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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将梦带出黑夜

2014-07-03丁东亚

长江文艺 2014年7期
关键词:祖母母亲

丁东亚

梦之光亮,在南方丰沛的疆域纵情闪烁。

——题记

1

夜风裹挟微弱的声音穿过梦境从遥远的无名之地吹来叩响那扇紧闭的房门,造梦师从黑暗中醒来。之后他将你唤醒,告诉你,你又一次在夹竹桃盛开的季节于他缔造的世界死去。多年以来,这个你梦中眉目疏朗、性情温和且寡言的情人,冷峻面孔下深藏着他者无法猜测的哀伤。甚至一次次在他温暖的怀抱醒来之际,你渴望他成为你真实且永不背弃的丈夫。我知道他早已成为你生命幻象空间不可缺失的一员。你说你曾在一个缥缈混沌的午后睡梦里问他为何如此凄伤,他只是看着你,问你是否听到了那吵人的花开声。

乔盈告诉我这些时,南方夏日空气里流动着一股不可言明的躁动,熙攘的人群飞鸟一般迅疾在黄昏里从广场穿行而过。我们坐在广场一角咖啡馆门前的长椅上,她手托下巴,仿佛一条沉思的海鱼,也想在这多雨时节倾其所有去换取那早已在时光里遗失的自由,将那潜伏她腹体多年沉郁的孤独暂时放生。我把刚买来的杯装冷咖啡递给她,揣想眼前这个干净干练的女人怎么会爱上一张自己在梦里勾画的根本不存在的面孔。

“你也听到了那吵人的花开声了吗?”

“没有。”她说,“除了窗外无休止的恶风。”

恶风?我重复乔盈最后一个词语时,把她想象成一只长羽的灰色大鸟,在介于燃烧和飞翔的镜像里发出了愉悦而刺耳的尖叫,后来那尖叫声变成几不可闻的呻吟,在我构想的高潮里消失于某个不确定的时辰。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对那个无迹可寻的造梦师产生了不可名状的妒意,甚至我把他假想成一个身手非凡的情敌,我们在某个细雨蒙蒙的清晨或黄昏约在一片阒无一人的坟地,签下生死书,进行一场类似决斗的徒手搏击,死者长眠地下,胜者抱得美人归去。这样想来,我又颓丧不已,一股消沉的情绪不禁从心底缓缓涌出。我想,跟一个虚无的存在者争风吃醋,就像跟一具冰冷的尸体争抢他安眠的那方土地,该是一件多么可耻的事情。

乔盈起身将纸杯丢进一旁的圆筒垃圾箱,说是该吃晚饭的时候了。此刻,广场明亮的灯光犹如一层多情的面纱,使这个城市的喧嚣无端蒙上了一种无以名状的暧昧,那些躲在暗处接吻的情侣,在他们身体蠢蠢欲动的沉默里起伏,反而遮蔽了欲望原有的灿烂光束。

“他们现在一定渴望身后有一张舒适的大床。”我将目光从他们身上收回时说道。

乔盈侧脸对我无声一笑,不屑的表情暗藏着甚是鄙夷的嘲讽。或许她已忘了不久前的一个月朗星疏之夜,她在电话里向我暗示的一种需要和渴求(那晚她竟鬼使神差地独自喝下了两瓶法国干红),是她引导我在黑夜再一次迷失,匆忙穿衣洗漱,去投奔她那早已悄然向我敞开的怀抱。然而与记忆相关的一切都是徒劳。她挽着我的手臂迈进餐厅时,忽然对我说她想回去了。之前的饥饿竟被她瞬间抛之脑后。我相信终有一日她也会如此决然诡异地抛开我,或干脆直接一声不响地在某个我熟睡之际,于我的书桌上留下一张便条,告诉我她已厌倦,再也不想与我有任何瓜葛。

“怎么了?累了?”

“有点。”她皱起眉,说,“有些不舒服。”

“要不要去看医生?”

