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建华湘剧艺术人生回忆录(一)
2014-07-07廖建华
廖建华
艺人家庭,对我不能不有些影响。父亲在湘剧界有一定声誉,当时有些文人墨客,曾将湘剧界演员按《水浒传》梁山一百零八将排名,他占有一席之地。演湘剧他虽没有当头牌,但他是位饱学弟子。有件事我至今记忆犹新,每逢古历六月初六,父亲必须将两个竹笼箱的剧本拿出来晒一晒。这些本子均用堂薄(记账本)写的,用的毛笔,封面用桐油漆得很厚,在晒的过程中,由我负责看管并翻动,我识字不多,也看不懂,只知道当时红得火爆的唱工老生陈绍益先生、师青云先生、何绍庭先生以及其他行当的同事,凡遇到不清楚的或者未见过的都来向父亲讨教。父亲就从竹箱里翻出来给他们抄写或借去。一般来查询本子的,大多是大部头的戏或是多年不演的剧目。
父亲收过不少徒弟,其中有男有女,但以女的占多数,如白玉君、凌淑君、黄福琼、罗福林等,白玉君个头高、嗓子好、扮像俊,曾红极一时,1943年我和她曾在义华班共过事,在邵阳同台演出,其他几位出名较早,红火一时后便都湮没了。
一位同住詹王宫巷在酒家做大师傅的人的女儿(詹王宫巷内的基本住户,一是艺人,二是做酒家的,据说詹王是酒席馆的祖师爷,此巷有庙,有戏台,每年要演几天戏)要学艺,他找了父亲要为女儿拜师从艺。我记得这是“文夕大火”前的事,这个女孩当时已有十四、五岁了,他家姓周,子女太多,生活紧张,学艺谋条生路吧。父亲收下了,这女孩很有灵气,长像也很水灵,十分可爱。因为她离我们家近,很了解我父亲的生活规律,是时侯她来了,就随父亲到詹王庙戏台学身段,后发现演旦角会红得快,试小嗓也不错,就与她边排边练《梅龙戏凤》,并请了汤彩凤先生帮她纠正。汤先生弟子也多,因为与父亲尚好,加上也爱抽两口大烟,叫女孩边唱边做,女孩可认真了,这两师傅趟在床上一时兴奋起来,没穿上鞋就往庙里戏台上走,父亲为她配戏,果真让她成功了,初次登台在育婴街新舞台戏院,艺名取为周小艳,她父亲也请了酒业同人来看戏,观众席中也有些纨绔子弟向台上打彩(打红包)。这些打彩得来的钱,请鼓师、琴师以及帮她排练的老师汤彩凤、陈华芝、刘秀霞(刘后唱紫脸,即铜锤花脸),还有名演员陈绍益、师青云、罗元德等先生,班里其他人则买了八斤四两卤肉打牙祭,大家非常高兴。酒席由他父亲酒店办的,送了一对盒子酒与一双毛线呢鞋给我父亲。后来请陈华芝先生排《刘金定杀四门》,刘秀霞先生教《雪梅教子》、《金爱祭夫》、《孙氏祭江》等剧目。可惜蓓蕾初绽,被一个国民党军官看上了,而且经常在她父亲酒店吃酒,一张条子把她叫去陪酒,最后用尽卑劣手段娶她做了小老婆。
父辈们给她排戏,我在一边看,这不能说没有影响,特别是给男学徒教老生戏,我在旁更是聚精会神地听。如父亲教《长亭路会》伍子胥唱词“兄弟们相会路旁口,手扯包胥贤弟说从头……”的长段唱腔,男徒弟没有熟,可我就背熟了,男徒弟反过来问我,我都能唱得出来,这种耳濡目染,渐使我爱上了湘剧。有机会演“打屁虫”不无关系。
周小艳之死不能说与她家贫穷有关。决定出嫁时他父亲找到我家,说明原委,我父亲发怒了,说:“”周师傅,你这是把你女儿卖了!唱戏才上路,学戏她会有出息,将来可以赚钱养活你们.现在,不到二十岁的姑娘,就让她嫁人,你们其心何忍?你这会毁了她一辈子的!”
他父亲哭丧着脸说:“师傅说的都是正理,可我实在无法,人家有钱又有势,加上酒店老板又帮他讲话,对我施加压力,我是非常为难,我也知道妹子年纪小,我抝不过他们呀!”
