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演变与新走向
——二○一三年文情述要
2014-07-05白烨
白 烨
新演变与新走向——二○一三年文情述要
白 烨
当代文学的发展,除去依循文学自身的规律向前运行之外,越来越与社会生活勾连密切,互动频仍。这必然使不同年度的文学,呈现出不尽相同的风采。二○一三—二○一四年的文坛,正是在与各种社会动向、文化思潮的碰撞与互动中,呈现出持续分化与泛化的深层异动。
目前状况下,体现文学的进展与文坛的新变的,首先是作家的创作状况与作品的呈现情形;其次是理论问题的探究与批评话题的讨论;再次还有一些形成热点的问题争论与争议。把这些现象与倾向总合起来,才能构成对于年度文情的整体观察与系统扫描。因已有的年度文情报告各分体报告,已从不同的角度以点带面地描述了各种文体写作中值得注意的作家与作品、值得留意的问题与动向,我的这个总报告,将侧重于宏观层面的现象观察与总体角度的问题解析,望以此与各分体报告相互印证、彼此参照。
一、走势概观
梳理二○一三年的文学创作,人们会从不同文体和门类的创作之中,感觉到无论是题材的选取上,还是艺术的技法上,都有一股浓烈的现实主义劲风扑面而来,从而使“现实性”成为年度最为凸显的文学潮动。
确实如是,如果说现实主义在过去只是文学创作中的重要一脉的话,那么,在二○一三年,操持现实主义手法的许多作家,以对现实生活的新的掘进,续写着自己的文学新篇,而许多带有先锋色彩的非现实主义作家,也纷纷向现实主义之路倾斜和回归,使得现实主义的写作成为蔚为大观的时代风尚。
以长篇小说为例,本年度里出自于文学名家又为文坛内外普遍看好的长篇小说,有贾平凹的《带灯》、韩少功的《日夜书》、苏童的《黄雀记》等。《带灯》把镜头瞄准社会基层的乡镇干部,由一位名叫带灯的年轻女干事在社会治理方面的艰难“维稳”,既写出了当下农村潜伏的种种矛盾与纠葛,又托出了一个弱女子像萤火虫一样的释放亮光的感人形象。无论是揭示社会情绪,还是塑造新的人物,都充满了十足的现实主义精神。韩少功的《日夜书》描述了同为知青却又命运迥异的官员、工人、企业主、艺术家和流浪者的各式人生,不同人物串结起来的,既有社会生活三十年的急剧演进,更有从政治到经济到文化的社会转型及不同个性的人们在其中的升降沉浮与生死歌哭。苏童的《黄雀记》,由一桩错判的强奸案引发的三位当事人的生活纠结与命运转承,探悉了偶然性中深隐的人性内涵与人生哲理,人的情感压抑与精神焦虑,始终与潮湿又烦闷的市井生活相随相伴,构成了一种立体化的日常现实。
而一向被人们视为先锋小说代表性作家的余华与马原,则分别以《第七天》和《纠缠》,表现出向现实主义倾向的大步回归。《第七天》以死人还魂再去赴死的所见所感,打通了魔幻与现实的间隔,模糊了生活与戏剧的分野,穿插其中的各种社会新闻与网络资讯,更使作品在文学的现实性之上平添了新闻的真实性,以荒诞的艺术形式实现了真切的现实批判。马原的《纠缠》,更以近乎新闻案件调查、新闻事件纪实的方式,叙写了一桩由家产遗嘱引发的家族内部的夺遗大战,在最为日常的生活情态中,拷问了脉脉亲情在利益考量中的悄然泯失。这两篇新作,不仅在两位作家的小说写作中明显地具有靠近现实的艺术新变,而且也以充沛的现实气息,加重了整体小说创作走向现实的强劲势头。
在中短篇小说创作领域,颇具代表性的作家与较有影响力的作品,依然是那些现实感强烈、现实性充分的作家与作品。中篇小说如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陈应松的《去菰村的经历》、杨晓升的《身不由己》等,都由小人物难以自我把控的遭际与命运,揭现了人生的波谲云诡与理想的难以企及。反差巨大的异常冷峻的客观现实与无可奈何的主观现实,都由此得到了有意味的呈现。短篇小说如毕飞宇的《大雨如注》,由一个好学生突遇大雨的束手无策和难以应对,揭示了当下教育只重分数不重素质的不良后果;裘山山的《课间休息》,由早已退休的老师还在为自己的日常生活排课表,揭现了退休老人内心的空虚无着;范小青的《五彩缤纷》,由一对夫妇买房过程中的种种遭际,揭示了生活中屡见不鲜的荒诞元素。现实在作家们的笔下,犹如变换着各种色彩的万花筒,而透过这只万花筒,人们看到一个个引人又启人的生活小品与人生活剧。