“不用。回去休息下就好了。”

那个一身洁净工装满脸微笑的女服务员走近的一刻,我们转身走了出去。

更多时候,我是一个人游走在父亲留下的那间塞满了书籍的书房。母亲在他离世翌年冬天决定搬回先前的老宅后,这处三居室的房子就只剩下我一人居住了。母亲最初搬走的那段日子,房间显得幽昧空荡,我在夜雨迷离的夜晚醒来,时常会感到惶恐不安。更为奇怪的是,我还会隐约听到父亲在书房腔音清朗的笑声和他过于沉重的咳嗽声。那个一生严谨治学不苟言笑却嗜烟如命的学人,在试图结合中国古典音律另辟一条诗歌研究通道时,突然于一个风轻云淡的清晨咳血不止,最后在濒临绝望的一刻永远地停止了呼吸。他离去时狰狞可怖的面目如今我记忆犹新。我猜想他竭力张大的嘴巴仿佛想要说出某个词语或名字时,灵魂从他的躯壳钻出,似验明正身一般在半空围着他尚有余温的躯体转了一圈才游出了病房。我从单位匆匆赶去医院,父亲已被推进了那间阴森异常灯光通亮的停尸房,母亲木然地站在他冰冷的尸体旁,在我走进后冷漠说道:“这老混蛋临死前竟然还想着那个乡下小娼妇。”

我甚为困惑父亲是如何跟那个毫无轻佻之态的乡下女人勾搭上的。那个在街上摆货摊的女人我曾见过一次,尽管她消瘦质朴的形象不乏一丝庄重之美,但依然掩盖不了贫贱生活和生长环境在她骨子里镶嵌的庸俗和无知。这点从她服饰不当的搭配一眼即能看出。母亲碰巧在上街买菜回来的路上撞见他们的那个雨水将落未落的沉闷午后,在我过于丰富的联想中无故多出了一丝惆怅的诗意。在厨房准备晚饭时,母亲讪骂道:“那个老东西竟然明目张胆地搂着那个小娼妇的腰有说有笑地在公园晃荡。”被刮了皮的不规则形的土豆在她手起刀落时被切成片状。“你不是去买菜了?怎么会在公园里撞见他们?”母亲停止切菜,侧过脸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察觉到了我询问口吻别有用意,又或者是我无意的话语揭穿了什么,她没再说话。然而在此后时日她间断的抱怨声中,我还是替她经历了一段相当煎熬的苦思冥想的时光,最后不得其解,不得不将父亲的行为归结为一个男人一时的骚动之举。事实上,或许我在放弃替母亲打抱不平的想法的那一刻,已经在内心原谅了这个中年男人无据可查的出轨行为,甚至我觉得即使父亲跟那个容貌平平却笑容可亲的乡下女人在带着不可洞察的欢喜里有了肌肤之亲,也不该是一件不可饶恕之事,何况要对他审判和宣判的那个人还是他的妻子——一个夜夜睡在他身旁却永远蜷曲着身子独自入梦的女人。母亲后来好像也想通了这些,不再对父亲冷嘲热讽或冷面相待,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匪夷所思的柔情蜜意和细致入微的关切。至于母亲是否也在床笫之事上也尽到了作为妻子的本分,我不得而知。只是父亲自此再没去见那个乡下女人,多余的时光都耗在了那间如今已被我据为己有的书房里。

