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跨文化的想象与构建
——《饮梦茶馆》的中国叙事与再现政治

2014-07-05黄丽娟

当代作家评论 2014年2期
关键词:希尔小说文化

黄丽娟

跨文化的想象与构建

——《饮梦茶馆》的中国叙事与再现政治

黄丽娟

贾斯汀·希尔(Justin Hill,1971-)是英国当代旅行作家和诗人,曾先后三次荣登英国布克读书奖的最后提名榜,尤以中国题材的作品而扬名英语世界国家。游记《黄河》(The Bend of Yellow River,1997)是希尔的处女作,记录了他一九九三年到山西运城的文化体验。《饮梦茶馆》(Drink and Dream Teahouse,2001)是继《黄河》问世后的又一部力作。小说荣获英国两个大奖:二○○二年度的贝蒂·特拉斯科奖(Betty Trask Award)和二○○三年度的纪念乔夫里·费伯奖(Geoffrey Faber Memorial Prize)。小说受到的好评如潮:《华盛顿邮报》称之为二○○一年最值得阅读的作品。《新政治家》称这是“一部直接而有力的小说,风趣地描写现代中国,情感充沛”。《台北时报》评价这部小说是“一部小经典……阅读时感觉像D.H.劳伦斯的早期小说,交织着力量与柔情……是有关现代中国的必读书目。”希尔的其他作品还有《你好,阿斯马拉》(Ciao Asmara,2002)、《天堂过客》(Passing under the Heaven,2004)、《护墙》(Shieldwall,2011)。

《饮梦茶馆》是希尔根据他在湖南邵阳的经历写成的,如希尔所言:“我住在中国城镇几乎五年,于是我开始收集素材准备写《饮梦茶馆》。”小说以邵阳太空火箭二厂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改革大潮中的倒闭为背景,以老朱一家三代人在不同时代的命运为主线,凄美地再现了有着不同历史记忆的当代中国人的困惑与彷徨。希尔认为西方国家对中国的了解还停留在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传教士和汉学家如明恩溥、何天爵等所传递的典型中国人形象层面,即神秘莫测、诡异冥顽。这与时代进步完全不符:“在中国住上一段日子后,我能明显感觉到中国人根本不是西方人笔下的怪异人群……我写作的最初动机是帮助西方读者走出误区。西方人不能再对中国神秘化……”那么,希尔笔下的中国呈现何种样态?是真实中国的再现吗?这种中国再现体现着何种文化心理和个人情怀?本文采用对位阅读法,以中国本土文化知识分子的立场剖析《饮梦茶馆》中的文化叙事策略以及其中所隐含的跨文化再现政治,旨在说明希尔笔下再现的当代中国难逃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其中国想象和构建彰显着全球化语境下英国作家跨文化书写中国的新殖民主义倾向,隐含着西方启蒙现代性以来沉淀的民族文化心理和政治历史缘由。

一、文化异妆的叙事策略

西方对中国的书写有着浩瀚悠久的历史渊源,不同时期的商旅、传教士、殖民官、汉学家、华裔作家都曾著述中国。例如:从中世纪意大利的马可·波罗《中国见闻录》中的“大汗”中国,地理大发现时期以利玛窦为首的耶稣会士所译介的“儒家”中国,十八世纪末马嘎尔尼使团成员以及后来的新教徒传递的“病夫”中国,无不折射了不同历史时期西方人对中国文化在不同程度上的欲望投射。对此,克拉克(J.J.Clarke)指出东方不过是西方的他者:“一方面东方是古老智慧的源头,西方灵感的源泉,文化上具有丰富绚烂的优越文明,映衬着欧洲自身文化的不足;另一方面东方是险象丛生和谜团密布的异域地区,长期封闭于停滞的过去,在等待西方现代性这一洪水猛兽将之撞醒。”到了二十世纪,到过中国的英国文人如毛姆、奥登、罗素、I.A.理查兹、燕卜荪等都曾书写过各自眼中的中国。在这些中国叙述中我们几乎都清楚可见西方作者突出明显的文化身份,他们或以褒扬中国文化的亲和姿态,或以丑化中国文化的贬低身段,借助中国知识而抒发个人理想。另外,二十世纪还有一些如张戎、韩素音、毛翔青等流散华裔作家书写中国和中西文化冲突。

