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之间

文清丽

不知不觉，天就亮了，田晓洁急着要回家，

柳娜知道劝不住，说，也好，回去好好想想。

没想到一夜愉快，致使丈夫竟然要离婚。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好朋友高兴，

可现在好朋友没事了，安心睡觉了，田晓洁却要离婚了。

想到这里，田晓洁恨起自私的柳娜来。

田晓洁一直以为柳娜会送她出门，至少会等到她打上车，毕竟风刮了整整一夜，她家离大路又远，现在又飘着大雪，可是穿着睡衣的柳娜头刚伸出门外，马上缩了回去，说，听我的话，别怕他。可……田晓洁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柳娜不耐烦地打断了，快回去吧，我要眯一会儿，跟你聊了一夜，困死了。话没说完，门就哐的一声，把最后一缕温暖关在了屋内。田晓洁盯着柳娜家大门上去年贴的“福”字，感觉彻骨的寒冷袭遍全身，她恨恨地把“福”字的右下角的“田”字撕掉，扔到垃圾箱里，怨气好像也随之消失。

这是田晓洁第一次跟丈夫邓阳闹别扭后在外面过夜，邓阳昨夜在电话里给柳娜说“她要是晚上不回家，后果自负”。后果会是什么，要是自己无法承受，那么为了自私的柳娜，值吗？田晓洁越想心里越不得劲，下了出租，拐进庆丰包子铺，买了丈夫最爱吃的三鲜包子，满怀愧疚地掏出了家里大门上的钥匙，轻轻转动了一下，门就开了，丈夫生气了，还没忘记拔出插在锁孔里的钥匙。一股暖流涌上田晓洁的心头，她大衣都没顾得上脱就走进卧室，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可是赵阳却没有在家，大星期的，他会到哪里去？是想不开了，还是也离家出走了？田晓洁在家里快速扫了一圈，最后在书房桌子上找到了他留的一张纸：离婚协议。一看这四个字，她立即抓起电话，声音哆嗦得都不成句了。柳娜半天才接电话，听完后轻描淡写地说，等我睡醒后，给你电话。

柳娜，你到底是不是我好朋友？我都要离婚了，你还想着睡觉。田晓洁在电话里哭了，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委屈。

离婚又不是绝症，我都离了两次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非要把我吵醒！等我的电话。不等田晓洁应声，电话就挂了。过去心里难过了，还能给母亲打电话诉说，现在她已经躺在地里半年了。什么叫孤苦无助，田晓洁第一次体会到孤苦无助，就是一夜间，好朋友不理你了，丈夫弃你远去了，与你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亲人瞬间无法依靠，只能靠你独自应战随即而来的一切无奈。

昨天发生的事，到底怪谁呢？家里装修，浴缸是田晓洁力主安上的，她在电影里看到女主人公总是躺在浴缸里一堆泡泡间边听音乐、边打电话的镜头，非常香艳。想着自己有大房子了，一定要装个按摩式的大浴缸。可真的安装好了，除了儿子泡澡以外，自己一次都没有用过，一句话，怕不卫生。一家三口都在浴缸洗，即便消毒，心里总还怕不干净。真正让田晓洁下决心拆除浴缸是因为好朋友柳娜。她们是大学时的同学，毕业留在同一个城市，柳娜在某大学讲授现代文学，田晓洁在一家报社编副刊。

“十一”长假，丈夫在国外、女儿到外地读大学的柳娜到田晓洁家住了几天，原计划住到长假结束，谁知到四号就不住了，打麻将时，她发现田晓洁的丈夫邓阳右手中指上长了个灰指甲，如临大敌，洗牌时，离邓阳远远的。邓阳给她递了杯子，事后她也要再三地用肥皂洗好几遍手，起初，田晓洁没在意，以为这是职业使然，柳娜是护士出身嘛。没想到天黑了，柳娜却坚持要回家，说回家洗澡。田晓洁说在我家洗呀，柳娜扫了一眼在客厅里看电视剧的邓阳，把田晓洁拉到书房，关上门说，我可不想染上灰指甲。邓阳手上有，脚上肯定有。你想一想，一个女人脚上长了灰指甲，怎么穿凉鞋；手上长灰指甲了，怎么与友人共进晚餐？

你也太矫情了，我跟我儿子都没有。田晓洁回答得很不高兴。

现在没有，不等于将来没有。我建议你赶紧把你家那个破浴缸砸掉，换成淋浴。既卫生，又显得空间大。

这可是有名的科勒浴缸，花了一万多块呢。

田晓洁，你生活得真太粗糙了，根本与你都市白领的身份不相符嘛。你、你儿子、你将来的儿媳，你的孙子，全染上灰指甲咱都不说了，我就问你，将来你老了，是不是还要爬进浴缸？老人最怕什么，摔倒了不是中风就是半身不遂，多危险呀。我们人到中年，疾病就像流感一样，打了预防针，还三天两头得病呢。

