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日常生活维度下的时尚含义
2014-07-08王梅芳程沛
王梅芳+程沛
【摘要】时尚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已经深入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然而对于时尚的定义学界尚无定论。从马克思的日常生活理论中对于日常生活和非日常生活两个不同维度的划分入手,考察时尚的自然性和社会性关系,探究时尚与科技、艺术、审美的主客体关系,发掘时尚目前面临的现状和“审美的异化”问题,认为在当下“物的依赖性的社会阶段”,时尚在经历着发展过程中的特殊时期,但其仍在不断塑造社会认同和打破社会认同。在社会向日常生活和非日常生活高度统一的理想社会发展的过程中,时尚具有强大的推动力,因为时尚是人们对超越日常生活与非日常生活的生活方式的无止境追求。
【关键词】日常生活;非日常生活;时尚;社会发展
时尚是自文艺复兴以来对现代文明影响最为深远的一种社会现象。在现代社会,时尚几乎处处可见,绝大多数人,哪怕是声称与时尚绝缘的人,实际上也在不知不觉中逐渐成为时尚世界的子民。尤其是在传媒产业高速发展的当下,我们生活在被图片、影像充斥的各式各样的广告和宣传中,从头到脚、从行动到思维,无不彰显着时代印记,无不传播着时尚元素。这一点从时尚媒体在主流媒体中的强势表现也完全能得到证明。2014年2月19日,人民网研究院发布了《2013中国报刊移动传播指数报告》,其中“杂志移动传播百强榜”公布了100强杂志(全平台,包括微信),笔者通过对100本杂志统计得出:排名前100名的这些杂志中,专业时尚杂志多达33本,非专业时尚杂志的时尚版面或栏目也有16个,内容涉及服饰、美容、健康、美食、家居、汽车、旅游、电子数码、心理、两性等,凡能想到的领域几乎应有尽有。可以说,无论承认与否,时尚不仅成为人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已经深入日常生活的每个细节。
时尚领域获得如此高的关注度依然没能改变一个事实——关于时尚的认识,它一直还是一个众说纷纭的话题。哲学家、社会学家齐奥尔格·西美尔认为时尚是一种广泛的社会现象,作用于所有的社会场所,服装仅是其中的一例而已。[1]艺术史学家安妮·霍兰德定义“时尚”为:任一给定时间内的,所有吸引人的漂亮服装款式,包括“高级时装,所有形式的反时尚及非时尚,以及那些声称对时尚不感兴趣的人的衣服和首饰”[2]。浪漫诗人诺瓦利斯认为,人类生活仅有的“真正进步”只发生在道德领域,而生活中的变迁都“无一例外是时尚,仅仅是变动,仅仅是无关紧要的改进”[3]5。由此可见,各个领域对于时尚的解释各有不同,它和历史、哲学、政治、经济、艺术等都有耐人寻味的联系。既然上文提到,时尚已深入日常生活的各环节,笔者认为,不妨将时尚从神坛拉回到现实,从马克思的日常生活理论入手探究时尚的属性。
一
马克思恩格斯通过“历史过程”“历史的现实生产”等命题范畴,表达了日常生活的两个不同维度,被之后的研究者概括区分为“日常生活”和“非日常生活”两个理论领域。日常生活指向个人生活的自在世界,偏向私人领域;非日常生活指向自觉的、自为的政治、经济和精神活动的世界,属于社会或公共领域。这两者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马克思本人也从未作出明确的规定,但首先开始将日常生活的这两个领域区分研究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家列斐伏尔认为,“日常生活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剩余物,即它是被那些所有独特的、高级的、专业化结构性活动挑选出来用于分析所剩下的‘鸡零狗碎,因此也就必须对它进行总结性的把握,而那些出于专业化与技术化考虑的各种高级活动之间也因此留下了一个‘技术真空,需要日常生活来填补”[4]。
