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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类疗法

2014-07-03肖雅芳

长江文艺 2014年7期
关键词:干花健儿二叔

肖雅芳

他说这个世界上很多很多的人都是蠢里吧叽的,

他这个诊所专治蠢病。

这是他私下里说的,对外则宣称包治疑难杂症。

这些都无所谓,要命的是二叔根本没学过医,

却被人当神医供着。

不能让智慧出去上学,他会学坏的。二叔说。

我窃喜。

二叔请佟先生单独在家里教我,佟先生必须听他的。据说他小学都没毕业,有限的知识全凭自学。不过佟先生仍然听他的,因为他有钱。他说知识不过是商品,出钱就能买到,一点都不稀罕。稀罕的东西是智慧,是从自己脑袋里边长出来的,谁也拿不走。

这也是我名字的来历。我是在德兰福利院长大的,遇到二叔的那一年我五岁。那时的情景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天,秀英阿姨带着两个陌生男人进了我们教室,他们的个子高高的,走到我面前正好挡住了前面的窗户,窗外有一只啄木鸟正在吃虫子。

大叔,你挡住我了。

大叔?我有那么老吗?其中一个男人假装生气地说。

我慌了,忙改口叫,二叔。

呵呵,这小家伙真聪明。这个男人摸摸我的头笑道,就他了,我喜欢。

于是,我就成了他的养子,叫他二叔。

我曾经好奇地问他,智慧到底是什么呢?

二叔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我,知道我的钱怎么来的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开了个诊所,很来钱。

那么,我为什么要开诊所呢?

不知道。

给你讲个故事。以前我是在外面闯荡的,弄了些小钱,但厌了,不想出去了,就闲在家里。张三李四王五的就爱来我屋里喝喝茶,晃荡晃荡。邻村小六是常客,这家伙年纪轻轻正是做事的时候,可惜即将过门的媳妇跟人跑了,受了打击,想着想着不明就里地脖子歪了,到处都治不好,出去又有碍观瞻,只得在家里穷呆着。一天,我来劲了,想逗逗他。嘿,你的钱包掉了!冷不防,我趁他愣神儿的时候夸张地大叫一声。咯嘣。比谁都差钱的他忽地一扭头,脖子倒是正了,筋骨严重扭伤。为了弥补良心不安,我给他买了一盒麝香虎骨膏。没想到,等扭伤痊愈,他的脖子也端端正正地竖在肩膀上,好了!为此,小六放了一万响的鞭炮。接着是王婆来找我,说她女儿得了精神病,被亲家关在屋里不给吃不给喝,快饿死了,求我救命。我问怎么得的病,有没有受到过精神上的打击和压迫。她说没有的事,嫁过去一直好好的,突然就不对头了,做事颠三倒四,她三叔虽然得过精神病,但他们没有血缘关系,是过继,亲家公硬揪着这个死理要把我女儿赶出门。为了安慰她,我说,你女儿没有得精神病,只是脑子出了问题。她兴奋地一拍大腿,说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呢,回去就带女儿到县医院做检查。原来是脑部长了个瘤子,压迫小脑导致行为异常,而且这个瘤子是良性的,切除后就好了。从此,我成了村里的大医生,名声播及方圆几百里。

哦。但是,这就是智慧吗?

是的。

这是在骗人!

可二叔认为自己在救人。他说这个世界上很多很多的人都是蠢里吧叽的,他这个诊所专治蠢病。这是他私下里说的,对外则宣称包治疑难杂症。这些都无所谓,要命的是二叔根本没学过医,却被人当神医供着,难道真的像佛经上说的众生都是颠倒的?搞不懂。

王医生,给你看样东西。

今天这位病人很奇怪,竹竿样的瘦高个子,身子歪歪斜斜的总是坐不稳,手里紧紧抱着一个黑色皮箱。他也不抢着看病,安静地坐在我二叔旁,冷冷地扫视来往的人,直到病人走光了,才神秘地凑近二叔。眼见门关上了,他迅速输密码打开箱子。

嗬,好家伙,全是钱,满满一箱子。二叔发财啦!我在心里大叫。

二叔蜻蜓点水地瞟了一眼钱,并不说话。

你看好了我们一家人的病,这钱归你;要是有一个人看不好,就不怪我小气了,怎么说?竹竿声音低沉,一脸严肃。

呵,二叔的脸老菊花一样绽开了。真是见钱眼开,瞧,刚才还装呢,现在装不住了吧。

我先付订金。竹竿从皮箱里取出一叠钱,整齐地放到二叔面前。

二叔忽地站起来,你啥意思,我王长富什么大场面没有见过,我在钱堆里打滚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缝里!呵呵,几个毛票票,还想来寒碜我?行了,带上你的钱和箱子走人。二叔绷起食指硬邦邦地指着门。

扑通!歪斜的竹竿一下矮了半截。不,不,您误会了!他居然跪到了二叔面前。书上不是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吗,他怎么这么容易就把黄金给出卖了?