但是,希尔在《饮梦茶馆》中的书写中国最为独特抢眼。首先,希尔的《饮梦茶馆》是以改革开放后,尤以九十年代的中国内陆城镇文化生活为题材;其次,希尔在《饮梦茶馆》中使用独特的第三人称全能叙事视角,仿佛是一位中国本土作家在讲述中国故事。这种有意识地将作者欧洲白人文化身份隐退,目的是“想令人感觉《饮梦茶馆》就像中国人自己写的一样。”前者满足西方读者对当下经济腾飞的中国现状了解的渴望,后者则是希尔在小说中采用的一种文化叙事策略,夯实小说再现中国知识的可靠性。如果说前者是目的和意义,那么后者则是实现这一目的的渠道和手段。也就是借用文化叙事策略以再现和构建一个真实可靠的当代中国图景,以飨西方读者。

希尔对他的中国游记《黄河》并不十分满意,原因在于所采用的第一人称叙事视角无论如何都不时提醒读者他的外来者身份:“《黄河》中我无意成了中心,成了主角。事与愿违,叙事者与聚焦者的我无法摆脱主观色彩。”如果说希尔对自己出现在叙事中所造成的主观干预感到失望的话,在余下的两部作品中他“决心跳出自己的局限,在作品中去掉外国人的身影……以便能更好地写出真实的中国。”于是,在《饮梦茶馆》和《天堂过客》中,希尔躲到叙事后面,犹如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中国知识的代言人讲述故事,难怪《时代文学增刊》记者马克·罗斯(Marco Roth)这样评论希尔:“虽然希尔用英语创作,他可以被看作中国小说家”。综合希尔自己和西方的评论,我们视希尔这种跨文化书写的策略为文化异妆叙事策略,这种叙事策略的由来要从心理学性别转换意义上的异妆和叙事学意义上的异妆说起。

异妆(transvestite)通常意义上指男性在服装上故意将自己装扮为女性,成为具有男根的女性。装扮成女性并不意味着具有女性倾向,与变性手术和同性恋不同的是他通常为异性恋男性,只是偶尔或间断地装扮为女性。装扮不是想成为女性,装扮是想象的工具,将男子带入想象的女性世界,仿佛自己拥有了女性身体,可按女性行为。也就是说,异妆是男性自由地跨越和调整社会所建构的两性差异的一种方式,戏弄和游离于性别模式(stereotype)。罗伯特·斯托勒(Robert J.Stoller)分析异妆男性的心理时指出:“这种怪异行为的基础是两种性别身份:一个是后来形成的——‘我是女性’,另一个是之前的核心身份——‘我本为男性’……他认同而且有意感觉自己是具有男根的女性。这样做的目的是在告诉自己,如果愿意的话,他就是或者实践中是一个比天生为女性更美好的女性。”因此,异妆不是目的,穿异妆为的是卸下装扮,异妆只是男性在建造男性自我过程中的一个部分。他模仿想象的女性,将之变成男性自我的一部分,而实际上异妆男性是在创造理想女性,将在正统社会约定俗成的男子气或男子属性中对女性难以实现的欲望进行想象的和行为的张扬和表达。

叙事异妆(narrative transvestism)这个概念是玛德雷恩·卡恩(Madeleine Kahn)在《叙事异妆:十八世纪英国小说修辞与性别》一书中提出的,将文学和心理学的术语有机结合,以描述十八世纪英国小说在性别想象和性别建构上的形式和局限。男性作家笛福、理查逊用第一人称女性为故事叙事者,这种异妆叙事是一种叙事策略,赋予男性作家以动态结构,由于异妆并不固定于某一种性别,使得男性作家一方面依照意愿和想象塑造女性气质,另一方面不断巩固自身男性权力,是在加强男性的绝对霸权。因此男性作家笔下的女性是男性作家的叙事策略产物,是十八世纪性别话语和男女属性议题介入小说叙事意识的形式。使用异妆叙事,理查逊和笛福得以创造预见性地书写自我,这种自我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我,而是建立在自我知识和自我存在上充分想象的自我,是对那个时期性别争议做的复杂反应。

