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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拳

2014-07-05何雨生

当代小说 2014年5期
关键词:程文强哥电焊

何雨生

电焊班

化工厂的英雄好汉榜上奇人异士众多,像众所周知的四大美人、三条半好汉之流应该算是官方、至少也是半官方的排名,有一股很强烈的正史的味儿;用现在的话来说,真正的高手都深藏在民间,潜龙于渊。流行的野史版本倒有好几个,最有名的有九牛二虎十八条蛇,七十二个壁虎往外爬,另外还有三强四杰外加十二条罗汉子(罗汉子,本地一种小鱼,味极美,在这里有类似虾兵蟹将的意思),其中三强之一即为电焊班的强哥。

电焊工在化工厂是最牛的工种,没有之一,就是最牛。强哥上身长下身短,老辈人讲这种体型名为矮脚虎,下盘扎得稳,天生是打架的好手。强哥人长得儒雅文静,肤色较白,说话很轻,就算吵架也不大声,可是一旦出手绝不留半点余地,辛辣无比。一次人家在他那修车,为了几毛钱跟他吵架,那人自恃口齿伶俐,跟他胡搅蛮缠。强哥吵了几句发现几乎没道理可讲,也不啰嗦,直接拿焊钳把人家修好的脚踏车割成两截后扬长而去,那人瞠目结舌,从此见了他后连屁也不敢响亮地放了。

电焊班肯定不可能是化工厂的一级部门,事实上哪个单位会有电焊班这样专门的怪怪的建制呢。理论上电焊班应该属于机修车间,但强哥名頭太响,到哪都是一副做老人的料,也没哪个不长眼的敢真的对他吆三喝四的,时间一久,他孤家寡人独木成林,电焊班俨然成了一级机构,类似于独立团那样的战斗群体。

生活中用到电焊的地方很多,机修车间人常说,死车工活钳工吊儿郎当是电工,其实不管是死是活,都离不开电焊工,电焊工能让死的妙手回春变成活的,活的也能立马让它死翘翘。另外诸如车间主任家的葡萄架、厂长老婆的晾衣架,即使连最简单的烧火丫头杨排风用的火叉也得巴巴地来求师傅帮帮忙。

强哥手下无弱兵,他带了好几个徒弟,等那些徒弟翅膀毛一硬便打发了出去。强哥在化工厂外自己搞了一个修车行,兼营专业氧焊电焊,大徒弟带领一帮师兄弟照应门面,强哥每天下了班过去看看。厂里有啥临时突击性的任务,强哥一声吆喝,众徒弟应声而至,强哥很早之前就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承包这样的经济学原理,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强哥这人确实还是蛮有一套的。

强哥本人气场很足,于是他的徒弟大家一律称为小强,要是几个徒弟在一起就以小强几号相区别,现在他身边还有一个小学徒,也不清楚到了小强几世了。小学徒年龄不大,学手艺还没开窍,来电焊班已经半年多了,至今还不能独立作业,强哥虽然手艺精湛,但打小没念过几年书,讲不出许多大道理来,只信奉打是严骂是爱的道理,平日里言语之间对他很凶。小强打小没了母亲,跟着酒鬼父亲饥一顿饱一顿的也没一天好日子过,总以为到厂里来学个手艺自立门户,看现在这样也不晓得哪天才能学出头。小强脾气懦弱,每次被师父骂了就暗自躲到车间一角掐着手指计算自己学徒的日子,越算越感到前途迷茫,忍不住啜泣不已。

小强原本不是个爱哭的孩子,父亲在家喝醉酒就毒打他,每次他都咬着牙不求饶,但自打他来电焊班后好像就没止住过眼泪。电焊工接触最多的当然是电焊光,电焊光很强,唰的一下像闪电一样,别说是小学徒,就算强哥那样的老师傅稍不注意也会被电焊光打到眼。每次电焊光一闪,小强觉得那亮光就像一块砖头样结结实实砸到他脑袋上,最直接的反应是两只眼球一下子涨开来,涨得像牛眼睛似的,似乎要夺眶而出;小强很害怕眼睛掉出来,忙紧紧用手捂着,再把手挪开时,眼前便是一片有形状的黑,像膏药似的牢牢地粘在他眼睛上。他想睁开眼,可一睁就像撕扯膏药那样疼。他摸索着用凉水冲冲眼,感觉舒服了一点点,可一回身,疼又马上追过来了,眼球肿胀,整个头都像大了好几圈。强哥看着他那 样,哈哈大笑道:“狗日的,快去车间里弄点奶水搽搽。”