乔盈周末来看我,我们就躺在堆满书籍的地板上,在房间散发着近似腐蚀的气味里,于倏然流逝的时光里心不在焉地闲聊,等到我们在对方静谧的呼吸里觉察到形如召唤的空寂和荒芜,便会在目光交汇的一刻突然萌生欲念,此后在热烈的亲吻中无羞地褪去衣物,想要尽快地竭尽所能完成身体的一次漫长的征程。事实上,我时常迷恋和享受跟她待在一起时那不可言喻的安静且轻松的疲劳之状,就像我所痴迷的历史与哲学书籍,那些记录战争和死亡或深富寓意的文字,似乎永远隐含着一种使人窒息却又无比惬意且是身体不可承载的重量与暖意。我知道那是能愉悦我灵魂的原始欲望在抵达终点后的征兆。有时我还会想到父亲,可当他清瘦俊朗的面孔在我脑海闪过之际,我又会沮丧神伤不已,觉得在性格几近完全相悖的两个人之间,我怎么可能是他的儿子。甚至我觉得作为男人而言,我远不及他一半的沉着和优越,特别是他天性的孤傲与健谈。除了一点——我们内心都渴求的两种事物:女人和危险。在某种意义上,它们似乎又形如一体。同时,我们的内心还对两件必然的事物无比惧怕和慌乱:衰老和死亡。只是这最后的两件事物,父亲不必再去担心,因为他在尚未经历严重衰老之时就已在死亡面前缴械投降了。

2

乔盈说她已经有十年没见过那个她必须冠之以“丈夫”的鲜明称谓存活异国的男人了。我们躺在黑暗里,她喋喋不休的倾诉欲望与那个没有任何形象可以让我构想被她一言带过的丈夫,至今对我都是谜一样的难题。犹如我们的相遇。

仿佛那是一场被刻意安排的巧遇。我们同时出现在那个跨世纪的双年艺术展会,似乎就注定了要在一场与爱情无关的感情里纠缠沉沦。我毫不掩饰在此之前我已不记得她的样子(确切地说,我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尽管她说我们曾作为同事在一家国营企业两个毫不相干的部门里供职。乔盈说她之所以清晰地记得我,是因为我为她起草过一篇甚为精彩的发言稿。我茫然无措地望着眼前这个风姿绰约谈吐优雅的女人笑了笑,说:“真的不记得了。”她意味深长地讪笑道,“不碍事的,谁不是选择性记忆呢?”直到后来我在言不由衷的笑语里留下她住宅的电话,望着她款步离去时的优雅身影,我还是觉得她一定是在混乱的记忆里错把我当成了他者,因为她口中的那家企业,我仅仅陪着左岚去面试过一次,根本不曾为谁写过发言稿之类的东西。

我把这犹似错觉的艳遇之事告诉左岚,她在电话里轻蔑地“噢”了一声,沉默片刻后说她对我的风流韵事没兴趣。我听出她话里的酸意,岔开话题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你觉得她的出现真是一种巧合?”对于这个数次以开玩笑的口吻问我何时才把她娶进门的女子,我知道跟她讲述任何我与异性过密的行为,都会令她难以释怀。同是在南方这片诗意的水土上生长,但左岚的性情却丝毫没有南方女子轻盈身形下的柔弱,她那男人无法驾驭的野性和随心所欲的秉性实在让人处之生畏。难得的是她竟烧得一手好菜。我母亲在偶然一次吃了她烧的饭菜后,对她备加赞赏,说她将来肯定是位好妻子,极力规劝我将她娶进家门。尽管我对母亲一反常态的举动甚是疑惑,但深信可口饭菜同样带着不可抗拒的诱惑。

“那还能是什么?”我问。

“你自己清楚。”左岚说,“艳遇的不期而遇就像女人的‘大姨妈,来一次疼一次,还要带着血的教训。”

我哑然失笑。

“你觉得很好笑吗?”左岚问。

“不好笑吗?”我说,“我觉得你把毫不相干的两个事物联系在一起,挺有意思。”

“我怎么觉得一点也没意思。”

“你生气了?”我问。

“生气?”左岚冷笑,说,“去为一件不相干的事生气,你觉得很有必要吗?”