王医生,求您救救我们一家人,三个人都得了怪病,日子没法过了!竹竿的防线轻而易举就被我二叔击溃了,话里含着深深的泪意。

二叔轻蔑地一笑,治病救人是我的天职,你这样做摆明了就是在跟我谈生意,我不喜欢生意人。

请先生谅解,竹竿坦白。前几天老婆请了一个道士来算命,那道士说我们家要散财,让我捐一大笔钱给他的道观,财是灾是祸水,散掉这灾祸一家人的病都可以好。这不摆明了是骗钱吗,可是老婆信他,说什么要我把不义之财拿出来,真是瞎扯。这时候一个朋友说您医术高明,专治大医院看不好的疑难病,花钱看病天经地义,于是,我就……

竹竿望着二叔,等二叔的下文,还抽空把我也从上到下像看小人书一样阅览了一遍。

二叔才懒得理他,瞅瞅神龛上供着的华佗若有所思,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竹竿不声不响地把刚才拿出来的一叠钱又放回箱子一起推给了二叔。

这时,一个女人带着个小男孩敲门进来了,竹竿冲他们点点头,很显然是他的老婆和孩子。女人看起来很漂亮,但是需要被吹一口仙气,这种美是风干的,有点像我们对面花店里卖的干花。小男孩估计比我小一点儿,手里拿着个最新版的变形金刚玩得可起劲了,三两下就把超人变成了汽车。

哇!汽车超人!我叫道。

不是,是坦克超人。男孩随口说出的这句话,竟把竹竿和那干花惊得跳起来,你说什么!

这架势把我吓着了,那男孩却当他爸妈是空气,根本不理这一茬。

健儿,健儿。干花满脸期望地喊道。可是健儿仍那样。竹竿使了个眼色示意干花别多嘴,她便不说话了,像噎住了一样,脸蒙上一阵愁云,眉心的三道竖纹深刻起来。

王医生,我儿子聋了一年多,今天真奇怪,居然说话了,看来我们真是来对了地方,请您一定要帮我们。竹竿真是个死皮赖脸的家伙。

这样吧。二叔有主意了。一个一个地来,胡子眉毛一把抓是不行的,你说,谁先看?

竹竿干咳一声,定了定神,以一家之主的口气说,我先来吧。

您看我这腰、这脖子,还有这腿,到处疼。到医院检查什么问题都没有,X光、核磁共振都做过,而且到同济、协和的骨科检查过,查不出来。巫医马脚、菩萨大仙、僧人道长也拜访了不少,没一样起作用。

看来,你到我这里来,也不过是病急乱投医。

不,我们是慕名而来。竹竿指指干花和健儿这俩人证,并下意识地用眼光扫了扫黑皮箱。

竹竿撒谎了。他也不问问我二叔是什么人,孙悟空逃得出如来佛的法眼吗?

我诊所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来找我看病的人必须百分之一百地信我,把我要的信息毫不含糊地提供给我,如果你心里还有什么小九九请马上离开。

没有,没有。竹竿慌忙道。

神的力量是无比强大的,你知道吗?二叔诡异地说。

竹竿听得一愣。

当然,我说的这个神是指心神。二叔拍拍竹竿的胸,以核实他的心是否在里头。

哦,好。竹竿释然。

我们,都听您的。干花看了看竹竿,小心地代表全家人表态了。

二叔戴上白手套,让竹竿躺下,装模作样地在竹竿身上这里揉揉那里捏捏。

这里痛不痛?

痛。

这里呢?

痛,浑身痛,骨头也痛,肉也痛。

你的病是怎么上身的?

走楼梯的时候摔了一跤。

你把前因后果讲清楚,我这里没有外人。

竹竿盯了会儿二叔的眼睛,沉吟片刻,还是坦白了。一天夜里领导给我一个黑皮箱,让我帮着保管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抱着箱子爬楼梯时把腿摔了,半个多月卧床不起,腿伤完全好了之后,全身开始痛。

箱子里装的什么东西?

当时我也没敢问,成天惶恐不安,渐渐地精神变得有些恍惚起来。

既然这样烫手,你为什么不把箱子还给他算了?

不行,我不能还回去,一还回去我就把自己的路给堵上了。我还想往上爬呀,他能给我机会。

然后呢?

箱子一放就是一年多,前些天他提起这事,让我立刻把东西消化掉,我打开一看,足足有二十万!

是这个?二叔指着皮箱问。

是的。

行了,你说什么我都没听见。装聋作哑是二叔的强项。

二叔紧皱眉毛,手指默默掐算,嘴里念叨着子丑寅卯之类的东东,一会儿,停下来。

好,站起来。

竹竿提着裤子站起来,皮带快掉到地上了,后脑勺的头发调皮地竖起,样子很衰。

王医生,我得的是什么病吗?

可以说有病,也可以说没有病。

啊?竹竿一脸怀疑。

有就是无,无就是有。最重要的一点,你筋脉不通同时心神又太虚,需要增补阳气,以阳气打通你的筋脉,通则不痛嘛,最终达到痊愈。

二叔熟练地从面前的几本书中抽出一本旧旧的黄皮书,啪地扔竹竿面前。

竹竿好奇地翻开书,里面全是类似甲骨文的东东。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病人能看懂这本书,竹竿也不例外。他不再研究了,合了书问道,那要怎样补阳气呢?

呵呵,又一个人被忽悠了,真过瘾。估计这书连二叔自己都看不明白,我就从没见他看过。

站直一点!阳来自太阳之上,气魄来自呼吸之间,记住,不要和阴暗猥琐的小人来往,尽量不要有阴暗的想法,要让阳光照进来。

竹竿努力站得更像一根竿子,二叔围着这竿子左三圈右三圈地转来转去,把我的眼睛都转花了。

直一点,再直一点,擎天柱!想象你头顶有一轮火红的大太阳。啊!我要拥抱太阳,我全身充满力量……挺胸!收腹!二叔一边抒情一边用力拍着竹竿的肩,语气激昂。听得我直起鸡皮疙瘩,受不了。

奇迹出现——原本歪斜的竹竿居然正了,直了。

喔。竹竿的肩一抖,心里肯定有点得意。

别动。

哈哈,罚站吧,有你受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竹竿就不喜欢。

二叔递了一根真正的竹竿给我——确切地说这是我们家的撑衣竿,让我监视竹竿,如果他一松动变形,就打。被安排这个光荣的任务,我太激动了。

小男孩健儿停手不玩变形金刚了,两只眼睛瞪着我,就要冒出火来了,让我想起了刚刚看过的葫芦娃,不过那个火娃是嘴里喷火的。干花看着我欺负她老公一声都不吭,估计她在家里经常受竹竿虐待,这会儿我正在给她报仇呢,又不能笑,还要装。唉,大人太辛苦了,二叔说这个世界就是一个装的世界,谁装得像谁就是赢家。