你说得有道理，可是邓阳那人你又不是不了解，过日子那么俭省，上次听了你的话，我换了书柜，他跟我一个月不说一句话。现在这事他肯定不会同意的。浴缸用了还不到三年，他怎么舍得拆掉。

哎，晓洁，我就不明白，你是经济独立的现代女性，老害怕邓阳什么呀！我让你在我家住几天，你说邓阳会生气的；跟你逛街，天还没黑你就急着要回家，说回去晚了，邓阳会不高兴。现在你为了让邓阳高兴，不惜让一家子都染上那该死的灰指甲，等老了老胳膊老腿地在浴缸里爬出爬进？还著名的女记者，整天在文章里替这个女人维权，替那个女人鸣不平，怎么就不想起为自己赢得应有的尊严。你在你们家的地位是什么，不要怪我说话难听，连个小妾都算不上。

一席话听得田晓洁很是恼火，过后细细思量，也就是多年的知心朋友敢这么说自己，别人谁犯得着跟你这么掏心掏肺？从上大学到现在，跟柳娜处了二十多年了，虽有磕碰，可她是真心对自己的。自己生病住院，第一个去看她的肯定是柳娜；因为丈夫的出轨痛苦得半夜睡不着觉时，又是柳娜陪着自己好言相劝……再说人家说得有理呀。于是跟邓阳好言商量拆掉浴缸，商量了好几天，邓阳都死活不同意。于是在邓阳出差时，在柳娜的大力帮助下，田晓洁成功地进行了家庭改良。说是大力帮助，绝对没错。柳娜就像上次帮着换书柜一样，从看货到定货，全包了。厂家送货时，怕田晓洁一个女人在家遇到坏人，又亲自到场壮胆。盯着一块块板从一楼送到八楼，一块块板材组装起来，一本本书从纸箱里挪到书柜里，才扶着腰回了家。这次照样开着自家的奥迪，请师傅拆浴缸，安整体浴室，又打电话叫人抬走旧的浴缸。然后在田晓洁四室两厅的房间转了几遍，说，你看现在多好，一进门，一通到底的大客厅靠墙放了整整十组书柜，餐桌正对的墙上挂着女主人的摄影作品，显示了女主人不俗的风雅。endprint

多亏你帮我设计的。

柳娜背着手，转了一会儿，说，还有个败笔，那就是这个小茶几，跟宽大的布衣沙发不相配，你把它也换了。

以后再说吧。

邓阳出差回家一看到崭新的整体浴室，一再追问浴缸哪儿去了。一听田晓洁说一百块钱给了收报纸的，气得半月不理田晓洁，而且不让田晓洁再跟柳娜联系，他说如果没有那个精力过剩的女人的帮助，田晓洁绝对不会发生家庭政变。先是夺取经济大权，再接着就是换书柜，换浴缸，是不是下一步也要换掉我？

说起夺取经济大权，还得先从网上的一则消息说起。田晓洁除了一门心思干工作，家里大小事都不管，儿子从小一直到上大学，除了生产和喂奶离不开她，其他都是邓阳管的，从上下学接送、检查家庭作业，陪着做游戏，踢足球，上课外班，填志愿，一直到每月给卡上打生活费，田晓洁一概没有染指，不是不想干，实在是没有那份耐心。在家里，除了打扫卫生洗衣做饭外，就是上网看电影，或者看书，逛公园看演出，虽然人到中年，还像个文艺女青年，为一朵花凋零伤半天神，为一部小说激动得半夜睡不着觉。跟邓阳结婚的那天起，工资就全部上缴，邓阳怎么理财，如何花钱，除了她需要钱能随时花外，其他一概不管。

半年前，森林公园里郁金香开了，田晓洁坐在那如火般的花前，心情很是愉快，接连让邓阳给自己拍照。拍了几张，忽然间就打不起精神了，想起周一要报新选题了，很是焦急。邓阳说对了，我在网上看到一则消息，是一个女画家发的帖子，说她是一个单身妈妈，儿子四岁了，每次带他出去玩时，孩子看到别的孩子有爸爸，老问自己为啥没有爸爸。为了孩子健康成长，她想给他找个周末爸爸，就是在周末时陪着孩子玩玩。她是工薪层，工资不高，但会付一定的报酬的。田晓洁听完，惊喜地说这是一个做专题的素材，挺有意思的，那有没有应征的？