“那说明你还是生气了。”我说。

“大概是吧。”左岚说,“那他妈的也是因为你。”说完便挂了电话。

窗外天色渐暗之时,雨水遽然落了下来。

在这座四季不分、草木繁茂、空气潮湿、临海而建的南方城市,我时常感到孤独犹如一支冷箭,会在静若水面的时刻穿过记忆的铜墙铁壁直抵灵魂深处。这一刻,我背靠墙壁点燃一支香烟望着地板上摆放杂乱无章的书籍,在左岚最后那句粗鲁的话语里突然感觉黑夜犹似一条闪着鳞光的巨蟒,饥饿地张大嘴巴,想要将我捕入腹内。此后凭着灯光在黑夜移动的错觉,我无比怀念起左岚拥抱我时头发和身体混在一起微带甜腻的清香气味。然而当我试图在这温暖的畅想里更深入地想要抵达爱所能够企及的领地,幻象的镜面在缥缈的蓝色烟雾里无端浮出一张违背道德的面孔。或许一直以来我都把左岚看成了亲人,仿佛她是我生命从不轻易示人的最柔软的部分。

倘若我将掩藏记忆底层那扇通向童年之径的暗门打开,你就会看见一个五岁的孩子坐在门前的大榕树下歪着脑袋一笔一划地认真练习书写。那时节,南方天高云淡,风吹树叶的曼妙景象填充了我此刻贫瘠的想象。尽管那些数字或简单的汉字在方格纸页上定型的一刻显得难看异常,她还是会轻抚他的脑袋,灿笑着一遍一遍夸奖他,甚至俯身亲吻他圆圆的小脸,算是最贴切的奖励方式。那个被宠爱亲吻的孩子就是我。然而那个面容姣好身段优美的年轻女人并非我的母亲,而是邻家的杜伊。奇怪的是,这些年每每我在夜晚温习与左岚一起时的美好,杜伊的身影就如穿透黑暗冷墙的一道幽光,飘移而来。

杜伊出现在我生命里的那年秋天,父亲还没从他被借调的那所北方高校回来。母亲在此前的一场突来的台风过后,意外地病倒住进了医院。我暂时由祖母独自照看。那时杜伊嫁为人妇已有三年之久,算是我们的老邻居。可是在我无法辨认的印象里,尽管杜伊对我格外亲切,祖母却十分讨厌她,因为私下无人之时,祖母会骂她是不会下崽的小娼妇。如今想到一脸慈祥心地善良却嘴巴恶毒的祖母,我就会忆起母亲在停尸房对着已灵肉分离的父亲骂出的那句话语,可疑的是这对性情相近的婆媳相处多年却相安无事,更令人诧异的是母亲在从独自将父亲养大成人的祖母手中将他抢走时,祖母显得格外平静。母亲后来告诉我,其实在我出生之前,祖母几乎是不跟她讲话的。显然,在她们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貌合神离的和谐假象里,我成了举足轻重的调和剂。这大概和我的出生重又唤醒了祖母的母性有关。至于她为何会厌恶杜伊,我猜想是因为在她看来,一个外人对我的呵护疼爱过于多余且具威胁。

闲来无事,杜伊会坐在我家门前的石凳上一边手织披肩或衣衫,一边陪祖母聊天,聊到兴处,她们还会大笑不止。那时我就呆在她们不远处自言自语地说话,自己跟自己玩耍。我记得后来母亲出院后,杜伊曾当着祖母的面将一件手工甚为精巧的灰色披肩送给我母亲,这看似无心的举动无疑既挑拨了祖母和母亲的关系,又更加重了祖母对她的憎恶。有时杜伊也会帮祖母上街买菜,时不时还会给我买回些新玩具,尽管每次祖母都极力表现出为难的样子,但最终还是欣然收下了。事实是,那些玩具是我私下悄悄告诉杜伊,让她给我买的。后来有段日子她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祖母在一次晚饭时候告诉我,说她觉得杜伊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我似懂非懂地吞下口中的饭菜,望着祖母。

“她为什么看我的眼神会古怪呢?”

“她啊?把你当成了她儿子了呗。”祖母操着一口浓重的异乡腔调说道。

“可是我不是她的儿子呀。我有妈妈了。”我说。

祖母舔了下嘴巴,笑了笑。我放下碗筷,擦了擦嘴,又问祖母,“她为什么没有自己的儿子啊?”