化工厂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一旦有人被电焊光打了眼,任何一个处于哺乳期的女工都应该毫无条件的慷慨解怀,奉献出自己洁白馥郁的乳汁给伤者搽眼。一方面是生活中用到电焊的地方很多,投桃报李,你今天奉献了最宝贵的奶源,下次再去求人家办事自然底气十足;另外那个时代的人还是蛮讲革命同志的阶级友情的,大家都是同志加兄弟姐妹,当然不好意思拒绝的。也有故意刁难的情况,譬如逼着叫几声姑奶奶或者阿姨什么的,但似乎没有哪个会真的不给,最主要的是传言被电焊光打了眼后,假如不及时用奶水搽眼,轻者会变成红眼,重者说不定会瞎的,而人奶对症下药,为最佳解药。

小强像一只弱小而孤独的蚂蚁在化工厂里爬来爬去,但他也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水剂车间的吕丁儿跟小强年龄相仿,又有共同语言。吕丁儿个子不高,人胖乎乎的,有点婴儿肥,每次看到小强被师父骂了在那哭,吕丁儿都会情不自禁地偷偷跑过去安慰一番,有时候还会拿一点女孩子吃的零食,逗逗他。

小强捂着眼,磕磕绊绊地到车间里去找奶,他也不知道在哪才可以找到。刚好吕丁儿出来上厕所,见他在那闭着眼瞎转,便悄悄走过去吓了他一下,“嗨,哭宝宝,今天肯定又被师父骂啦?!”小强又是凉水冲,又是淌眼泪的,眼睛已比刚才舒缓了一点,见到小伙伴,像觅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拉住,说:“我要找点奶搽搽眼,你知道哪儿有奶吗?”虽然吕丁儿跟小强玩得挺好,但她毕竟还是个没出嫁的大姑娘,闻言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气恨恨道:“我哪晓得哪儿有,切!”说完转身欲走。小强好不容易逮到一个相熟的,哪肯轻易放弃,加之也是平时玩惯了的人,死缠着不放。

那天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或者也就是碰巧话赶话,缠到最后小强居然对吕丁儿道:“要不,你给我点奶让我搽下眼呗。”这话有点轻薄了,人家吕丁儿还是大姑娘呢,哪来的奶水噻。不过青年男女之间开点玩笑也是可以理解的,吕丁儿绯红了脸,骂道:“你个死没良心的,你瞎嚼什么舌头呢。”事情要是到这儿打住就好了,一句戏言而已,尽管有点过分,但彼此说过也就说过,不深究的话一切都将随风而去,俩人今后还会是好朋友。小强被师父骂了,吕丁儿还会跑来安慰安慰他。但小强的话不巧被吕丁儿的婶娘听见了,这女人平日早就对他俩这么黏黏糊糊的看不过眼,现在逮着机会立马大惊小怪起来,叫嚷道,“没得命哦,你个细杀头,你想死啦,平白无故占便宜来啦,我家丁儿还是大姑娘呢,你让我们今后怎么嫁人啊!”一下子围上来很多人,吕丁儿终究是个女孩子,脸皮薄,当众一时也下不来台,信手就给了小强一记耳光。

女工们不吝于提供自己的乳汁,但前提条件是供者必须是处于哺乳期的少妇,你要是向除此之外的对象提出这种要求,那就麻烦了,你就是居心不良。小强这个举动不可解释,惟一的解释就是狗日的耍流氓了。强哥怒不可遏,恨铁不成钢,抡起电焊条就抽了过去,单衣薄裳的,每一下都是一道血印,小强身上被抽成了花蛇,强哥此举虽嫌狠了点,事实上却是在变相地保护小强,那时离“严打”还没过去多少年,说不定就会因为这点事被派出所作为流氓犯当场铐走的。

从此化工厂的女工们都晓得小强是个细流氓,这么小的年纪就跟人家小姑娘要奶,长大后怎么得了。后来甭管小强的眼睛被电焊光打得咋样,也再没哪一个人愿意袒开胸怀给他哪怕一滴乳汁,甚至走路也躲得远远的,连乳香味也不屑给他闻到一丝,可怜的孩子就这样一年到头烂着一双红眼,像只小兔子似的在厂里懵里懵懂地晃来晃去。

