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角
2014-07-05鹿玉翠
鹿玉翠
1
临走之前,苏菲给西山打了电话,电话响了几声之后被自动挂断了。苏菲有些失落,她知道一定是西山在办公室不方便接听。西山对苏菲说过,咱俩说话的语气和别人肯定不一样,咱们自己听不出来,别人却能听出来,我不想让对面的老张用那样一种暧昧的眼神看我。
苏菲知道,自己对于西山来说就是那样一盆昙花,无论如何的光鲜亮丽,都只能在黑夜里绽放。好在苏菲总还是能说服自己,不必太在意。
有一段时间,苏菲不想再理西山了。她本来就是个极度自尊的女人,小小的挫折都可能让她选择断臂自保。况且西山明确地告诉过她,他的家庭生活很幸福,他从来没想过要离婚。女人的生物性是追求安全的,没有安全,没有目标,没有前途,没有结果,这样的爱,除了苟且,还有什么意义呢?两个不幸的人凑在一起尚可以寻找到一些安慰,而一个不幸的女人遇到一个自我感觉很幸福的男人,伤害了背后另一个同样感觉幸福的女人,岂不是罪过?
孤独的苏菲常常感觉自己是聊斋里的怨艾的狐女。半夜三更,在别人都熟睡的夜里闯入人间寻找一点失眠人的烟火气,来营养自己寒冷孱弱的心。
不过,西山还是很看重她的。所谓看重,在苏菲看来就是西山把她当成家人对待,并不是锦上添的那朵可有可无的花。西山说,苏菲是他老婆、女儿和老妈之外的第四个女人,均并列不可少。
西山终究是贪婪的,他把自己认为好的东西都纳入囊中,可谁要是从他那里拿个人,他准会拼命。苏菲想。
可仔细想想也不能怪西山,是苏菲出现的不合时宜。苏菲认识西山的时候,西山和老婆已经在一起20年了。西山老婆是他姨妈家的女儿,虽则现在看来不合婚姻法,但是不合法的事情不见得不合情理,假如西山的朋友家人知道苏菲存在,他们准会把苏菲吃了。
婚姻有时候就仿佛是一块荒芜的土地,谁先占领开垦了,大家就会认为这块荒地理所应当的是谁的,不论当时取得的手段是否合法。何况西山老婆娘家父母都没了,他想退货都找不到卖家。西山当年一定是对姨妈承诺过要一辈子待老婆好,不舍弃她。
夜里,苏菲又一次梦见了那一片荒野。
那是一片无主的荒野,它干燥枯黄,没有参天大树,也没有绿油油的花草灌木,只有一些半死不活的星星草。童年的苏菲非常喜欢去。有时候是因为挨了后母的责骂,有时候是被呵斥着出去拔草,有时候仅仅是因为无聊,有时候本想去寻找一片芳草地,但不自觉走顺路似的又来到这里。
这里离村庄不远却不大有人来,即便有人来也只是经过,不会聚集更不会停留。荒野和大路隔着一个近乎干涸的大池塘。池塘里只汪一底脏兮兮的水,似干非干,周围丢弃着一些树枝之类的杂物。因为无清澈之水,所以不会引小儿游乐嬉戏;因为无干涸之底,所以不会有村人取土通行。和大路对应的另一岸上,在大池塘和荒野分界的地方还有一垛矮墙。有了这垛矮墙,荒野就成了苏菲一个人的碉堡。她可以在矮墙后窥探大路以及大路上的人间烟火,也可以依坐在矮墙根,漫不经心,捻一株星星草,扫一眼日头阳儿。
矮墙向东绵延一段,虽高低不平却光滑如狗窦。荒野南面十数米是绿色的庄稼,庄稼地里有几座来不及遮掩的荒坟。看到它们,苏菲就心里慌慌的,她盼着玉米赶紧长起来,把它们掩住,可真等到玉米将它们遮住了,她又惶惑,迷失了它们的具体位置,总担心拔草时不小心抬头和它们撞个正着。
2
“你回家吧,我走了!”林川说。
“拜拜!”苏菲活泼地摇摇手中的小团扇,动作和她的年龄有些不符。
林川走了,军人的步履坚实沉稳。苏菲站住了目送,她看见林川回了一次头,朝她挥挥手,又转身走了。
