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庾信骈赋看诗赋合流到赋文趋同的文体演变史意义
2014-07-08周悦
周 悦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1)
在赋体演变历程中,与汉散体大赋、唐律赋、唐宋以后文赋相比,六朝是骈赋繁盛时代。孙梅《四六丛话》卷4 论及骈赋之演变说:“左、陆以下,渐趋整炼。齐梁而降,益事妍华,古赋一变而为骈赋。江、鲍虎步于前,金声玉润;徐、庾鸿骞于后,绣错绮交,固非古音之洋洋,亦未如律体之靡靡也。”由左、陆,经江、鲍,至于徐、庾,见出骈赋步步骈化,既别于“古音”亦不同于“律体”的演变定型轨迹。姜书阁《骈文史论》中论说得更为明确:“魏、晋、六朝骈赋发展到梁、陈、北齐、北周,已经到了尽头,开始转而进入律赋,庾信便是骈赋最后一个大家。”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庾信曰:“其骈偶之文,则集六朝之大成,而导四杰之先路,自古迄今,屹然为四六宗匠。”这种对骈文的评价显然是包括了庾信骈赋的。
本文拟通过对庾信骈赋体式的考察,明其体式的演变轨迹及其在文体演变史上的意义。
庾信骈赋作品:倪璠校《庾子山集注》中有赋15 篇,以梁元帝承圣三年(554 年)入北为界,明确地分为前后两期。《春赋》前倪注曰:“《春赋》以下,庾子山仕南朝时为东宫学士之文也……且子山自入魏而后,大抵皆离愁之作,触景伤怀。似此诸赋,辞伤轻艳,恐非羁臣所宜。观其文气,略与梁朝诸君相似。”从遣辞和文风特征认定《春赋》及《七夕赋》、《灯赋》、《对烛赋》、《镜赋》、《鸳鸯赋》、《荡子赋》7 篇为萧梁时期所作。而《哀江南赋》等其余8 篇为入北以后所作。据鲁同群《庾信入北仕历及其主要作品的写作年代》考辨,《庾信年谱》定:《小园赋》作于556 年、《伤心赋》作于557 年9~12 月间、《哀江南赋》作于557 年12 月。以上几篇均作于555-557 这数年内。《枯树赋》作于560 年,《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作于561 年,《竹杖赋》作于563 年,《象戏赋》作于569 年。
在中国古代韵文中,不同的语言构成方式形成不同的句式,句式成为用以区分不同文体类别的显著标志。仅就句式的选择和语言风格两个方面观照庾信骈赋体式之变,可以发现,庾信骈赋在萧梁时期表现出诗化倾向,赋与诗合流;后期入北以后的庾信骈赋发展到与骈文类似,赋与文趋同。在魏晋六朝诗、赋、文三大类文体演变史上,庾信骈赋可以作为最具有典型意义的标本来加以考察。
一、庾信前期骈赋呈现诗赋合流倾向
1. 句式特征
庾信萧梁时期的骈赋,与刘宋以来的赋体有别,就句式而言,赋中四六言文句夹杂五七言诗句,显出诗赋合流趋势。
语句形式具体而言列表如下:
作品 五七言诗句 四六言文句 三言《春赋》 24 句 36 句《对烛赋》 20 句 6 句 6 句《荡子赋》 16 句 12 句《鸳鸯赋》 4 句 20 句《镜赋》 5 句 52 句《灯赋》 2 句 34 句《七夕赋》 14 句?