邓阳说有呀，有单身的，也有爱心爸爸都应征了。

两人说得很是投机，田晓洁想着第二天就给领导报这个选题，这时，邓阳忽然说，我都想给那个孩子当周末爸爸了，一个孩子没有爸爸多可怜。要不，咱们一起去，陪着那孩子玩玩？反正你也喜欢逛公园。当时田晓洁没在意，回到家，当作笑话给柳娜一说，经柳娜一分析，问题大了，柳娜一针见血：田晓洁，你要注意了，邓阳的老毛病看来要犯了。

邓阳什么老毛病呀？

跟那个寡妇鬼混的事，你真的忘了？

田晓洁感觉好似被人撕开了往日的伤疤，半天回不过神来。

田晓洁，你都不想想那个女人真的是给孩子找爸爸吗？我看，明明是给自己找情人呢。有希望了结婚，没希望就发生点故事，还哄了孩子，两不误呀。还有，你说邓阳整天都不给你儿子打电话，现在倒想给别人去当爸爸，这不是明摆着起了外心吗？

不会吧，自从那事后，邓阳对我很好的。

田晓洁，你太单纯了，你就不仔细想想，一个男人要去给一个单身女人的孩子当爸爸，这问题多严重。他整个对家庭生活不满意呀。

一席话听得田晓洁烦躁无比，说，行了行了，怎么什么事经你一分析，就串味了，行了，我有事，挂了。

放了电话，她的心一下子被柳娜搅乱了，先还是心平气和地审问起邓阳来，比如问邓阳为什么要去当周末爸爸。邓阳说，献爱心呀。那你为什么不给你儿子献爱心呢？一周连个电话都不打。儿子都上大学了，他有自己的生活，我相信他能独立生活。再说，人家还付钱呢。你就那么爱钱？怕不是为了钱吧，是不是打起了那个女画家的主意。田晓洁咬着牙总算说出了自己担心的话来。

我说呢，你从下班回来脸就不像人脸，肯定又是柳娜给你灌迷魂汤了，以后少跟那个风流女人在一起，只要跟她在一起，我家的日子就不得安宁。

你凭什么污蔑人家柳娜？

我污蔑，一个快奔五十的女人了，还把自己打扮得像小姑娘一样，离了两次婚，好不容易嫁了个在外国开饭馆的老头，就以为自己有多成功，整天就想控制别人，她风骚、放荡，身上有股邪恶劲。这样的女人我就想不通你为什么整天要跟她纠缠在一起，还动不动侮辱我！

我侮辱你？那个你在火车上认识的寡妇难道也是柳娜给你编出来的。你不就是可怜人家孩子没爸爸，跟人家睡到一起了。

你他妈脑子被门挤了，十几年前的事你现在扯出来干吗？

你……才是。一急，田晓洁气得说不出话来。

两人越吵越凶，最后分床而居。睡到半夜，还是睡不着的田晓洁又给柳娜打电话讨主意。柳娜听了半天，说，田晓洁，邓阳根本就把你没当妻子，怎么能那么说你呢，什么脑子被门挤了，什么脸不像人脸。我们错怪他了吗？他是有前科的人，我丈夫要给一个单身女人的孩子当周末爸爸，我也会想他有外心了。你不能再让邓阳管钱了。现在你要做的，就是思路一定要清楚。邓阳要跟你和好，你就提出管钱，而且明确警告他以后不许用脏话侮辱你。他要是不同意，证明他心里已经没有了你，要这样的男人有何意思，离婚！

田晓洁说他真要同意离婚呢？

离就离呗，你怕他什么。你现在必须这么想，那就是离了他，你照样生活得很好，想到我家住几天就住几天，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他根本就管不着你。多年来，就因为你太软弱，他才欺负你。你看看，普天下，有多少女人在家里不管钱，让丈夫管着；又有哪个丈夫，因为妻子跟女朋友打电话多了，就不许跟女友交往。还什么周末爸爸，他脑子才长草了。对这样的人，你绝不能手软。

柳娜的打气，使田晓洁信心十足，斗争的结果是，田晓洁成功地夺取了家里的财政大权，虽然每次上银行取钱存钱，定期活期，信用卡银行卡，搞得她头都大了，但心里踏实了许多。从这件事上看，她想，有个聪明的好朋友还是不吃亏的。

现在又遇到了麻烦，邓阳说通过换书柜、换浴缸，说明田晓洁管钱是错误的，家里大的开销必须要经夫妻两人商量着办，现在任由田晓洁大肆挥霍，将来儿子结婚买房夫妻养老没钱怎么办？要求收回财政大权。田晓洁则说，她不是胡花钱，是为了更好的建设美好的家，不能像邓阳离开农村多年，还摆脱不掉农民观念，只进不出，那是小农意识。夫妻两人各说各的理，互不相让，最后开始冷战，就在这时，柳娜请田晓洁到她家去，说有要事商量。田晓洁说改天吧，我现在正跟邓阳闹别扭呢。endprint