如果说异妆和异妆叙事是以跨越性别疆界为特征,以达到巩固男性和男性作家对女性的欲望的话,那么文化异妆在笔者看来则是跨国界作家再现异质文化时的叙事手法。跨国界作家面对异族文化时,通常第一反应是努力在已有的价值框架下将其进行同化。“其他文化以其自身(特点)存在,这种他性才是外来观察者建构之处,是投射焦虑和欲望的屏幕。他者……帮助个体和文化建立、保持身份,对自我未完成的夙愿、压抑的欲望和自我倾向不得不抑制的黑暗面提供自我投射的屏幕……”。披上异质文化的外衣,并不意味着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异质文化书写者,而是将主体文化对异质文化投注的难以实现的欲望得以释放和张扬。一九七八年《东方学》问世后,西方作家在书写东方异质文化时通常面临如何摆脱东方主义的窘境。希尔试图在《饮梦茶馆》中采用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叙述声音,仿佛一个编导在制作一场中国元素剧,其主角、场景、历史和文化都是中国的,但是不要忘了,其面向的读者是英语世界,其创作的真实身份是英国白人,其建构中国的主导意识是西方的。这种文化异妆令书写者得以游戏于西方英国文化身份和异域中国文化身份之间,自由地认同和疏离异域中国文化,自由而隐秘地在叙事中植入西方价值,能够将无法直接揭露的历史事实恣意表达,不用担心小说的魅惑力和不可信性。文化异妆并不意味着书写者认同他者文化,而是为了巩固书写者自身的文化主体性。在某种程度上,这掩盖了西方主体文化身份的尴尬和焦虑,使得作家自主地立足于自身文化,跨越于自我/他者两种文化身份,对异族文化加以想象和构建。

二、一家三代人:文化异妆叙事下的中国

小说《饮梦茶馆》以春、夏、秋、冬一个周期为叙事时间,围绕一家国企的倒闭改制事件展开故事情节。与劳伦斯的《虹》和张戎的《鸿:中国三代女人的故事》相似,小说将人物的个人命运与历史政治事件交织一处,讲述的是老朱、大山、小龙这一家三代典型人物的创伤命运,再现了一幅处于经济改革的现代化阵痛中的“精神荒原”般的中国民生图。

首先,小说塑造了毛泽东时代的典型创伤人物老朱。小说伊始李书记的上吊自杀便铺陈了老朱的悲痛,直到小说结尾老朱孤独地离世,贯穿整部小说的是老朱和李书记为代表的建设新中国那一代人面临社会改革的不解、不适和孤独无助。老朱出生在一九二四年,参加过抗日和解放战争,以及新中国的建设。但是在小说中到了九十年代公有制经济向非公有制经济过渡时,老朱对社会主义的理解与现实发生巨大反差。对老朱而言,过去的岁月与梦想、希望和建设紧密相连,他的过去与邵阳太空火箭二厂一样见证着中国历史,虽然这种记忆不无苦涩和挣扎。文化大革命带来的创伤犹如幽灵般萦绕着现在的生活。小说中的老朱陷入重复性强迫症(repetitive compulsion),他无论怎样试图忘掉过去,过去总是涌现。一九四九年毛主席建立新中国的记忆,与李书记一起满腔热情建设工厂、改造旧社会妓女的记忆,与李书记一起被关押在牛棚挨批斗的记忆,深深地印刻在脑海中无法逝去。李书记的上吊自杀和李书记妻子秋云的无声出走,加重了老朱的创伤心理。他不顾妻子埋怨,执意将李书记的骨灰盒放在屋子的壁橱里,仿佛珍藏过去的记忆,“……发生了什么?……我们大家到底发生了什么?”老朱无法理解为之奋斗一生的工厂的变化,仿佛置身一个无法接受的日新月异的世界,他感叹道:“过去感觉比现在真实,比未来更加真实。这令他担心。白头发,苍白的脸,畏惧死亡。”(第112页)他将儿子大山从深圳召回,希冀在亲情中体味温暖,发出感叹道:“生命就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流,永远不要干涸。”(第49页)小说结尾处,在萧瑟冷秋中,百年女尸出土,把老朱试图忘却的记忆重新带回,认为“所有发生的不幸正是因为祖先对他诅咒。”(第320页)带着社会改革和工厂改制的不解和无奈,老朱在冬天悄然离去。