由上观之,除《七夕赋》纯为四六言句式外,其他6 篇都间有五七言诗句,《镜赋》、《鸳鸯赋》因夹杂五七言诗句,不仅增添了浓郁的抒情色彩,而且显示出音节流荡的韵律美感。《春赋》前以诗句发端,后以诗句收束,诗化倾向尤其明显。其实,齐梁时期诗的律化和赋的骈化同步。庾信前期的赋,以《春赋》为代表是典型的诗化骈赋。的确,与其他几篇相比,《春赋》中五七言句式最多,如第一段:“宜春苑中春已归,披香殿里作春衣。新年鸟声千种啭,二月杨花满路飞。河阳一县并是花,金谷从来满园树。一丛香草足碍人,数尺游丝即横路。开上林而竟入,拥河桥而争渡。出丽华之金屋,下飞燕之兰官。钗朵多而讶重,髻鬟高而畏风。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影来池里,花落衫中。”开头用八句七言句式,颇为接近近体诗格律。而《对烛赋》、《荡子赋》,全篇五七言诗句多于四六言文句,其流丽婉转颇类于歌行体。
不仅庾信赋如此,萧梁时期其他作家的赋作也有明显的诗化倾向,如简文帝的《鸳鸯赋》:“朝飞绿岸,夕归丹屿。顾落日而俱吟,追清风而双举。时排荇带,乍拂菱华。始临涯而作影,遂蹙水而生花。亦有佳丽自如神,宜羞宜笑复宜频。既是金闺入新宠,复是兰房得意人。见兹禽之栖宿,想君意之相亲。”这其中的七言四句已然是一首七言绝句了。又如梁元帝的《对烛赋》中:“烛烬落,烛华明。花抽珠渐落,珠悬花更生。风来香转散,风度焰还轻。本知龙烛应无偶,复讶鱼灯有旧名。烛光灯光一双炷,讵照谁人两处情。”这里似乎是一首五言绝句再接一首七言绝句。与庾信齐名的徐陵也有《鸳鸯赋》,赋中云:“山鸡映水那自得,孤鸾照镜不成双。天下真成长合会,无胜比翼双鸳鸯……特讶鸳鸯鸟,长情真可念。许处胜人多,何时肯相厌。闻道鸳鸯一鸟名,教人如有逐春情。不见临邛卓家女,只为琴中作许声。”这里七言八句,相当于两首七言诗,五言四句,相当于一首五言诗。实际上是这篇赋的主干。综上观之,在语言形式方面,以庾信为代表的萧梁时期骈赋已经深入诗化。
2. 语言风格
庾信前期骈赋就语言风格来看,与其诗歌一致,皆大变刘宋以来的艰涩难读,显出绮艳流丽的特征。
其实,汉末魏晋以来,不仅文体步步趋骈,而且语言追新逐丽。《文心雕龙·丽辞》云:“自扬马张蔡,崇盛丽辞,如宋画吴冶,刻形镂法,丽句与深彩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至魏晋群才,析句弥密,联字合趣,剖毫析厘。”而到了萧梁时期,庾信与徐陵文名并著,世称“徐庾体”。《周书·庾信传》:既文并绮艳,故世号“徐庾体”。可见语言绮艳是“徐庾体”的突出特征。
《陈书·徐陵传》:“其文颇变旧体,辑裁巧密,多有新意。”所谓颇变旧体,不拘旧体,其中包含诸多方面:就句式而言,固然是指庾信、徐陵、简文诸人以五七言诗句入赋;就声韵而言,当是协调四声追求音节的圆转流宕;就措辞而言,追求文辞的华美;就铺陈而言,讲求用典的贴切,对仗的工整。
《隋书·文学传》:“梁自大同之后,雅道沦缺,渐乖典则,争驰新巧。简文、湘东,启其淫放,徐陵、庾信,分路扬镳。其意浅而繁,其文匿而彩。”求新竟巧,意浅文繁,这不仅仅指的是诗歌,显然也是包括辞赋的。
的确,前期庾信骈赋在语言风格方面与当时大行其道的宫体诗多相似之处,都追求语言的绮丽华美。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云:“然自魏、晋以降,赋体渐趋整练,而齐、梁益之以妍华,江、鲍、徐、庾之作,盖已不逮古处。”