纪实文学一直与社会生活关联密切,近些年在历史事件及历史人物的追忆性记述上拓进明显,成果斐然,使纪实文学的表现领域更为宽阔和广泛。但在二○一三年,纪实文学中更为引人关注的,仍然是直面当下社会生活的现实性写作,这又主要表现为两大倾向,即切近改革的发展进程,反映生活新变动、新气象的;瞄准关乎民生的社会焦点与热点,书写重要工程与重大事件的。前一倾向的代表性作品,主要有何建明的《让大海告诉你》、《江边中国》,傅宁军的《淬火青春——大学生从军报告》,黄传会的《国家的儿子》等;后一倾向的力作,则有陈启文的《命脉——中国水利调查》,秦岭的《水之殇》、《在水一方》,裔兆宏的《美丽中国样本》,顾秀林的《转基因战争:中国粮食安全保卫战》,丁燕的《低天空:珠三角女工的痛与爱》和《工厂女孩》等。涉及问题的前沿性,内容构成的专题性,使这些纪实文学具有直击现实的新闻性与事件调查的现实性。
散文、诗歌与戏剧,因为反映的对象相对弥散,与现实有关的作家与作品常常被湮没在汪洋大海一般的总量构成里,难以彰显出来。但在二○一三年,这种多样又多元的情形,都因某些向现实性的适度倾斜而有一定的改变。散文方面,由于怀揣乡情、回望故乡沧桑和以退为进、探究生活本相两种倾向较为凸显,使得散文写作的艺术笔触更多地伸向现实生活的深处。看似领地在不断萎缩的诗歌,也有令人颇感意外的表现。在二○一三年,借助着互联网和微信公众号,既使诗人同行之间有了更为密切的联系与交流,又使诗人与读者之间有了直通车式的即时互动,诗歌由此拓展了传播的渠道,也为新的创作提供了可能。与诗歌的情形相类似,二○一三年的戏剧,借助着大大小小的戏剧节和不断增长的小剧场,从圈子化的剧场走向大众化的舞台,戏剧的创作与演出日益焕发出了新的生机与活力。
网络文学方面,无论是在线作品,还是纸质作品,最为热门与销路最好的,主要是两个大的类别,那就是以官场与职场、言情与婚恋为主的写实类倾向,以玄幻与科幻、仙侠与穿越为主的虚构类倾向,两大倾向似乎在传播渠道上各有千秋,虚构类倾向的作品在网上的点击与传播更能吸引读者眼球,写实类倾向作品则在纸质出版后更能赢得大众市场。总体来看,网络文学越来越趋于多元化发展,但另外一个迹象也显而易见,那就是商业运营越来越成为网络文学版块的主要支撑,这将会给网络文学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也构成了网络文学发展的新的悬念。
二、热点评说
现在的文坛,既有不同代际的介入,又有不同群体的参与,而这些不同的代际与群体的文学人又秉持着不尽相同的趣味与观念,立于不同的角度与立场,所以无论是文学创作,还是文学批评,都会形成一定的碰撞与交集,构成一定的焦点与热点。这些碰撞与交集、焦点与热点,看起来似乎是个别的和偶然的,但在其背后,却隐含了一定的观念冲撞与新变趋向,带有着一定的必然性与普遍性。
二○一三年间,创作中除了现实性在各个文体的写作中普遍增强之外,青年作家群体的创作活跃与强劲崛起,构成了另外一个值得关注的热点。这里的青年作家群体,包含了“七○后”和“八○后”,这两个代际在二○一三年间,即以小说创作来看,也显现出了诸多的亮点,这也预示了他们在人生与文学的双向成长中走向了成熟。