眼看三十分钟过去了,竹竿居然挺得像雕塑。我气急败坏地扔掉竿子,那个健儿脸上有了喜色。

不错。二叔表扬了竹竿。

竹竿一松劲又歪了,我立马俯身去捡撑衣竿。二叔冲我摇摇头又对竹竿说,看,你的身体没多大问题,还是能够伸直的。

那是怎么回事?竹竿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深厚的兴趣,甚至能看出,他侥幸地认为不必浪费钱看医生了。

二叔不理会竹竿,坐下来开药。

片刻,他把处方和两包药递给竹竿,叮嘱,一天两次,一次一勺,另外把这张处方贴在你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照单去做,一字不漏,三个星期后来复查,不出意外的话,三个月保你痊愈。如果效果能保持一年,那么你终身都不会复发了。

放心吧,我二叔妙手回春。

竹竿看看处方,不确定地摇了摇手里的药,又看看二叔,满脸狐疑地问,就这么简单?

呵呵,虚弥藏芥子,芥子纳虚弥,简单暗藏乾坤呐。二叔流露出惯有的不屑。

简单的事情才难做呢。我也跟着鄙视。

没劲,眼看竹竿完事了,我把兴趣转移到健儿身上,他手里的变形金刚居然变成了一架飞机,太威风了!

二叔!我担心竹竿一家人要走了,上前抓住二叔的衣服嚷道,我要这飞机!

不行!健儿又开尊口。

健儿!竹竿敏感地叫道。干花已经惊得半张着嘴。

健儿,你听见了吗,健儿?可是他们再怎么喊,健儿都没有反应,像被妖怪施了魔法。

王医生,您看,我儿子聋了一年多,怎么在您家的小先生面前就开窍了呢?

你再叫他一声行不?竹竿急切地求我。

我硬是不吭声。

竹竿拿我没辙。

低眉顺眼的干花突然说。小同学,今天正好是星期六不用上学,我请你到我们家去玩,健儿的玩具都是你的,你想玩什么就玩什么,对了,还有很多好吃的,怎么样?

干花的声音十分好听。我想起了福利院的秀英阿姨,我从小没有见过父母,记忆里最亲切的就是她的笑容,可是她几年前病死了。干花说话的声音轻柔极了,像在唱摇篮曲。

我本来就不用上学,还有,我不叫小同学。

喔,对了,小帅哥怎么称呼?干花的脸上仍挂着笑,很客气。

大名王智慧,智商的智,聪慧的慧。

这么聪明不去上学太可惜了。看得出干花毫无恶意,竹竿看了干花一眼,干花噤了声。这两人怎么老用眼睛说话?

我吐吐舌头,没有说什么,因为这话听得太多了。二叔说过,上学是和稀泥,一群人怎么能用一个老师教呢,都一个框儿框成了只会考试的应声虫,没有个性的人是不能成大事的。

看不出来你们的想法很有创意嘛。二叔开口了,对人家提出此非分之想表示讽刺。我最见不得二叔老是一副吃定了别人的模样,突然想和他较较劲。我愿意去!我脱口而出。

噢?不出我的意料,二叔十分意外,能把我们家小先生请动可是不简单啰。他转而又对我说,你要想好,男子汉不能站一个主意,坐一个主意,答应的事不许随便更改,正好,我这两天寻思着要出去一趟。

去就去。我撇撇嘴。

也好,就两天,你答应去张叔叔家也行,顺便交你一个任务——做张叔叔的小监工,像刚才一样不许他弯腰。

这才知道竹竿姓张。那,如果他弯腰怎么办呢,到了他的地盘他做主,我又不敢欺负他。

呦,竹竿弯了嘴角,笑道,弯腰一次就罚一件玩具,怎么样?原来竹竿也会笑。

好啊,说话算数,来拉勾!我得意忘形。

竹竿摆手,大人怎么会骗小孩呢。

记得去了多听多看多读书。二叔叮嘱道。

我很乖地点点头。

干花见我两手空空,也不好说什么,她肯定觉得我一本书都没带读什么啊。呵呵,我暗自得意。她当然不会知道,二叔让我看的是没有字的书。二叔说学问分为两种,一种从有字的书上学习,另一种从无字的书上学习。一般人我才不会告诉呢。

干花领着我和健儿,她腾出一只手顺便帮我整了整衣领。临了,竹竿别过二叔,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黑皮箱。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我家老黑猫呜一声蹿出来,不巧撞翻了门边一袋没有放稳的面粉,竹竿大大的脚印正好留下了。脚印里有一个戴尖帽子翘二郎腿的男人轮廓,清晰地印在黑胡桃地板上。

竹竿很听话,一路上腰背挺得直直的,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上,脖子夸张地仰着。

那上面有什么?我也学他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现。看得出干花也有点好奇,但她什么都没说。

张叔叔,你在看什么?

