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许多共青团员一样
2014-07-07魏思孝
魏思孝
1
和许多有过在外地住旅馆经历的人一样,到了深夜张顺睡不着,他躺在床上看了会儿电视,确实没什么可看的。但房间里需要点动静,电视就这么开着,他抽了一根烟,又喝了点水。张顺的牙齿有点痛,大概是喝凉水的缘故,但疼痛在他可以忍耐的范围之内,所以他并没有烧点热水喝的打算。张顺拿着烟走到窗户边,拉开窗帘,看到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和房间里的灯光。他想打开窗户透口气,但是窗户的设计有点特别,推不动。张顺将窗帘拉上,回头看了一下整个房间,有两张床,一张床上摆放着他的衣服和包,另一张床上是白色的被子。张顺此刻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何如此焦虑不安:缺少一个人。理应有个人和他共用这个房间,想到这里,张顺的情绪不可避免地变得糟糕。
张顺的肚子有点饿,他已经六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他有点后悔没在买烟的时候买点吃的上来,但是那时候他的确没感到饿,也没想到自己到了下半夜还没睡着。张顺翻了一下房间的柜子,只在一个储物柜里找到几瓶水和可乐,连一包方便面也没有。他打开旅馆的服务册,送外卖的时间已经过了,但即使能送外卖,他也不会叫,服务册上有食物的价格,一个简单的炒虾仁都要一百块钱,还要加收服务费。张顺喝了一口水,两只手摸着肚皮感受饥饿的程度,然后迅速穿衣,将房卡取出来,关上门。走出旅馆,张顺先去附近他买过香烟的超市看了看,店已经关门。他顺着这条路往前走,走了几十米后,一辆大型卡车从小路驶出,车斗里是满满的泥土。张顺站在一边,等卡车过去后,他转身往回走。自从来到这个城市,他便分不清东西南北。他回到旅馆的门口,向左边的大路走去,这条路他之前没走过,走了几百米后,他灰心了,往回走。张顺看到马路对面的大楼上有个亮着的招牌,网吧。但是过马路比较麻烦,只能走地下通道,但是地下通道在哪里呢。实际上,张顺还想到,既然已经出来,目的就不是一包方便面,要有其他吃的,比如说火腿。张顺现在十分想吃点肉,平时他不喜欢吃火腿,肉质死板,不新鲜。张顺记得往前走路边有小吃店,等他好不容易走到的时候,店都关门了。没办法,他只好继续走,希望前面会有开门的店铺。为什么这条街上没有24小时营业的超市呢。不时有出租车驶过,他想过打车,但好像没必要,还要和司机费口舌。张顺心里面认为自己会找到超市,他转到另一条路上,走了几步,看到有个超市的招牌亮着,他快步走过去,门已经关了,只是亮着招牌。他看着前面,有个连锁酒店的招牌很亮很大,去那里面买点吃的怎么样。可是如果这样,自己何必要走这么远的路呢。张顺完全可以在自己住的旅馆买点吃的。他站在街上,左右看了看,继续走下去也未必找得到。他点上一根烟,路中间正在施工,一个工人拿着机器在路上打了一个大洞,周围是些土。工人戴着安全帽,身材瘦弱,他有没有吃的呢。张顺只是这么一想,并没有过去问。他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他往回走,走着走着,发现自己经过了很多辆公交车,它们停在路边,他往里面看,车里的座位都是空的,当然是空的。张顺边走边想,刚才来的时候怎么没发现有这么多公交车呢。前面走过来一个男的,低着头。张顺看着路对面的网吧招牌,还是不过去了。他这么安慰自己,回到了旅馆。张顺脱掉衣服,喝了几口水,躺在床上,关掉灯,开始睡觉。
张顺没有立刻睡着,除了饥饿之外,他的整个感觉都不对。比如说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地方,住进这个该死的旅馆,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觉,想吃点东西呢。所做的一切有什么意思呢,张顺不禁把自己的一生和刚才失败的外出联系在一起,在他看来,这当然不是一个巧合就能解答的。难道这不是早就安排好的吗。张顺觉得自己还是更适合待在他那个小地方,减少出门。只是这也不是解决的办法。张顺躺在床上,想到之前没有打开的窗户,他感觉到自己从床上站起来,走到床边,拉开窗帘,再次用力推窗口,这次他发现了问题的所在,在窗户的滑道上有个凸起的铁块被螺丝固定住,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个铁块卸掉,那样窗户就能顺利推开,他便能一跃而下,摔在下面。