一晃几年过去了,这几年化工厂有了太多的变故,而在大家眼里,那个叫小强的孩子似乎还是那样,瘦瘦的小小的,甚至比起刚来厂里越发形单影只。刚来那阵好歹还有吕丁儿那样一个小伙伴,旁人没事的时候也会逗逗他,讲两句话,但现在他连惟一的小伙伴也失去了,他变得更加沉默。好在他的手艺终于有了一点长进,虽然离强哥的心里预期目标还有很大的距离,但毕竟还是勉强能单独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工作了。

那次事故的发生事先没有一点征兆,化工厂爆炸事故并不新鲜,但死人的现象不常见,死了人,事故就会变成故事了,而小强就很不幸地成了故事里的一个主角。

化工厂有很多储罐,储存各种气体液体,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储罐因为厂里产品更新换代而被人逐渐遗忘。强哥很有经济头脑,他瞄上了那些被遗弃的罐子里面蕴藏的商机,主动跟厂里反映,因为有些罐子以前储藏的是易燃易爆品,搁在那儿占地不说,对于生产生活也是隐患。厂里也有这方面的担心,双方一拍即合,强哥负责带人清理那些储罐,处理下来的罐体作为报酬。

开始下来几天一切平安无事,强哥亲自带着一帮小强们干得热火朝天,中间虽碰到几次小爆炸,但罐体年代久远,即使有什么残余气体啥的也翻不起什么大浪。还剩最后几个锈迹斑斑的小储罐,上面已看不出日期了,强哥手一挥,把大部队撤了下来,留下小强一个人慢慢练手。

那是个储存乙醇的罐子,小强之前还小心地把阀门打开,让里面残存的气体漏尽,可是焊枪刚一接触,只听得闷闷的一声,接着一大团火球猛地冒了出来,把他连头带脚全部包裹住了。化工厂不怕爆炸,也不怕燃烧,最怕的就是这种既炸又烧的情况,譬如这次,虽然看上去威势不是十分大,但破坏力十足,连炸带烧,全方位、立体式、360度无死角,小强眼前无比明亮,他感到自己从内到外都被那亮戳得稀里哗啦的……

强哥很快带着医生赶过来,看了看,医生说烧得太厉害,没必要再去卫生院了,看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尽量满足吧。

小强像个黑球样蜷缩在地上,全身上下看不到一块完整的地方,但他的眼睛还没瞎,骨碌碌地转来转去。强哥俯身在他头部那儿问道:“小强,你还有啥心思你跟师父说说,师父一定满足你。”

小强的父亲去年因为喝酒跌进茅坑淹死了,家里也没什么亲人,也没听说他谈过什么朋友,在厂里又没哪个爱搭理他,确实他已经是孤家寡人,那他还有什么心愿呢。大伙儿都面面相觑,眼睁睁看着这个孩子兀自睁着一双眼睛转来转去。终于有聪明人想起了什么,说:“要不把吕丁儿叫来试試,他们以前处得那么好,要不是因为那事说不定俩人会成一对呢。”

这些年过去了,当年羞涩的小丫头也已嫁为人妻,而且还刚做了小母亲,吕丁儿下意识地解开衣襟,毫无顾忌地露出自己洁白丰腴的胸脯,强哥犹豫道:“别费劲了,他这不是被电焊光打的,奶水没用的。”

“不要你管……”吕丁儿像一只愤怒的小母豹,她小心翼翼地把小强抱在怀里,用手端着乳房,把乳汁慢慢挤到他脸上,嘴里轻轻道:“哦,不怕啊,马上就好了,马上就不疼了啊。”乳汁一滴一滴的,像天上的甘露……

篮球队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容易集合很多人观赏的活动有好多,譬如看宣传队的文娱表演、或者到大会堂看电影,还有就是看篮球比赛。

每年乡里都会组织多场篮球比赛,打得好的队伍就能代表乡里去县城比赛,正常情况下,代表我们乡的往往都是化工厂篮球队。除了在县里斩金夺银外,他们一度还打到地区去了,披红戴绿敲锣打鼓,还有领导讲话,开会欢送,总之那个年代化工厂篮球队绝对非常非常的牛屄。