一直以中短篇小说写作为主的“七○后”,在二○一三年间,出人意料地推出了为数不少的长篇小说,主要有徐则臣的《耶路撒冷》、乔叶的《认罪书》、田耳的《天体悬浮》、路内的《天使坠落在哪里》、王十月的《米岛》等。这些作品涉及的题材各有不同,编织的故事也各有千秋,但却大都具有书写成长的付出与代价,并由此来反思个人经历的共性;在对青春岁月的检省与回思中,偏于精神内在的指向性比较明显。看得出来,在对现实生活的反映上,他们更为在意的是事象层面之内里的精神形态的现实。
“八○后”的情形,更让人为之欣喜。这个群体过去主要以长篇小说的文体来书写校园故事与青春的主题,一向不大注意中短篇小说的艺术经营。但在二○一三年,这两种情况都分别有所改变,由此显示出长足的进取性。在长篇小说方面,颜歌的《我的家》,七堇年的《平生欢》、郑小驴的《西洲曲》、祁又一的《探宝记》都与惯常的青春文学大不相同,它们或以成长的主线折射复杂人生的况味,或由家庭的小窗口来瞭望社会生活的种种变异,无论是观察生活的面,还是透视人生的点,都在具有广度的同时更见深度。而让人颇为意外的,是在中短篇小说创作中,涌现出了一些专心致志的作者和苦心孤诣的作品,显示出这一群体在小说创作上的全面出击与强劲崛起。在这一方面,给人印象深刻的作品有蔡东的《净尘山》、马金莲的《长河》、孙频的《月煞》、文珍的《到Y星去》等。这些都为二○一三年的小说创作增添了一种新鲜的气韵与青春的色彩。
二○一三年与青年作家群体相关的,还有两个值得注意的年度事件。一个是《人民文学》杂志与江苏作协合办的“紫金·人民文学之星”评奖,王威廉、甫跃辉、袁绍珊、陆蓓容、岳雯和温方伊,分别摘得中篇小说、短篇小说、诗歌、散文、文学评论和特别文体(剧本)六个奖项。奖项类别之多样,评奖竞争之激烈,都是当下青年作家创作蓬勃发展的一个生动反映。另一个是在是年9月,中国作协于北京召开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以“七○后”和“八○后”为主的三百多位青年作家代表与会。创作会议听取了刘奇葆的重要讲话,聆听了王蒙等老作家的专题发言,还利用会议交流了写作经验,畅谈了文学理想,以代际互动、整体亮相的方式,宣示了当代青年作家的与时俱进与健康成长。
在理论批评方面,作家作品的评论与研讨,一直是批评领域的重中之重。在二○一三年,刚获二○一二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自然成为该年度文学研究的一个重点。但对于莫言的创作及其成就的估计,并不因为莫言获得“诺奖”而一味叫好,无论是研讨会方式的讨论,还是个人性的评论,都表现出既不溢美、又不掩瑜的清醒而客观的基本姿态。
在对莫言的个人性批评中,李建军发表于《文学报》的《直议莫言与诺奖》,否定性的看法表达得最为直接,因而引起的相关争议也最大。李建军认为:莫言的写作经验,主要来自对西方小说的简单化模仿,而不是对中国“传统文学”和“口头文学”的创造性继承。莫言的作品缺乏伟大的伦理精神,缺乏足以照亮人心的思想光芒,缺乏诺贝尔在他的遗嘱中所说的“理想倾向”。他的获奖,很大程度上是“诺奖”评委根据“象征性文本”误读的结果,——他们从莫言的作品里看到的,是符合自己想象的“中国”、“中国人”和“中国文化”,而不是真正的“中国”、“中国人”和“中国文化”。看到《文学报》“新批评”专刊后,《收获》执行主编程永新随即发了微博,对《文学报》刊发李建军批评莫言的文章表示抗议。程永新写道:“如果说以前对王安忆《天香》的批评、对贾平凹《带灯》的批评只是显示幼稚可笑而已,那么李建军对莫言的攻讦已越过文学批评的底线,纯意识形态的思维,‘文革’式的刻薄语言,感觉是已经疯掉的批评家要把有才华的作家也一个个逼疯!”此后,《收获》杂志编辑叶开也对此事发表了支持程永新意见的看法。有关莫言评价的不同意见的碰撞,涉及了莫言创作的复杂性,也涉及了批评者的不同观念,更涉及到了在当下文坛,批评与创作如何逐步走向良性互动。