事实上,庾信骈赋追求辞藻的绚丽,不只在萧梁时期如此,后期其实也没有太多改变。如《马射赋》中铺彩设色呈现绚丽的色彩:“兵革无会,非有待于丹乌,宫观不移,故无劳于白燕”、“银瓮金船”、“青赤三气”、“乌弋黄支”、“玄鸟司历,苍龙御行”、“于是选朱汗之马,校黄金之捋。红阳、飞鹊,紫燕、晨风”。《象戏赋》中“绿简既开,丹局直正”、“白凤遥临,黄云高映”、“水影摇日,花光照林”、“龙烛衔花,金炉浮气”等等亦显出华美的色调。
其实,在赋体演变进程中,魏晋以来之赋,已渐渐接近于诗,而与汉散体大赋异趣。南朝齐梁以后,赋则更近于诗,我们还可以从赋中系诗,奉诏酬赠所作诗赋同题等现象中看到这一趋势。但它首先是很直观地表现在语言方面,在齐梁文坛,沈约是许多文士马首是瞻的引领潮流的人物,以他的作品为例无疑具有典型意义,如他的《愍衰草赋》:
“愍衰草,衰草无颜色。憔悴荒径中,寒亥不可识。昔时兮春日,昔日兮春风。衔华兮佩实,垂绿兮散红。岩陬兮海岸,冰多兮霰积。布绵密于寒皋,吐纤疏于危石,雕荒卉之九衢,陨灵茅之三脊。风急崤道难,秋至客衣单。既伤檐下菊,复悲池上兰,飘落随风尽,方知岁早寒。流萤暗明烛,雁声断裁续。霜夺茎上紫,风销叶中绿。秋鸿兮疏引,寒鸟兮聚飞。径荒寒草合,草长
荒径微,围庭渐芜没,霜露日沾衣。”赋中表达岁暮的萧瑟悲凉感慨亦不失文采。
在描写刻画上,沈约赋中的长篇《郊居赋》,命意仿效谢灵运的《山居赋》,相比而言,描写的场面不及谢赋阔大,但描写的细腻则有过之。同样,短篇《丽人赋》描写美人,与此前赋中对女性的描写相比,描摹丽人来赴幽会的情状形态既放肆无拘又细腻入微:
“有客弱冠未仕,缔交戚里,驰骛王室,遨游许史,归而称曰:狭邪才女,铜街丽人,亭亭似月,艳婉如春,凝情待价,思尚衣巾。芳逾散麝,色茂开莲,陆离羽佩,杂错花钿。响罗衣而不进,隐明灯而未前,中步檐而一息,顺长廊而回归。池翻荷而纳影,风动竹而吹衣。薄暮延伫,霄分乃至,出音入光,含羞隐媚。垂罗曳锦,鸣瑶动翠。来脱薄妆,去留余腻。沾粉委露,理鬓清渠。落花入饮,微风动裾。”
这种趋于细腻的刻画,渐开风气。而这正是齐梁以来骈赋“极丽靡之辞”的具体表现。更由于沈约在齐梁文坛的显要地位,其巨大的影响力导致到了萧梁时期,简文帝、元帝、徐陵、庾信等莫不趋之若鹜,崇尚华美文辞刻画细腻入微成为盛极一时的风尚。
另外,在永明诗歌声律理论的影响下,赋中也讲究“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追求声韵和谐。《梁书·庾肩吾传》:“(萧纲)及居东宫,又开文德省,置学士,肩吾子信、螭子陵、吴郡张长公、北地傅弘、东海鲍至等充其选。齐永明中,文士王融、谢眺、沈约文章始用四声,以为新变,至是转拘声韵,弥尚丽靡,复逾于往时。”可见所谓徐庾体不仅仅是指语言的绮艳和铺叙的细密,更在意的是声韵的讲求。如《对烛赋》、《鸳鸯赋》等都在抑扬顿挫的声调变化中读来具有一种流宕的美感。
二、庾信后期骈赋呈现赋文趋同形态
1. 句式特征
庾信后期骈赋基本放弃了五七言诗句,凝固成骈四俪六隔句作对的形式,完成了骈赋和骈文形式上的演变。
逐一考察后期骈赋的句式:《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竹杖赋》、《邛竹杖赋》、《伤心赋》、《象戏赋》全篇皆无五七言诗句,纯为四六言文句。《小园赋》中仅出现六句五言句式:“欹侧八九丈,纵横数十步,榆柳两三行,梨桃百余树。”“百龄兮倏忽,光华兮已晚。”这不过是对句而已。《哀江南赋》中出现的七言对仗句式,如“陆士衡闻而抚掌,张平子见而陋之。”“马武无预于甲兵,冯唐不论于将帅。”显然不能算是七言诗句。唯一有五七言诗句出现的是《枯树赋》中“乃歌曰”后的四句:“建章三月火,黄河万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