柳娜在电话里嗓门提高了八度，说，田晓洁，你要是我最好的朋友，马上过来。要不，就等着明天来收尸吧。说完，挂了电话。

田晓洁望了望自浴缸事件后一直没有笑脸的邓阳，说，我要到柳娜家住一晚，她可能遇到伤心事了。

别去，她明知咱们现在有矛盾，还让你去，这根本就不是好朋友所为。邓阳说。

我是她唯一的好朋友。

我说了，你不能跟那种女人在一起。

浴缸之事与人家没有关系。

邓阳鼻子哼了一声，坐到沙发上胡乱地按着电视机上的遥控器。

两人刚吃完饭，柳娜短信又来了三个，都是一样的内容：你再不来，就再也见不到我了。田晓洁洗完碗，背起包，出门时，给邓阳丢了一句，我走了。

邓阳没有说话，田晓洁狠狠地关上了门。

经济独立的职业女人，能有什么大事，不外是上司心偏了，没有表扬自己；一直要好的男同事忽然又讨好起新分来的女学生，对自己一下子没有了往日的殷勤，杂七乱八的，听得田晓洁感觉好笑，再睿智的女人，到头来最在意的也不过是方寸之间，诸如单位、同事、朋友、亲人，现在轮到田晓洁劝柳娜了。田晓洁以自己在单位信奉处事低调、为人随和、业务领先的三项原则加上具体事例现身说法，不一会儿，柳娜就听得眉开眼笑了，两人边吃水果，边聊天，很是愉快。就在这时，邓阳打来电话，让田晓洁半小时之内必须回家。

田晓洁正要答应，柳娜一把抢过手机说，邓阳我告诉你，田晓洁是知识女性，不是你的私有财产，任你欺负。她今天晚上住我家了！

我家的事你少管，让田晓洁接电话！田晓洁要接，被柳娜挡住了，柳娜在电话里大声说，就这么定了。

你告诉田晓洁，不回家后果自负。一听丈夫生气挂了电话，田晓洁急着要回家，柳娜说你不能给男人惯坏毛病，这次惯下了，以后想改也改不了啦。你到好朋友家住一夜，他犯得着这样霸道吗？你安心在这我这儿住着，一直等到他认错来接你。田晓洁，不能软弱，拿出点女性的尊严来，否则以后受气的日子长着呢。你看张爱玲，看穿了胡兰成四处留情的本质后，坚决跟他分了手。后来胡兰成怎样的花言巧语，始终都不再理他。

可她后来也没有过上幸福生活呀！

你说你，一时真是活该。你听外面风多大，留下来咱今晚上好好聊聊，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呢。

外面的风的确吹得呼呼的，不是瓦掉了就是门窗被石子撞得乱响，况且田晓洁好长时间没有到柳娜家来了。柳娜家比自己家小了许多，三小居室，不超过一百平米，可每次一进来，田晓洁总感觉自己好像走进了一个让她迷醉的世界，不想回家。是卧室里那暧昧的带蕾丝花边的睡衣，还是书架上一长串外国人的名字；是柳娜一次次接电话风情万种的样子，还是她永远都有滔滔不绝的话题；甚或是那流动在房间里说不清的一股让她陌生的气息，还是书架上那古代仕女小瓷人涂着指甲油的纤细的手指……总之，每次来柳娜家，田晓洁都有新的感觉，不单是变换不定的布置，更主要的是每一个与女主人匹配的物件，都那么恰到好处。有一次，田晓洁盯着柳娜放在书房的一幅叫《旋律》的黑胡桃木的变形裸体舞女看了一会儿，回家时，柳娜就把它硬塞在田晓洁的手上了。可奇怪的是，田晓洁回到家里，在一百五十平米的房间里，转了四五圈，却不知道把这个娇惯的东西安置在哪里，放在书柜里，跟邓阳喜欢的子弹壳、坦克、立功奖章放在一起，不合适；放在书房里，跟《婚姻法》《机关公文写作》《社会调查教程》为伍，好像也格格不入。最后，田晓洁悄悄放在了卧室自己的床头柜上的一个不易让人发现的角落，结果两天后舞女还是不见了踪影。问邓阳，他说，自己每天看到那个没有眼珠的放荡女人，就老做被人割眼珠的恶梦，昨天卷在报纸堆里，让收报纸的老头拿走了。