由此可见,学界对于日常生活和非日常生活的界定是比较清晰的,一个指向私人生活领域,一个指向社会生活领域。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两者是很难完全划清界限的,因为它们相互作用、相互影响,日常生活是人生存、发展的基础,有了日常生活才可能存在非日常生活;而非日常生活在社会、政治、经济层面潜移默化地影响人的日常生活,从而使其发生改变。两者无法从根本上分开的原因在于马克思认为人是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下的统一体。
前文提到,日常生活中涉及的衣、食、住、行以及与此相关的各个方面都已和时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是否可以认为时尚属于与非日常生活相对的日常生活范畴?既然日常生活和非日常生活的差异在于活动领域的不同,那么解决这个问题就需要考虑人类的时尚活动从属于个人领域和社会领域中的哪一个。
一个享用街边美食小吃的人和一个在高档写字楼豪华餐厅就餐的人比,谁更时尚?大多数人的选择大概都是后者。我们并不知道他们到底吃的是什么,吃的内容并没有本质的不同,也许吃街边摊的人吃得津津有味,而吃豪华餐的人吃得味同嚼蜡,但依然不妨碍我们选择后者作为时尚的表现,为什么?因为时尚与个人主观感受关系不大,笔者认为,“时尚”一词从诞生之日起便贴上了社会属性的标签,它远非解决个人基本生存、生产问题这么简单,而是一种社会交往中的象征符号。
时尚的起源与抵抗时尚有关。中世纪十字军东征为欧洲带来了东方的精致珠宝器物,人们开始竞相展示财富。教会与政府联合颁布这段时间里最重要的法令,即止奢令。法律针对不同阶级规定了一些衣服和物品专门为某些社会阶级所保留,禁止阶级地位低的人获取这类衣物。禁令使这些衣物更加吸引人,恰恰强化了服装、珠宝作为一种社会地位的象征而存在。直到19世纪,由于大生产与大众消费的大量涌现,普通人才开始有权利进入时尚领地。自此以后,大众消费越来越呈现出一种符号消费形式,大众化产品成为提升自我、超越他人的重要资源。然而,由于社会阶层的存在,人们在努力向更高阶层攀爬的过程中,总在模仿上层社会的吃穿用度、举止仪态,因此创新总在高的社会阶层产生,不断往下扩散。当一种流行物在下层社会遍地开花时,上层社会为了更好地区分等级属性,就立即创造了新的风尚,时变时新也是之所以称其为时尚的原因。西美尔认为,所有时尚准确地说都是阶级时尚,而且驱动时尚向前的力量是:人往往选择优于自己的人作为模仿对象,当较低社会阶层开始模仿较高社会阶层的时尚时,较高社会阶层就会抛弃这种时尚,重新制造另外的时尚。[5]
当然时尚也出现过“逆流”,比如牛仔裤就是从工人阶级中开始流行,沿着社会阶梯向上攀爬。但很快,时装牛仔裤改变了这一切:当牛仔裤开始成为一种流行元素时,有人马上通过新奇的设计、品牌商标使其开始有了巨大的象征意味,昂贵品牌的牛仔裤和无商标的牛仔裤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鸿沟。
即使是在社会阶级已经消失的今天,时尚仍然是人们寻求社会认同的一种工具。在当今社会,要想没有品牌意识是很困难的,一种产品甚至可以仅仅因为它自身具有的高端品牌而具有吸引力,通常会被认为有更好的质量。以服装为例,我们的祖先最早意识到人需要穿衣服的时候,衣服满足了遮羞、保暖等基本需求,而现代社会服装(尤其是时装)的意图不是为了保暖,甚至不是为了庄重,而是作为身体的延伸,成为自我社会构成中极其重要的一部分,换句话说,它成了人完成社会化表达的一种手段,透过服装可以表达一个人的修养、性格、背景等。因此,时尚,包括与时尚有关联的行为、思想,是用来表达社会认同而创造的客体。
马克思说:“社会结构和国家经常是从一定个人的生活过程中产生的……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6]也就是说,在马克思的观念里,日常生活是社会、国家以及人的思想、意识、观念产生的基础,是个体生命的生产与再生产,没有日常生活就不可能存在社会关系、政治体制等上层建筑,也不可能有与文化、艺术等有关的精神活动。参照马克思对于日常生活的表述可见,日常生活相对于非日常生活,主要聚焦于人的个人生活领域,关乎基本的生产、生活,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时尚似乎并不能并入日常生活范畴。
二
以上论述了时尚作为象征性符号参与人的社会生活,并构建价值认同,比起私人领域,时尚似乎更偏向于社会和公共领域。那么时尚是否属于非日常生活范畴呢?