祖母先是一愣,之后恶狠狠地说,“心怀鬼胎的女人生了孩子也会一肚子坏水的。”

不久后的一日,祖母从幼儿园接我回家吃饭的路上,杜伊迎面走来。那天她显得兴奋异常,不时用手摸着自己的小腹。等走近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将我抱起,给我一个香甜的亲吻,而是激动地看着祖母,说她有了。祖母甚为失望地吞了一口唾液,脸庞苍老的皱纹却突然露出鲜花盛开般的灿笑,说,“有了好,有了就好……”我噘着嘴巴茫然若失地看到一颗透明的泪水从杜伊眼眶溢出。

翌年夏天,还没等到杜伊肚里的婴儿出生,祖母便在睡梦中安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左岚打来电话时,我躺在地板上,手枕后脑,还没能将思绪从遥远的记忆深处收回。

“忙什么呢?”左岚问。

“在想一个人。”

“是女人吧?”左岚嘲讽道,“究竟谁家妹子这么有福气,竟然能让你这个多情浪子如此难以割舍夜不能寐。”

“你认识的。”我本想告诉她我在想念一个迷恋已久跟她有着相同气息的女人——她的母亲,可那不敬的话语只在脑海闪了一下,便隐没在了黑夜。

我撒谎说她是我的祖母,已经死了很多年。

3

高雅的事物犹如被束之高阁的深不可测晦涩难懂的典藏书籍,令我只能望洋兴叹感喟不已。我深信高雅之美并非在于它所呈现的形式,而是它总能轻易唤醒我们灵魂深处蒙尘多年的敬畏之心。钢琴在我认识的众多事物中算是别具一格的高雅之物,这个源于西方古典音乐,结构甚为复杂音域宽广的键盘乐器,在手指轻敲中发出的绝美音色,会让我瞬间安寂。不管是舒曼、李斯特,还是舒伯特、巴赫,那些堪称伟人的作曲大师的作品,在琴键被敲击时发出的使人轻松且愉悦优美的旋律,总是会唤起我对爱情的无比渴慕。我毫不掩饰那渴慕里还会带有不可解释的污秽不堪的欲念,甚至有时还会莫名出现一位身份不明面貌模糊的女子,然而至少在我尚未从异性身体探索到那奇妙的愉悦和温暖之前,我对爱情的向往是单纯而美好的。只是那让我贪恋期待已久的爱情还没到来,身体便先在它空灵的疆域展开了翅羽。

在与乔盈相遇之后不久的一个深夜,我的确有过约她出来吃饭的想法,甚至在一切尚未开始之前,我还反复构想了见面的一刻我该如何开口才能显得自然而不失态。只是当我起身从书桌抽屉里找出她留下的住宅电话,又犹豫不决惴惴不安起来。或者说我不敢确信她是否依然记得我,记得在那个人声鼎沸嘈杂的展厅里,她曾从我身后走过来轻拍我的肩膀,说,“嗨,好久不见。”我回过身讶异而尴尬地望着她,说,“我们,认识吗?”

乔盈是在一个冷雨霏霏的傍晚挎着手提包浑身湿淋淋地出现在我门前的。开门见到她的一刻,我惊异不已。或许是她被雨水打湿的俏丽模样让她更凸显了一分我难以言明的诱惑的原因,我竟呆若木鸡。然惊喜之余,我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质询般略显责备的话语。

“你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儿?”

“怎么?不欢迎我吗?”乔盈用手向后捋了捋湿漉的头发,笑道。

“不是,只是没想到是你……”我急忙侧身将她让进门。

“一切还是老样子,只是更显干净简洁了。”乔盈换了拖鞋,扫视了一遍客厅,“卧室呢?”径直走过去推开我卧室的房门,说,“床的位置怎么变了?”

我惊诧地看着这个举动怪异的女人,一阵寒意从脊背传至周身。仿佛她曾在这里住过一般。

“床一直都是在那个位置啊。”我说。

“真好!”此后乔盈微笑着缓步走进书房。突然,她惊恐地叫道:“钢琴呢?钢琴在哪里?你把它卖了?”

