀了，也许十年后，当我坐在宽敞舒适的办公室里，大概会有一个从来不关门的小姑娘同事，在我一脸严肃地告诉她以后不要忘记关门的同时，心里也会偷偷地笑：又是一个来自“不关门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