由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于二○一三年十二月共同举办的“莫言:全球视野与本土经验”学术研讨会,是莫言获“诺奖”之后的第一个全国性研讨会。与会的专家学者从多方面探讨了莫言的小说创作经验、文学追求历程及其与中国当代文学的连带意义。如张志忠认为:在由“批判”到“建构”的过渡中,莫言的创作有得风气之先的开创性意义。自《红高粱》之后,莫言的作品也都有一定的建构性意义,这就显示了他和同时代的作家在重建民族精神方面的努力。陈晓明以“在地性”来阐发莫言小说的本土性。他认为,莫言的本土,或者可以说是一个异本土。如果回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新潮的节点上看莫言的崛起,莫言恰恰是在现代派、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与本土性三者关系紧张的情况下,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道路。张清华认为鲁迅反复书写过的暴力、围观、嗜血的主题,以及对国民性的分析,在莫言作品中都是非常丰富的。莫言小说对农业文明整体经验的书写对整个当代文学弥足珍贵,其魅性、神性、结构性的内涵,原始性、想象力和美感,随着城市化的进程,在将来的当代文学中或许不复存在。季红真深入探讨了莫言与中国古典文学叙事传统的深刻关联。她认为,莫言的小说创作虽然受到外国文学大师如福克纳、川端康成等影响,但他小说的叙述方式仍然主要是由中国叙事文学的传统滋养出来的。中国古代悠久的叙事文学传统,不仅为莫言提供了取之不竭的文化资源,决定了他基本的艺术思维方式、选材特征、叙述方式与语义结构,还影响和决定了居于整体美学风格中心的宗教信仰和宗教情怀。还有一些发言分别从“诺奖”焦虑、大国情结、消费时代、海外传播、媒体反映等角度,对与莫言相联系的当代文学的现状与问题等进行了深入的反思。
二○一三年七月至十一月,《人民日报》专门开辟了“文化世象”专栏,在“警惕不良文化趋向”的总题目下,连续刊发了九篇文艺批评文章,对当下文学创作、文艺活动和社会文化生活中的不良倾向与相关问题,联系实际进行了有理有据的批评,在文坛内外引起较大的反响。这或许表明,在文学、文艺、文化领域里,出现的问题相当多,而且具有一定的偏向与较大的影响,需要开展系列化的批评,以引起人们的注意。
九篇文艺批评文章中有两篇涉及文学创作中的倾向性问题。贺绍俊在《闭门造车何以大行其道》的文章里,由一些热销作品“叙述浮于浅表,缺乏思想的力量”现象,指出在一些作者那里存在的“脱离生活、闭门造车”的问题,并揭示出这些作者在创作态度上对于文艺与生活关系的严重忽略。文章指出,文艺与生活,“它首先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创作态度问题。一些作家艺术家并非不知道补充生活体验的重要性,也时常感觉自己的资源库存严重匮乏,但他们就是不愿意设法与生活建立起密切联系,原因是多方面的,或者是他们已经答应了出版商的约稿,或者是他们下不了放弃城市优裕生活的决心”。肖鹰在《以丑为美挑战审美底线》的文章里,由某部“古装魔幻神话剧”的热播说起,指出“在近年的流行文化中,秀丑、赛丑与捧丑已成一大风潮,各种恶搞行为大行其道”。他把以丑为美的现象概括为:其一,以反常为正常,以畸趣为兴趣。其二,以低俗为通俗,以恶俗为本色。其三,以欲望为精神,以贪婪为气派。其四,以仿袭为本事,以俗套为个性。两篇文章,或着眼于严肃文学的不足,或洞见通俗文艺的病象,都面对创作现状提出了值得注意的倾向。