后来田晓洁还接受过几次柳娜家里的爱物，一座玻璃小桥，一幅画着梦幻般睡莲的油画，一束开得恣意奔放的美人蕉，都跟裸体舞女一样，放在哪里都别扭，田晓洁把这归结于自己家没有承载这些自己喜爱的物件的气场，于是忍痛割爱。

每次田晓洁从柳娜家回到自己家，好半天的郁闷，看哪都不顺眼，一成不变的家具摆放，丈夫一成不变地看电视，自己一成不变地坐在电脑前写东西。从来没有像跟柳娜在一起的畅快，比如，就像现在，跟柳娜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点着藏香，听着音乐《月亮河》，品着柳娜从国外带回的红酒，谈着最新出版的诗集呀，得奖的电影呀，明星八卦呀，恍惚回到了大学时代。柳娜为人本就洒脱，又在自己家里，对好朋友一点也不设防，讲单位复杂的人际关系，讲情人们的枝枝节节，有时，听得自己都脸红了，柳娜也毫不在意，说田晓洁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改变一下自己，人到中年了，仍像个小姑娘一样，跟男人交往敏感、紧张、压抑、僵硬，没有女性的魅力，这样的女人没男人想跟她做爱。

田晓洁听了这话反驳道，你怎么知道没有？我丈夫跟我整天想亲热。柳娜笑了，我说的是其他男人，晓洁，搞创作，是为了留住永恒的美，没有体验黑暗的冲动，怎么能表现无尽的快感。只有自己目眩神迷，情难自禁，身心颤栗，才能体会到人生的完美。田晓洁头枕胳膊，听得入了迷。

大学校园里，总有许多鲜活的故事，再加上柳娜风趣而智慧的语言，听得田晓洁笑得脸颊都痛了：话说我院那个刘副院长，长着一副君子相，温文又尔雅，开口魏晋名士风流，闭口民国文人风骨，肚子里却装满了猪下水，你离他还有百米，就能闻到他身上的骚味。真的，你别笑，不是我夸大其辞，的确真凭实据，有案可查。话说前不久，为了当上院长，专门设局让年轻貌美的第三任妻子勾引校长，结果你猜怎么着？柳娜故意卖起了关子。当然是赔了夫人，又折了兵。错，他如愿当上了院长，然后又娶了比自己更年轻的硕士生学生，原来两人早就结秦晋之好，鹊桥暗渡已数年之久。可惜他夫人为了丈夫失了名节，还被扫出了家门。还有，讲古代文学的孙教授是个绝对没有风花雪月传闻的老头，整天穿着中山装，视女人如洪水猛兽，不收女弟子，不正眼瞧女教师。有天你猜在哪儿发现了他，在一家洗浴城里玩了小姐，却不给钱，让人家扣了，让学校去领人。校领导责怪他老而不尊，孙教授却如在讲堂上样，慢条斯理地说经自己考古，小姐手腕上的手镯是冰种翡翠飘花手镯，出自大宋。古诗云，“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这 “跳脱”即今之腕钏也。 古代的文学作品中，常见女子以手镯相赠恋人的情节。梁陶弘景在《真浩》中记述了仙女萼绿华曾赠羊权金和玉的跳脱。蒲松龄《聊斋志异·白于玉》中写书生吴生偶入仙境与一个紫衣仙女欢好，临别时，仙女把自己所戴金腕钏送给吴生留念。endprint

校领导打断老先生的长篇大论，再问既然是考古手镯，怎么又把人家女孩也考察了。你猜孙教授怎么回答的？田晓洁摇了摇头，柳娜喝了一小口红酒，晃了晃发酸的脖子说，孙教授害羞地回答：我在考察手镯的玉是何年份时，闻到一股异香，我就循着香味而去，不觉间如渔人误进了桃花源，忽逢桃花朵朵，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味，结果迷失其中，不知归途。因而若有过错，不能怪我，只怪这味太香。逗得一旁的小姐说，真不愧是大学教授，嫖娼都这么的有学问，还把我花了十块钱在地摊上买的手镯当成了文物，真是笑死人了。