其次,《饮梦茶馆》塑造了中年知识分子大山的形象。大山不仅是知识分子,而且是下海淘着一桶金的商人,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中的成功商人,但却背负着历史的创伤。小说中他的创伤来自于“文革”和八九年天安门事件,这明显呈递了西方以张戎为代表的“苦难”中国的华裔小说传统。大山的回乡伴随着很多不堪回首的往事记忆,“回家令他感到胃里冰冷。他努力埋葬过去……但是在安静时刻,记忆碎片重返脑海。在单调湿润的日子里,他仍能听到鬼魂在歌唱。”(第40页)这种记忆碎片就是“文革”带给他心灵的创伤。与老朱体验的“文革”苦痛经历不同,大山在孩童时代深刻地体验到父母缺失的痛苦:“他跑到邻居家,第二天回到他家房子,发现房门紧锁,门上红色封条……他翘起脚尖,透过窗户往里看,只见零碎的家具、散乱的衣服,他走在街上哭啊哭。……在那漫长的五年中,没有消息和音讯,大山了解了母亲形状的空洞和父亲形状的空洞是那么巨大无比,足以吞噬整个世界。”(第90页)空洞事实上就是缺失,亲情的缺失,在形容这种缺失影响时,希尔写道:“母亲型的空洞和父亲型的空洞大得足够吞噬整个世界”(第91页),让成长中的大山苦不堪言,失望、孤独、失落等塞满了大山的心灵。

希尔笔下的大山不仅承受亲情缺失的苦痛,还有政治事件带给他的爱情缺失的苦痛。众所周知,一九八九年是世界历史上政治局势大变动的一年。这一年作为东西对抗标识的柏林墙倒塌,一个接一个的华沙条约组织成员国的政府开始摇摆并倒下。在中国,随着改革开放和西方思想的涌入,八十年代末社会上掀起一股自由化思潮,小说中的大山和刘蓓就是这个浪潮中的弄潮儿。两人后来命运逆转,大山后来到深圳经商,而女友刘蓓却沦落风尘。

如果说信奉毛泽东思想的老朱一代人不理解经济体制改革这一社会转型,沉溺于过去的记忆难以接受现实,难以走出心理阴霾,那么年轻一代的大山则经历了经济大潮洗礼,开始重拾传统文化,试图唤回历史记忆,从过去的梦魇走出。首先,回到邵阳的大山穿梭于老镇中蜿蜒的小巷和混乱的房屋,如获至宝般捧回明朝陶瓷壶罐、清朝画卷《慈祥老者》。其次,大山重写家谱。家谱对于一个族群来说,是一部记录自己家族的活历史,一个个的家谱历史就是整个中国历史的重要部分。家谱在“文革”中被认为是“四旧”之一,老朱也像许多人一样烧掉家谱,家族史成为大山的记忆空白。大山奋笔疾书,将从母亲、父亲那里得来的祖祖辈辈的片语重组记忆的缺失,他写道:“上天创造的每个人,大地都提供了一块墓地。我的祖先可以追溯到永恒。我是他们中的一个,会延续他们走过的路。我唯一知道的是我的父亲。他是共产党的官员,我妈妈也是。到我这就断了。我有个孩子,是女儿,名字叫小花。她妈妈和我已经离婚,没有儿子续香火。”(第76页)大山重写朱家家谱,甚至邵阳史谱,把自己写的家谱邮给远在深圳的女儿,希望她在祖祖辈辈的轨迹上走出人生的精彩。他还到谐贞寺朝拜,听老妇吟唱《莲花经》和祭奠清明节来洗刷现代伤痛,从古老文化中寻求心灵的宁静。