有四篇文章对文化建设中存在的种种问题进行了批评。吴义勤在《形式主义侵蚀文化肌体》一文里,分析批评了当下文化生活中种种形式主义现象。他认为,“那些冗长的‘会议’,空洞无物的讲话与文章,所谓的‘政绩工程’、‘形象工程’、‘献礼工程’;那些越建越豪华的楼堂馆所,越来越多的中心广场;那些大而无当的新校区、贪大求全的学校合并,甚至礼品食品的过度包装、婚丧嫁娶的日益铺张、品牌消费的畸形上涨,等等,某种意义上说,都是形式主义或形式主义的变种。”文章指出:“从表面上看,文化形式主义是拜金主义在作怪。”“而从深层意义来说,很多人之所以热衷于搞形式主义,正是文化虚无主义和缺乏文化自信、根本不懂文化的一种体现,也是功利主义、媚上心理、跟风投机心理和畸形权力崇拜心理的典型表现”。王彬在《政绩工程缘何屡禁不绝》的文章里,就当下文化建设中存在的政绩工程现象,论述了其中的问题,分析了背后的原因。他指出:“文化的背后是良心,政绩的背后是政德。片面追求文化政绩工程,是对文化本身的无知与践踏,归根结底源于某些政府官员畸形的文化观、投机的政绩观。”王磊和南帆也从不同的角度批评了这种文化乱象。王磊的《莫让浮奢蛀蚀时代精神》,从当下社会文化生活中严重存在的浮奢之风说起,认为“在文化消费主义和资本利己主义的裹挟下,大众文化领域成了滋生浮华之风的重灾区之一。电视中热播的,不少是娱乐至上的综艺节目、形形色色的选秀节目,硕大的舞台充斥着无比绚丽的布景和灯光,各路明星、大腕儿嬉笑怒骂,除了博人眼球,别无他求。电影院上映的,很多是大投资、大制作的鸿篇巨制,动人的故事与深刻的思想这样的电影美学成了明日黄花,以华丽震撼的感官效果掩盖艺术内涵的贫乏和思想内容的空洞,是其惯用手段,所注重的只是投入巨资,做足宣传,引来观众,赚足票房”。南帆在《文化莫陷技术崇拜陷阱》的文章里,提出了另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那就是“在许多贪大求奢的文化工程、文艺演出中,我们不难看到技术崇拜正在形成”。“众多文艺晚会,大额资金慷慨赞助,大牌演员频频现身,大众传媒提供各种空间……形形色色的文艺晚会如此密集,以至于人们不得不怀疑:这个社会真的需要那么多奢华呈现吗?除了晚会还是晚会,如此贫乏的文化想象通常预示了主题的贫乏——这种贫乏多半与技术制造的华丽风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时的技术业已游离了艺术的初衷。”以上话题都涉及到当下文化领域的乱象,但视角不尽相同,看法各有千秋,个中也折射出了文化乱象的多因性。
另有三篇文章,从网络建设、文化伦理和社会道德的层面评说了相关的倾向与问题。
朱大可的《警惕哄客助推网络暴力》,针对当下网络文化中的种种现象与乱象,指出:“长期以来,互联网是一些哄客的主要阵地,他们借助微博之类的自媒体,针对各种新闻事件发表看法,以匿名、化名或实名的方式,卷入舆论制造的洪流。尽管有所谓蛊惑和迷失、谣言和轻信、误导和盲从的‘乱象’,但这并非是研究者担忧的重点。一个更值得探究的现象在于,自媒体的功能,一直在信息域和垃圾场之间摆动,犹如支配互联网的钟摆效应。”他认为,因为互联网存在着正负两方面的巨大能量,所以,既“必须精心地加以呵护”,更要学会“在众声喧哗的互联网广场”,“在权利上互相呵护,公民理性对话”。陶东风在《比坏心理腐蚀社会道德》一文中,指出了比道德下滑更为严峻的问题,那就是“出于一己私利,不是努力去疗救它、修复它,而是自觉不自觉地甚至无所顾忌地参与到对它的进一步破坏中。这种犬儒主义与投机主义的态度,比社会道德的损坏更为可怕”。作者以电视剧《甄嬛传》为例,指出“在残酷的宫廷斗争中,你必须学会比对手更加阴险毒辣,你的权术和阴谋必须高于对手,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我相信,绝大多数观众不可能没有基本的分辨是非对错的能力,不可能不知道甄嬛用来对付对手的权谋与诬陷手段是不对的甚至可耻的,但一些人仍然选择了以甄嬛为榜样,选择了以恶抗恶。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剧:明知其恶而作之,明知其非而为之。这种犬儒主义和投机活动的大面积泛滥,将会对社会道德造成巨大腐蚀。”