苏菲的小团扇停下来,贴在嘴上,久久不动。苏菲就这样站在那家流光溢彩的美发店门口的电线杆下目送林川远去,直到看不见人影儿。她感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僵硬,温热的泪却下来了。她叹了口气,一小段快乐时光在林川慢慢消失的背影中渐渐沉寂,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个轻盈易散的梦而已。
他是谁?他和我什么关系呢?除了刚刚过去的两个多小时他们一直并肩在走,在笑,在谈论以外,他们什么关系也没有。他们各自完好无缺地回家,各自沿着公交线路一样既定的日子往下走着。
苏菲感觉过去的两个多小时里,自己在飞,一直在飞。飞行的高度是在林川的头顶,这样她就可以一边飞一边亲密地和林川说话了。在人多的路边看到后边有车过来她就若无其事地扶一下林川的臂膀,把他往边上拉一下;看到林川热得满身大汗,她还可以给他扇一会儿扇子,或者帮他撩一下汗湿的T恤。午夜的都市依然让人汗流浃背,苏菲却只感觉自己是在蓝天白云中徜徉,在碧波荡漾中踟蹰。
因為在飞,苏菲竟然感觉不到自己穿着高跟鞋走了两个多小时的不平整的路,直到林川离开不见踪影。蓦然回首,苏菲听到自己体内啪的一声,她复归于一具完整的疲惫的有气无力的皮囊。
眼前俨然一个活生生的烟火人间。电线杆上的路灯正刺眼。理发店门前的空地上摆放着几张矮几,几把马扎,一个承载在三轮车上的水饺摊。三五个膀爷,七八瓶啤酒,一个城市角落里的小小口水世界。
苏菲整理了一下自己,穿过啤酒瓶中四散在夜空里的流言和蜚语向自己的家走去。
楼上那个窗户亮着灯,儿子正举着电话将身子移到窗前看她。见过林川之后回到家的苏菲,仿佛刚刚做过透析的肾脏病人,和孙祥说起话来竟然有声有色,甚至有时候连自己也恍然感觉这是一个多么正常而近乎于温馨的婚姻家庭。
一直到了十一点,孙祥说: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之后踢里踏拉走向自己的卧室。
儿子很快睡熟了,孙祥的鼾声混同着粗鲁的鼻息穿透黑夜,从苏菲站立的阳台伴随秋风擦肩而过。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月色下她的那片荒野,莎鸡振羽,虫鸣阵阵。她的荒野也一样,由孤单换得自由,由自由换得辽阔,由辽阔换得疯狂。魂灵偶尔可以出来逛逛,痛苦偶尔可以出来溜溜,忧伤偶尔可以出来撒撒野,快乐偶尔可以出来唱唱歌。
3
早晨刚从滨海回来的第一个电话是打给西山的。
苏菲先试探地发了一个短信,短信也只不过写了一个字:归!
西山很快就回了短信:呀!宝贝回来了!坐了昨晚上十点的火车吗?累不累?
苏菲有些感动,她知道西山在网上查询过她归来的车次。
确定了和西山短信联系的安全性,苏菲放肆起来,她热乎乎地和西山在电磁波上推了几个回合的太极。
和西山不同,苏菲不想这样直接地发短信告知林川她归来的消息。似乎,也不便于打电话。对于林川,邂逅应该比约会更有意思。到了下午,苏菲才懒洋洋地上网。在一片活蹦乱跳的群消息以外,苏菲看到林川两天前给她的留言:这两天就回来了吧,玩得好吗?
苏菲记起自己去滨海开会之前只告诉林川自己要出去几天,却并没有告诉他归期。她隐隐间仿佛正是期待着这样一份淡淡的牵挂。现在感受到这份牵挂了,她开心又得意!
看到林川在线,她主动撩拨他:“哈啰,我回来了!”
林川果然如一只待命的蛐蛐,应声而起,似乎还有些急不可待:“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刚回来?”