张顺想了一下拆卸螺丝的步骤,首先要找个螺丝刀,没有,那么一把小刀也可以,或者是一枚硬币。这些东西张顺都没有,一时半会也不容易找到。如果现在发生火灾,电力中断,房间的门无法打开,该如何逃生呢。张顺住在八楼,强行将门打开似乎不太可能。剩下的只有把窗户打开,可是这样的高度,跳下去和寻死有何区别呢。如此想来,张顺切实感到死亡在向自己逼近,他有点透不过气。浓烟从缝隙中渗进来,外面是嘈杂和呼救声。没有办法,张顺从床上起来,看到外面本来漆黑一片的大楼全部亮起了灯,每个窗口都有人趴着。张顺看楼下,大火从下面的楼层往上蔓延,浓烟滚滚呛得他满眼都是泪水。张顺走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将被子弄湿,披在自己的身上,然后趴在地板上,呼吸着。
2
一周后。张顺在酒桌上向徐成谈起这起火灾。徐成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几天不见在朋友身上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他指着张顺,你是说你差点就要死了吗。张顺点点头。徐成调整了一下坐姿,发话,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你要和我说清楚。徐成的反应让张顺有点吃惊,他笑起来,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旅馆发生火灾我差点死掉。徐成摇头,你不能这样,这怎么可以,你说详细点,比如说大火怎么发生的,你在大火中做了些什么,脑子里是怎么想的,还有就是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对于这些问题,张顺觉得有回答的必要,这是对朋友关怀的一种反馈。他说,大火是由电线短路引起的,当我知道火灾发生时特别的紧张,我曾想过要跳楼,可是我住在八楼,跳下去肯定会死的,没有办法,我只好根据我所掌握的知识,将被子弄湿披在身上,然后趴在地上等待救援。徐成打断张顺的话,等会儿,你没喊救命吗。张顺摇头,没喊,而且当时有很多人在喊,大家都听到了,即便我喊了也没有任何用途。徐成点头,示意张顺继续说。张顺说,我就这样趴在地上,然后过了几分钟,门被打开,我获救。徐成听完后,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就这样吗?张顺点头,是这样的,结果是我被救了出来。而且这个火灾短时间内就被扑灭了,没有伤亡。张顺注意到徐成的表情黯淡下来,是的,我也为自己平淡的火灾经历羞愧。过了会儿,徐成抬头看着张顺,我前几天参与了一起绑架,不过当时我喝多了,事后我很害怕。张顺将身体往前凑了凑,究竟怎么回事。徐成说,这几天我都没敢出门,应该没什么事,其实本来也不关我的事。张顺指着徐成,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要一五一十和我说清楚。徐成站起来,你等会儿,我去个厕所。
3
那天郑保国给我打电话,说他人手不够让我帮他调油漆。我其实不愿意去,但是闲着也没什么事,而且我也想找人喝酒。但是郑保国这个人,我早就不想和他说话了,没什么好说的。和我调油漆的还有另外一个人,叫大建。大建是郑保国的邻居,这家伙挺逗的,一边干活一边和我说郑保国的坏话。其实也算不上坏话,大建说的都挺对的。郑保国本来就是这么个人,完全不考虑其他人的感受。大建就对我说,郑保国这个人不行,他妈的第一次见面喝酒感觉这哥们挺讲义气的,时间长了就看出来了,这个人太差劲了,心里只有自己,一点都不考虑其他人的感受,妈的就像现在,喊我们两个来帮忙,自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了,你说这算怎么回事,真把我们当下人使唤了吗,给钱也行啊。郑保国和他爸一个样,前几天我店里线路坏了,让郑保国他爸帮我修修,瞧他这一身的毛病,就这么点破事你帮我修修怎么了,一直就在那里说自己一天劳工费几百块钱,想怎么样,让我给你工钱吗,你这不也整天在家闲着没事干吗,除了这些还跟我吹牛,说认识这个老板那个领导的,好像没有不认识的,既然这么厉害怎么没钱给你儿子买房子呢,对不对。郑保国和他爸就是一路货色,我早就看明白了。