听得我点着柳娜的脑门说，你瞎编的吧。

柳娜推开我的手说，信不信在你。我院还有一位，大家管她叫戴花的王美人，因她一年四季，穿衣必有团花缠绕。长相嘛，的确算得上艳冠学府。王美人是我院毕业的硕士生，不知走的什么路子，反正留校当了好几年文学史的讲师，照本宣科，学生听得每次都给打分不合格，可是这丝毫不影响王美人参评副教授资格。不过有硬性规定，评职称就得有论文发表，可王美人整天惹花引蝶，怎么能坐得住冷板凳？有天，她忽然说自己爱上了长得像豆芽菜的师弟，小师弟上学三年，她可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一次。反正忽然间，太阳就照到豆芽菜身上了。一会儿送钱，一会儿送衣服，满脸青春痘的贫家子弟，受宠若惊，没想到自己何德何能，竟然真的卖油郎独占花魁，立即拜倒其石榴裙下，鞍前马后，随叫随到。两人到西双版纳玩了半个月，王美人包吃包住陪游陪玩，伺候得小师弟红光满面，精神抖擞，一回校就急着要跟美人领结婚证。美人这时才如泣如诉地说，自己虽然很爱才华横溢的小师弟，无奈自己已经罗敷有夫，只愿把爱埋在心底，成为永久的朋友。不谙世相的小师弟信以为真，被美人的痴情感动，更加对美人一往情深。情到深处，美人梨花带雨，求人家给她写篇能发表的论文，作为爱的见证，一生足矣。师弟点灯熬油，好不容易写了三万字的论文，王美人的论文发在了国家核心期刊，得了一等奖，如愿评上了副教授，师弟自己的论文却因为论点陈旧，连毕业都没过关。师弟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你猜怎么着，因为他睡了系主任的女人。

那小师弟没找师姐算账？

当然去了，师弟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准备揭开论文之谜，只是师姐比他还早了几步，不用说又是一腔深情的表演，使小师弟深信师姐迫于无奈，因为又是师姐上下周旋，不但让他顺利地拿到了毕业证，还帮他在另外一个城市找到了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师弟感激涕零，说他即将完稿的一本学术著作是与师姐合作的，却不知这件事情的始末策划皆是王美人。

田晓洁越听越失望，她心目中的大学校园那是诗意的栖息地，没想到跟社会一样，也非一片净土。

你呀，还是太单纯了。现在社会，有几个男人是真心地爱着妻子？

邓阳对我挺好的，非要跟我一起洗澡，给我起咪咪的小名，几天不做爱就睡不着觉。还有，过一阵就会忽然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送我一件我心仪的衣服，或者送我一本书呀什么的，反正我只要一念叨，没过几天，这些东西就会送到我面前。即使我们上午打架，打得满屋一片狼藉，到下午，他指定要给我包一顿我爱吃的饺子。

他肯定是在别的女人处学的那些讨你喜欢的把戏，骗你。

你胡说什么呢，夫妻之间恩爱多难得。

那是刻意做出来的，就像请人吃饭和家常饭的区别一样，整天刻意做出来的就不是爱，是作秀，是表演给人看。只有寻常的饭菜才是过日子的。对了，莫不是邓阳又在外面有人了，所以才对你好？

田晓洁实在不想听柳娜说丈夫不好的话了，越听越觉得句句都在贬低自己的尊严。便在柳娜又一次喝水时，转换了话题，你这次到美国探亲怎么样，那儿好吗？

柳娜坐了起来，眼睛睁大说，我不是这次出去，就不知道世界还有那个样子的。你见过城市是建在森林里的吗？我家就在华盛顿市区，不到二百米就是片原始森林，后面两站路是哈得逊河，马路干净得像水洗过一样，树叶也绿油油的，天蓝得像电脑处理过，民居门前屋后花园芳草茵茵。美国因为原来是英国的殖民地，既有其厚重的历史，又有高度发达的现代化，真是上天太眷顾这个国家了。

抛开针对田晓洁个人生活评头论足的尖刻不谈外，柳娜还是个不错的朋友，她有思想，知识广博，热爱自然，大自然轻微的变化都逃不过她好奇的双眼。从美国的五月花号船，到印第安人最初的居住地，从独立战争，到斯大林格勒之战，评历史古今人物，分析千古爱情得失，中间不时加上电影、小说中的诸多细节，从小说《乱世佳人》主人公郝斯佳的腰围说到在希律王面前跳舞的莎乐美身上的肉感，从埃及艳后克丽奥佩特拉身着半透明的丝滑绸裙，坐着豪华爱船，去港口迎接安东尼，到娜娜出走，总结现代女人更应该是取悦自己，让自己变得更加自信，更有魅力，而不是一味地去取悦男人，迁就男人……一番信息轰炸，听得田晓洁如痴如醉。