可见庾信后期的赋作句式已经基本定型为四六。且在四六言句式中极尽变化以显参差错落,多用对仗排比以显匀称整齐。间以虚词以显气韵流动。成为后来人师法的楷模。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汉末以来,五言诗出现以后,长短适宜的四五六七言句式尤为文人青睐,五七言句式逐渐成为诗的主要句式,而四言句式精要,两个字组成一个音节形成两次停顿,六言句式多了一次停顿,往往中间穿插使用虚词形成跌宕。四六言句式逐渐成为文的主要句式。庾信后期骈赋与各类骈文在句式上已无甚差异,凝固成骈四俪六,隔句作对的形式。同时在四六言句式中极尽变化,确立了四四;六六;四四、四四;六六、六六;四六、四六;六四、六四六种基本句型。实际上是完成了骈赋这种文体形式的最终演变。骈四俪六,隔句作对的语言形式,最后定型为六朝最有典范性的话语方式,他对这种语言形式的自如驱遣,已至圆熟精美之至境,使得“六朝之骈语”可与汉赋、唐诗、宋词、元曲相提并论,而成为这段时期最具有代表性的文学样式。故张仁青《骈文学》中指出:“陈徐陵北周庾信二君一出,遂集骈俪之大成,并开以四六句间隔作对之先例。盖古人作对,不过上句对下句,其隔句作对,亦往往多用四言,至以四六句平仄相间作对,则首推徐庾为多。”
在庾信骈赋中,四六言句式互相搭配,交错使用,确实营造出一种抑扬顿挫虚实相间的特殊韵律,读来具有朗朗上口的美感。如《小园赋》中的一段:“遂乃山崩川竭,冰碎瓦裂,大盗潜移,长离永灭。摧直辔于三危,碎平途于九折。荆轲有寒水之悲,苏武有秋风之别。关山则风月凄怆,陇水则肝肠断绝。龟言此地之寒,鹤讶今年之雪。”又如《哀江南赋》序:“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
其实骈文中骈四俪六隔句作对并非始于庾信后期骈文,齐梁以来的骈文作品中已经出现。比如,刘骏(孝标462-521)骈文已多四六隔对,《辩命论》、《广绝交论》中可见。到了徐庾骈文中则运用尤为繁密,逐渐形成一种固定的句式。并且在四六言中极尽变化,衍化为六种基本句型。在交错运用中表现出一种整齐中又富于长短高下的变化,流荡而不滞塞的美感。与此同时,庾信赋体的骈化臻于极至。
虽然自隋唐以来即有对庾信的尖锐批评,王通《文中子·事君篇》:“徐陵、庾信古之夸人也,其文诞。”《周书·王褒庾信传论》中发展了上述观点,批评说:“子山之文发源于宋末,盛行于梁季。其体以淫放为本,其词以轻险为宗,故能夸目侈于红紫,荡心逾于郑卫。昔扬子云有言:“诗人之赋丽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淫,若于庾氏方之,斯又辞赋之罪人也。”这样的诋毁多着意于遣辞造句,然而人们仍然倾倒于其高超的语言技巧。如李调元《赋话》卷1 指出:“唐王冷然《止水赋》云:浮芥则敖吏措杯,种瓜则幽人抱雍。李子卿《聚雪为小山赋》云:峡里则秋月长圆,封中则晓云犹白。句法原本子山,命意遣词,咸有浑秀之致。”诚如《六朝丽指》所言:“骈体之中,使无散行,则其气不能疏逸。”“作骈文而全用俳偶,文气易致窒塞。即对句之中,亦当少加虚字,使之动宕。”
庾信后期的骈赋在句式的选择上,以四六言为主,也有三至八言不等的句式,长短交错,间以散行,夹杂虚词,因而文气疏朗散逸,无板滞之病。如《伤心赋》:“若夫入室生光,非复企及;夹河为郡,前途逾远。婕妤有自伤之赋,扬雄有哀祭之文,王正长有北郭之悲,谢安石有东山之恨,斯既然矣。至若曹子建、王仲宣、傅长虞、应德琏、刘韬之母、任延之亲,书翰伤切,文辞哀痛,千悲万恨,何可胜言?”