另外,小说中还塑造了小龙这一文革后出生的新生代,承受着父辈带给他的创伤——爱的缺失。小龙出生在八九年之后,在刘蓓的姨妈眼中他是个可怜的孩子,“杂种……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如何在这个世上混?不正常。”(第151页)她对刘蓓妈妈谑笑道:“你是个婊子,你的女儿是个婊子,你的外孙是个杂种。婊子、杂种、婊子。你无济于事……老天憎恨你们!”(第152页)刘蓓姨妈在这里笑侃的是刘蓓一家三代人。刘蓓母亲是旧社会遗留的妓女,在新中国成立后经过老朱和李书记等改造,重新嫁人开始新生活。而刘蓓是“饮梦茶馆”的风尘女子。小龙则是刘蓓和大山的私生子。这一切看起来那么不正常。小说最后,刘蓓离开这个令她失望的城市,到上海开始了新的生活。大山虽然一直未能与刘蓓谋面,但为了让小龙洗去失去母亲的创伤,大山告诉小龙母亲已经死了。他带着不谙世事的小龙重走刘蓓曾经工作的地方“饮梦茶馆”,告诉小龙他的母亲能调制这世上最香的茶,似乎影射着小龙这一代人将走出过去而展望未来。

小说还穿插着与这三代人平行而命运类似的人物。如与老朱同时代的李书记和妻子秋香、范先生和范太太,他们挣扎在历史记忆与无奈现实的夹缝中。大山的同学胖潘则醉生梦死、腐败奢靡。与小龙的命运相似,青年女子桃子承受着父辈不幸婚姻的苦痛。可以说,在希尔的文化异妆叙事下,《饮梦茶馆》仿佛是现代中国的快照,有大量人物,讲述新旧混合,展现历史对各代人的影响。通过三代人命运的揭露,希尔展示给西方读者的是一幅当代经济体制改革下承载着“创伤”历史与无奈现实的“荒原”图景。

三、京剧、葬礼和女尸:文化异妆叙事下的城镇习俗

小说创作之初,希尔写道:“那时我并没有这本书的真实感觉或者书中将要发生什么,除了我想按照一年的时间流程,总结我对当代中国的感受。我知道场景会设置在像我居住那样的城镇,在那里共产主义时代的工厂都在关闭,年轻人纷纷涌向沿海地区的运动服工厂工作。”事实上,一九九七年希尔曾在湖南邵阳任外籍教师三年,他仿佛一个民族志书写者要将自己的参与式调查(participant observation)付诸文化书写,尤其书写了邵阳城镇文化中的京剧、葬礼以及女尸。

所以,小说伊始便充满了阴森恐怖的悲剧氛围。我们知道京剧是中国的国粹,在小说中,代表着遗留下来的传统,整部小说贯穿着范太太清晨在厂区宿舍楼台的京剧唱声,哀婉萦绕,不绝于耳。有意思的是京剧的唱声不断地与流行音乐、电视新闻、挖掘机的轰隆声交相辉映,隐喻着传统文化受到现代化侵蚀冲击的无力。清早,范太太楼台轻唱:“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削了头发。”“我时儿错,光阴过。”“有谁人,孤凄似我?似这等,削发缘何?”这段经典唱腔来自《思凡》,讲述赵氏女从小被父母舍入尼姑庵,消去烦恼净身修炼,及至情窦初开,悔入空门的故事。唱词曲调烘托着故事情节,在声音上为小说凄冷悲楚的氛围定下了基调。“寂寥的唱词飘过灰色石灰房子上空,绕着邵阳第二太空火箭厂波纹铁皮屋顶,穿过东塔和北塔、长满竹子和松树北风呼啸的山坡。”(第3页)这令李书记黯然神伤,联想起工厂改制,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信仰仿佛一下子倒塌,凄楚、孤寂、失落,命运仿若赵氏女。小说还在结尾设置了惊鸿一幕:范太太的女儿桃子在夜晚阳台长绸拂袖,翩翩起舞,唱起京剧,“她身着红袍,上面弯曲地盘踞着蓝绿和亮绿两色相映的凤凰图案……”(第343页)仿佛在暗示桃子是范太太不幸命运的延续。

