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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鸭

2014-07-07郝周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14年7期
关键词:老梁瘦子黑皮

郝周

1

十三岁那年暑假,我整天窝在家里看闲书,父母怕我熬坏眼睛,让我跟爷爷去离家两百里外的江北平原赶鸭。

我们来到一处河网密集、稻田纵横的河堤旁驻扎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天刚麻麻亮,我就被鸭群此起彼伏的“嘎嘎”声吵醒了。

我们扛起长长的竹竿,把吵吵嚷嚷的鸭子赶到河堤下的水渠和稻田里寻食。

鸭子晃动着身体,迈着摇摇摆摆的步伐,一路欢唱,在几只号鸭(领头鸭)的带领下,蹒跚着走在田埂上。看到一片绿油油的稻田,它们便扇动翅膀扑腾过去。

我连忙挥动竹竿,把其中的一只号鸭赶上田埂。这只头顶带麻点的号鸭毫不理会我的指示,它扯开嗓子欢叫起来,仿佛在呼唤同伴。

爷爷赶过来了,他双手握紧约十米长的竹竿,用竹竿尖上的小铁铲铲起田埂上的一撮软土,然后把竹竿往后收回,举过肩头,用力往前一甩,土块“嗖”的一声飞了出去,落在了数十米开外的另一块水田里。

麻点号鸭仰起头侧耳倾听一番,似乎得到了信号,连忙张开翅膀朝那块尚无鸭子光顾的水田奔去。很快,它的身后就跟上了一群追随者。

我不禁暗暗佩服起爷爷的好身手。

2

这天黄昏,我们赶着鸭子路过一片鱼塘。

有几只调皮的鸭子看到一池碧水,心里痒痒了,趁人不备跳到鱼塘里。

这时,一个头发蓬乱、皮肤黝黑、瘦得像皮猴般的男孩撑着一只小木船出现了,他挥舞着手中的竹篙,嘴里嚷嚷着:“该死的鸭子!偷吃我的鱼!”

男孩从船里捡起一根长柄渔网,朝一只落在后面的鸭子头顶一罩,鸭子就落入网中。

“哈哈,这只鸭子归我啦!”

“还我鸭子!”我在岸上急得直跺脚。

“你的鸭子偷吃我家的鱼,我要拿它做赔偿!”

“哎呀,小哥,你千万别生气,鸭子刚沾湿羽毛,还没来得及喝水呢,哪里会吃水里的鱼呢!”爷爷连忙在一旁打圆场。

“你还不向人家道歉!”爷爷朝我使了使眼色。

“我又没错,道什么歉?我家的鸭子被毒死了还没找人算账呢……”

我梗着脖子,气得胸脯一起一伏。

前天,我们赶着鸭子经过这口鱼塘边上的田埂,几只鸭子啄食了田埂上一些撒在草丛中的谷子,竟然口吐涎水,翻着眼珠子,歪着脖子死掉了。

事后,爷爷打听过,鱼塘与相邻的稻田是同一家农户所有。现在,鸭子沿着塘岸过路,落一下水就要扣鸭子,哪有这样的道理?

就在这时,一个脑门光秃秃的红脸汉子卷着裤腿从鱼塘边搭建的一个小木棚里钻出来,大声问:“黑皮,怎么回事?”

这个叫黑皮的男孩回头看到救兵来了,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爷爷一看情势不对,赶紧笑脸迎了上去,双手递过一支烟给红脸汉子:“大哥,误会。”

汉子听完爷爷的讲述,又看了看船中叫唤连连的鸭子,朝男孩虎起脸:“瞎捣乱,还不赶紧把鸭子还给人家!”

小男孩撅着嘴,极不情愿地把鸭子往岸上一甩,惊慌的鸭子振翅一飞,落下几根鸭毛。

爷爷笑呵呵地从肩上搭着的布口袋里掏出几只又大又圆的绿壳鸭蛋,弯腰递到已经上岸的男孩手中:“这几只鸭蛋拿回去尝尝鲜,今天鸭子刚在野外溜下来的!”