不知不觉，天就亮了，田晓洁急着要回家，柳娜知道劝不住，说，也好，回去好好想想。没想到一夜愉快，致使丈夫竟然要离婚。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好朋友高兴，可现在好朋友没事了，安心睡觉了，田晓洁却要离婚了。想到这里，田晓洁恨起自私的柳娜来。交往多年，她清楚好朋友身上的毛病，可能从小因为父母感情不和，凡事先从最坏处考虑，为此搞得田晓洁老想放弃跟她做朋友，可是几天不打电话，心里又空落落的，有一次她坚持半年不跟柳娜联系，可奇怪的是，柳娜身上好像总有一股力量牵扯她，让她无法逃离，难以抵制。有时她感觉柳娜就像阴险的大提琴一样，和着自己忧伤的小提琴交融在一起，让她不知不知觉也变了，不再像过去那样娇柔、怯懦，对柳娜那丰富多彩的私生活充满了向往，渴望自己不再过压抑的生活，而是像柳娜一样某些时候任情任性地喝醉自己，奔放生活，甚至有那么一些轻佻，那么一些疯狂，甚或有那么一些邪恶来。

已经到早上十点了，邓阳还没有回家，田晓洁独自吃完饭，认真地考虑起离婚带来的诸种麻烦来。自己不会开车，离开了邓阳怎么生活？越想越伤心，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天要塌下来了。endprint

谢天谢地，柳娜总算打电话来了，说，唉呀，哭什么呀，又不是到了世界末日。我就想不通，人家都要跟你离婚了，你还担心他吃什么？他吃屎去你才高兴呢。

话不能这么说，他对我还是很好的。

还很好？就因为你到好朋友家住了一晚，就要离婚？

他可能是闹着玩的，今天我回家时发现他出门时，都没忘把门里的钥匙拔出两厘米。柳娜你知道吧，我家的门锁有点问题，自从安上，里面有钥匙，外面锁门时就怎么也锁不上。每次我锁门时，都忘记把门里的钥匙拔出一点，可邓阳知道我比较笨，每次总要把钥匙拔出一点来。

你把离婚协议给我念一遍。

田晓洁念了一遍离婚协议，越念心里越哆嗦：田晓洁与我生活理想南辕北辙，多次沟通，都无法解决。客观上讲，作为现代女性，田晓洁同志在工作上十分优秀，写一手好文章，年年被评为优秀工作者。但是在生活上极其低能，不会开车，不善理财，缺乏主见，被一些不良之友教唆，私自破坏夫妻公有财产，不经商量，置办书柜、浴缸，累计花费人民币三万多元。做错事从不主动认错，刚愎自用，本人一直抱着治病救人的方针，宽以待她。谁料该同志已经病入膏肓，致使昨日晚上十九时零五分离家出走，到目前为止，迟迟不归，时间长达十二个小时，本人自愿要求协议离婚，房子归她，存款和车辆归我。

你听听，你丈夫老早就想跟你离婚了，你看他协议写得多么清楚：房子归你，存款和汽车归他。

我们家的房子现在值几百万呢。

田晓洁，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房子是你单位分给你的经济适用房，存款是你们两个人共有的财产。他一个破公务员，要啥没啥，你上大学的儿子肯定住你这儿了，那么存款是不是还有你儿子一份呢？

仔细研究完离婚协议，田晓洁才确信丈夫说离婚不是闹着玩的，一想起二十多年在一起的共同生活，禁不住泪如泉涌。

别哭了我的姑奶奶，你现在要冷静。你想一想，他不帅，奔五十的人了，还谈什么帅。没有钱，挣得还没你多。没有房子，哪个女人要他。也就是一些打工的可能才看上他，不，打工的都看不上，他一无所有，牛什么呀。他不让你到我家过夜，忘记你的生日，对你恶言相向，不爱洗脚，满手的灰指甲……你能例数他种种的恶习，证明你从身体上已经厌恶他。你刚调北京时，他跟那个有孩子没工作的女人胡搞，那时我就劝你离婚，你总是为了孩子，不离。要是离了，现在你说不定找了更好的，像我一样也出过几次国了。当然，你也可能找不到合适的，单身过一辈子，那么多离婚的女人，人家不也是过得挺好的嘛。

虽然田晓洁一直在为邓阳做着客观的辩解，可是越描越黑，再加上柳娜教授张爱玲式的尖刻，经她这么一说，邓阳已经无恶不作，很难再跟他生活在一起了。田晓洁越听心里越不舒服，后悔过去把夫妻之间的一切隐私全给好朋友讲了，那时难过，说出来是想发泄，没想到好朋友现在却一一都拿出来，不知为什么，有些事一经过别人之口，怎么听起来那么刺耳，偏离了自己的初衷不说，甚或背离了问题的性质。

柳娜不知道田晓洁此刻的心情，越说越激动，说她一直认为邓阳不是个好男人，小气，自私，目光短浅，狭隘，没有男人的魄力，也就是不擅长生活的田晓洁能容忍他，换了别的女人，有他好果子吃哩。