国内学者衣俊卿对非日常生活作了细化,他认为非日常生活是旨在维持社会再生产或类的再生产的各种活动的总称,包括政治、经济、技术操作、经营管理、公共事务等有组织或大规模的社会活动,以及科学、艺术、哲学等自觉的人类精神生产活动。[7]
的确,有很多学者从科学、艺术层面对时尚展开过讨论,更有相当多的哲学家把时尚问题纳入哲学思辨。哲学家汉斯·齐奥尔格·伽达默尔在谈论时尚与科学的关系时指出,在科学工作的实践中,存在着一种叫作“时尚”的东西……只是“时尚”一词与科学联系在一起未免骇人听闻,因为不言自明,我们认为科学要比时尚背后的动力更高尚。[8]换句话说,伽达默尔认为科学和时尚这两者之间有共同的精神,但完全不可等同。至于不能等同的原因,西美尔似乎更直截了当一些,他的观点是时尚与科学相比缺乏客观性。
艺术与时尚的关系更是微妙之至,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服装设计师自称为艺术家。20世纪八九十年代,时装店纷纷开始赞助当地艺术博物馆,以此获得在艺术博物馆里举行时装展览的机会。如果希望增加某物的符号价值,最好将它与有巨大符号价值的某物放在一起,因为价值具有传染性。时尚产业的能手们显然深谙此道,很多时装设计师的策略大都与当代艺术相关联,而非与时尚世界相关联。时装秀越来越壮观,完全成了一场又一场艺术秀。艺术和时尚似乎成了两个密不可分的邻居,它们之间已经没有一条明确的分割线,这是不争的事实。这不是因为时尚已经达到了艺术的水准,而是因为时尚在艺术发展过程中已经成为越来越重要的一部分。至于艺术和时尚能否画等号的问题,学界意见不一,这也并非本文讨论的重点。
无论时尚与科学、哲学、艺术等人类精神生产活动以及人的社会生活领域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笔者认为,时尚是否能划进非日常生活领域仍然值得怀疑,尽管时尚一再被用作一种社会交往工具、政治外交手段、文化精神符号在非日常生活领域出现,但在物质生活较为发达的消费社会,时尚的属性似乎更为复杂,它时常违背马克思日常生活与非日常生活理论的精神内核。马克思对日常生活的论述中,强调“自觉”“自为”,也就是说,在马克思看来,无论是日常生活还是非日常生活,两者归根结底都是以人作为主体从而支配外物进行的生产活动,如果改变了人的主体性,就等于偏离了马克思的日常生活理论。
反观当下,人类的时尚活动从某种程度上可谓走入了一个“审美的异化”的怪圈。很多时候,不是人作为主体选择时尚,而是时尚在选择我们。传媒左右着我们的判断,影像刺激着我们的感官,最终以工业化消费意识和公共的平均意识吞噬我们的主体意识。裸体秀一度成为时尚,可它并没有比穿着衣服更贴近自然,因为这是一个被时尚修饰过的身体,服装被赋予的意义越多,裸露的身体意义也就越多。越来越多的人一度盲目整容、刺青、刻疤,甚至进行更激进的身体修饰,模特的身体与普通人的身体差异也越来越明显,他们的身体已经到了要通过计算机形象设计作进一步修饰的程度。我们对美的标准似乎是没有标准,其实这些行为一开始就已经宣告要远离时尚精神,因为如果这段时尚结束,有些东西注定无法从身体上去除。而寻求普遍性的美的理想也是无法达到的。
康德对于时尚尽管有强烈的认同,但他仍然理性地认为,我们即使在审美中也要掌握尺度,审美的趣味须同自己的风格整体联系起来,而趣味并不要求每个人都一致,而要求每个人都与自己的判断相协调。[9]康德的论述可以看作是对谁是时尚活动的主体作了一个判断。西美尔指出,现代文化发展的特征是客体性精神压倒了主体性精神。服装理当顺应主体,因为它们原本就是由主体所创造,并且为主体所使用,但实际情况却相反,是主体不得不去适应客体。[3]119马克思基于人的完善发展、从被异化的人发展到全面发展的人这一历史过程提出“美学上的反感”,旨在追求人的感性的完善,使人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从异化分离走向和谐统一,并经过“美的规律”的建构充分感受和认识人自身的美和创造出来的美。[10]
三
根据上文的论述,当下的时尚既不十分符合马克思对日常生活的表述,也不能完全纳入非日常生活的范畴。时尚到底是什么?
