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剑阁

林风

已是三更了，整个镇子陷在浓浓的酣睡之中，静得连声狗叫都听不到。

只有镇中心一间古朴的阁楼上，隐隐还亮着一点火光。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正站在这所房子前，久久舍不得离去。

原来，这所房子——主要是这个阁楼——可是大大的不一般。小至整个镇子，大至整个江湖，几乎所有的人都将这个阁楼视若圣殿一般，因为，这就是赫赫有名的藏剑阁。凡是江湖上烜赫一时或者威震一方的宝剑，十之八九都在这里。因此，平日里出入这藏剑阁的，都是叱咤风云的武林豪杰，或者威震边关的朝廷大将。他们带着数不尽的金银，或者稀世少有的珍宝来到这里，目的就是为了换取藏剑阁中的一把宝剑。

正所谓千金易得，一剑难求，如果真能得到这藏剑阁中的一把宝剑，就算是用几座城池来换，也是物有所值。

如此，久而久之，这藏剑阁就成了江湖人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存在。寻常之人哪里还敢贸然进入，只要能远远地望上一眼，也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在这个寂静无人的夜晚，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乞丐却抑制不住心中的渴慕，扒着房门，大胆地往里看去。

青木红瓦的房子，里屋的门敞开着，借着天花板的木缝中透下来的微光，可以看到下面这层空荡荡的，只正中几级檀木的楼梯，直通上面的阁楼。显然，下面的一层只是一个摆设，所有的宝剑都在上面的阁楼中。

“哪怕就是看一眼也好啊！”小乞丐自言自语道。

透过窗户往二楼看去，上面一灯如豆，显然是有人在守夜——这里收藏了这么多价值连城的宝剑，有人守夜自然是再正常不过了。

“我真的可以上去看看吗？”小乞丐咽了口唾沫，两手轻抚着木门，却没有想到，那门只是轻轻一触便开了，根本就没有锁。

小乞丐更紧张了，轻轻推开门，探头往里瞧了瞧，连个人影也看不见。

“我只看一眼，就看一眼就走！对，大不了被赶出来就是了！”小乞丐咬了咬牙，终于迈步走了进去，然后一步一步，顺着楼梯往上走去，一颗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等迈上最后一级楼梯，来到阁楼上之后，小乞丐顿时惊得张大了嘴巴。只见阁楼的四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宝剑，或长或短，或宽或细，或精致玲珑，或粗狂豪迈，或黑得古朴，或白得尊贵……而无一例外的，这些宝剑全都隐隐地散发着炫目的光泽，把个藏剑阁映得恍若仙境一般，直看得小乞丐的眼睛都要直了。

“你来了？”

一个嘶哑的声音打断了小乞丐的思绪，他扭过头，发现身后不远处，一盏昏暗的油灯下，立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面色苍白，神情阴郁，眉心长着一颗黑痣，一手拿着一把宝剑，一手拿着一块白绢，正在细细地擦拭。

寂静的深夜，寒森森的剑室，再加上这么一位诡异的老人，小乞丐的脊梁骨忍不住一阵发紧。

“哦，老爷爷，我——”小乞丐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来这里看看，我只看一眼，马上就走！”

“那么着急干什么？”老人若无其事地放下擦好的剑，又换了另一把来擦，“既然来了，就好好看看，如果看上哪把中意的，不妨就买了去！”

“啊？那怎么行！我只是一个小乞丐，怎么敢妄想买下这里的一把宝剑呢！”小乞丐几乎要落荒而逃了。

谁知，老人认真地望着他：“你有多少钱？”

“这——”小乞丐慌忙伸手在衣襟里摸了个遍，“四，四个铜板！”

“那也可以了！”

老人端着油灯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随手在墙壁上拿起一把青色的小剑。这把小剑匕首一般，只有半寸来长，又细又薄，几乎可以藏在手掌里，淡青的颜色更是让人难以发觉。

在藏剑阁数不清的宝剑当中，这可能是最不起眼的一把了。

“这把剑就给你了，四个铜板。”老人沉沉地说。

“哦，这——谢谢，谢谢老爷爷！”小乞丐半惊半惧之下，用颤抖的手接过老人递过来的青色小剑，然后把自己的四个铜板交到老人手里，拔腿就跑。

第二天清晨，小乞丐一边透过破庙屋顶的大洞晒太阳，一边仔细端详着手里那把青色的小剑。在明亮的阳光下，小剑青色的剑身几乎是透明的。用大拇指轻轻地触一下剑锋，也不见怎么锋利，似乎比砍柴刀强不了多少。

原来那藏剑阁中也不光是名剑啊，也有不中用的破铜烂铁。不过，四个小小的铜板，还能指望买到什么样的好剑呢？小乞丐安慰自己。他站起身来，打算出去找点东西吃，忽听得破庙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扭头一看，只见庙前的空地上站着两个老道，前者年纪稍大些，是个红脸，大概40岁上下，后者也就30岁出头，是个白脸。