“早晨刚到。”苏菲老老实实地说。
苏菲不知道林川能不能理解她的心情。之所以不在第一时间告诉林川自己回来的消息,是因为自己在忍耐,在积聚,在享受着黎明前的黑暗。她感觉自己仿佛一个顽皮而坚韧的孩子,为了能让石头在水潭中溅出更大更美的水花,她须先负重攀上更高的岩石。有时候,连她自己也感觉累了,想要放弃,但她终于还是成为那个把糖留到最后才吃的孩子。
主角总是要等到热闹的锣鼓家伙什儿响过之后才
出场。苏菲想。
苏菲在滨海期间,林川没有联系她。苏菲感受到这故意的疏离,她也希望时空能成为她头脑的冷却剂,水落石出之后,她想看看自己到底想要怎样。她甚至怀疑自己对林川,是不是就是因为生活的闲适而生出的空虚。
林川一直是以过人的理智和冷静而立足于自己的江湖。他曾经做过某报纸情感类“心灵鸡汤”一样的栏目,和很多情感丰富的女性接触过。亲和的林川很善于让戒备森严的女性放倒栅栏倾吐心声。据说,他成功地做了上百起访谈,但除了奉献自己的理解和同情之外,却从未沾惹过一滴杏花雨。
苏菲配合了林川的疏离,只要林川不和她联系,她也不主动联系他。
然而在滨海的曲桥上,面对海上朦胧的月色和脚底慵懒的海浪,苏菲却只想着林川能站在她身边,轻轻地揽着她的腰身,静静地听她诉说,或者就什么也不说,只这般地老天荒地静默着。
这个想法让苏菲有些惶恐。她不想破了林川的道行,她不能让自己这个黑夜里游荡的狐女,把林川当成那个黑夜里挑灯夜读的书生。苏菲感觉自己似乎是林川无意中插种的那截柳枝。
第一次见面,林川竟然从苏菲笑靥如花的脸上看出了深深的忧郁,这让苏菲感觉不可思议。包括孙祥在内,从没有人读得出她深埋在内心的忧郁。
林川打电话给苏菲,在网上和她聊天,叫她出來参加一些朋友的聚会,他真心希望苏菲能够快乐些。一个衣食无忧的有文化有修养的年轻女人,怎么能有如此厚重如冰的忧郁呢?如今,那个毫不犹豫将蛇放入自己怀中的农夫似乎看到他移栽的花儿复活了。
苏菲说:林川你天生就是乐观的人,生活态度知性豁达,而我是个天生悲观的女人,禀赋抑郁。抑郁早已经是我的存在方式,我已经学会了享受它。快乐只是我的轻浮,但是和你在一起,我竟然感觉到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畅意的快乐,而这快乐几乎让我痴迷。
林川常常故作糊涂地一再强调:咱们是好朋友,我们之间什么事情都可以聊,这样的无话不谈的异性朋友我真的不多,所以很珍惜。
林川的免疫力苏菲是知道的。一份特殊的战争经历让他在年轻的时候就打叠起厚厚的防火墙,虽然没有严格的家庭查岗制度,他一个人在这个工作的城市终能洁身自好,这在现在的男人中算得上奇葩了。
两人在林川家畅谈至深夜,苏菲对林川打开全景天窗,她的痛苦和忧伤瀑布一般自高山上飞跃而下。眼泪和惊恐中,她体会到轻松和快乐。出得门来,大雪纷飞,昏黄的路灯下万箭攒流。林川送苏菲回家,他们一路走,一路欣赏感叹着这“纷纷扬扬正下得紧”的雪就是林教头风雪宿山神庙的天气吧。
没有我们彼此之间的坚守,就没有这份坦坦荡荡清清白白而又简简单单的快乐和惬意吧。林川说,苏菲点头。这种坚守似有无穷的魅力吸引着她,也诱惑着她,让她如飞蛾扑火一般奋不顾身。
西山却根本不屑于这种坚守。他一边撕扯着苏菲的衣服一边说:坚守又有什么意义?你和一个男人同居一室一晚上,没有人会相信你们的清白,自己吃了苦头还要被人怀疑,岂不是又多了一层痛苦?再说了,坚守又能怎样?不坚守又能怎样?随自己的心就好。像你这样为孩子常年地维持着冷漠的无性婚姻就是坚守了?你维持的不过是一个不道德的家庭空架子,收获到更多的却是孤独、无助、委屈和痛苦,这才是最不人道的。
苏菲无语,面对西山她总有一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
在商海里扑腾了十几年的西山有一整套自己的生存法则。他丝毫不掩饰金钱带给他的快乐和满足,他把这些看成是一个人再正常不过的要求,此事不关清高和庸俗。
对西山而言,达到目的的方式和手段从来都不是他要权衡的问题。无论做什么,他都能找到自己的理由,这理由也许根本说服不了苏菲,但说服西山自己就足够了。西山做每一件事情都是认真的,一切行动皆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苏菲怀疑他在事业上的成功亦源起于此。
苏菲常常从西山身上看到这个社会不可理喻的问题根源。她开玩笑说:认识你后,我终于知道了社会上坏人坏事存在的原因了。
这叫生态平衡!西山说。
西山是苏菲的一把潜望镜,让她看到了许多自己原来生活中的盲区。