当时化工厂篮球队的先发五虎威风八面,在全县都赫赫有名,几条好汉成名后都拥有了闯荡江湖扬名显能的外号,外号大都来源于我们邻县兴化大才子施耐庵写的《水浒传》,譬如中锋郭国平就被叫做“摸着天”,大前锋何平叫“两头蛇”,小前锋吕春江投篮很准,呼为“没羽箭”,得分后卫一开始是“拼命三郎”杜其俊,后来杜其俊脚踝受伤,换成“黑旋风”杨国兵,还有篮球队队长、组织后卫“没遮拦”王保强。

王保强身高1米83,在常人看来已属大高个了,但在高人林立的篮球场上就不那么出类拔萃了;当时篮球队个子最高的是中锋郭国平,将近两米。他是作为特殊人才被化工厂招纳进来的,除了打球,平日里也没生产任务,专门负责升旗,所以先天条件一般的王保强要想在球场上生存肯定得有自己的绝技。

王保强的武功秘笈之一就是传球,篮球场上的队长一般都由控卫担任,有得后卫者得天下的说法,可见组织助攻有时比一味得分更重要。王保强对战术有着天生的领悟能力,无论跟哪个队员组合,几乎都能立即产生化学反应,成为黄金搭档;加之速度奇快,传出的球一般都能让队友舒舒服服地或定点投进、或上篮得分,让对手抓头挠耳、防不胜防。但他也有自己的弱点,他天生有点怯懦,用现在的话讲就是进取心不够,对投篮得分没有强烈欲望,他可以每场助攻十几、二十个,抢断也有不少,但得分确实少得可怜,幸好他干的就是组织后卫的活,得分啥的大家真的也不勉强。

篮球队有正常的活动经费,队员们除了基本工资那块外还有一些补助,平时有三角钱一天的伙食补助,训练有训练补助,比赛得了名次甚至还有一笔奖金,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当年篮球队的那些人享受的待遇跟现在明星已基本差不多了。

王保强前前后后一共打了六七年几乎是半专业的球,一直打到将近三十岁,这在没有什么专业性保护的业余选手里面已经算是很了不起了。跟他一起打球的高中锋“摸着天”郭国平只打了不到三年就因为腿骨粉碎性骨折而早早告别球场,“拼命三郎”杜其俊甚至一年还没打完就宣告报销了。王保强也没有彻底退出,他成了那种垃圾时间偶尔上场锻炼一下子的超级替补。

厂里没有亏待王保强,把他分配在还算比较轻松悠闲的大炉间,大炉间其实也是有一定资源的,但都有即时性。一是蒸汽,这个对于大多数平常百姓没啥用处;二是热水和热量,这个很好,特别是冬天的时候,许多勤劳贤惠的女工就把衣服带到厂里来洗,软声央求强哥哥放一桶热水,即可洗刷刷洗刷刷起来。大炉间温度高,有热量,洗好的衣服晾在锅炉一角,一会儿便被烘干了。女工们洗完衣服也不会马上离开,拿出毛衣,躲在角落里一边取暖一边打毛衣,也有女工暗送秋波给王保强,无奈王保强确实不是这块料,有时心里就会扑通扑通乱跳一阵。

王保强在球场呼风唤雨,到了生活中却是一个有点猥琐的人,他在大炉间是负责烧锅炉的,成天灰扑扑的;几年打球留给他的除了满身的伤痛外,别的后遗症就是他即使穿长裤也爱把裤腿挽得高高的,像是穿了一条运动短裤,显得又滑稽又可笑。所以说离了球场,王保强就跟一只泄了气的篮球一样,马上瘪了下去,疲沓沓的,怎么惹他弄他,也是蹦也不会蹦了。

王保强的女人很美,眉压着眼,鼻翼两旁有几颗白麻子,看上去一点不张扬。女人特别能干,在生活上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每天两顿酒和下酒小菜也能应时端上桌,兴致好的时候还帮他搓搓背。后来王保强退下来,无论从声誉还是收入较之过往都差了一大块,她一下子感到了巨大的落差,变得不省心了,她开始瞧他不起,常常背着他偷人。起初还算克制,那绿帽子只是偶尔给他戴戴,后来裤带子也松了,心也不安分起来,绿帽子一戴就是好几顶,分大中小号,轮流戴,最后就发展到公然跟旁的男人在一起同进同出。王保强这一强的名头是在球场上打拼下来的,到了生活里屁都不顶用。