两个人身上所穿的衣服虽然颜色一灰一青，不过样式全无二致，显然是来自同一个道观的道士。

这一大早的，两个老道跑到这僻静无人的地方干吗？小乞丐好奇地躲到墙角，透过窗户仔细往外看。

只见两个老道互相看了一会儿，那个白脸老道幽幽一笑，道：“不跑了？”

“唉，”红脸老道一声长叹，“既然你杀心已起，我再跑也没有什么用了。只叹我当年救你一命，又亲手把你带大，想不到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其实我真的无意……”

“你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现在已经不重要了！”白脸老道打断红脸老道的话，“就算我相信你真的没有和我争夺掌门之心，但你在神剑门的威望那么高，我怎么敢确定那些门人弟子不会合起伙给你来个黄袍加身？哼，到那时，只怕就没有我的活路了。”

“你——你就因为这么一个莫须有的原因，便要杀我灭口？”红脸老道气极之下，脸都有些扭曲了，放声大骂道，“你这个白眼狼，我怎么就没有早点看清你的真面目！”

“哼，废话少说，成王败寇，既然是天意让我偷得风雷神剑，坐上神剑门的掌门之位，我怎么能逆天而行呢？大师兄，你就拿命来吧！”

说到这儿，白脸老道迅速从腰间拔出一把黑色的宝剑来，这宝剑乍一看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尚未挥动，便隐隐发出一阵风雷之声。endprint

小乞丐已经大致明白了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红脸老道在白脸老道幼年时救了他的命，又抚养他长大成人，可是现在，白脸老道偷到了这把风雷神剑之后，要杀红脸老道，当那个什么神剑门的掌门，而红脸老道根本就没有和他争夺掌门的意思。

岂有此理，想不到天底下竟还有这等狼心狗肺之人！小乞丐气得咬牙切齿。可是他一个小小的孩子，连半招拳脚都不会，又怎么能在这两个人面前伸上手呢！

此时，破庙门前那块小小的场地上，已是飞沙走石，风雷涌动。两个老道的身子虽然都没有动，但各自操控着一把宝剑，斗得甚是激烈。

——原来他们都已经达到了凌空御剑的程度！

现在，小乞丐终于明白白脸老道得了风雷神剑之后，为什么会这么猖狂了。这把风雷神剑的确是不同凡响，它的剑身是黑色的，与红脸老道的白色宝剑斗在空中，如两条苍龙一般，互相砍削、纠缠。一开始，白剑还能勉强抵挡一阵，不过几十招之后，在黑剑凌厉的攻势下，白剑渐渐不支，风雷之声愈来愈响，已经完全压制了白剑的破空之声。

白剑被黑剑逼迫到红脸老道身前几尺之处，在空中颤抖着，摇摇欲坠。

终于，白脸老道大吼一声，催动风雷神剑猛地朝白剑砍去，只听“当”的一声，白剑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被击落在地。

风雷神剑在空中轻轻晃了晃，停在了红脸老道的喉间。

“哈哈，师兄，你既然已经为我做了那么多，这次干脆就好人做到底，为了我的霸业，先行一步吧！”说着，白脸老道催动风雷神剑，朝红脸老道的脖颈上砍去。

这一下如果砍中了，红脸老道的脑袋立刻就得和脖子分家！

绝望之下，红脸老道紧闭双眼，忍不住滴下了几颗泪滴：“想不到我火道人一生助人，到最后竟然遭人……”

话还未说完，只听破庙里面突然传来“啊”的一声，一个小乞丐奋不顾身地冲了出来。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从小乞丐的手上飞出一道青光，如闪电一般，后发先至，正好砍在白脸老道的风雷神剑上。

让三个人全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青光的重击之下，风雷神剑居然被一砍为二，掉落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而那道青光在空中一转，又飞回了小乞丐的手中。

“啊！你——”白脸老道之所以这么嚣张跋扈，全是依仗风雷神剑，现在宝剑已毁，他自忖不是红脸老道的对手，气急败坏地瞪了小乞丐一眼，拔腿就逃。

红脸老道目不转睛地盯着小乞丐手中的青色小剑，一脸肃然：“你手中拿的是——”

“我也不知道啊！”小乞丐也是莫名其妙，用手抚摸着那把青色的小剑，“这是我昨天晚上花四个铜板从藏剑阁买来的。我本以为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铁剑，没想到刚才我心里一想，它就忽然飞了出去……”

“灵心小剑，我的天啊！”红脸老道激动得胡子都歪了，“这就是江湖传说中号称‘灵心一动，石破天惊的剑中至尊——灵心小剑啊！真没想到，世间竟然真的有这么一把剑，而且，今天还被我老道亲眼看到了！”