这些我父亲是能理解的,只好长叹一声:“好吧,既然这样,我又阻挡不了,好在她初出茅庐,未成大器,不然太可惜了。好在我们之间,还没有正式拜师,也没有立师徒字据,谁也不欠谁的,我也别无所求,就算一段缘份吧,你们已经决定,再说什么也没有用,就按你们的意思办吧。”周师傅也很愧疚的走了。”
第二天小艳来了,见她满面泪痕,对着父亲说:“师傅,感谢您年多的栽培,我实在对不起你老人家,我现在不嫁给他也是不行了。”这句话父亲已明白了,把她的话止住,安慰她说:妹子你太荒唐了,事已如此,我说什么好呢?我倒要告诫你几句,这些有钱的,都是饱暖思淫欲的花花公子,嫖赌逍遥是无所不为的,你又是嫁给人家做小,随时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保护自己,好好处理各种复杂关系,要保护自己。不是我预言,肯定是一时之欢乐,长久不了,要提防把你甩了,自己要把握住,我也放心了。”
小艳没说什么,只是流泪,我感到她似懂非懂。最后她从袋子里拿出了二十块银元,用红纸包好送给父亲,父亲带点责备口吻说:“你给我二十块钱是不够,我请了那么多先生为你排戏,所花费的只止二十元吗?我要为钱就会要你父亲立徒师字据,至少交三十元押金。妹子这二十元钱,你拿回去,作为老师送你的礼金,你的婚礼我就不参加了,这点也与你说清楚。回去告诉你父亲不要送请帖,送了我也不会去,彼此都照顾下面子。”小艳只得走了。没过几天,她趁父亲不在家,找我母亲要了父亲穿的长衫尺寸,做了一件非常好的哔叽长衫与请柬一起送来,请柬上的字我认识是东茅街潇湘酒家。母亲将此事告诉父亲,他叹了口气,也难为她,莫把事情做得太过分了,衣留作纪念吧,酒我是不会去吃的。她结婚那几天,父亲到育婴街新舞台演戏,都不走东茅街,绕道织机街从白果园到剧院去。
事隔不久,周师傅到我家诉说,小艳过去后,大婆娘争风吃醋,虐待她,硬是搞了些乌七八糟的打胎药给她吃,小艳姑娘,人本来老实,吃下后痛得死去活来,最终血流不止,活活被逼死了。这个恶女人把她父亲叫去,说她是流产而死,给他一百银元,交待以后不许找他们,算是把这事了结了。她父亲哭得死去活来,打不起官事也告不起状,那里伸冤?我父亲十分生气,说唱戏的也是人,命就这样不值钱,女孩子被蹂躏,还被残忍的害死,这是什么社会,天也太不公平了。他真动感情的哭了。后因“文夕”大火,失去了联系。
父亲与徒弟之间关系相处较好,如白玉君(艺名七岁红)时间稍短,她与其姐白玉凤(艺名六岁红)跑江湖班子,很少在长沙。王福琼在“文革”父亲病故,我下放道县接受再教育未回,由她料理后事。凌淑君与铜官陶业商人结婚,父死后我们姐弟之间,关系保持到前年她辞世,她的儿子曙民至今保持了交往。
我谈到艺术熏陶,父亲教徒弟唱腔,表演时我听到看到,无形中受到感染,加上父亲在新舞台演出,日夜两场,父亲不回家吃饭,母亲送饭,送大烟。我读私塾也是下午四点放学,随母去送,能看到点日场尾子戏,如小丑的《韩大骂菜》、《拐子进城》、《钱舅拜门》、《八百钱斗火》等。小丑诙谐、幽默也留下很深印象。
后来放学我直奔戏院,主要多看点戏。有一次老师有事,下午放假我就到戏院去了,演出剧目是《鱼藏剑》全部。黑板牌写着何顶新演“长亭路会”、后面由陈绍益先生主演。何是绍益先生的弟子,因绍益先生演出繁重,无暇顾及学生,是请我父亲教的“路会”。这次我从头到尾看完了,何在台上唱,我在台下轻轻唱,有的我不清白,只是听熟了的我才记得。等到绍益先生演《叹关》,到《过河吹萧》等折,被他吸引住了。他在《过关》前唱的“伍员头上换儒巾,乔装改扮往东行,临潼会上举宝鼎,俺伍员独自压群英,时来双掛明辅印,到如今时衰运退鬼弄人。”比京剧不会逊色。《吹萧》这段唱词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一事无成两鬓斑、叹光阴一去不回还、日月如梭催人老、观青山和绿水依在眼前.