其次,小说中死亡与葬礼的叙事突显着城镇传统文化受到商业文化的冲击下人们体会到的无奈与挣扎。小说中以李书记上吊自杀和葬礼开头,以工厂地下挖掘女尸出土和老朱去世结局,如此构建可以说是希尔的神来之笔。二者都与死亡相关,以死亡景象烘托出创伤化当代经济改革的中国他者的主题思想。不堪工厂倒闭事实的李书记在自家阳台以悬挂大字报的形式狂泄怨气,这行为引起厂区家属楼的不安和骚动。“他毕生献身祖国的建设事业。他是我们的一盏明灯……他一生都是模范党员。”(第8-9页)如果说李书记自杀上演的是一场讽刺剧的话,葬礼更像是一幕极具夸张的闹剧,以狂欢化的祭奠和送葬进行。李书记祭奠灵棚的塑料呈现红、蓝、白三种颜色。“红色代表共产党;蓝色代表天;白色代表死亡、冬天的白雪和未涂写的纸。”(第16页)李书记尸体穿裹着蓝色中山装,红布覆盖。整个葬礼呈现着传统文化受商业化冲击的景象。葬礼有缭绕的香、红色的蜡烛、祭坛的供餐、黄色和白色花圈。但丧事操办隆重与否取决于金钱,守灵期间出现的哭丧老妪喋喋不休地谈论丧礼费用,灵棚每晚出现的老人乐手与摩登女子歌手组成的疲惫乐队,将沉闷丧事与现代爱情歌曲混为一道,上演了商业化葬礼的变曲。黑夜中,摩登歌手一曲连一曲地唱着港台流行歌曲和令人心碎的爱情歌,“女子动情地边唱边哭,黑黝黝的泪水从眼圈顺着脸颊流下,仿佛在唱着自己生命的悲伤,也可能是李书记之死触动了她的心灵。”(第21页)

李书记出殡一幕更呈现出传统文化仪式的市场性混乱。出殡当天清晨,一切都出现了差错,“接乡下亲戚的卡车出现故障,他们坐拖拉机晚到了半个小时;一群受邀官员睡过了头;铜管乐队找不到了鼓手;一组重要上了年纪的堂亲拒绝乘坐出租车,执意走去。吵杂而又混乱。秋云在寒风中颤抖,而吵闹的手机声和短信声响彻城镇。”(第22-23页)走在出殡仪仗队的前面一个人举着旗帜,“上面列着李书记一生的事迹”(第23页)。接着是“五十位男性亲属扛着颜色各异的花圈,还有铜管乐队脚步错乱地边走边弹奏。”(第23页)人群看到白色孝服、香灰弄脏脸庞的秋云发出兴奋的唏嘘声,人们似乎对费用更加着迷,猜测由十六个人抬着的棺材质量和价格。仪仗队中,“传统乐队吹笛子、锣和鼓,三个和尚念叨金刚经,最后跟着一群孩子跑着、闹着,兴奋地尖叫。”(第23页)出殡队伍造成交通阻塞,围观的人们好奇地询问死者的信息,愤怒的车辆司机猛按喇叭,大声叫嚷,而交通警察却躲起来抽烟休息。到第四火葬场,出殡队伍与其他出殡队伍交会于一处。“乐队比着吹奏;沉痛者混杂在慌乱人群中;旗帜花圈交杂混成一片。”(第24页)火葬场的工作人员更是冷漠无情。这一切都成为希尔笔下经济社会中的中国丧事仪式。

