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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

2014-07-07李春雷

党员文摘 2014年7期
关键词:文化局大山

李春雷

2013年末,河北作家康志刚在其博客上贴发了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于1998年发表的一篇悼念文章《忆大山》,记述了一段尘封的往事,情真意切,感人肺腑。我随后赶到河北正定,拜访了几位当事人。旧事重温,感慨良多……

初见

1982年3月,习近平到正定县任职后,登门拜访的第一个人就是贾大山。

那天晚饭后,习近平请李满天陪同,一起去寻访大山。先是去家里,不遇,后又赶往其供职的县文化馆。

李满天是经典歌剧《白毛女》故事的第一位记录整理者,时任中国作协河北分会主席,在正定县体验生活,是大山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彼时,大山正在办公室里与几个文友讨论作品。他当过老师、编剧、导演和演員,博闻强记,口才极佳。那是一个文学的年代,到处是文学青年,到处是文学论坛。他的屋内,常常是访客盈门。

李满天是常客了,不必客套,而习近平穿着一件褪色的绿军装,虽然态度谦恭,满脸微笑,但毕竟年轻啊,像一名普通的退伍兵,又像一个青涩的文学青年。或许正是因此,当两人进来的时候,谈兴正浓的大山就没有停止他的演说。

近平悄悄地坐下来,静心地听,耐心地等。

等了一会儿,趁大山喝水的间歇,李满天上前介绍。大山这才明白,面前这位高高大大、清清瘦瘦的青年,就是新来的县委副书记。

接下来,贾大山的反应让习近平印象深刻。2009年7月号出版的期刊《散文百家》,整理发表了习近平2005年回正定考察时的录音:“我记得刚见到贾大山同志,大山同志扭头一转就说:‘来了个嘴上没毛的管我们!”尽管这话是大山对着李满天压低声音说的。

但是,习近平并没有介意,依然笑容满面。

现场的空气似乎停滞了一下。但不一会儿,气氛就重新活跃起来。主人和客人,已经握手言欢了。

习近平在《忆大山》一文中记录了当时的情景:“虽然第一次见面,但我们却像多年不见的朋友,有说不完的话题,表不尽的情谊。临别时……我劝他留步,他像没听见似的。就这样边走边说,竟一直把我送到机关门口。”

相知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贾大山走进了习近平的办公室。

近平的办公室兼宿舍只有一间屋子,两条板凳支起一个床铺,一张三屉桌,两把砖红色椅子,一个暖瓶,一盏灯泡。屋内最醒目的物品,是窗台上的两尊仿制唐三彩:一峰骆驼和一匹骏马,那是北京朋友赠送的纪念品。

坐下之后,他们认真地互通了年庚。大山年长11岁,自是兄长了。

然后,他们开始一边喝茶抽烟,一边聊天。聊天的内容由远及近,先是古往今来,国外国内,后来便集中于正定的历史和现实。

他们的确有着那么多的相似啊。都曾因家庭问题而下乡:“文革”开始后,年少的近平受父亲冤案的牵连,挨过批斗,受过关押,到陕北农村插队时,他还不满16岁;大山也是因为出身商人之家,被打入另册,1964年即被迁出县城。都在农村里风雨磨砺:那些年,近平种地、拉煤、打坝、挑粪,什么累活脏活儿都干过,窑洞里跳蚤多多,他被咬得浑身水泡;大山一年四季干粗活儿,秋后种麦拉石砘,两个肩膀红肿如绛。他们又都在磨砺中收获成果:为了拓广农田面积,寒冬农闲时节,近平带领乡亲们修筑淤地坝,他还组织村里铁匠成立铁业社,增加集体收入,后来,他被群众推举为大队党支部书记;大山在村里担任宣传员,自编自演了多部小戏,不仅搞活了小村的文化生活,还多次获得河北省和华北地区文艺汇演一等奖。