可离了婚，我灯坏了谁修呀；出去应酬谁送我呀。还有，我生病了，谁照顾我呢。再说他对我还是挺不错的，你不信，我给你再讲一遍。

行啦行啦，昨天晚上你已经给我讲一百遍了，我备完课后过去看你，先给自己做点饭吧，我来后咱们好好商量你离婚事宜。

虽然柳娜劝了快两个小时，田晓洁心里还是空荡荡的，看着家里墙上自己跟邓阳一张张亲密照片，气不打一处来，取了结婚照，砸了镜框，把照片剪掉。最后忽然想，邓阳会不会像柳娜说的把家里的存款已经转移了，说不定现在正跟那个带娃的寡妇在一起鬼混呢。后悔自己从来不锁柜子，立马打开，六张存款一张也不少，邓阳的东西也一件也不少地放着。那么他到哪去了？她拨通邓阳的电话，电话刚响了两下就被挂断了。

时间，第一次变得这么漫长。这么漫长的日子，以后自己一个人怎么打发呢？

田晓洁越想心里越难过，一看表，已经十二点了，一想起做饭，头都大了，饭一直都是邓阳做的，她胡乱给自己泡了包方便面，正和着眼泪吃着时，门响了，邓阳回来了，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菜，说，怎么也不接接？不认识了？

她刚想站起来，一想起离婚协议，马上坐下来，自顾吃起来。

邓阳带回来的是自己爱吃的鸡腿汉堡，他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似的递给她一个，她没有接，继续边吃方便面边说离婚协议我已经签字了。

邓阳拿起离婚协议一把撕了，说，离什么婚呀，我的老婆好好的，我为什么要离婚呀。说着，坐到田晓洁的对面，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大口地边吃边说，有人就是傻，放着好吃的不吃，非要吃那个垃圾，真是猪脑子。

田晓洁抢了一个，边吃边说，你刚才是不是到那个女人家里去了？

哪个女人？

你到底有多少女人？

邓阳笑了，加你，一百零一个。

田晓洁打了一下丈夫的头，说，说真的，一大早跑哪儿去了？

你几点回来的？

我七点半回来时，你已经不在家了。

你猜猜？

不说算了。田晓洁感觉自己生了一晚上又一上午的气慢慢消了。

邓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到田晓洁跟前，她一看，高兴地要跳起来，是自己一直想看的青春版的昆曲《牡丹亭》，说了好多次了，邓阳都说票价太贵，不让去。她只好把几张剧照下载到手机上，聊以自慰。谁想一向抠门的邓阳这次肯花八百元买一张票。田晓洁兴奋了一下，转眼一想又说，你是给别人买的吧，谁会刚给老婆写完离婚协议，然后又请老婆看演出？一定是别人不去了，才想起我。对了，是不是请那个寡妇看演出？柳娜可是说了，你说不定又跟那个寡妇联系上了，或者给那个画画的单身女人的儿子当周末爸爸了。

邓阳把可乐杯子狠狠地砸到桌上，抓起手机说，告诉我柳娜这个让人恶心的女人的电话。

田晓洁一把抢下电话，说，你干什么呀，人家是好心。

你告诉她，我们家不再欢迎她。

邓阳胡乱骂了柳娜半天，田晓洁再也不敢说什么了。邓阳可能骂得累了，说，算了，你只要不跟她来往，我就原谅你了。我睡一会儿，你不在，我一夜都没有睡着。等我醒后咱们一起到外面吃饭，然后去看晚上七点半的演出。

田晓洁知道邓阳并不喜欢看昆曲，老说载歌载舞不庄重，一腔三叠太烦人。可是为了她，却老早出去排队买票，越想越觉得丈夫仍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不禁后悔昨天给柳娜说邓阳太多的不好了。可是覆水难收，越想越后悔，不该在两人之间传话，搞得朋友不是朋友，丈夫也不是丈夫。

昆曲《牡丹亭》实在好，田晓洁看得眼泪直流，扭头瞧邓阳，破天荒没有睡觉，两眼一直盯在舞台的电子字幕上，看表情，似有陶醉之意。可能是剧情的作用，也可能是两人成功的和解，看完演出回来，田晓洁边洗澡边哼着：“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妙，我欲去还留恋，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丈夫在外面催着快点与她在床上相逢，两人亲热如新婚之时。正在兴头上，门铃忽然不合时宜地响了，然后是柳娜那高亢而底气十足的尖音，开门！开门！田晓洁，你快开门呀！我给你带了好多吃的，可累死我了。

田晓洁这才想起柳娜要来的事，连喊，糟了，糟了，柳娜来了。说着就要穿衣下床，邓阳黑着脸说你开门试试，看家里会发生什么事！柳娜还在外面又是按门铃，又是打手机，田晓洁无力地靠在床头，再次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责任编辑 何子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