看天。他冷冷地说。

刚才还有点温度的,现在又装酷了。要不是惦记着玩具,我立马就给你个下马威打道回府,看你怎么着。

这时,竹竿的手机响了。

呦,吕局长……好,好,我马上到。又是什么?竹竿自语道,自个儿瞎琢磨,渐渐地,背有点儿歪了。

看,张叔叔的背!我夸张地叫道。

嗯?竹竿可能走神了,被我这样一叫马上挺起腰,为了更牢实,一只手还在腰上拍了拍。

你们先回家,单位里有点事。他交待道。

干花半信半疑地嗯了一声,竹竿正打算走,发现走不了。

衣角被健儿紧紧地抓在手上。没办法,竹竿心一横,投降,带了健儿还有我。

健儿真聪明,什么话都不说,却胜过说一箩筐。佟先生教我读《庄子》,读到无为而无不为时他说,什么都不做其实就等于什么都做了,不正是这个意思吗。看来我们有可能成为好朋友,因为二叔说了,只能和聪明的人做朋友,蠢货至少要离他三尺远。

竹竿把我和健儿安顿在他的办公室,他笔直着背像僵尸一样地上楼去了。

竹竿走后我试图玩健儿的变形金刚,他死不放手,没办法,只好玩桌子上的电脑。真没劲。

咦,竹竿怎么还不下来?我沿着竹竿走的楼梯往上爬,到四楼的时候听见有人说话,过去一看,可兴奋了。

竹竿和一个胖胖的男孩正在一间屋子里下象棋,里头有好几个大书柜,都塞满了书,墙上是各种各样的奖牌,什么三万活动先进单位、全县创先争优先进集体等等,门上有块牌子写着:机关荣誉室。

门是开着的,哟,还有个后门掩着。

我从后边轻手轻脚地过去,突然一下出现在他们面前。竹竿和那小胖子忽地抬头,吓了一跳。

你是谁?小胖子大声大气地问道。小胖子估计和健儿差不多大,真是太没有礼貌了。竹竿居然也没好气地看了我一眼。

哈哈,傻B,我吃了你的炮。我正想着怎么回答的时候,小胖子已经回到棋上去了。

真聪明。竹竿正襟危坐地赞美道,一边拱了一下卒。被人骂都这么享受,真是有病。

哈哈,你的马去死吧!

呃,我怎么没有想到呢?竹竿自责道,把帅头上的象飞下来了。

哇,重炮将军,我又赢啦!小胖子得意地蹦起来。

不愧是小棋王。

弱智。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这也叫下棋吗?

你说谁呢?小胖子不跳了。

到下面和健儿玩去,别添乱。竹竿命令。

还棋王呢,你下得过我吗?我见不得竹竿那没出息的熊样。

你?谁怕谁呀!小胖子霸道地坐下来。

我抢在竹竿的屁股落板凳之前坐下了。

他也不打听打听,我的象棋都能跟号称棋圣的二叔过招了,要不是竹竿的水平太丢人,我才不会赏脸搭理他呢。

见这阵势,竹竿干脆站到小胖子那头去了。什么意思,他到底哪边人。更可恨的是,后来他还出了几次毒招,差点儿置我于死地。

三下五除二,我还是搞定了他们!

竹竿不太高兴。

哇的一声,小胖子哭起来,一拳揍在我脸上,另一只手掀了棋盘,乒乒乓乓,象棋全滚到地板上。

我抡起拳头,却被竹竿的大手一把抓住了。他一面挡着我,一面劝小胖子,飞飞别哭啊,乖,叔叔再陪你下一盘好不?竹竿怎么对这个家伙这么好,还没见他跟健儿这么娘地说话呢。

小胖子越哭声音越大,竹竿急得恨不能把他的嘴巴捂住。

怎么回事?一个粗粗的男人声音在走廊上响起,光听这音就知道是个高大威猛的主儿。

竹竿故作轻松地迎上去说,呵呵,吕局长,没事,俩孩子下棋闹得哭了。

他打我。小胖子恶人先告状。

神哪,这个傻大个就是吕局长,飞飞简直就是傻大个的缩小版,见过长得像的,没见过像成这样的,滑稽。我忍不住笑了。

走。吕局长愤怒地拽住飞飞的手,摔门出去。

吕局长,我叫小罗送您吧?竹竿追着问。

不用了。两人很快消失在楼梯口。

竹竿弓着背像个呆瓜。健儿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上来了。

人都走啦。我摇了摇竹竿。

竹竿瞪了我一眼,恶狠狠地小声说,你能耐!随之长叹一口气,身子严重歪斜。

我眼前一亮,耶!两件玩具!我要一个变形金刚,一架摇控飞机!我无比得意地冲健儿炫耀。忘了,他听不见。可是他分明流露出不一样的眼神,也许他觉得我的行为很奇怪吧。

竹竿迅速意识到我的玩具和他之间的联系,慢慢地直了身子,重新振作起来。

路经一家叫隆盛精品的皮鞋店,我们停留了一小会儿。我注意到招牌上的标识正是那个戴尖帽跷二郎腿的男人。竹竿和店老板很熟,谈话间我知道了竹竿的脚形长得怪,不好买鞋子,经常在这里订做,老板告诉他下个星期就可以做好了。

竹竿总算是有心,路过富丽商场时,在玩具柜给我买了一个同健儿一模一样的变形金刚和一架遥控飞机。健儿看我的眼神明显冷淡了不少。

竹竿一路上脸拉得老长。哼,买这两个破玩意儿,至于吗,再说,我也是按游戏规则来,输不起就不答应和我玩嘛。

回到家时,干花的饭已经做好了,有红烧肉、清炖武昌鱼、菠萝鸡、松仁玉米、炒年糕等等,还有酒。多么丰盛的饭菜,像过节一样。

阿姨,今天是什么节日,这么多菜?在厨房喝水的时候,我好奇地问。

当然是欢迎你。干花说。

哦。我咕嘟咕嘟喝完水,又加了一句,可是你一点儿都不高兴?