斯文的《价值迷失阻碍道德崛起》,把文化生活中存在的问题上升到道德层面来考察,指出:“在思想解放取得可喜进步的同时,文化领域仍存在着一定程度的价值迷失和道德失范,具体表现为奢靡化、物质化、去智化、粗鄙化、虚无化、空心化、娱乐化、泡沫化。值得警惕的是,这种比物质浪费更可怕的精神疾患,近来颇有愈演愈烈之势。”文章认为:“物质化、奢靡化是对勤谨俭谦的颠覆,去智化、粗鄙化是对尊文敬识的颠覆,虚无化、空心化是对包容厚载的颠覆,娱乐化、泡沫化是对慎终追远的颠覆,而这些,恰恰是中国文化传统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些批评意见,堪称豁人耳目,尤其是都把问题上升到文化伦理的高度,显然有助于人们认识这些问题的严重性。
三、问题简析
当下的文学与文坛,既面临着外力的不断介入和强力冲击,又经历着内部的不断分野与日益分化,这一切交织在一起联袂而来,使得文学与文坛在写作与批评、传播与阅读、体制与机制、生产与运作等方面,都发生着一定的转型与深层的异动,这便使新的变化呈现新的走向,新的走向形成新的关系,新的关系构成新的矛盾,新的矛盾产生新的问题。
从系统性和整体观的角度来看,文学与文坛呈现出来的问题,多是已有倾向的不断强化与日益凸显,但这些或隐或现、或大或小的问题,在二○一三年无疑更为显眼。从事关全局又较为迫切的层面看,有三个方面的问题尤其值得关注和需要解决。
1.文学观念需要整合
这些年来,文学领域出现各种写法,各种倾向,并在一些问题的看法上歧见甚多,不一而足,这背后其实是不同的观点在作祟,不同的观念在主导。因此,文学的各种变化,说到底是文学观念的变化。总体来看,现在的文学观念比之过去更加新异了,也更为多元了,但因为核心的文学观,如文学的价值观,没有相对意义上的共识,因此在观念层面上,处于核心地位的文学价值观没有占据主导的地位,起到统领的作用。所以,伴随着多元与多样的,一定是庞杂与缭乱。
简单梳理一下即可看到,随着文学的不断变化,当下的文学场域,在文学观念上已近乎春秋战国时代的群雄争霸,诸侯割据。在严肃文学或传统文学领域,文学观念中已有的启蒙论的文学功能观、纯文学的艺术本体观、进化论的文学历史观等,就已经各自分离和分立,而新的文学群体、新的写作追求、新的传播方式、新的阅读需求、又带来类型化的文学观、游戏性的文学观,乃至靠近商业化的文学观与追求互动性的文学观。这些观念分布于不同的版块,统摄着不同的群体,并主导着他们的文学活动,从而使得整体的文学既走向分流和分化,又呈现出多样与多元。
领会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精神,联系文学领域的实际,如何在文学活动中也建立起核心价值观,以此来统领众多的一般文学观呢?我以为,在几个关键元素上,可参照文学传统或经典文学的价值经验与已有资源,寻求有关文学看法的最大公约数,尝试核心文学观的建构。比如,思想价值的个性发见,典型形象的创意塑造,文学语言的诗性表达,民族形式的新异探求,等等。文学的核心价值观,一定是通过文学的形态、审美的方式所表现出来的文化价值观念,并对文学创作和文学作品、文学生产和文学活动起根本支配作用的文化价值观。寻求和建构这样一个能让更多的文学人认同的文学观,有一个复杂而漫长的过程,但却是必要和重要的,是非做不可的,也是迫在眉睫的。
2.文学经典需要构建