女人瞧他不起的另一个原因是嫌王保强不够男人,不光是工作不体面,他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爱好,就是喜欢打毛衣。那个年代大家不忙时都不会让自己的手闲下来,有的人像个母鸡一样到处扒扒索索的,有的人纳鞋底,那种很厚的千层底,更多的人是打毛衣。要说当年男人打毛衣的现象并不罕见,但像王保強这样莽张飞一样的人物打毛衣,并且还打出一定水准来的就不多了。一段时期,王保强离了篮球后觉得空落落的,就迷恋上了打毛衣,他把当年在篮球场上的所有灵气都带到这儿来了,有点大厨烹小鲜的意味。他外表粗犷豪放,实则很有一点内秀,心灵手巧,他打毛衣会很多针法,什么阿尔巴尼亚针法、满天星、铜钱花,抑或是更复杂点的菠萝花、鱼骨刺针、渔网针、水草花等等,只要有哪一种针法面世,他很快就能学会。他学会了还不算,还要义务教给厂里的其他女工们。好几个笨手笨脚的女工往往打了好几年毛衣了,逢到收边和分袖子这样交关过节的地方,还得巴巴地来求王保强。

王保强工作的环境注定是一个灰尘弥漫的地方,但他偏偏喜欢打浅色的毛衣,特别是白色的,工作闲暇,便把毛衣拿出来打,虽然大炉间灰很多,但王保强打的毛衣上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竟然连一丝污渍也没有,这就不由得让人啧啧称奇了。

但称奇有什么用呢,还是不由分说给戴上了绿帽子。

王保强窝囊,昔日的队友们看不过眼,吵吵着要替他出头。王保强的女人知道了,鄙夷道:“切,你不是号称化工厂三强嘛,有本事你去自己搞定,找帮手来我还是一样看不起你,你真男人一把我就收心,从此踏踏实实跟你过日子!”啧啧,瞧这话说的,这女人还真有点丈夫气。

暗地里他还真的鼓足勇气跟踪过几次,那女人如今搭上了东街口子一个卖肉的。那人高倒不算高,壮也不甚壮,但满脸横肉、浑身杀气,俨然凶神一般,还没走近,他的腿肚子就禁不住打颤了。王保强的女人平时有点小洁癖,但如今居然肯委身于这个粗俗不堪的屠户,可见她心里已经把他小瞧到什么地步了。那天王保强心丧若死,面如死灰,垂着头数着步子,暗藏的一根铁棒在心里早已被磨成了绣花针。

王保强悲愤莫名,却又没啥办法,后来听一位高人讲,每天早起对着空井口打拳,练到功成,拳风会把井水吸上井口,谓之:“空明拳”。于是每天闻鸡即起,对着家门口的那口老井练功。

每次练完功,他都会默默地对着空气打一会儿拳,对着想象中的那些绿帽子提供者拳打脚踢一番。也许是因为刚练完功,他觉得自己威猛无比,拳风把空气割裂得一缕一缕的,敌者被打得屁滚尿流,尸横遍野,他打得呼天抢地、面目狰狞。好大一会儿,他缓缓收功,面部表情也恢复了往日的谦卑与猥琐,将刚刚的杀戮一点一点纳入心底。

篮球队除了正常的比赛外,也打野球。那时全民健身,每个学校、每个单位每年都积极组织各种比赛,一时凑不到人手,就会来求救。王保强名气不算最大,但他助攻很厉害,虽说现如今已半退,但打这种业余又业余的比赛像是高射炮打蚊子,自然不在话下,所以隔三差五就会有人上门找他当外援。

那天他代表东街居委会打比赛,业余比赛条件很艰苦,就在学校操场上打,外面围了很多人观看,有学生,也有居民。习惯了大场面,打这种比赛对于王保强来说自是小菜一碟,半场过去,他虽然一分未得,但已助攻十好几个,在他的调度下,东街居委会队很快就以大比分遥遥领先,居委会干部来请他时提了两斤桃酥,他盘算着再打一会儿就可以对得起那些桃酥了。