呵。干花突然笑了一个,吓我一跳。

恭喜。我学大人的样把她真心逗乐了。

最喜欢到别人家里做客了,不像在自己家总是面汤面糊面疙瘩。二叔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他年轻时在北方生活过一阵子,和面食结下了不解之缘。我问能不能换成我最喜欢的,二叔说不行,人都是自私的,自己喜欢的只能靠自己争取。

健儿的家真漂亮,玩具的世界,玩具的海洋!全是我做梦都想要的玩具,反正竹竿说了,健儿的玩具都是我的,想玩什么就玩什么。大发了!大发了!我一边吃饭一边欣赏着我的玩具世界。竹竿根本没心思吃饭,他若有所思地走到玄关处,抬头看了看,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哦,二叔开的处方单。他认真比划了半天,选好一个位置,扭头喊道,梅兰,把酒柜上的双面胶拿给我。

干花递过去一卷医用白胶布。

我要的是双面胶。竹竿很不耐烦。

双面胶找不到,就用胶布吧。干花冷淡地说。

我明明带回来一盒维达双面胶。

干花变了脸,不作声了。

竹竿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你这人,我说过一百遍了,人家李红霞是维达文具的总代理,又是吕局长的妹妹,我们是工作上的来往。竹竿突然吼起来,工作来往,懂吗!他用力一甩手,胶布却粘在手上扔不掉,气得一脚把面前的鞋架踢翻了。

冷漠的竹竿,发起火来照样燃烧。

可怜的干花眼泪在眼眶里团着。她声音弱弱地道,工作来往,为什么偏偏都是些女的,昨天夜里电话都打到家里来了。

我怎么知道!你问我我问谁!关系社会就得搞关系,不然你屁用都没有,我疯了邪了老陪那小子下棋、千方百计托人从国外给他家的狗带狗粮、七大姑八大姨有求必应?我只认定一点,把头儿搞定,不管用什么办法我要上去,男人有权有势才能在这个社会立足!

干花的眼泪掉下来。

哭!哭!竹竿大怒,他的手一挥,处方撒手飞了出去。

干花止住了哭,冷冷地一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扔在竹竿面前。

我好奇地看了一眼,天哪,艳照门。

这就好比点燃了炸弹的引线,竹竿的脸突然变得狰狞。他不说话,可怕地安静。

不要啊。我把干花往客厅里边推,示意她快逃。可是干花死死地咬着下嘴唇硬站着不动,差点被我推得摔倒了。一条红色的线从她的嘴角缓缓渗出来,是血,她用了多大的力竟然咬破了嘴唇。

啊!一声突如其来的尖叫,健儿疯了。他推倒面前的饭菜,又伸手去推桌子上的开水瓶。这一刻,干花完全忘了自己的处境,上前一个俯冲,还是没有接住。轰的一声,开水瓶四分五裂,炸了!水花四溅!干花抱起健儿,眼泪刷刷地直往下掉,把嘴边的血冲淡了,滴在健儿的头发上。

疯了,都疯了,你打听打听,这样的照片单位里中层以上干部每人都收到了一张,人家PS的,敲诈,懂吗?

健儿都发飙了,竹竿仍那个鬼样,估计他侧着身子没有看到血。

该我出马了,是男子汉就不做缩头乌龟,此时此刻气愤远远地超过了害怕,男生怎么能这样欺负女生。

当然,不是去打竹竿。我上前把掉到鞋堆里的处方捡起来,又把胶布翻出来,小心翼翼地递给竹竿,没有管那照片。

竹竿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脸上缓和许多,嗨,一拳揍在墙上,墙上的白漆掉了一小块,终于出了口恶气。

转而,他拉长脖子,赌气一样地伸手够着把那张单子贴到了玄关的最高处。还强忍着怒火躬身拜了拜,一点儿也不虔诚。

还是很搞笑的,开个药还不至于吧,我二叔成神了,上面到底写的什么东东?太高了,我试着往上蹦了蹦,勉强看到最下面一排文字:心中有魔处处是魔,心中有光通达四方。

餐桌上,干花已经默默收拾干净了,我们接着吃饭。这样吵架可能在他们家是家常便饭,吵完了该干吗还干吗。

干花坐在我旁边却没有动一下筷子。

我和健儿睡一间房,两个被窝,各睡各的。

没有听干花的话,我睡前偷喝了一瓶芬达,夜里肚子鼓鼓的,不由得翻来覆去。想睡着算了,可斗不过这肚子,几个回合后败下阵来,只好去上厕所。

虽说新年刚过,雪也下了,护城河边的柳树正懒洋洋地发着芽,但是天气还是有点冷的。我从被窝里出来,直奔卫生间,解完了,冷得牙齿打磕,又冲回房间……

等等,刚才一飘忽,好像看见了一个白色的影子。在阳台上,像是个人影,呃?难道——

啊——

我拱进被窝,心扑腾扑腾的,手紧紧地捂着胸口,怎么按都停不下来,失控了。健儿睡得像死猪,粗粗的呼吸声告诉我他在打呼噜,接着,我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哭,听得我耳朵发毛,头皮一阵阵地麻,感觉头变得好大。那声音就像恐怖片里的女鬼在喊冤。我害怕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时,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窗子边的鸟叫得正欢,我整个人蔫蔫的,哪有兴致去念“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猛然想起了昨夜的事件,一个激灵,此地不宜久留,我得马上离开。

正好,旁边的健儿也醒了。

算了,给他说也是白说,反正他也听不见。

我要回家。

吃早餐时我对干花说。

怎么呢,刚来就要走,在我们家过不惯?