“谁要你的破蛋!”男孩蛮横地一甩手,芒果大小的青绿的大鸭蛋摔在船板上,蛋黄飞溅。

3

第二天,爷爷把鸭蛋挑到集市上,让我守在那里卖蛋。他挑着空箩担去昨天遇到的那个姓梁的红脸汉子家买谷子作鸭粮。

集市上人来人往。不一会儿,我身边就聚集了各种各样的叫卖农产品的小摊。这时,我突然闻到四周飘来一股鱼腥气,目光搜寻一番,只见一个男孩挑着一担白鲢鱼朝市场走来。

等到他走近了一点,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昨天在鱼塘边遇见的那个横小子黑皮!

刹那间,黑皮的眼神和我的目光相遇了。我本想装作没看见,没想到他竟然向我善意地笑了笑。

“你在这里卖蛋?”他主动搭讪。

“嗯。”我的声音在喉咙里做了应答。

“我早上睡过了头,摊位都被别人占光了!”他用手指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显得有些无奈。

看他一脸窘迫的样子,我说:“要不,你就在我这里挤一挤吧!”

说着,我腾出一点位置。

很快,就有提着竹篮买菜的家庭主妇来光顾我的鸭蛋了。

见黑皮的鱼摊还无人问津,我灵机一动,对刚称了两斤鸭蛋的大嫂说:“买点活蹦乱跳的大白鲢吧,刚从鱼塘里捞上来的,鱼头炖豆腐、鱼身炒辣椒,配上新鲜的蒸鸭蛋,那可就齐啦!”

大嫂听了,“扑哧”一声笑起来:“你这个小鬼还挺会说,也好,我家今天有人过生日,顺道买条鱼回去!”

就这样,黑皮的鱼生意也开张了。

可是,正当黑皮娴熟地帮这位大嫂挑了一条大白鲢准备过秤时,才发现早上起得匆忙,没带秤来。

“用我的吧!”我二话不说,提起秤和柳条篮子称好了鱼:“三斤八两!”

“多少钱?”大嫂问道。

黑皮愣了一下,他用手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仿佛牙痛似的“咝”着气:“一斤两块五,一共是……是……”

“九块五!”我脱口而出。

“对!九……九块五!”黑皮磕磕巴巴地应声附和。

就这样,在我们的相互帮衬下,等到早集快散场的时候,我们的鸭蛋和鱼都卖完了。

收摊的时候,黑皮长长地嘘了口气,他用沾满鱼鳞的脏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朝我吐了吐舌头:“今天幸亏你帮忙!要不大热天的,鱼卖不出去,我爹肯定揍我!”

黑皮说,他小学辍学后就一直帮爸爸养鱼养藕种稻子。谈起昨天的小冲突,他有点不好意思:“来我们这里赶鸭的人太多,有时候鸭子过境,转眼间就把刚抽了穗的稻谷糟蹋了,所以我爸一直讨厌鸭子入田。”

4

爷爷吩咐我提着竹篮去沟渠边田埂上采些野菜,拿回来同谷子掺在一起喂鸭。

当我们舀了新买的谷子喂鸭时,发现除了表面薄薄的一层是饱满的好谷子外,底下的稻谷竟然大半是瘪谷子和谷壳!

“老梁领我看他家谷仓时,明明是好谷子啊?”爷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担谷子是当您面倒进来的吗?”我问。

“不是,是他去里屋装的。”

“肯定是他偷掺了谷壳!”

我们终于明白,为什么老梁那天如此热情地和爷爷攀谈,又主动邀请爷爷去他家买谷子。原来还是觉得外乡人好欺骗啊!

我一想到今天早晨还帮黑皮卖鱼,心里就愤愤不平:这对父子,表面上笑脸相迎,暗地里却损你没商量,真是太过分了。

傍晚收工的时候,夕阳下,我远远地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河堤上朝我不停地招手,嘴里大声喊着:“阿溪!”

原来是黑皮!

我对他不理不睬,只顾赶鸭子进棚。

黑皮似乎没有察觉出我的异样,依旧热情地凑上来:“今天怎么没有看到你们从鱼塘边路过?我一直坐在船上等你呢!”