2. 语言风格
庾信后期骈赋于华美绮艳的基础上,语言色调的铺设与其表现的低沉悲凉情感色彩相适应,也有较为晦暗的描写。这与前期的纯然绮艳华美迥然有别。如《哀江南赋》:“饥随蛰燕,暗逐流萤。秦中水黑,关上泥青。于时瓦解冰泮,风飞电散,浑然千里,淄渑一乱。雪暗如沙,冰横似岸。逢赴洛之陆机,见离家之王粲”;《小园赋》:“心则历陵枯木,发则睢阳乱丝”,“风骚骚而树急,天惨惨而云低”;《邛竹杖赋》:“霜风色古,露染斑深”;《伤心赋》:“悲哉秋风,摇落变衰”,“天惨惨而无色,云苍苍而正寒”。
庾信后期骈赋与骈文趋同,最明显的标志固然是句式皆为骈四俪六隔句作对,但在语言的声调韵律方面却有区别。虽然骈文也追求“宫羽相变,低昂互节”,即讲求平仄相对相粘,以求达到抑扬顿挫的美感。骈文中也包括一些韵文,如颂赞、哀吊、铭箴、连珠等,但更多的骈文并不押韵。而骈赋在音韵声律方面的要求则更为严格。比如《小园赋》,不仅以骈化的四六句式为主,而且尤其讲求音律谐和,读来具有朗朗上口的韵律美感。试读两段可知:“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云气荫于丛蓍,金精养于秋菊。枣酸梨酢,桃搋李奧”。落叶半床,狂花满屋。名为野人之家,是谓愚公之谷。“遂乃山崩川竭,冰碎瓦裂,大盗潜移,长离永灭。摧直辔于三危,碎平途于九折。荆轲有寒水之悲,苏武有秋风之别。关山则风月凄怆,陇水则肝肠断绝。龟言此地之寒,鹤讶今年之雪。”这两段文字皆押的是入声韵,前一段以“竹”、“菊”、“奥”、“屋”、“谷”为韵字,后一段以“竭”、“裂”、“灭”、“折”、“别”、“绝”、“雪”作为韵字。
总之,骈文、骈赋异中有同,就庾信的后期赋而言,固然应该将它们看作赋中的骈赋,也可以同时将它们看作骈文,可以两存而不悖。
三、庾信骈赋演变意义
1. 立足赋体演变来看,庾信毫无疑问具有标志意义。
徐师曾《文体明辨》中以批评的眼光论赋体之变:“三国、两晋以及六朝,再变而为俳,唐人又再变而为律,宋人又再变而为文。夫俳赋尚辞,而失于情,故读之者无兴起之妙趣,不可以言则矣。文赋尚理,而失于辞,故读之者无咏歌之遗音,不可以言丽矣。至于律赋,其变愈下,始于沈约四声八病之拘,中于徐庾隔句作对之陋,终于隋唐宋取士限韵之制,但以音律谐协对偶精切为工,而情与辞皆置弗论。”
“六朝沈约辈出,有四声八病之拘,而俳遂入于律。徐庾继起,又复隔句对联,以为四六,而律益细焉。”他认为六朝赋尚辞失于情;宋赋尚理失于辞,而既限韵又精于音律的律赋则情辞皆失。在他的考察中,六朝庾信成为他关注的焦点。的确,就庾信骈赋而言,前期赋的诗化和后期赋的骈文化固然使自身形式更加精美,然而也在这种演变中逐渐迷失了自我,尤其是后期赋文趋同的形态,导致骈赋、骈文面目极其相似,竟至于让后世许多精审的学者把它并入到骈文中。反过来看,为什么唐宋以后诸多文章家将骈赋视为骈文选入骈文选本中,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似乎也可以认定是庾信后期骈赋、骈文趋同带来的影响所致。
2. 立足骈散视角来看,庾信骈文为唐初文人马首是瞻,徐庾骈文在初盛唐风靡相当长一段时期。
明张溥说:“夫唐人文章,去徐、庾最近,穷形尽态,模范是出。”终唐一代,朝廷的制诰、奏议,选取进士的律赋和五言律诗,制科的策问、吏部选拔人才所试的书判,日常运用的牋启、碑志,都是以骈文为主的。虽然在古文运动的冲击之下,中唐骈文也曾一改唐初典雅凝练风格,用典减少,语言质朴,散文化的句式作对偏多,有着明显的散文化倾向,然而,到晚唐时期,骈文复上承梁陈初唐风气,回归整饬典重风格,如从李商隐《樊南四六》中的篇章便可知其端倪。再到宋代欧阳修、苏轼的骈文,其体制又为之一变,他们的骈文皆极少用典,语言平易,多以散文化的语句寓于骈偶之中,促成了骈文的解放,引导着骈散的合流。如欧之《秋声赋》,苏之《前赤壁赋》等已经与散文无异,纯然是“押韵之文”。可以说,自庾信后期赋文趋同,中经初唐中唐的进一步演进,直至宋代才终于完成了赋文合流的历史进程。
3. 立足骈文观照其与诗歌辞赋的关系,就产生的时间而言,骈文是后起的文体形式,作为一种骈偶句式组成的文体,它产生的文学因素中离不开诗赋的影响。