对现实问题,他们也有着惊人的相同看法。比如,对正定“高产穷县”的剖析,对如何修复和整理正定文物,对社会上某些不正之风的看法……

两人分手时,已经凌晨3点了。

县委大院已经关闭,门卫的窗户漆黑。大门两侧是两个高大威武的砖垛,中间是两扇铁门,足有两米高。

两人面面相觑。夜半天寒,实在不忍打扰熟睡的门卫。

这时,近平蹲下身去,示意大山上去。大山不知所措,却又别无选择,只得手把栏杆,小心翼翼地踩上近平肩膀。近平缓缓地站起来,像是一台坚实的起重机,托起了大山。大山双手一撑,“噌”地一下,便翻越而过。

两人相视一笑,隔门道别。

以后的日子里,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要约见一次。有时是在近平的办公室,多数是在大山家里。他们总是有着说不完的话题。

大山是地道的正定通,对家乡历史的来龙去脉,每一座塔、每一尊佛都了如指掌。初来乍到的近平,在不长时间内也能对本土文化说古论今、谈笑自若,着实让大山刮目相看。大山二十多年来潜心钻研戏曲、文学等,但没有想到的是,近平对这些领域的阅读和思考同样广泛深入,很多见解令人耳目一新。大山年届不惑,历经坎坷,对社会人生深有体悟。然而,比自己年轻十多岁的近平,很多看法竟然与自己不谋而合。大山对近平的尊重之情油然而生,总喜欢同近平交流,也非常看重近平的意见和见解。

当然,他们也有着诸多差异。

近平看书多且杂,更侧重于政治、哲学和经济,而大山尤专注于文学、史学和佛学;对于现实,近平是一个积极者,即使身处逆境,前途迷茫,他也始终乐观,胸怀梦想。而大山则是一个逍遥派,淡泊名利,无心仕途。他上学时未入团,上班后未入党。省作家协会多次调他去省城工作,他坚决不去,作协专门为他举办了一次作品研讨会,他居然没有出席。

但大山毕竟是一名作家,职业特点就是关注现实,解剖现实。他得奖的《取经》《花市》等作品,就是以政治视角描写基层干部和普通农民。对这座县城,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他有着深深的热爱和关注,心如烈火燃烧,眼似灯盏明亮。

所以,在根本上,他们又是相同的。

这样的聊天,不知不觉就到了午夜两三点钟。

出大山家门后,大山会执意相送。边走边聊,直到县委门口。如果大门关闭,大山会自然地蹲下去。这时,近平也不再客气,踩上大山肩膀,轻手轻脚地翻越过去……

重托

这期间,正是近平最忙碌的时候。他马不停蹄地奔走于各个公社和大队之间,以最快速度熟悉着县情……

1982年12月23日下午,近平打来电话,约大山见面。大山却邀请近平去他家里吃晚饭。

在大山家,近平如约而至。陪同者是李满天。

炭火红红,蒸气腾腾,几杯小酒下肚,话题也热烈起来,不知不觉就聊到了县文化局。文化局下属剧团、新华书店、文化馆、文保所等七家单位,三四百人,大都是知识分子和演员,情况复杂,矛盾重重。最主要的是,正定有九处国家级文物,这在全国各县中也是屈指可数的。可这些文物却长久失修,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

李满天半开玩笑地问:“大山,如果让你当局长,能收拾这个摊子吗?”

大山借着酒兴,脱口而出:“当然可以,只要给我权力,让我说话算数。”接着,便豪情万丈地谈起了自己的“施政纲领”。

这时,近平果断地说:“好,就让你当局长!”