如果说李书记走向死亡以及葬礼揭示着古老文化受到商业化无情冲击的话,小说还以女尸出土影射历史文化传统受到现代工业化的侵扰。中国一向以悠久历史和出土文物而闻名,比如陕西兵马俑记载着文化上一段辉煌的历史。而小说结尾处,工厂被推倒重建,在现代化的推土机的轰鸣声中,人们发现一具神秘的女尸。女尸的出土带给人们震惊,有的认为这是一种不祥的征兆,因为死亡者的灵魂都不能得到安宁。希尔借助老朱妻子和大山的视角描述女尸的样子:“……女尸的弱小身体……看起来像矮个女子。她头发在向上盘起,身着丝绸长袍,皮肤干瘪,长指甲黑黑的,头发在坟墓中长了许多,下巴上还长出了胡须,下颌开着,牙齿黑色。双脚裹足,没有男人的巴掌大,绝对的‘三寸金莲’”。(第316页)有人猜测是一九五○年接受改造而死于吸食大麻的妓女,有人猜测是失踪的音像店男孩,有人猜测是死于解放前等等。但是,我们不难发现小说中对女尸的描述承载着西方人对中国女性的想象传统——裹足、大麻、性和神秘。三寸金莲、丝绸长袍、头上盘髻、长长指甲、妓女身世的女尸重复着欧洲人视野中的中国古代女子的他者“原型”。而她在现代工厂倒闭和推土机的隆隆声中出现,体现着现代对传统的侵扰,留下和唤起的是过去的创伤记忆。

中国文化元素还体现在故事的时间和地点场景设置。小说发生在一个中国传统节日之后的正月十六,阴郁而黑暗:“两周以来,划破天空的爆竹声打破了笼罩邵阳第二太空火箭厂的阴郁。十四日和昨晚是元宵佳节,满怀希望的恋人的心就像蛾皮灯笼,仿佛上了钩的鱼在长杆一端挣扎跳跃……午夜后的孤魂游荡街头,恐慌无助,寻求佳伴,愿望恐怕永难实现。”(第1页)传统节日中的黑暗和鬼魂气氛令人想到托尼·莫里森《宠儿》中鬼魂萦绕的124号蓝石房和康拉德《黑暗之心》中描述的黑暗的非洲。发生的地点场景为一九九七年的湖南邵阳,呈现出受商业化冲击的、被阉割的、断裂的现代中国城镇文化面貌。变革中的新镇和老镇融工厂、夜总会、茶馆、北塔、东塔、谐贞寺、自由市场等为一体。吵杂混乱的邵阳街道,到处是轿车、摩托车、自行车和拥挤巷道的叫卖者和农民。整个城镇充满的是老人、妇女、儿童和阴阳怪气的男子。农民和下岗工人急于外出打工,拥挤在火车站,“火车一进站,人们一下子活跃起来……跑向火车……充满恐慌,害怕被落下,落到身后的村庄和城镇,那个时时刻刻静静地吞噬着生命的地方。”(第42页)如范太太所言:“阴和阳不协调,整个世界陷入泥潭。这就是邵阳的真实状况”(第63页)。整部小说笼罩在这种处于历史与现代、传统与流行并存的混乱断裂处。

四、结束语:跨文化的再现政治

《饮梦茶馆》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希尔带着西方意识形态的一双有色眼镜注视下的中国,是西方主体对中国他者的欲望投射。首先,希尔来中国任外教五年是受雇于海外志愿者服务社(Volunteer Service Overseas)。VSO始建于一九五八年,以共同抵抗贫困、在全球范围内用知识改变世界、合作促进进步为宗旨,是世界上向落后国家和地区提供文化和人才资源服务的组织。自一九八一年VSO便与中国建立了合作联系,志愿者多数在像云南曲靖、新疆等边远地区和贫困地区工作,多数派驻到师范院校。某种程度上,VSO为刚刚开放的中国落后地区英语人才培养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增进了两国人民和文化的了解。但不难看出,这个西方世界向发展中的国家发送服务的组织秉承的是西方国家自启蒙现代性以来的向外文化扩张的理念,可以说是打着进步和科学的旗号进行的文化输出和文化殖民。这无形中赋予西方参与者/VSO成员在经济、政治和文化上的优越感,直接或间接地决定了希尔看本土人居高临下的西方视角,不可避免地带有欧洲文化中积淀的东方主义意识。