我发现干花的脸色吓人地白,肯定化了妆,可是这妆好像跟她一点都不相干,仿佛戴着一张面具,这时候叫她纸花更形象。不过她的五官是好看的,这一点我肯定。

不是,我想家。

可不像男子汉喽。她居然还嘲笑我,你不是说要当叔叔的小监工吗,才拿了两个玩具就够了呀。干花在竹竿面前是一个人,在我和健儿面前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大人真累,玩变脸,弄得我不知道哪个人是真的。

不是,我……

我呢,今天打算带你和健儿到迪米大剧院去玩,票都订好了。你应该听说过,魔术大王阿风演专场,你要是不去只能浪费一张票了,好不容易弄到手的票哟,要知道很多人出钱都买不到的。

呃?阿风是我崇拜的偶像,我超级喜欢魔术。这可怎么办?二叔是断然不会带我去的,这点我最清楚。像玩弹弓、扔飞镖、溜滑板之类的玩意他都赞成,独独不支持我的这个爱好,因为他不喜欢一切虚假的东西,他说魔术变得再真也是假的。

要不,我陪健儿看完了魔术再回家吧。

那怎么行,你爸还没回来,他出门前把你托付给我们了。她竟然有点儿得意。

算了,为了我伟大的魔术事业,只好牺牲一次了。好吧,我今天不回去。

这一天过得很快,快乐的时光总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黑夜是个邪恶的精灵,它的记忆力真好,从不忘记按时来到。天一层一层地暗下来,黑下来,又到了夜晚。

二叔说小孩子是不会失眠的,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在被子里来来回回滚了几趟,仍然没有睡意。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四只羊……我开始数,数来数去却想起了喜羊羊和灰太狼,还有小灰灰,见鬼。

我睁开眼睛朝窗户那边瞄,心里想着可怕的事情。许是我恐怖片看多了,昨天夜里产生了幻觉 ,其实什么都没有,自己吓自己,难怪说人吓人吓死人。想到这儿心里舒坦了不少,闭上眼睛准备睡去。

此时,从窗户那边悄悄传来一种声音,很小很小,我浑身一紧。又来了!在哭,声音很细,是一个人。女鬼。我往被子里拼命地钻,拼命地钻,钻累了就睡着了。第二天,我一睁开眼睛,就铁板钉钉地决定了一定要离开这鬼屋,就算有再大的诱惑都不能留下来。

果然,我一开口,糖衣炮弹就来了。

去海洋馆吃海鲜!

迪斯尼游乐天堂今天开业!

城郊的动物园新来了两只美洲狮!

街心公园正在耍猴!

我咬紧牙关,意志坚定地一一拒绝。想当年,语文书上那些宁死不屈的革命者,一定也是我这种处境,真痛苦。只要一个念头放松了,我方就会全军覆没。

这小家伙要回去,就让他回去。竹竿倒是理智。

健儿突然眼睛大大地瞪着我。

干花看了一眼健儿,眼睛瞬间闪了一下。

你真的要走吗?干花作最后一次挣扎。

嗯。我使劲点头。

干花不再说什么,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来。

我终于胜利了。

在离开之前我清点了一下玩具,干花拿来一个漂亮的大袋子默不作声地帮我装。健儿的嘴撅得高高的,满脸写着不高兴,眼泪快掉下来了。

我附在他的耳边讲了这样一句话,虽然明知他听不到:告诉你,你们家里有鬼,小心一点。我说出这话才算安心一些,告诉了你这个秘密,听不见就不怪我了。

你胡说。健儿挥起拳头,居然想打我。

我抓了玩具撒腿就往外跑。

不对呀,他不是聋了吗,我说的话怎么听得见?回到家里,我脑子乱乱的,对二叔也是爱理不理,学习更是不上心。

难道他听得见,是装的?不可能。或者,他自己随便说的一句话,正好跟我对上了?不可能这么巧。唯一的可能是,他是鬼,或者他们家闹鬼,他中邪了。有可能。额的个神呐,我想得直打寒颤,还好,我出来了,还好。

你在干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说话?

二叔,你说世界上有鬼吗?

可能有……也许没有,不过就算有也不可怕,因为人比鬼更可怕。

我在网上搜了一下,有人说有,有人说没有,到底有没有呢?

很多事情不用我们瞎操心,这个问题归成天吃饱饭没事干的科学家来研究。

可是,我等不及了,特别想知道答案,不然的话就算死了我都不会瞑目的。

等到死了的时候看会不会变成鬼,不就正好有答案了啦,呵呵。二叔居然对这个严峻的问题一点儿都不在乎。

喂,你好,那个行!我的资料?不,不用我的,捐款人是……

二叔一边接电话,一边匆匆地出了门。

真不知道这两天他又在忙什么事,我家大门上贴了一张告示:医生云游,有事电联。

二叔每天很早就出去了,天黑才回来,可是天一黑我就不敢提那件事了。

我问他,怎么这么忙?

他说,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今天,我终于逮着了机会,二叔早上没有出门,闲闲地坐在太师椅上看《禅》。紫砂杯里的铁观音泡得绿绿的。我拿起茶壶给他续水,然后把嘴巴凑到他的耳边,神秘地说,告诉你,张叔叔家里有鬼。

呃?二叔放下书抬起头,十分怀疑地看了我一眼。

真的,我看到了。

哪样?二叔天真地问。

我多么希望我是在骗他。我一五一十地描述道,长头发,白衣服,哭的声音和电视上的女鬼一模一样。说出来心里舒服多了,一片恐怖的秘密森林见到了阳光,不管里面藏着多少猛兽都不关我的事了,总会有人操心。

听着,如果撒谎就要罚抄《弟子规》十遍咧。

如果没有呢,真是的。真想把心掏出来给他看。

二叔饶有兴趣地皱起了眉,我看他就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

管他呢,反正没我的事了。

这天晚上我睡得十分香甜。不过,也许是前几天的夜半惊魂打乱了我的生物钟,凌晨我就醒了。正想闭上眼睛接着睡,一阵熟悉的声音哼哼唧唧地传来,我惊恐地左右看了看,没错,是我家,不在健儿家。难道——女鬼缠上我了!