“什么钢琴?”我慌乱起来,说,“我是挺喜欢听钢琴曲,不过我们家从来就没有过钢琴。”

“不可能!”乔盈满脸怒色,看上去生气极了。“它原来就摆在这间房靠窗的地方。我们把它买回来的那天,你还为我弹了一曲。嗯,对了,我记得你弹的是李斯特的《爱之梦》,我还赤着脚围着你跳了一支我自编的舞。”犹如一个多情的少女沉浸在我一无所知的回忆。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被困在了一个诡异虚缈的梦境。

“你都不记得了吗?”她再次质问道。

暮色缓慢浸入房间。静谧的呼吸仿佛指落琴键敲出的悠长音符,幽秘突兀,企图逃进虚无的一面时,又在黑夜里溶解。

这一刻,乔盈靠在书房一扇打开的窗前,无声地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过了一会,她转过身忧伤地盯着我,说,“都过去了,对吗?”

“我怎么听不懂你的话?”我试探地低声问道。

“都过去了。”乔盈凄然一笑,“刚才我是不是有些失态?真是不好意思。”又说,“你能给我倒杯开水吗?”

我倒了一杯开水递给乔盈。她抱着玻璃水杯安静地坐在客厅那张皮革沙发上,盯着墙上我此前临摹的一幅油画,显然已经恢复了正常。

“要毛巾吗?”我问。

“不用。没怎么被淋着。”

我还是起身去卧室衣柜给她找了件干净的外套。

“其实我知道你不是他。”沉默片刻,乔盈又开口说道。

“他是谁?”我笑,问,“我们很像吗?”

“是很像。”乔盈喝了一口水,缓缓说道,“他是个优越的男人,总是会给人美好的向往。有时你看着他,就觉得满足和快乐。他也是我唯一爱过的人。”

“你们分开了?”

“是。自从十年前我跟另外一个男人结了婚,他就不见了。”

“既然你爱他,为什么不嫁给他呢?”

“是他不要我的。”乔盈犹豫了一下,说,“他说婚姻会削弱他对音乐的感觉,他要的仅仅是爱情的热烈,还说一旦他爱的激情消散,他就会离开。”

“所以他就离开了你?”我顺手点了一支烟,低声说了句,“混蛋的男人!”

“这不怪他。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不一样的思想和生活。是我不好,跟他赌气嫁给了那个当时疯狂追求我的男人。”

对话戛然而止。房间逐渐暗下时候无故多出一丝暧昧的气息。我欲起身打开灯,乔盈在黑暗里突然对我说,“给我一支烟。”

如今无论用怎样的语言去诠释那个浓情蜜意风情万种的夜晚,都显得多余肤浅,无法遮蔽我内心的慌乱。即使风吹玻璃窗的清响在静寂的黑暗中加重了它原本的力度,也只能淹没在冷雨里。因为在那万物失语的一刻,我对外界的事物已浑然无觉,除了她游蛇般光滑的肌体在我紧张不知轻重的抚摸下不时的颤动。

“你爱我吗?”她抱紧我,附耳轻语。

我不知道。或许欲望灼燃的光亮在我起身走向她时就变更了色彩,由浅蓝变为了血红。我只能在恣意放纵中暂时忘掉爱情原本光鲜洁净的面孔。

“你爱我吗?”她在黑暗中凝视着我。

“你爱我吗?”她再次迫切地问道。

当紧绷的身体在犹似窒息的无声呼喊中刹那舒缓,温柔的倦意席卷而来。奇怪的是,在那一刻我竟释然地笑了起来。

4

去父亲墓地的那个四月清晨,空气清新,清爽宜人。这些年每逢他的忌日,母亲总会叮嘱我记得买一束菊花,可是却不愿陪我一起去祭奠他。她之所以如此决绝,我想一定是跟父亲临终前还惦念的那个乡下女人有关,是她使母亲伤透了心。