其次,希尔描绘的处于经济体制改革中的中国承载着西方现代性以降沉淀的民族文化心理和欲望投射的中国,有其根深蒂固的政治历史缘由。资本主义国家早在十八世纪就开始采取自由主义市场经济形式。西方资本主义经济学鼻祖亚当·斯密主张“无形的手”调控经济,实行自由贸易。而随着席卷资本主义国家的一九二九—一九三三年的经济大萧条,政府干预和管束的凯恩斯主义上台,主张充分就业和刺激有效需求,西方进入福利国家。但是持续了近半个世纪后,一九七三—一九七五年资本主义世界发生的“滞胀”危机宣告了凯恩斯主义的破产。资本主义发展开始转入里根—撒切尔时代。市场的自由调控作用重新被赋予地位,鼓励竞争,即“市场经济”带动“市场社会”。撒切尔夫人出任首相后高举新自由主义的大旗,主张减少国家对经济的干预,推行了一套以私有化为核心的改革方案,极力要在英国社会形成一个高度私有化、市场化的自由经济体系。不仅如此,撒切尔还是彻底的反对共产主义的首相,在撒切尔夫人的主导下,英美两个资本主义大国结成了被称为“英美特殊关系”的对抗共产主义的大国联盟。

希尔在九十年代是踏着西方反对共产主义、实行新自由主义的时代步伐来到中国的,当时的中国正如火如荼地实行经济体制改革,工厂面临改制,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化的改革变动时期。对中国并不了解的他难以在中国历史文化发展的大背景下理解中国市场经济和中国人的生活改变,也就注定了他五年在中国做外教生活所理解和体会的市场经济体制中国是撒切尔式的,视中国的市场经济与之“似乎相同但不完全”的拷贝。他的城镇中国话语受制于而且透露着西方世界对改革开放后中国发展的理解——资本主义的翻版和流产。希尔认为中国实施的经济改革,建立起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换汤不换药的资本主义。“中国没有选择,只能放弃共产主义,东欧人民也放弃共产主义,选择了资本主义。”这呼应了现今面对全球化语境下殖民话语的一种策略,即旅行作家为减轻全球化造成的焦虑,通过报道其他国家、文化和人民再生产占主导地位的西方文明,努力唤回帝国稳定性。

即使中国读者在阅读《饮梦茶馆》时,也不得不佩服希尔展露人物命运独具匠心的细腻手法。他以一个英国外籍教师的身份和视角,将中国文化和习俗精心地融合到小说创作中,令小说具有浓厚的中国文化色彩,如中国人对家和孝道的重视(大山归乡)、中国父母对子女事业婚姻的态度(桃子婚嫁)、推让礼节和京剧等。而且小说中希尔所揭露的官员腐败现象也是不容忽视的。虽然希尔本着修正西方华裔作家笔下所传递的“苦难”中国的初衷,向西方介绍当代真实的异质中国,但是他笔下的中国仍然沿袭了东方主义的话语传统。正如他自己坦言:“书写中国而不受东方主义累赘影响简直是不可能的……但总体来说,我在努力超越东方主义。”

分析了文化异妆叙事的内在结构和机制后,我们清楚希尔在《饮梦茶馆》中试图再现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下的当代中国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国,是在全球化语境下将他者文化自我化的再现,是西方作家东方化中国的新样式,殖民话语的新变种。因此,我们在阅读《饮梦茶馆》时一定要清楚其背后的西方主流社会意识形态影响,同时反观自身,不断警醒。

〔此文系北京外国语大学2011协同创新中心项目、辽宁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项目(W2013145)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 韩春燕)

黄丽娟,文学博士,沈阳师范大学教授,北京外国语大学海外汉学中心博士后流动站人员。

猜你喜欢

希尔小说文化
以文化人 自然生成
“国潮热”下的文化自信
总得有人去擦星星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爱心树(上)
谁远谁近?
捉月亮的网
罗兰·希尔与邮票
文化之间的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