在当下文坛,文学经典呈现出两种景象:一种是在理论探讨中,有关什么是文学经典、当代文学有无经典、有没有必要建构经典等,一直在进行热烈的探讨,而且不同的看法相持不下;另一种是在现实文学生活中,已有定评的一些文学经典作品,不断被大量的畅销读物和流行作品所遮蔽和覆盖,广大的青少年文学读者普遍喜欢网络小说,文学经典受到严重冷落,从而导致文学阅读的浅俗与文学认知的芜杂,以至于在多次的文学阅读抽样调查中,学生读者都把郭敬明、韩寒与郭沫若、韩愈相提并论,把畅销作家与经典作家混为一谈。
文学经典的问题,是一个理论问题,更是一个现实问题,需要好好予以辨析,认真加以解决。
关于文学经典,有各种各样的定义。取其精髓,综合要素,可以大致作这样的概括:第一,思想性与艺术性相得益彰,负载了民族的尤其是人类共通的思想价值与艺术价值;第二,艺术地概括了历史影像与时代情绪,具有一定时代与社会的深刻印记和一定的超越时空的特质;第三,以独创的艺术形式承载丰富的精神营养,具有耐久的可读性与丰盈的可阐释性。三者皆备,是经典作品无疑,三者备其一,也应是靠近经典的经典性作品。用这样的高标尺来衡量古代和近代的文学作品,因为经过长久以来的时间的淘选与阅读的检验,什么人是经典作家,哪些书是经典作品,既不难判断,也容易形成共识。但如果以此来判断现代与当代的作家作品,看法就会不一,争议就会很大。这不仅因为现代和当代距离我们太近,认识需要一个过程,还因为人们在评判作家作品上,往往距离越近,越是严苛。正因为如此,才有当代文坛缺少文学大师、当代文学没有经典作品、当代文学不及现代文学等种种言论。
我以为,如同刘勰所言:“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文学的历史长河流淌到我们这个时代,一定会被打上我们这个时代的烙印,而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一定会有属于自己的经典。从文学经典的三个基本要素来看,我们的新文学(现代和当代文学)也许少有三个要素同时兼备的经典作品,但一定会有接近于经典或具有经典性的作家作品。已有学者指出:现代时期的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就是现代文学中的经典作家。这种出自现代文学史的看法,确实不无道理。他们的作品因为葆有各自的思想价值与艺术特性,已成为现代时期不可替代的文学标记,正是经由他们,使得古典文学成功地过渡到当代时期,开启了中国文学发展的历史新纪元。
我们现在所需要的,是把文学经典的标尺应用于当下,从当代文学中寻找出具有经典性意义的作家与作品。从以创意的形式负载精神的内涵,以典型的形象反映时代的情绪,并葆有鲜明的艺术风格与民族气派上看,当代文学前三十年中的赵树理、孙犁、柳青、周立波、马烽、李准等,因为分别创作了具有时代标记的重要作品,并营造了自己独有的艺术天地,都可视为经典性的作家。而当代文学后三十年中,写出了篇篇精粹的短篇小说的汪曾祺,写出了《白鹿原》的陈忠实,写出了《红高粱》、《檀香刑》的莫言,写出了《秦腔》、《带灯》的贾平凹,写出了《尘埃落定》的阿来等,也都可视为经典性的作家。这些当代作家和作品,比之现代时期的鲁郭茅巴老曹,不仅并不逊色,甚至在文学的品质与艺术容量上,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说当代需要文学经典,而以上这些作家也够得上经典,那么,我们需要的就是在文学研究上进一步阐释其经典性价值与意义,在文学传播上进一步强化其辐射的广度与力度,在文学阅读上进一步发挥其独特的影响与功用。只有这样善待经典,看重经典,维护经典,弘扬经典,才会从文学创作到文学阅读的全程文学活动中,释发其正能量,发挥其大作用。
3.网络文学需要强化文学元素
