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亲的手足
2014-07-08徐雯洁
徐雯洁
一九九一年夏天,九岁的哥哥最常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抱着一岁的我挨家挨户问,这是我妹妹,你愿意拿糖跟我换吗?邻居莞尔,抓一把糖果给他,把这件事当作笑话说给爸爸妈妈听。
为了跟我抢一块巧克力,哥哥摔坏过家里的一把吉他。
这些事后来都成了哥哥落在我手上的把柄,威胁他替我写作业做家务时屡试不爽。
一九九六年秋天,我上了小学。那时候家里经济状况不好,我现在都记得,作为小孩子的特权,就是每顿午饭我跟哥哥一人有一小片薄薄的火腿,我总是三口两口很快吃完,哥哥一直舍不得吃,直到最后受不了我眼巴巴地盯着他看,只好叹口气,把火腿夹到我碗里。
到现在,有什么好吃的哥哥也舍不得吃。
一九九七年暑假,在家闲得发慌的我开始琢磨各种恶作剧,对象当然是家里跟我年纪最接近的哥哥。趁着大家都在睡午觉,我溜进哥哥房间,钻到床底下,把两根长长的线拴在哥哥的一双迷彩拖鞋上,另一头系着桌子上的书,这样哥哥起来穿上鞋就会被吓一跳。我也找各种理由跟哥哥打架,直到最后他拎着我的胳膊把我提起来。我的双脚在空中乱蹬一会儿,就泄了气。等到开学前一周,我的暑假作业还基本没写,哥哥只得陪我熬夜,在做错的题目旁边画上大大的叉。一看到我心不在焉,就用手指在我脑袋上“凿栗子”。
我哥哥是那种很勤奋的学生,成绩很好,每次放假,都是很快写完作业,然后买很多习题册回来做。
一九九八年,哥哥升高二,爸爸妈妈不让我再打扰哥哥。哥哥每天早出晚归,好像离我越来越远。早上等我起床只看到餐桌上空空的盘子和牛奶杯,晚上我睡觉了,哥哥还关着房门在台灯下念书,门缝里漏出灯光和哥哥跟着磁带读英语课文的声音。餐桌上的话题永远都是考试和分数,偶尔哥哥没考好,家里的天花板上就好像笼罩着一层黑沉沉的乌云,于是我连说话走路都是小声的,害怕惊起电闪雷鸣。有时候我把同学带到家里来玩,他总是嫌吵。还把他的《三国演义》和《鲁迅全集》,统统搬进我的房间。高二的哥哥去参加高考,分数超过了一本线。
我的哥哥渐渐变成了一个伏在写字台上低着头的背影。
二〇〇〇年的黑色七月,哥哥走上高考的战场,因为考前压力太大,整晚睡不着,结果发挥失常,考得很不理想,好多乌云聚在一起变成了一场悲伤的大雨。哥哥一直自尊心特别强,其实估分后爸爸已经心里有数,只是不敢说,加了几十分安慰他。等分数的日子真是煎熬,妈妈常常煮上一锅稀饭吃一天。电话查分结果出来,只比去年高了几分。哥哥趴在地上哭得不肯起来,而我只能坐在一边陪他一起难过。最后,哥哥勉强填了一所军校。
开学前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去送他,报到当天,头发就被剃成了极短的板寸,穿着军装,走在队伍里都认不出来,还是哥哥老远先喊了我的名字。没说两句话就要集合了,妈妈拉着我的手,怔怔地看着哥哥的背影淹没在人群之中,许久没有说话,我扭头,看见妈妈已是满眼泪水。
我亲爱的哥哥,他即将变成勇敢的士兵。
隔了一周,哥哥的信寄到了,信里夹着一张照片,哥哥穿着绿色的军装,笔直地站在靶场上,稳稳地单手持枪,背景是明朗的晴空。信纸上写着:“爸爸、妈妈、妹妹,你们好……”看着那熟悉的笔迹,我突然很想他。
我很小的时候,不敢关灯睡觉,每次都是等我睡着了爸爸才去关灯。遇上爸妈不在家,我就裹在被子里跑去哥哥的房间。哥哥在台灯下念书,我赤着脚站在地上,说感觉房子里有鬼。哥哥神色一凛,从书堆里抬起头,好像也有点害怕,可他很快克制住自己,从橱窗玻璃后面拿出一柄生了锈的折叠匕首,放在桌上,很轻松地说:“你看,这样鬼就不敢来啦。”我一下觉得安心了,觉得哥哥好像古代小说里的大侠,轻易斩妖魔于俄顷之间。我从哥哥的书桌上拿起一本书,坐到他旁边。我看了一会儿,便把下巴枕着胳膊,趴在桌子上。哥哥的窗前有一片碧绿的爬山虎,在月光里好像变成了银色的小船。台灯的光线越来越暗,印刷字好像变成了一只只歪歪扭扭的小虫子,爬呀爬呀挤在一起。我的眼皮越来越重,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因为有一个小八岁的妹妹,所以哥哥只好早早地成了一名坚强的小男子汉。某个雨雪交加的夜晚,爸爸加班去了。我在夜里突然发起高烧,四肢抽搐。六神无主的妈妈把哥哥推醒问他怎么办,哥哥那时也只是个小学生,却很镇定地告诉妈妈别怕,然后穿好衣服去敲邻居的门。
哥哥上大学的四年,每年放假回来,因为回学校的火车时间很晚,爸妈怕耽误我第二天上课,就不让我去车站送哥哥。哥哥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一遍遍地说在家要注意电和煤气,陌生人敲门千万不要开。我想他一定记得小时候,那个晚上不敢一个人在家的小姑娘。
四年,八个假期,每次站在门口说“哥哥再见”,我都觉得有点想哭。哥哥走了之后,家里便安静得有些过分。我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看着哥哥的背影在路灯下越走越远,然后在拐弯处停下来,转身,对我挥挥手。那一刻,眼泪终于流下来。
我的哥哥比我大八岁,我常常说我们有代沟,可是我们有那么多共同的回忆。我们看过同一版本的《三国演义》,我们都喜欢吃妈妈烧的饭,我们一起看着爸妈渐渐生出白发。小时候,每次听到飞机经过的轰鸣声,我和哥哥就争着跑到阳台上抬头看,那时还没有这么多林立的高楼,拿望远镜就可以看到钟楼的指针。我们基本上天天吵架,贪吃的我吃着冰淇淋,松开了哥哥的手,只好在人群里大哭,哥哥找到我之后,觉得我一副世界末日来临的表情很可笑,却也只得蹲下来一个劲安慰我。而现在,我们都长大了。哥哥会在雷电交加的夜晚,为了我的志愿在电话里跟爸爸长谈四五个小时,话费打光了就跑去外面的电话亭,让我一定要填自己喜欢的学校。我也会把爸爸带的巧克力全部留着等哥哥回来,哥哥给我做的蛋炒饭,无论怎样我都会说很好吃。
我想我是多么幸运,因为你是我的哥哥。血脉相连,最亲的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