(后面突然加快)俺伍员弃却樊城非本愿,楚平王与我结仇冤,浣纱女,实可憐,一饭之恩末报全,远望吴国路遥远,何时报却父母冤。”如哭如诉,那种凄凉情感催人泪下。每当此处观众报以热烈掌声。他演的《铁冠图·观画》时,唱到“十八个小孩儿城门戏耍,彰义门站一马马又不行。横三刀直一枪为王难解(稍一停顿后突然猛醒,惊、恐、怕、急就在最后一句)想必是李闯王要进北京。”停顿之间的恐惧、心烦,那种爆发力表现得淋漓至尽。特别《煤山上吊》时一个特技,上吊时两脚一蹬,甩发上掸,鼻孔中鼻涕流出,超过掩口,左右摇摆几下,肩松眼直,也有满堂彩。每演该剧场场爆满,业内同行也来观看。到我学艺也琢磨不透,冬天好说天寒可能忍得住,天热就很难作到。演出中汗流夹背。现在看来似乎是糟粕,当时可称上一绝。
湘剧同仁送他一个绰号,叫他“绍益道士”,他唱快板形容要用铁筒摇板、快而不乱,字字有声清晰可听。
师青云与欧元霞两位老先生的《借箭打盖》也是别有风格。因师青云先生本身右眼有疾,把孔明胸有成竹,不慌不乱右眼时睁时开转动,把人物刻划活灵活现。欧元霞先生演戏善于火爆中表现人物,这里只提一点,他唱到“鲁子敬坐船舱浑身颤抖”这句词时,他几乎前仰后翻,心神不定。鲁肃为朋友担心:你没有箭交是会掉脑袋的呀,你还饮酒?真潇洒!他颤抖得像船快要翻一样。孔明的的悠闲不急,鲁肃的心急如火,两人配合得极为真是默,他把鲁肃的憨厚性格,演得生动传神。
罗元德先生,大家称他“元德豹脑壳”,因额头特别突出也.他个头不高、穿上四到五寸厚底靴,他演《钟道显圣》,肩臂和肚部要通过服装以扩加大,台步身段、腿、左右摆动,飘飘摇摇,像驾雾腾空,真令人赞叹不已。他演《杀蔡鸣凤》中的仆人王三,一口湘阴“嗯啵”腔,当师爷夹着一块月饼看状纸,比划比划时,他就用嘴接过月饼吃了,把一个土气憨厚又馋的人物形象让他演活了,真叫人捧腹大笑。《红书宝剑》中他演杜志达,本不属他行当,硬把一个阴险、毒辣、凶残恶仆、杀人灭口又嫁祸于人那种惊魂失魄、惶惶不安表现非常细腻,使人可信,人物内心世界揭示得层次分明。
绍益、青云、元德三位老艺术家,他们日常生活也是很幽默,因年龄相当。开起玩笑来也很有意思。三位老人各自经历不同,所选择生活方式也就各异。他们三老因家属均在农村,新舞台化妆室楼上有间宽敞的房间,专供他们三老居住。有次我与母亲去送饭及烟具,父亲在青云先生床上抽,青云先生大家称他为“师五爷”,他也一起抽。绍益先生边吃零食边喝酒。元德先生上楼来了,见这情景,元德先生开玩笑了,他说“师五爷与“运生长子”(父亲的绰号)几个钱都“特乌”,(同行述语“特乌”是抽鸦片)道士老官(指绍益先生)是个好吃鬼,吃不停,阎王打发你们到阳世上来收饮食的 ,真不是好家伙。”绍益先生接活了,是的,豹脑壳,我是“海参鱼肉鸡,餐餐我不离”喝点酒精神百倍,钱花在饮食上,你吃饭端了碗,看那个菜好,夹两筷子专门打斜,我以后压张当票子放在碗底下,看你好意思夹菜。
青云先生接话,清朝政府是林则徐禁烟,现在国民政府又是什么新生活运动又禁烟,钱花在烟雾沉天真是不好,你豹脑壳是好家伙,你的钱那里去了,专门打野食,你更不是好家伙,你自己清白,连棉裤都冒穿条完好(指元德先爱穿棉套裤,只套腿,臀部是空的,用袍罩住)。
细伢子望过年,一点不假,过年无论多少,总有几个压岁钱,我便到司门口买些刀、枪及脸谱,邀些街邻小伙伴,披上一个被子印心做服装,南腔北调玩上一阵,什么真老色假老色胡来一气。有时也说“推去斩了”惹得看我们玩的大人也哄堂大笑。
最有意思的是杨益政先生,他是戏班打鼓佬,每当遇上我与父亲送饭,他就叫我坐在乐队边上给他帮腔,这些因素的影响,使我一步一步走进了习艺殿堂。
(本文经范正明先生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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