他看到自己女人跟屠户也挤在人群中看球,好几次自己就从他们眼前运球过去,但俩男女目中无人,依然腻在一块儿。

这时,队友断了一个球,嗖的一下传到王保强手中,他本想马上传出去,可队友还没跟上来,对方篮下空无一人,许多观众大声加油道:“进一个,进一个。”他斜眼一看,屠户跟自己女人居然也在扯着嗓子呐喊。他觉得自己的血一下子冲上头顶,助跑、起跳、扣篮,那股力道带着自己往上飞起来,手中的球便恶狠狠地砸进篮筐,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他居然完成了一记完美的扣篮。这一球引爆全场,虽然现在我们看NBA扣篮画面比比皆是,但那个年代、那种场合的扣篮比现在所谓的大片效果还要震撼。

落下来后他双手将背心一把扯为两半,仰天长啸,他用充血的眼睛瞪着那对男女,接着他猛地向那屠户冲去,屠户一时反应不及,只是下意识地拔腿就逃。于是一个溜,一个追,王保强像发了疯似的穷追不舍,俩人都没什么方向感,只是没头苍蝇似的围绕操场循环,一开始还有追赶的意思,但王保强很快就追到了他,追到了干嘛呢?!王保强其实也不知道,不知道只好继续跑,风在耳边刀子一样的刮过,让他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他觉得自己终于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了。观众们还没从刚才那记扣篮的惊喜中回过神来,居然马上看到续集,而且是比扣篮更好看的戏剧,他们更开心了,开始整齐划一地喊起口号来,“加油,加油!”追到最后就纯粹变成王保强一个人的表演了,他其实已追上那屠户了,但王保强现在已经顾不上追赶这事,他很快就超了过去,开始套圈,一圈一圈,整整套了屠户好几圈。屠户虽然看上去很凶悍,但身体虚胖,跑了几圈就不行了,其实已经不想再跑了,但他已经被王保强的速度带了起来,不跑也是不行了,只好狼狈不堪地跟着跑,跑到最后鼻血都流了出来……

那屠户回家之后元气大伤,生了很大的一场病,家人找来一位医术高明的江湖郎中。那郎中一见屠户大惊失色,“呀呀呀,你这是受了内伤咧,伤你这人武功深不可测,飞花摘叶伤人于无形啊!”此话不胫而走,从此,王保强遂成空明拳一代大宗师。

民兵连

民兵连长名唤程文祥,人称化工厂三强之一。前面文中提到的强哥和王保强名字里都带有一个“强”字,程文祥的是“祥”,不是“强”,但“祥”跟“强”在我们三泰方言中两个字同音。我们这地方的方言里平舌音与翘舌音,以及前鼻音与后鼻音等等都是分不太清的,譬如程文祥的“程”跟“陈”、“成”就区分不开,只好以“耳东陈”、“翘脚成”、“禾木程”或“程咬金的程”相区分。程文祥介绍自己时都会强调自己乃“耳东陈”,从不肯承认是“程咬金的程”,原因无他,一来陈为地方大姓,附庸姓陈自然不吃亏;二来乡人认为程咬金此人蛮不讲理,不上路数,本地流传了很多关于程咬金的歇后语,像程咬金上阵——就那三板斧,程咬金的三斧头——虎头蛇尾,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出了岔,程咬金当皇帝——当不得真,贬义之味甚浓,言语间甚是鄙薄其为人。综上所述,从一开始,这一“强”就显得底气不足,很有点山寨的意味,但世界上的规律都是山寨的肯定要比正版的气势更足。

程文祥在化工厂的职务是民兵连长,上个世纪从六十年代开始到七八十年代,我国各地各单位、特别是农村,基层民兵组织活动相当活跃。当时,党中央和国家领导人都对民兵工作相当重视,作出了一系列指示。毛主席在“五七指示”中要求,“农民以农为主,也要学军事、政治、文化”。党的八届十一中全会公报中号召,“备战、备荒、为人民”、“全党抓军事,实行全民皆兵”。毛主席还指示,要“大办民兵师”、要搞好民兵的组织、政治、军事“三落实”。那时,农村、工厂、单位的墙头上到处写着:全民皆兵,提高警惕,准备打仗。

所谓的民兵,也就是既是民,又是兵。说其是“民”,就是平时和一般的工人农民老百姓一个样,该在生产队种地挣工分的照样扛着扁担锄头劳动去,该到厂里生产赚工资的也得流大汗出大力的干活去。他们一般利用农闲或休息天进行军事化训练,立正稍息正步走,打靶投弹打背包。