“我们怕有人找麻烦啊!”我没好气地说。

就在这时,爷爷一声不吭地从木棚里搬出昨天从黑皮家买回的一筐谷子,当着我们的面把几乎全部是谷壳的瘪谷子撒在鸭棚的食槽里。

“这谷子怎么都是瘪壳?”黑皮吃惊地问。

“这个应该问你爹,在你家买的!”我气不打一处出,鼻孔里哼了一声。

黑皮的脸红一道白一道,他变得极不自在起来。他用指甲缝里满是黑泥垢的大脚板不停地搓着地上的一颗圆圆的小石子。过了好久,他突然转身一脸愤怒地朝家跑去。

5

这天,我们找到一块刚刚收割后的稻田,把鸭子赶进去寻找散落的稻穗以及田垄里数不清的蚱蜢和土青蛙。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如同潮水般涌来的鸭子欢叫声。

一个高高瘦瘦的赶鸭人挥舞着手中的小竹竿,指引着一群浩浩荡荡的鸭子大军从堤岸上朝这边奔来,一个矮个子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不好!”爷爷警觉地站了起来,巴掌捏碎了一块浮土,重重地甩到地上。

“别过来!”

我们挥手大喊。

瘦子看到我们,愣了一下,操着本地口音说:“哈哈,不要过去?这是你家的稻田吗?”

爷爷赶紧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陪着笑递了上去:“大哥,咱们都是白鸭,个头又差不离,万一鸭混在一起了,没法分清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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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子接了爷爷的烟,点燃了,吐了个长长的烟圈:“你这老头子,自己的鸭子都认不出?你放心,你认不出我会认!”

就在说话间,那群白鸭张开羽扇般雪白的翅膀,三步并作两步地越过沟坎,冲进了收割后的稻田。

我傻了眼,本来是互不相干的两群鸭子,同样白色的羽毛,同样扁扁的红嘴巴,同样大的个头,眨眼间混作一群白花花的鸭子了!

倒是这两位本地养鸭人,一点都不着忙。他们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油纸包住的棋盘,席地而坐,优哉游哉地下起象棋来了!

不多时,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铅灰色的乌云密布,先是刮来一阵夹杂着土腥味的风,接着电闪雷鸣,暴风雨要来了。

就在这当儿,本来只顾啄食的鸭群开始扑腾着翅膀四下奔走。一到风暴天,藏在松土里的蚯蚓钻出洞来吐气,在田埂上满处爬行,鸭子们见状欣喜不已。由于受到了雷声惊吓,加之稻田里的残谷昆虫也被清理得差不多了,我家的那只麻点号鸭找不着方向乱蹿。

其他鸭子见状跟着在风雨中东蹿西跳,乱成一锅粥。

“下雨了,回家咯!”一胖一瘦两个赶鸭汉子挥舞着竹竿,起身把鸭子往回赶。

忙活了一阵,一群鸭子被双方赶成两群鸭子,可结果让我们傻了眼:我们200多只的鸭群只剩下170只了!

而对方却心安理得地赶走了比原来庞大得多的鸭群,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们顾不上砸在脸上生痛的雨点,冲到两个赶鸭人面前说理。

“鸭子混啦!”

“你说什么?”瘦子用右手掩住耳朵,装作没有听清的样子。

“我们的鸭子少了!”我急得快跳了起来。

“你们有多少只鸭?”胖子问。

“200,少了30只!”爷爷说。

“那我数数我们的。”瘦子和胖子使了个眼色,转身朝鸭群扫视了一眼,又缓缓地转过身来,“我们的鸭子数目没错啊,还是330只!”

“不对不对!大哥——这里面肯定有30只是我们的!”爷爷连忙解释说,“我天天伴着它们吃睡,能不知道吗?”