因为早在诗赋中就已经有骈偶句存在,如《诗经》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小雅、采薇》)“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小雅、北山》)楚辞中:“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离骚》)但诗骚并没有直接演变出骈文,由诗到骈文经过了辞赋这一中介。因为就辞赋文体本身而言,它非诗非文,又近诗亦近文,故学者对它的分类中,有近于诗者诗体赋,近于文者文赋,而在赋体演变历程中,骈赋与骈文形成时期前后相近。汉末张衡的《归田赋》全篇几乎是对偶的四六言句式,已经是名副其实的骈赋。魏晋以后的文人学士创作中已经渗透了自觉的骈偶意识,涌现出众多脍炙人口的骈赋名篇,如曹植《洛神赋》、陆机《文赋》等,而陆机的《豪士赋序》则已是成熟的骈文。句子渐趋整饬,对仗日趋精妙。到徐陵的《玉台新咏序》通篇以四六言句式组成,而且多四六句间隔作对,可谓开四六体骈文之先河。而庾信入北以后,完成了骈赋这种文体形式的最终演变。骈四俪六,隔句作对的语言形式,最后定型为六朝最有典范性的话语方式,他对这种语言形式的自如驱遣,已至圆熟精美之至境,也因为他的巨大影响力使得“六朝之骈语”可与汉赋、唐诗、宋词、元曲相提并论,成为这段时期最具有代表性的文学样式。而在这样的语境之下,骈文的巨大光环终将骈赋彻底淹没。
〔注释〕
①林怡《庾信年表》以为作于573 年,可参看林怡《庾信研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②此论前已有之,如“谢榛《四溟诗话》:“庾信春赋,间多诗语,赋体始大变矣。”《庾子山集注》倪璠赋前注曰:“《梁简文帝集》中有《晚春赋》,《元帝集》有《春赋》,赋中多有类七言诗者。唐王勃、骆宾王亦尝为之,云效庾体。明是梁朝宫中庾子山创为此体也。”以下所引庾信赋皆出自倪璠注《庾子山集注》。
③庾信后期骈文语言特色,拙文《论庾信的骈文》中曾有论及,参见《中国文学研究》1994 年第2 期。
④参看拙文《论骈文骈赋之异同》,载《中国文学研究》2004年第1 期。
⑤正如程杲《识孙梅四六丛话》云:“宋自庐陵、眉山,以散文之气,运对偶之文,在骈体中另出机杼。”
〔1〕孙梅著,李金松校.四六丛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2〕姜书阁.骈文史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3〕清纪昀总纂.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M〕.北京:中华书局,1997.
〔4〕庾信撰,倪璠注.庾子山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5〕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梁文卷九〔M〕.北京:中华书局,1965.
〔6〕严可均. 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梁文卷十五〔M〕.北京:中华书局,1965.
〔7〕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8〕令狐德棻.周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1.
〔9〕姚思廉.陈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2.
〔10〕魏征.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11〕黄侃.文心雕龙札记〔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
〔13〕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M〕.北京:中华书局,1965.
〔14〕姚思廉.梁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15〕张仁青.骈文学〔M〕.台湾:文史哲出版社,1984.
〔16〕令狐德棻.周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1.
〔17〕詹杭伦著.雨村赋话校正〔M〕.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93.
〔18〕孙德谦.六朝丽指.四益宦出版,1923.
〔19〕徐师曾著,罗根泽校点.文体明辨序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20〕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庾开府集题辞〔M〕.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