民兵组织的主要负责人一般都是大队支部书记,或各单位的一把手挂名,具体负责的称为民兵连长。民兵连长属于预备役编制,不脱离生产,一般每年完成30天训练任务,其余时间正常在大队或厂里工作,训练期间人武部门有补贴,主要收入依靠日常工作。在厂里挂号闲职一个,基本属于打酱油的角色,但名义上还是党委委员,用程文祥安慰自己的话就是好歹也算是中层干部吧。

程文祥此人自认是天生当兵的料,初中一毕业就磨着老爹去找人家带兵的干部。老程是大队支书,他一出面自然好说话;但小程天生平足,说话口吃。口吃这事好办,但平足在征兵里属于绝对一票否决的。第二年招的是海军,小程以为可能陆上不行水上能不能放宽条件限制,哪知海军的要求比陆军还严格,一样遭遇拒绝。小程同志是个具有执着精神的好孩子,他从十六岁开始一直磨到二十一岁,每次征兵季节,他都会积极地跟在人家后面帮忙,初验初审,体检政审,他跟着忙得不亦乐乎,连人家带兵的干部也心生恻隐,无奈部队纪律很严,徒唤奈何;当然他也不是没有收获,他的收获是经带兵干部强烈建议,他当上了大队民兵连长,期间带兵干部还分别送给他三至五套服装,之所以不确定是几套,因为有的人只是送了单件的,是他自己配全的。

自从断了当兵的梦之后,程文祥每天按照一个真正的解放军战士的标准要求自己,甚至比那标准还要严格几分。他每天雞鸣即起,不论寒暑只穿着一条军用短裤和一件背心跑步,每天五公里,跑步回家洗一个凉水澡,把小身板锻炼得活像变形金刚。

后来程文祥进了化工厂,在填特长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填上“军事训练”,厂长一见乐了,正好化工厂里缺一个懂军事会训练的人,莫三儿复员回来时厂长打过他的主意,但莫三儿不干,既然程文祥这么热心,在大队也干过,熟门熟路,那么这民兵连长也就非他莫属了。

程文祥长年累月穿着那身军装,时间一长,已经洗得发了白,相亲时媒人好心劝他换身衣服,他摇摇手。姑娘的父亲是个老兵,打眼看到程文祥的穿着,顿生好感,再定睛细看,还是四个兜的干部服,更高兴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四个兜,啥干部啊?”原先的65式军服没有军衔等级标志,干部、战士的区别仅在于兜的多少,干部四个兜,战士两个兜。“四个兜”是军队干部的代名词。

程文祥大言不惭道:“(民兵)连、连长啊!”

老头一听高兴了,“啊,已经连长啦,那再混混就可以带她去的吧(随军)?!”

程文祥想,刚一见面就让我把他女儿带走,这个老头豪爽,“没、问题啊。”

姑娘见父亲跟他聊得火热,程文祥也有点官相,那时的姑娘,假如能够攀上一位穿四个兜的军官,如果这位穿四个兜的姑爷再争气一点,能混到营级或更高一些,就能够让家属随军,甚至连家属的工作都可以安排了,所以那时谁家姑娘能够找到一个四个兜的姑爷,实在是再也荣耀不过的事情了,于是便点了头,等到入了洞房才晓得这个连长原来是个山寨的,切。

婚后,程文祥的媳妇一连给他生了五个男孩,他分别取名叫建军、爱军、拥军、红军、海军,他想再生一个,加上自己凑够半个班。他甚至连名字都想好了,最小的那个就叫铁军。可惜最后一个生下来居然是个丫头,他也不管,依然还是叫铁军(后来那丫头蛮争气,考上了北京的一个大学,自己做主改了名叫帖郡,搞得像个少数民族似的)。

每天清晨,天还没大亮,程家军已经气宇轩昂地早练去了,那家伙,“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整齊地喊着口号,打头的永远是程文祥,雄赳赳气昂昂啊,后面依次跟着建军、爱军、拥军、红军、海军,就连最小的铁军也被妈妈抱着在一边看着,程家孩子的童年是随着军歌军训一起成长的。