“可是，若真的如你所说，这是剑中至尊的话，那个老爷爷为什么四个铜板就卖给我呢？”小乞丐呆呆地说。

“也是啊！”红脸老道略一沉思，“也许是看你有侠义之心吧？你刚才救我一命就是最好的证据。要不就是，这灵心小剑看起来太不起眼，他没有认出来，所以便当做普通的铁剑卖给了你！不管怎么说，宝剑配英雄，你既然能得到此剑，说明和它有缘，正好可以带着它闯荡江湖，行侠仗义……”

“不行，我一定要去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真的是那个老爷爷弄错了，我必须得把剑还给他，我根本就买不起这么一把剑！”小乞丐飞身朝藏剑阁跑去。

“好孩子！”红脸老道看着小乞丐的背影，不禁又想起了自己的师弟，忍不住唏嘘一声，“这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除了前一晚，小乞丐从来不敢靠近藏剑阁，尤其是在大白天。可是这一次，他顾不了那么多了，进屋，上楼，“蹬蹬蹬”，几步便来到了阁楼上。

白日里的藏剑阁和晚上大大不同，挂在四壁上的宝剑，失去了令人目眩的光泽，剑室也不像晚上那么寒气森森。看守藏剑阁的，不是那个白胡子的老爷爷，换成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你要买剑吗？”小姑娘倒也没有小看小乞丐。

“不，我是来还剑的。”小乞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把自己昨晚和今早遇到的事，匆匆对小姑娘说了一遍。

可是小姑娘的回答却斩钉截铁：“不可能，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老爷爷。”

“可我手里的灵心小剑却是千真万确的啊！”小乞丐说着，把灵心小剑拿了出来。

小姑娘把剑接在手里，仔细端详着：“这剑的确是我阁中之物，但怎么会到了你的手上呢？”

“我真的没有骗你啊！这剑是昨天晚上守夜的那个老爷爷卖给我的，花了四个铜板。”小乞丐急了，“无论如何，你一定要让我见见他老人家。”

“岂有此理，此剑价值连城，谁会以四个铜板卖给你！”小姑娘也急了，“你若是偷了宝剑又来闹事，可就大错特错了！这里只有我们姐妹两人，姐姐行走江湖，搜集流落的宝剑，我看管藏剑阁，将宝剑卖给有缘之人。我们祖传的功夫从来没有人敢小看，这藏剑阁更是从来没有人敢来闹事。你要是识相的话，就赶紧走吧！”

“我真的不是来闹事的，这剑的确是一位老爷爷亲手交给我的。他穿青布衣衫，花白的胡子，对了，眉心上还有一颗黑痣！”

“什么？眉心，黑痣？你说的那是——我的爷爷啊！”小姑娘忽然身子一颤，用手捂住了嘴巴。

“这就对了，我明明亲眼见到的，怎么会有假！”小乞丐长出了一口气，“老爷爷在哪里呢？让我见见他吧。这把剑绝对不是四个铜板能买的，他肯定是搞错了，我要把剑还给他。咦，你怎么啦？”

小姑娘抽泣一声，轻轻擦了擦眼睛，自顾说道：“这座藏剑阁是我爷爷万剑老人创立的。他当年就是仗着这把灵心小剑，闯荡江湖，行侠仗义，立下了盖世威名。后来，他创下这藏剑阁，专门收藏天下名剑，并把这些名剑卖给有缘人。其实，说是卖，主要还是看缘分。心地纯正之人，用很低的价格便可以从他手中买去一把稀世名剑；而如果只是为了争斗杀伐，即使是王侯将相，用万两黄金，也休想从爷爷手中买走一把最普通的铁剑。”

“这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剑客啊！”小乞丐听得兴起，忍不住握紧了拳头，敬佩之心油然而生。

“那当然了，爷爷之所以象征性地收钱，只是不想有人投机取巧，生了不劳而获之心。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小姑娘顿了一顿，接着道，“后来我们才知道，爷爷之所以这么做，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爷爷年轻时得到这把灵心小剑，却是自己贪了便宜，从别人手中骗取的。这一直是爷爷心头的一个隐痛，虽然他之后行善无数，却始终不能释怀。后来，为了赎去心中的罪孽感，爷爷选出三把最好的宝剑，故意以极低的价格卖给初出江湖的年轻人。如果年轻人发现蹊跷之后，能主动把宝剑还回来，便是爷爷赎去了一份罪责。如此，只要有三个人做到，爷爷便能解开心结，原谅自己了。”

“后来呢？”小乞丐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结果了。

“后来，果然有两个年轻人送回了宝剑，爷爷非常高兴，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爷爷始终没能等到第三个人，直至三年前含恨而终，死不瞑目，他最心爱的灵心小剑也一直没有送出去。”

“啊？三年前，你是说，我昨晚见到的——”小乞丐忽然打了一个冷战。

“没错，一开始我也没想到，现在才明白过来，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爷爷的最后一桩心愿终于完成了，他在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