大建说完后和我商量一起做点小生意,说实话我觉得不太靠谱,我和他认识才几个小时,他就劝说我拿出几万块钱和他一起赚大钱。其他的先不说,问题是我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我的确有点动心了,但是大建这个人,看起来也不是特别可靠,而且我对他基本上一无所知。可是这几天我脑子里还一直在想这件事,你说万一真的可行呢,这也是条发财之路,我实在是太缺钱了,你有什么发财的办法吗,有的话我们可以一起搞。你睁开眼看看,我们以前的朋友都过得人模狗样的,只剩下我们两个还老样子,你难道就不着急吗,我实在是急得要命,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我简直是太难受了,我们怎么就一步步走到这个地步了呢,你有没有想过,我是想过,那就是机遇简直是太重要了,当然自身的能力也是一部分,但和机遇比起来就不是那么重要了。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就只剩下我们两个还那么穷,你就没想过改变吗。是啊,怎么改变呢,好像也没有办法。到了中午油漆调配好了,郑保国回来了,然后我们三个一起喝酒,应该是我和大建在喝,他没有喝。就在我和大建喝到兴头上的时候,郑保国把事情说了出来。他一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是这么说的,你俩下午没什么事吧,我有点事要你们帮忙。我没回应,他妈的我早就不想搭理他了。大建在旁边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郑保国又问,你俩听见我说话了没有,聋了吗。大建急了,郑总有事吩咐就行了,我们没时间也要挤出时间来,对不对。郑保国站起来,你们这种态度不对啊,都是兄弟,让你们帮忙怎么了,不愿意吗。我听不下去了,还他妈的兄弟呢,以前上学那会儿说是兄弟我不反对,可现在还是吗,当然不是,你见过总是坑兄弟的吗。别的不说,就拿郑保国下午要我们去帮忙的事说吧,绑架和勒索,这要被抓住算怎么回事。大建一听是这种事立刻就急了,好事不找我们,这种破事你喊我们去,这不是坑人吗。郑保国也急了,指着我和大建说,你们还他妈的是不是兄弟,这种事情不找你们找别人我放心吗,是不是不想去,我也不逼你们,可是你们自己想想,这点事都不干,以后我们不用见面了。郑保国总是这么虚张声势,让我们不得不去以体现所谓的义气。为了壮胆或者是麻木自己,我和大建又喝了点白酒,效果还是很明显的。在去的路上,我和大建坐在车后面,听着郑保国说话,他的话实在是太多了,一直在说,都没怎么停。我躺在车座上,看着郑保国的背影,想的是这才几年的时间,他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自私自利等个人品质问题暂且不提,也许他一直都是这样,只是在学校里没有表现的空间,从对女人的品味来说,作为一个不满三十岁的青年,何必要和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女人搞在一起,图什么呢。当时我还没见到这个女的,心里想可能这个女的姿色比较出众或者他俩的确是有真感情的,不然呢,我想不出还有其他的可能。要不说郑保国逐渐成为成功人士,要善于运用自己的肉体以及欺骗自身的感情,他做到了,而且正在做得越来越好。这个女的四十多岁,儿子上初中了,她在一个建材市场担任经理的职位,郑保国生产的大量伪造油漆都是她帮忙销售的。而郑保国也只是她众多情人当中的一个,如果说有何特别之处,那就是他没有借她的钱,只是通过她的关系销售自己的产品。我们过会儿要绑架的那个男的,是她众多情人之中的一个,骗了这女的几万块钱后就不知去向了。现在她终于联系上了他,并且把他骗了过来。现在我们要去这个男人所在的旅馆,给他点颜色看看。具体要怎么做,郑保国已经替我们想好了,冲进房间后,我们先把他的衣服扒光,然后用准备好的绳子把他绑起来,逼迫他把钱交出来。至于他会不会把钱交出来,以及接下来怎么办,我们都不知道,郑保国也还没想到。他只是这么想的,情况会随时变化。郑保国告诫我们,我们的目标是把钱尽量要回来,不是要人命,你们知道吗。我他妈的当然知道了,这件事本来就和我没什么关系,我打算撑会儿台面就走。