程文祥是一个非常牛屄的人,当然也有人喜欢说成牛××,我的朋友吴磊十分有文化,他说得很雅,说是介于牛A和牛C之间。他很看重自己这个民兵连长的职务,除了每年乡里组织的民兵集训外,他还自己鼓捣出很多玩意儿,时不时地弄一些战备执勤之类的任务。他不光组织男工集训,还组织了十来个女工,成立了一个女子民兵连。

除了正常的瞄准、刺杀、投弹、匍匐前进、小组突击等等军事集训,每年还会定期组织民兵参加打靶,这是大伙儿最兴奋的时候,“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胸前的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那时候这首《打靶归来》几乎每个民兵都会唱,都唱得脸红脖子粗,青筋毕露。我们乡里的靶场在大焦庄村外,那儿有一个很高的土堆,当地人叫那儿“打靶墩子”。每年打靶的季节,许多半大的孩子都挤到那儿去捡弹壳,运气好的甚至能捡到机枪弹壳,捡回来的弹壳最主要的用途是做火药枪。

打靶的时候,在土堆前立上人形靶,距人形靶一百米左右的位置设靶位,每个人3发子弹,无依托卧射,两名报靶人躲在一旁。打靶的人趴在地上,先把子弹上膛,双手托枪,左眼紧闭,枪托紧顶肩部,从眼睛、准星、到靶心三点成一线,瞄准后,屏住呼吸再扣动扳机。每个人心里暗暗默念着射击的要领,瞄准远方的人形靶,屏息凝神,十分紧张地扣动扳机,“砰”一声,枪身猛地一震,肩部像被重重地撞了一下,隐隐的有些痛。枪响过后,现场指挥人员一吹哨子,报靶人就跑过来,读完人形靶并用手势报出环数。成绩好的当然兴高采烈,打得差的脸上无光,有脱靶的人更是遭到众人嘲笑。

程文祥最喜欢打靶,他喜欢的是那种硝烟弥漫、真枪实弹的感觉,他的枪打得很不错,所以每次可以打十发子弹,十发一般都能打到七八十环,甚至一次还打了个九十一环,惹得一个来视察的军分区领导啧啧称赞,连称不容易不容易。

乒乒乓乓中,程文祥似乎有一点落寞,面对那么多赞誉和崇拜的目光,他只是嘴角撇了撇,心想这算个啥呀,小孩过家家呢,我就是生不逢时啊,要是真的有机会上战场,自己怎么的也得弄个战斗英雄啥的当当吧。

后来还真的有了一次机会,八十年代兴起个一轮严打风潮,那一年县里决定赶在国庆三十五周年之前从严从重处决一批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因为那次要枪毙的人实在太多,县里的警力不足,便决定从各乡镇抽调部分民兵积极分子参与此事,程文祥作为全乡惟一的名额被推荐到县里。

被抽调上去的民兵集中到县里人武部统一培训,由人武部、公安局、法院的领导给他们上课,期间经过考察还遣送回去一部分素质不太高的人员,并针对各自的学习情况做了具体分工。程文祥作为优秀学员被安排在最内一道岗。

一开始还算正常,背着簇新的九五式自动步枪,跟着公安干警后面,从牢里把犯人押出来,参加公审大会、游行示众,一路上程文祥是几乎跟那些死刑犯零距离。刑场就设在靶场那儿,程文祥第一次近距离见识了枪弹是如何从人的头部炸开来,他也看到了那些死刑犯最后的挣扎,一个犯人的头盖骨甚至飞到了离他不足十米的地方。好多民兵当场就呕吐了,程文祥没吐,只是脸色较之往日苍白了许多。

程文祥最崇拜的人是林彪和粟裕,他认为这两个人打仗最厉害,他不但喜欢,而且还学他们的生活细节,譬如粟裕喜欢吃狗肉,林彪没事的时候爱一边捏几粒黄豆一边思考,狗肉不是每天都能吃得上的,于是程文祥有事没事老喜欢学着林彪捏几粒黄豆在嘴边嚼,目光深邃,若有所思。不过黄豆吃多了容易放屁,那天也不知咋的,回程的车上,他一个接一个的放屁,同车的几个人已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都哧哧地笑了起来,程文祥还是那样苍白着一张脸,眼神定定的,间或一转,过了老半天才自我解嘲地憋出来一句:“英、英雄……脚臭,好汉、好汉屁、多!”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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