网络文学在二○一三年有两个动向值得探究。一个动向就是网络文学网站和网络文学公司的并购和重组。如盛大旗下的起点中文网的一些人退出之后,另组了一个创世中文网,与腾讯展开战略合作,然后腾讯也组建了自己的文学公司。门户网站中最早也最有影响的新浪读书,也独立成了一个网络文学公司。还有凤凰网等一些网站,都把过去的读书频道、文化频道相继分离出来成立了公司。这些动作背后的含义是,一些文学网站和读书频道,过去的属性是一个平台、一个传媒,但现在已变身为一个公司、一个企业,也就是说它们基本上从媒体人的身份变为商业人的身份,工作从媒体性变成了经营性。另一个动向是年底揭晓的网络作家排行榜与富豪作家排行榜。这两个作家排行榜呈现出的一个突出现象,就是赚钱最多的,都是网络作家。在所谓的主榜也就是传统文学的作家富豪榜里,排名第一的是江南,他以二千五百万超过了莫言。而在网络作家排行榜里,排前三的年收入都是在三千万左右。这些现象共同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网络作家是现在文学写作中收益最高的,赚钱最多的。这又进而说明网络文学已经变成一个产业化的链条,它已经大踏步地走出了过去的那种自然的、原生的状态。
但问题也由此而产生,那就是从网络文学创作与生产的组织与管理来看,网络的文学网站和读书频道开始由媒体化向经营化转型,靠近商业去发展产业,立足于经济去操控文化,这也预示着以内容为主、以宣传为重的做法,将会改为以盈利为主、以销售为重;而从写作到阅读,从开发到传播,网络文学逐步建立起工业化运作、产业化体系的基本链条,使得网络文学整体上都在向商业化大幅度倾斜。网络文学虽然由此找到了生存与发展的基本方式,但显而易见,这里存在着明显的倚重商业、强化产业的倾向。从目前的发展趋势看,资本似乎成了支撑和推动网络文学的主要杠杆和基本力量。作为文学形态之一种来看,另外的一种力量好像在淡化,在萎缩,在隐退,比如说文学的力量,美学的力量,文化的力量,精神的力量。问题还在于,目前有关网络文学的作家,主要由网站、公司凭靠经济手段维系和联络,网络文学作品,主要凭靠网站编辑的个人喜好判断和取舍,而关于网络文学的研究明显滞后,批评更是严重缺席,这些都造成网络文学中一些倾向性的问题,一些消极性的作品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与适当的批评。这无论是对于网络文学的生产,还是网络文学的阅读,都因没有另外的声音,缺失应有的制衡,而会使得商业的元素或是经济的力量无遮无拦,一头独大。这从整体上讲是对网络文学的发展极为不利的。所以,怎样培育网络文学作家,培训网络文学编辑,加强网络文学的评论,包括建立网络文学的评论队伍,构建评论标准与形成评论机制,让传统文学的经验、经典文学的营养、文艺美学的力量不断影响和渗入进来,提升网络作家的艺术素养,保持网络写作的文学品质,制衡资本因素的无限扩大,都是十分必要和极其迫切的。只有这些工作跟上来和做到位之后,网络文学才能更加健康地成长,并在促动整体文学的协调发展上发挥其积极作用。
对于我们而言,每一年的文学与文坛,都是未曾经验的新的现实,因而每一年的文情报告,都要全力梳理资讯,认真进行研读。我们越来越清醒也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对于超出了我们以往的文学经验的新世纪以来的文学,宏微相间地系统观察,以点带面地摘要梳理,努力去把握一个全新的文学存在,是十分重要的,而更需要我们去做的,是发现其中的动向与倾向,找到其中的缺陷与问题,并且通过我们的提示和文坛有效的工作去因势利导,使其朝着比较靠近我们理想的方向演进与发展。我们这样希望着,我们也这样努力着。
二○一四年三月于北京朝内
(本文系为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2013年中国文情报告》所撰写的总报告)
(责任编辑 高海涛)
白烨,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