清晨城郊的墓地空荡死寂,无知的孤鸟飞落在不知谁人的墓碑上,一阵接一阵欢愉地鸣叫。穿过碑林时,我看见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一块崭新的冰凉墓碑低声悲泣。我欲停下看清她的面目,她突然警觉地起身戴上墨镜匆忙离去。她大概是在追念自己早逝的情人,我想,不然怎会如此的鬼鬼祟祟。深思间,我已来到父亲碑前。

打扫完父亲的墓碑,我将花放下,静静地陪他坐了一会。那一刻,望着一排排整齐的墓碑,我觉得父亲如今已有那么多人陪着,不会再感到孤独了。

我是在回去的路上才决定去老宅看望母亲的。尽管我们相隔只有七站路的距离,但我自元宵节后却再也没有回去过。

母亲站在窗前手握花洒,沉思地看着那盆生机盎然的绿萝。我开门走进去,将一周前她嘱咐我去药店买来的中药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母亲这时回过身看了我一眼,说,“回来了?”我“嗯”了一声,问她头疼是不是好些了。母亲叹了一口气,说,“还是老样子,见不得一点风。”说着将花洒放下,问我有没有吃早饭。我回答说来的路上在巷口的小店吃了点。

父亲去世后最初的一段日子,母亲变得郁郁寡欢起来。她不再会去楼下对面的公园散步或晨练,除了上班、吃饭,更多时候她躲进自己的房间翻看影册,时不时还隔着紧闭的房门问我记不记得某一次她跟父亲出去旅行的时间,或是干脆把不同时间发生的事情混在一块。随着她类似的询问和错误次数的增多,我怀疑她一定是因为悲伤过度致使记忆出现了紊乱。直到她安静地度过一段沉默时光后决定搬回老宅。

彰叔敲门时,我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百无聊赖地更换着电视频道。母亲为他开了门,他将从市场买来的青菜和鱼递给母亲,说,“今天什么日子?菜市场买菜的人这么多。”俨然一副主人的口吻。进门看到我,他显得有些吃惊,微笑着跟我搭话,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关了电视,礼貌地起身向他问好。尽管一开始我从心里就排斥这个早已年过半百的老家伙从我父亲离开后不久就觊觎我的母亲,但他这些年不改初衷的坚持还是让我动了恻隐之心。或者说是我不想母亲老年无伴,孤身一人。事实上,我曾一度猜测当年母亲之所以会在买菜回来的路上出现在公园,且巧合地撞见父亲的私情,一定跟他有关。若推测属实,那便是母亲有错在先,如此,她对父亲的责怪和怨怒就显得不合情理。换言之,她怎么还有脸去痛斥一个跟自己一样犯了同样错误的丈夫呢?

然而我又有何资格去妄加揣测或评判一个人的忠贞?况且她还是我的母亲。

“没事下两盘?”

“好啊。”我笑道,起身递给他一支烟。

“那我现在回家取棋。”彰叔接过烟,看了母亲一眼,笑道,“本来打算戒的。”

彰叔出了门回家取棋,母亲洗了一个苹果给我。

“你觉得他怎么样?”母亲盯着我,问道。

“什么怎么样?”我咬了一口苹果,不冷不热地回道,“你们的事我才不管,你觉得好就行。”

“你若是觉得不好……”

“今天这个日子谈这个事不合适吧?”我打断母亲,突然感觉嘴里的苹果寡淡无味。

母亲愣了一下,欲言又止。

左岚出现在我身后时,我正对着棋盘沉思着下一步是“跳马”还是“吃炮”。或许是心神不属的缘故,前两盘我被杀得一子不剩。她突然弯下身子贴近我,我惊慌地做了一个防备的动作。

“你就这么怕我吗?”左岚直起身子说道。

“是你啊?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连忙赔笑道。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看了一眼左岚,将落在地上的棋子捡了起来。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左岚又问了一遍。

彰叔看出端倪,借口说去趟厕所,起身离开了。我紧紧地握着棋子,不知如何是好。

“你打算就这样一直躲着我吗?”