我吓得呼吸困难,隐约听到二叔说话的声音,那哭声顿时止了,片刻,又开始哭。我的心渐渐放下来,确定客厅里有人在说话,赤脚下床,清晰地听见二叔咳嗽的声音,嗨!

打开房门,啊!我不由得尖叫一声。只见长发白衣的女鬼端端地坐在客厅的大理石桌旁,二叔也在,他们背对着我。

听到叫声,二叔一下站起来。看到我惊恐的大眼睛,他迅速跑过来紧紧揽着我的肩。智慧,咋了?

同时转过头来的,还有披头散发的女鬼。终于看到了我最害怕的那张脸——原来是干花。

二叔正在往她的手腕上绑绷带。

她怎么受伤了?为什么要大半夜装鬼来我家?

我发现干花的眼睛又红又肿。伤口扎好后,她开始嘤嘤地哭诉。前几天,他被检察院带走了,可能那女人弄不到钱把他报了。他是工程科长,手里有些权力,很多工程老板找他办事,行贿受贿的事情是免不了的,一定被人抓住了证据。事情还没有结束,人昨天晚上回来了,问他,他一个字也不说,明天早上我又成了学校的每日新闻。我患严重失眠已经两年了,整夜整夜地看天花板,生不如死……

只看你的人中就知道阳寿还长着嘞,再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了,脉又不是韭菜,能瞎割的吗?有病可以治嘛。二叔倒是乐观。

治不好的,就算好了又能怎样,活得没有尊严就是行尸走肉。

那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干花很矛盾。我,我……我割脉后看见了您给他开的处方,突然就看到了一线希望……一不留神,干花的眼泪又来了,呜呜咽咽,像被堵又堵不住的水槽在流水,不痛快。

其实,你的病因在你自己身上。有句话说得好,解铃还须系铃人,不过目前的状况光凭你自己已经解不开这铃了。

干花垂下头。

我来试试吧,你一定要配合。

嗯。水槽被堵住,不哭了。

二叔从桌子上拿了一张患者简历,例行公事地让干花填。干花擦了眼泪握紧笔,像个小学生样趴在桌子上写起来。

二叔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填的这张简历。

你的职业是老师。

嗯。

为人师表,可是你这个样子糟得很,真不知道你每天是怎么面对学生的。二叔的态度突然变得很不友好。

干花苦笑。

你说你是特级教师,我不信。

那是过去了。干花的眼神有些飘忽。

呵呵,很多人都爱说自己当年怎样怎样,这种人我最瞧不起,有本事使出来看现成的,半斤还是八两。我这双眼睛可是照妖镜,说假话的人会原形毕露的。二叔翻脸比翻书还快。

您是说?干花不敢相信面前的王医生会这样说话,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要打肿脸充胖子啦。

您在说我?干花咬咬嘴唇,嘴皮子一下子变成了樱桃红,牙齿一松,很快又回复到先前的苍白。

老师在我们那时候是多高尚的职业,现在被你们这些人弄得乌七八糟了。你呀,自己家里的人都没有管好,怎么有脸去教育别人的孩子哟。二叔斜睨着眼睛,十分鄙视的样子,都不愿意正眼瞧这种女人一眼。我不明白,二叔怎么这么厌恶干花,肯定是她半夜装鬼把他给吓着了,恼羞成怒。

干花哽咽着说,王医生,我信任您敬重您才来找您,您怎么能这么说我?

你看走眼的还不止这些呢,你那老公早就跟别的女人好上了,还猜疑个鬼!真是蠢猪!

干花站起来,厉声喊道,请不要骂人!

二叔一拍桌子站起来,我骂怎么了,你那老公伤风败俗,跟外面的女人生了个儿子,影响极坏,安平街上的人都晓得!我真不明白,二叔怎么尽关心人家的绯闻,真是不可理喻。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干花终于被击中要害,脸刷地绿了,颈脖跟着也粗了一圈。这句话她是吼出来的,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哽住,哑了。她跌落回板凳,全身像被抽了筋一样无力。

她趴在桌子上大哭起来,再也没有抬起头。这种声音让我想到了山洪暴发,不过,这么瘦小的一个人却发出如此大的声音,不太合情理。

我愣愣地站着,二叔松了口气,让我去睡。我瞧瞧墙上的钟,凌晨四点半,一点瞌睡都没有。

二叔点燃一支烟,靠在摇椅上,悠闲地抽起来,吞云吐雾,完全不管干花的死活。干花哭着哭着声音渐渐小了,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二叔哄我去睡,在我的床边,他也靠着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起来的时候干花仍然睡着,只是和衣躺在我们家那张病床上。床下有滚轮,他把床推到客房,关上门就给竹竿打电话说干花的事情,并让他吃了晚饭后过来,估计他老婆那时候会醒。

黄昏的时候,竹竿带着健儿急匆匆地来了。他的身子还是歪斜的。干花懒洋洋地苏醒过来,看到竹竿坐在床边,立马把脸扭向了墙。

别怪他,昨天我说的那些话都是骗你的。二叔轻言慢语地说。

嗯?您怎么能这样?干花的脸转过来。

哈哈哈,善意的谎言。

二叔,你为什么要说谎话骗人?罚抄十遍《弟子规》。我很气愤。

二叔并不理我。他对干花说,我给你治病用的是五志相胜法,你的病是因为思虑过度积郁而成,俗话不是说了吗,心病还须心药来治。人的五种情绪——喜、怒、哀、思、恐,互相克制,就好比是五行,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思虑过度,愤怒来治,是利用人发怒时肝气生发的作用,来解除体内气机郁滞的一种疗法。它适用于像你这样长期思虑不解、气结成疾和情绪异常低沉的病症。