西山认为,求仁得仁就是幸福。你缺少钱,我给你钱,你得到了钱就应该会幸福。苏菲你现在是缺少爱,那我给你爱,你也就可以拥有幸福了。幸福就是那个缺了一角的精美图画,补贴上那个角,幸福就可以拼成,只要不太苛求完美就行了。
苏菲却有着不同的理论。
苏菲认为爱还有各种不同的方式,这东西和鞋子一样,不同的款式适合不同的人,当然还有流行和价格因素,有时候别人认为适合你的,其实未必真的就适合你。她总是想起断臂美神维纳斯:生活的魅力就在于那个缺角,幸福之美也在于对那枚缺角的向往和修复的愿望,以及由此而生发出的激情。幸福是不需要复原的,也不可能完全复原。幸福是不断变幻的八爪鱼,此处复原了,别处又出现缺憾了。但是任何企图复原的行为,都会成为幸福追求路上不经意中闪现的野花,会给人带来无尽的惊喜和愉悦。
西山听起来费劲。他说:你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 不要想,享受生活,享受你应当拥有而之前没有拥有的一切,享受我们在一起的时光。
西山不知道,苏菲却不能仅仅只是享受这肤浅的快乐,她从西山那里感受到的更多的是皮囊的堕落和思想的沦丧。假如她用一个小时来享受这世俗的快乐,接下来她要花更多的时间来平复掉这肤浅的快乐带给她的空虚和无聊。每次堕落之后,她都很后悔,几乎不能原谅自己,发誓再也不见他了。但是,下次接到西山执意而近乎霸道的约请,她却又金甲尽解。
苏菲常常想,做一个简单的正常人真好,就像西山,他可以为事业上又进了一步而高兴,为又能挣到一笔钱而高兴,也可以为能有时间见到一次苏菲,享受一次身体的盛宴而高兴。苏菲的快乐却是一定要建立在思想畅快的倾诉和交流之上,或说是建立在痛苦的挣扎之上。快乐之后就是决绝凄凉的毁灭,就仿佛一朵生长在坟墓上的妖冶的花。
4
凌晨四点,苏菲突然醒了。
苏菲爬起来喝了一杯水,却再也睡不着了。她站在阳台上,望着仲秋的月光变得越来越稀薄,惨白的天色却仿佛像人冰冷的肉体慢慢变得红润,冷清从四面八方包裹着她。
那一片无人的荒野在这个时候应该是“秋风卷落叶,虫豸鸣悲辛”吧。那个时光中陪伴她的荒坟应该近乎平复了吧,那些恣意游荡的孤魂野鬼也会老去吗?谁也不能占有那一片荒野,它只属于它自己。它用厚重的宽容,承载着这罪恶而欢乐的一切。
楼下似乎有鸟叫,细听却是几只高声大气聒噪的乌鸦。另一个房间里,孙祥的鼾声正浓,苏菲怔了怔,感觉这久违了的一切却并没有因此变得悦耳一些。苏菲对孙祥最熟悉的恐怕就是这鼻息很重的鼾声了,甚于了解他的其他。
苏菲终于还是把未来交给了不可知的时间。她寄希望于时光能刷白黑暗中的罪恶和欲望。这罪恶谁没有呢?这欲望谁没有呢?也许时间能让她忘记一切,忘记一些想要忘记的人和事,忘记一些人的好也忘记一些人的不好。可惜,时间有时候又是那么顽固,顽固到任何时候都是不紧不慢不愠不火,几乎使人失去了耐心。
当初苏菲提出离婚的时候,俨然是向两个家族投放了一颗原子弹。親戚朋友们对她进行了长达一个月的游说、劝说甚至于声泪俱下地痛说革命家史。苏菲简直被吓住了,她没有意识到竟然有这么多人关心她。原来她在两个家族中这么重要,似乎世界未来的和平,两家几十口子人的幸福生命全维系于她一身,不,系于她的一句话。
大家对孙祥表示了同情和理解,因为他没有家庭暴力,没有吃、喝、嫖、赌、抽、懒、脏的任何男人常见 恶习,他对苏菲言听计从,把她的话从来都是当最高指 示来完成。苏菲不能对亲戚朋友解释自己离婚的理由是法定的:因感情不和分居满两年。似乎说了也没人以为然。到最后,苏菲感觉自己再提“离婚”两个字就是大
逆不道就是犯上作乱就是千夫所指。
屈服了的苏菲听到了婚姻和家庭载歌载舞地欢庆,伦理和道德扬眉吐气地狂笑,爱情却无地自容,欲望却羞愧难当。等到真的又像之前那样过日子了,苏菲发现,所有的亲戚朋友马上全部退避三舍,再也没有人问问她这样凑合着过还行吗?苏菲终于明白,其实一个人的幸福对别人并不重要,只要是你同意像先前一样维持原状,不轻易打破平衡,没人会去理论这种婚姻的存在是否合理,是否人道。幸福同共产主义一样,只是一个虚无的终极状态罢了。
婚姻就是给一个人套上枷锁安个家,精神和肉体在不在这个家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家不解体地存在着,那就够了。
苏菲发现了一个可以使自己免于挫败的办法。