大山惊呆了。

原来,针对文化局的乱象,作为县委分管领导,近平一直在暗暗地寻找和选择。考虑多日,他和主管文教工作的副县长想法形成一致:最合适的人选只能是贾大山。于是,在多方征求意见并与主要领导沟通后,在常委会上,近平提议大山担任文化局局长,并获得了通过。那天晚上,他就是前来通报的。

近平说:“你不能只是自己写小说,还要为正定的文化事业作贡献啊,而且要把你的好作风、好思想带到干部队伍中。”

大山难以置信:“可是,我不是党员啊!”那个年代,党外人士在县里担任领导干部,而且是部门正职,是不可想象的。

近平说:“你不用擔心,组织已经有了安排。”

原来,县委常委会已经形成决议:文化局由局长主持全面工作。

第二天上午,非党人士贾大山,从文化局下属的文化馆副馆长,连升三级,直接上任文化局局长。

习近平在《忆大山》一文中,全面评价了贾大山此后几年的工作:“上任伊始,他就下基层、访群众、查问题、定制度,几个月下来,便把原来比较混乱的文化系统整治得井井有条。在任期间,大山为正定文化事业的发展和古文物的研究、保护、维修、发掘、抢救,竭尽了自己的全力。常山影剧院、新华书店、电影院等文化设施的兴建和修复,隆兴寺大悲阁、天宁寺凌霄塔、开元寺钟楼、临济寺澄灵塔、广惠寺华塔、县文庙大成殿的修复,无不浸透着他辛劳奔走的汗水。”

士为知己者死。大山是一个文化人,却又是一个血性汉子。

…………

这期间,近平升任县委书记,工作更忙了。但他仍然忙中偷闲,一如既往地和大山相约见面,夜聊。

离别

1985年5月的一个午夜,大山已经休息,突然有人敲门,近平请他去一趟。

原来,近平要调走了。他白天交待工作,直忙到半夜,送走所有同事,才腾出时间约见老朋友。

关于这一次离别,大山后来从未提起。倒是在近平的笔下,有一段清楚的记载:“……那个晚上,我们相约相聚,进行了最后一次长谈。临分手时,两人都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依依别情,难以言状。”

两人分手时,正好又是凌晨3点。近平最后一次送大山到县委门口,四目相对,心底万千话语,口中竟无一言。

那天晚上,大山回来时,怀里抱着两尊唐三彩:一峰骆驼和一匹骏马。他一言不发,倒头便睡,直到第二天中午。起床后仍是呆呆地发愣。

妻子以为他病了,催他吃药。他摇摇头,慢慢地说一句:“习书记调走了。”

49岁那一年,大山辞去局长,功成身退,回归文坛。

近平在南方的工作越来越繁重了,但他没有忘记正定,没有忘记大山。每遇故人,都要捎来问候。每年春节,都要寄来贺卡。

但大山却鲜有回应。他知道,他的年轻的朋友,肩上有着太多太多的担负。除了满心的祝愿和祝福,他不忍心有任何打扰。

1995年底,大山不幸患染绝症,近平十分挂念。1996年5月,他听说大山在北京治疗,便特意委托同事前往探视。春节之前,近平借去北京开会之机,专门去医院看望。近平后来写道:“我坐在他的床头,不时说上几句安慰的话,尽管这种语言已显得是那样的苍白和无力……为了他能得以适度的平静和休息,我只好起身与他挥泪告别。临走,我告诉他,抽时间我一定再到正定去看他。”

近平没有食言。仅仅十多天过后,1997年2月9日,正是大年初三,他专程赶到正定。在那个他们无数次畅谈的小屋里,两人又见面了。

还是那张桌子,那个茶几,那一对沙发。只是眼前的大山,枯槁羸弱,目光暗淡,再也没有了当年的红光满面和言辞铿锵。

近平强作笑颜,佯装轻松,提议合影。大山说,我这么难看,就不要照像了吧。话虽这样说,他还是努力地坐起来,倚靠在被垛上,挺直身子。近平赶紧凑过去。

11天后,大山走了。

这是大山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张留影。陪同他的,是他的朋友,他的好朋友。

哦,朋友,朋友,两心如月,冰清玉洁,肝胆相照,辉映你我。

(金卫东荐自2014年4月21日《新华每日电讯》 小标题为本刊所加 本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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