先生真是名不虚传!一番话说得竹竿大开眼界。

昨天的治疗非常顺利,病情有了根本性的好转,干花的脸上有了喜色。是啊,我终于睡着了,真好。说完激动地掉下眼泪。健儿过来拉她的手,她从床上起来了。

二叔为干花把了脉,道,我开些药你带回去吃,当然,一定要注意调理情绪,开朗一些,没有什么事情是大不了的,把自己弄好最重要。

天塌了有大个子顶着。我补充了一句。

干花笑了,笑得真好看,但她仍然不理竹竿,不过竹竿好像一点儿也不介意。

王医生,竹竿拍拍健儿的肩道,您该看看我儿子了。这家伙还是那鬼样,眼光没有温度。

你的身体好些了吗?二叔关切地问竹竿。

我不要紧,过一段时间再说。说这话时,竹竿不看我二叔的眼睛。

你根本就没有配合治疗。二叔毫不留情地说。

竹竿仍坚持他的话题。先看我儿子,王医生。

见竹竿不合作,二叔不再追问。

我瞧了瞧健儿,他也正看着我。我瞪了他一眼,忽然想来个恶作剧。我大叫一声,健儿的耳朵根本就没有聋!

剩下的三个人齐刷刷地把目光射向健儿,像一道道利剑,居然射得这个小妖怪现了原形。

我,我……健儿紧张地往后退了几步。

健儿!竹竿上前一大步,一把抓住健儿,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把他拎到我二叔面前。

二叔的眼睛戏谑地看着我,眨都不眨一下,就像在看滑稽表演。

哈哈,成功了。我本来只是在猜,赌一把看咋的,没想到健儿的小把戏这么容易就被拆穿了。我蹦呀蹦的,兴奋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害得我们好惨,没良心的臭小子!你知不知道为了给你看病,我们跑了多少路!竹竿愤怒地挥起拳头要打健儿。我在想,如果竹竿也得了干花的那个病,这会儿不是正好用五什么法,药到病除了吗?

干花太了解竹竿了,她已经先他一步把健儿揽到一边。

好,没事就好,没有病比什么都好。二叔轻松地道。

健儿一个劲挣扎,气喘吁吁地叫道,你们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不然我的病还会犯的。

这么长一句话,竹竿和干花听着兴奋极了。

好,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竹竿说。

不许再要我和飞飞玩,不许你们再吵架。健儿大声说。我纳闷,他数学肯定天天得零分,这明明是两个条件。

行,没问题。竹竿抱起健儿,亲了又亲,干花也在一旁团着他们,健儿都这么大了也不知道害羞,真丢人。

二叔朝外看了看,转而对他们说,行,就这样,你们一家人先回去吧,好好休息,下个星期再来拿几副药巩固一下就行了。

嗯,竹竿很满意。可是,出门的那一刻他明显放慢了脚步,转过身看了我们家的书柜一眼,才不舍地离开。是不是怕自己落东西了,不过,我总觉得竹竿的目光怪怪的。

等他们走了,我悄悄问二叔,为什么竹竿用了你的方子,身子还是歪的?

心不正则身不正,二叔说,他还会来的。

生活终于恢复了平静。

二叔有许许多多使不完的怪点子和花样儿,简直就是把病人当猴耍,有时候连我都看不过眼,可是他却治好了病。

就在我觉得有点乏味的时候,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王家祠堂里举行一个仪式,我二叔是王姓里的大人物,这种活动当然少不了他。我们一大早就出门了,回到家已是晚上八点多,门竟然被撬了,小偷来过,家里却没有明显的变化,只是书柜上的那个黑色密码箱不见了。门口那袋面粉不知什么时候又被老黑撞歪了,面粉洒到地上,依稀可以辨出一个戴尖帽子跷二郎腿的男人图像。

还是迟了一步,迟了一步喔。二叔自言自语道。

该死的小偷,早些回家说不定逮个正着。我生气地推理道。

没事,箱子早就空了。二叔淡淡地说。

他拿扫帚扫干净面粉,又打电话到锁城,很快就有人上门把锁换好了。他真的像没事人一样该干吗还干吗。

要不要打110 ?我不甘心地问。

不用了。他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就不再理我。

第二天,安平县的报纸登了这样一条醒目的消息:活雷锋张义文给德兰福利院捐赠二十万善款。

第三天下午,竹竿来了。他冲到我二叔面前,没等我二叔回过神来,忽然扬起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两耳光,左右两边的腮帮子都给抽红了,眼眶也是红红的。他倔强地咬着牙闷着头一个字也不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脸惭愧地杵在那里等待二叔的裁决。

二叔瞪着他,沉默了一会,突然吼道,是个男人就挺起腰杆来做人!

竹竿的眼睛瞬间被二叔点亮了,像两只火炬一样泛着热辣辣的光。他朝二叔鞠了一个深深的躬,然后,抬起头,扭了扭涨红的脖子,挺胸而去。

二叔对着他离去的背影自语道,张义文的病会好的。

我感到莫名其妙。

二叔的诊所里来来去去换了一拨又一拨的人,锦旗快要把墙上挂满了,老黑生了一窝可爱的小仔儿,我偷偷学会了好几样魔术。

就在我快要把竹竿忘干净时,一天路过富丽商场,一个熟悉的背影在眼前一晃——没错,是他。

他在买可乐。与以前不同的是,他略略胖了些,背也出奇地挺拔着,不像竹竿了,倒像一棵树。有人朝他喊了一声,他转过身去,是健儿和干花,呵呵。

选自《汉水文苑》2014年第1期

责任编辑 陈智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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