我们下车,那女经理在旅馆门口等我们,果不其然是个艳俗的老女人,看着就让人恶心反胃。在这个女人的带领下,我们来到房间门口,门打开后我们冲进去,关上门。这个过程中我一直在最后面,那个男的个头很矮而且很瘦,很明显被我们的阵势吓到了,他把两只手放在胸口的位置,示意我们有事好商量不要动手。郑保国骂了他几句,然后开始动手扒他的衣服,他有点反抗,被踹了几下后就老实了。受骗的那个老女人在旁边叉着腰,偶尔抽那男的一嘴巴子,妈的我对你这么好,让你上我请你吃饭你还骗我的钱,打电话也不接,你当我是什么了,啊,你说。打了一嘴巴。我推开他们,上前踹了那男的一脚,并问道,你有老婆吗。他点点头。我又问,你老婆好看,还是她好看。老女人对我的发问感到吃惊,她盯着那男的。那男的看看我又看看那女的,问我,实话实说吗。我笑起来,对啊。那男的说,我老婆比较漂亮。老女人生气了,踹了男的一脚,你满嘴就没一句实话,以前睡觉的时候你怎么说的,你再说一次,我好看还是你老婆好看。郑保国有点看不下去了,把她拉到后面。郑保国搜出了钱包银行卡身份证,问出密码后,让那女人去附近的银行取钱。在那女人出去的这段时间里,这个男的问我们和她是什么关系,并提议给我们几千块钱让我们放他走。我是觉得挺合算的,但被郑保国拒绝了,他抽了那男的一耳光,你以为任何人都和你一样眼里只有钱吗,我们是重感情的人。我在一旁说,你俩都是那女的情人,算起来身体也算间接亲密接触过。郑保国回头看了我一眼,徐成,我让你来干什么的,你说这些干什么。那男的也看着我,我有点生气,就踹了那男的一脚,有老婆还出来乱搞,还搞个又老又丑的,丢不丢人。郑保国拉开我,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在说我。当时大建站在一旁笑得都不行了,我确实觉得挺没意思的。郑保国看着我,徐成,你现在怎么这样了,话说得这么难听,我怎么你了,你看我不顺眼是不是,你以为我愿意和她搞在一起吗,我不是也为了生活吗。那男的抱着被子蹲在那里,看着我们。过了一会儿,老女人回来了,她把卡摔在那男的脸上,身份证是假的,对不对,把真的拿出来。那男的说,真的我没带。老女人说,给你老婆打电话,让她给你打钱。我觉得没意思,打断他们,你们忙,我先走了。郑保国看着我,眼神很是厌恶,你快走吧,你早就该走了。大建笑起来,你俩先忙,我送送他。然后我和大建一起从房间里走出来,我们点上一根烟,一起走到旅馆门口。临走的时候,大建叮嘱我,有空想想一起发财的事。
4
回到张顺在旅馆的那天夜里,他深刻感觉到自己的多余,整个感觉完全不对。他躺在床上想到的都是不好的事情,悲伤以及无可救药。现在徐成坐在他面前,终于讲完了他的故事。他本来想和徐成讲讲那晚自己的情绪,但是没有说,他肯定也时常这么觉得。这是一定的,不然两个人没有坐在一起交谈的必要。张顺看着徐成,他的情绪也准确地传达给了自己。天气尚早,酒也喝得恰到好处,此刻阳光照进房间里,暖洋洋的。他们决定出去走一走,附近有个池塘,就去那里看看吧。十几分钟后,他们走到池塘边,水还挺多的,当时很脏。他们围着池塘边走,然后看到几个人光着膀子正在水里找什么东西。他们走过去,恰好一个人上岸歇息。那男的身上沾满了淤泥和树叶。张顺过去问,你们在干什么呢。他抬头看了眼他们,又忙着抠身上的淤泥。徐成盯着池塘,两个人站在里面,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并且将手伸进水里探寻着什么。太安静了,简直有点吓人。就在张顺和徐成准备走开的时候,岸上的那个男的说,你们有事吗。张顺说,没事。那男的说,那你能帮帮我吗。张顺问,帮什么。那男的说,我女儿掉进池塘里了,找不到,你们能帮我找找吗。和许多共青团员一样,张顺和徐成加入进去,脱掉裤子穿着一条内裤进入到池塘中,水很凉且臭。他们几个人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在水中摸索着,如果感到累了就上岸歇息一会儿,片刻之后再下水继续捞。很快天黑了下来,不知道谁说了句,人可能死了。然后空气中传来一名父亲若有若无的哭泣声。张顺和徐成上岸,穿上衣服,趁着夜色走出池塘。直到现在,张顺脑子里仍时常浮现一幅画面,一名少女被他们合力从池塘的淤泥中拉拽出来拖至岸边。父亲抱着女儿的尸体嚎啕大哭,其余人站在一旁,所能做的也只能是袖手旁观。这些当然没有发生。张顺脱掉裤子下水后走了没几步,感觉脚踩到一个东西,有点硬和凸起,像是一个人的头或者是鼻子,但当时他没办法将其说出口。难道要说,我好像踩到你女儿的头了。天黑后,张顺也记不清那位置了。徐成听后说,按你这么说,我好像也踩到了她的头。可能大家都踩到了,只是没有人说出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