大如铜钱的雨点洗刷着爷爷苍老的脸庞,他那沟壑纵横的皱纹显得更加明显了。

“你们这些外乡人,想讹诈吗?”胖子突然一脸蛮横。

“你们欺负人!”我大喊道。

就这样,四人在雨中僵持着,全都淋成了落汤鸡。

雨停了。胖子和瘦子嘀咕了一阵,不再理睬我们,强行赶着鸭往前走。

“赶紧把鸭子赶过来,不说清楚不行!”爷爷慌了。

我赶紧把藏在一道沟渠下躲雨的稀稀落落的鸭群赶了掉头。今天不当面弄清楚,他们以后更不会承认了!

雨后的田野,到处都是稀泥浑水,爷爷和我的鞋子不知什么时候陷在泥里拔不起来,只好扔掉鞋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他们身后,一直跟到了鱼塘边。

这时,从那个熟悉的小棚子里,钻出一大一小两个人——老梁和黑皮。

见梁家父子过来了,两个本地人也歇了脚。趁老梁还没有走近,其中一个瘦子快步把他拉到一边,嘴里嘀咕了一串什么。

黑皮已经来到我的跟前:“阿溪,你们这是去哪里?”

“我家的鸭子和他们的混在一起了,现在少了30只,可他们偏偏不承认!”我指着身后缩水一大圈的鸭群说。

这时,瘦子和老梁走了上来。

“这样吧,我们跟你们爷孙说不清,咱们请老梁来做个中间人,省得我们落个贪便宜的坏名声!”瘦子故意咳嗽了几声,回头朝老梁望了一眼。

“这……”爷爷迟疑了,他肯定想起了老梁卖谷子坑人的事。他们三人是本地人,如何信得过?

黑皮扬起脑袋,抢着说:“我可以帮阿溪作证!”

胖子和瘦子朝黑皮瞪了一眼:“小孩子不要瞎掺和大人的事!请老梁说说吧,我们家的鸭子是不是330只?”

话音刚落,五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老梁的脸看,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着老梁的关键证言。

雨点早已停止了,可我的耳朵里仍然“嗡嗡”作响。

过了半晌,老梁终于开口了。“我不知道你们家的鸭子是不是330只,”他一字一顿地说,“但我知道他们家的鸭子确实是200只。”

爷爷和我听了,先是相视愕然,接着长长地舒了口气。

胖子和瘦子脸色大变。瘦子不停地朝老梁干瞪眼,语无伦次地说:“老梁,你……你不能胳膊肘往外拐,瞎说一气啊!”

“我没有瞎说。前几天我和老爷子聊过,他亲口告诉我有200只鸭子,我记得清清楚楚。”老梁斩钉截铁地说。

见骗局败露,胖子和瘦子像是霜打蔫了的茄子,磨磨蹭蹭地从他的鸭群里挑选了30只体型瘦小一些的鸭子,还给了我们。

6

多亏了老梁的一句公道话,帮我们要回了差点被人借机混走的30只鸭子。

爷爷感激地抓起一只鸭子,绑了翅膀和两只脚,要送给黑皮。

老梁父子说什么也不肯收。

晚上,老梁手里提了一条三四斤重的大鲤鱼,又从自家的菜园里摘了些瓜果蔬菜,还去集市上打了一壶老酒,来我们家的棚子作客。

吃饭时,老梁端起了酒杯:“老哥,这杯我敬您!上次路边的毒药是我放的,毒死了您的鸭子,今天给您赔礼道歉了!”

爷爷摆了摆手:“这些小事,不值一提,喝酒!”

说着,爷爷扬起脖子,一饮而尽。

老梁的脸越发红了,他还想嘟囔点什么,又被爷爷一杯酒劝下了。

一旁的我和黑皮只顾吃鱼。晚上,我们跳到一条系在岸边的摆渡船上。满月的晚上,月亮的清辉把四周的山川、河流、树木照得像是一幅美丽的水墨画卷。流水淙淙,河面上升起了一层淡淡的水雾,船儿悠悠地漂浮在银光闪闪的水面上。

河岸上,在睡梦中挤作一团的鸭群时不时传来扑棱翅膀的响声和梦呓般的絮语。我仰面躺在船里,绘声绘色地给黑皮讲起了《水浒传》里“鼓上蚤时迁”偷鸡的故事,他听得入了神,时不时“咯咯”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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