马克思曾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把人类社会的发展分为三个阶段,即人的依赖性社会、物的依赖性社会和个人全面发展社会。[11]每个阶段日常生活和非日常生活的存在关系都有所不同。
人的依赖性社会阶段包括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总体特征是生产力低下。在原始社会,生存是第一目标,生活必需品在满足生存之外所剩无几,社会关系也极为简单和封闭,日常活动围绕着最基本的衣食住行、生儿育女、生老病死等自在的生存而展开,因此非日常生活基本上从属于日常生活。到了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生产力水平提高,出现了生存之外的剩余产品,一部分人开始从事政治、宗教、艺术、哲学活动,非日常生活与日常生活并存。但总体来说,这一历史阶段非日常生活是日常生活的附属。物的依赖性社会主要是指资本主义社会,总体特点是大规模机器生产代替人工劳动,交往方式和范围丰富起来,日常生活反而被非日常生活压倒,非日常生活逐渐向日常生活渗透,不仅如此,机械化大生产的普及逐渐使人沦为机器,现代科学技术也控制着人的日常生活。在这一历史阶段,媒体广告、先进科技、公共空间、消费品淹没和控制了日常生活原本的自由和自发特征。而人的全面发展阶段是理想的共产主义阶段。生产力高度发达,物质财富极大地涌流,人人自由平等,日常生活和非日常生活最终走向协调统一。
马克思以其超凡的预见性认识到在物的依赖性阶段,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第二阶段,非日常生活成为主导,人的主体性也被机器、信息所打败。同时,作为向日常生活与非日常生活成为和谐统一体的最高级阶段迈进的一个过渡阶段,人类的日常生活与非日常生活领域的界限开始变得更加模糊,几乎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是尚未实现融合为一,这也是时尚为何如此难以界定的原因之一。从这个意义出发,笔者并不赞同简单地将时尚活动主体性的偏离视作大众文化的悲哀,存在即合理,这是历史发展的一个必然趋势。人类文明的发展无论如何都受制于生产力发展的程度,也都有其成长的必然路径。就如同这个时期的时尚一样,正在通往未来的道路上经历一个特殊的发展阶段,至于时尚的最终目标是什么,还必须回到“时尚是什么”的命题中来。
时尚不停变化的特性决定了它具有自我反思的能力,西美尔曾评论,时尚可以用作文明过程的指示器。时尚的快速发展表明了自我形象、自我认同的复杂性增加。如今的时尚既非传统审美,亦无统一价值趋同,而逐渐呈现出多元化特征。这是否意味着时尚在不断更新中打破了社会认同、重塑社会认同?
时尚并非任何人都触手可及,这与社会发展一样受制于生产力、经济因素的影响,社会处在风云变幻之中,这点也与时尚无异,但两者的不同在于:当社会发展到最高级阶段,日常生活与非日常生活走向统一;然而,时尚是永远变化着的,并且永远无法变化到作为主体的人会认为合适的程度。所以,人也将不断地作出选择:选择一种态度,选择一种生活方式,选择一种风格……于是时尚成了人对超越日常生活与非日常生活的生活方式的无止境追求。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时尚文化传播的价值导向研究”(11YJA860023)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参考文献:
[1]Georg Simmel.Gesamausgabe,X:Philosophie der Mode[M].法兰克福,1989:13.
[2]Anne Hollander.Seeing through Clothes[M].加利福尼亚州,1975,修订版1993:3.
[3]拉斯·史文德森.时尚的哲学[M].李漫,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4]杨东柱.论日常生活与非日常生活——兼论马克思的日常生活观[J].社科纵横,2013(11).
[5]齐奥尔格·西美尔.时尚的哲学[M].费勇,等,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72.
[6]中央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71-73.
[7]衣俊卿.现代化与文化阻滞力[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191-192.
[8]汉斯·齐奥尔格·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哲学诠释学的基本特征(下卷)[M].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48.
[9]康德.判断力批判[M].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67-69.
[10]钟仕伦.“美学上的反感”与日常生活审美化——对马克思一个美学命题的当代阐释[J].文学评论,2004(6).
[11]中央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十六卷(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104.
(王梅芳为复旦大学新闻学博士生,东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程沛为东华大学人文学院马克思主义理论专业2013级硕士生)
编校:张红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