对孙祥,苏菲拒绝付出也拒绝获得,甚至在一次次失败的夫妻生活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勇气开始,彼此视为畏途。她不想承认在这个婚姻极其自由的时代,自己竟然做出了严重失误的选择,她更不想用自己如此垂死的婚姻来标榜自己的审美品位低下。她只用冷漠伤害着自己也划破着孙祥。假如冷漠,自己就不必为孙祥而伤心失望;假如冷漠,就可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她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悲哀的一切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又不爱他。因此,她躲进一枚小小的蚌壳里,紧闭了门,用顽抗的坚硬抵挡着一切悲和一切喜。
太阳悄悄从都市森林间露出瑟缩的脸来,苏菲月夜的荒野渐渐远去,恍若空灵的飘散逝去的云。她转身去厨房里准备早餐,因为小儿一会儿还要上学。
5
无论是对西山还是对林川,苏菲都认为自己只能算是他们的锦上添花,因为他们的生活本来就是完整的。而西山和林川于苏菲而言,却成了她生命中被拼接起来的那一个角。他们和孙祥、儿子还有父母构成了苏菲分裂人格的生命成分。
苏菲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她不能对他们要求太多,也不能太认真。她的生命连完整都说不上,更不用说是锦了,顶多也就是一张褴褛的千疮百孔的麻布而已。
林川的女儿忙着出国那一阵,西山的老妈生病住 院,苏菲于沉寂中悲哀地把自己七七八八幽怨的触须一根一根地斩断。她不能有所为,更没有理由要求他们放下家里的事情来陪伴已经荒凉到了极致的自己。难怪孔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问题是,她又有什么资格怨呢?而且她又能够怨
得了什么呢?
雪无声地飘着,寒风凛冽,苏菲又一次飞临那片曾经的荒野。
苏菲的荒野静静地冰冻着,冰冻是为了保护自己,也是为了给这个寒冬的世界一个面子。
林川说,人生苦短,何不给自己一个面子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呢?苏菲说,林川你是对的,你的坚守也是对的。你对我而言是偶尔吃到的一顿大餐,大餐当然不是天天吃的,天天吃就不叫大餐了。你的坚守可以让我总能把你当成大餐。你坚守了,我就不会漫溢,就不会泛滥,我的罪恶就只能规规矩矩地守着干涩的皮囊。你看潘多拉的盒子只能关着,江河里的水都要拦着,孙行者只配五行山上的符咒和紧箍咒。我有多少高贵,就有多少卑劣;我有多少快乐,就有多少罪孽;我有多少神秘,就有多少忧伤;我有多少冷漠,就有多少火热;我有多少钦慕,就有多少伤害。假如你爱了我,让我从冰冻到复活,我就会像洪水猛兽一样倾泻下来,冲昏我自己,也会毁灭你的堤坝。你终于会疲惫不堪,你会感受到来自我这个人的让你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你会后悔把我拥在怀里爱了我。没有爱,就没有梦,就没有恨,就没有罪愆,就没有伤害和愈合,就干涸着,长不出草也开不出花,就只能是疯狂的荒野……
西山老妈生病痊愈后,西山在苏菲的楼下鸣喇叭,他一遍一遍地给苏菲打电话,苏菲不接。苏菲就是突然想一个人在家里安安静静地看书,她谁的也不是,谁也不想见。
等了两个小时,失望而归的西山很慌乱,他想自己恐怕要失去苏菲了。他告诉苏菲自己做梦梦见苏菲了:新房装饰好了,盛装的苏菲光彩照人。
西山问苏菲:你能嫁给我吗?
你不是从来没想到要离婚吗?苏菲笑笑。
我要是离了呢?
苏菲没有作答。她想自己可能嫁给一个那样接地气的西山吗?
不过苏菲真的很羡慕西山,她羡慕西山的正常,连 他做的梦也透着男人的真实。他说他还梦见自己躺在床上,一边是妻子,一边是苏菲。
西山应该是安放市井里的木铎,偏偏苏菲却对它恨之入骨。
6
周末,苏菲照例把孙祥和儿子差出去玩,她搜出一大堆要洗的衣服。先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又打开电脑,让音乐把自己浸泡起来。她感觉一个人在家服着苦役很享受,她享受过去荒野的时光,享受她不能忘却的林川和西山的点点滴滴。后来,她却听见了日子像流水一样哗哗啦啦地流逝着,有的流进了下水道,有的流进了江河,有的流进了大海……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