“我没有躲着你。你打电话的时候可能我碰巧不在吧。”

“你撒谎。”左岚说,“你是不是跟那个女人好了?”

“哪个女人?”我说,“你瞎猜什么?”

“我瞎猜?”左岚冷笑,说,“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你知道什么?”我生气地说道。

一阵静默。地面的叶影无声地随风微微晃动。

我再次抬起头去看左岚,发现晶莹的泪珠竟从她圆润的脸颊滚落了下来。那一刻望着她,我不由记起多年前的一个夏日,杜伊受了委屈哭着跑来找我祖母诉苦的情景。那时她还没有怀上孩子,她那个性情多变聚少离多的商贩丈夫那日借着酒劲,将深埋心中积攒已久的怨怒一股脑儿全撒在了她身上。杜伊说他竟然还动了手。

我乖巧地站在祖母身旁望着悲伤的杜伊,默数着从她脸庞落下的泪珠。

“你是不是跟她好上了?”左岚擦去泪水,再次问道。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真的跟那个老女人好上了?”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不想再作任何辩解。

“你若是没跟她好上,为什么不敢否认!”左岚突然大声叫道。

我转身想要离去,看见杜伊站在自家门前一声不响地望着我。明媚阳光下,她仿佛一下子就老了,已能隐约看到白发。然而凭借记忆时间的混乱,我觉得仿佛就在昨天,她就这样望着离开人世前一天的祖母,听祖母跟她说,“你一定要生个漂亮的女儿,将来好给我孙子做老婆。”不同的是,那天她脸上始终带着语言难以形容的喜悦。

可以想见,那个多雨的四月注定是多情而迷离的,早已在一周前左岚频繁来电里被涂上了祭悼的黑色。我不能断定她是为了我才毅然决然地放弃北方的那份报酬丰厚的工作,但我相信在左岚最后下决定的一刻,我至少充当了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这使我甚为惶恐不安。

那天午饭时候,母亲问我是不是真的对左岚没有感觉。我心不在焉的表情和沉默已能够说明一切。

“你真的一点不喜欢她吗?”母亲似乎根本不相信自己的判断,追问道,“还是你喜欢上别的女孩了?”

我吞咽下嘴里的饭菜,抬眼看了母亲一眼,说,“我饱了。”放下吃了一半的碗筷,准备离开。

“你可千万别辜负了她对你的一片真情。再说你还是她妈妈看着长大的呢。杜伊可跟我提过很多回了……”

听到杜伊的名字,我一阵耳鸣,母亲再说的话语我已全都不能听清。拉门离去时,我竟莫名悲伤起来。

无疑,那悲伤更大程度上来自我负罪的心理。并且它滋生的来源始终与我对杜伊不可名状的情感息息相关。我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左岚在这份有悖伦理的隐秘情感里以替代者的身份牺牲她尚未被俗世玷污的至纯之爱。因为我知道她是无辜者。

5

或许是天气的诱使,这些日子,我开始在梦中迷失。那些不复存在的过往充塞梦境的同时还召来了恐惧的事物。我不得不一次次在那可怕的一幕中从黑夜醒来,一身冷汗。我实在惶惑那些游蛇从何而来,又怎会无故爬上我的床铺,甚至梦里我还真切地感受到了它们爬过我身体时光滑清凉的肌体。

乔盈周末来看我,我已病倒。高烧和反复的乱梦使我萎靡疲倦,昏昏欲睡。

乔盈说事实上那天她原本是专门来还书的,见我病了,才执意留夜照顾我。她说在此之前她已想了很久,我们不可以再见面了。尽管乔盈没有说出缘由,但我已猜到她一定是感到了厌倦。或许从她想要将梦带出黑夜,将那个她在梦中虚构的美其名曰“造梦师”的人物带进真实世界,我就注定了是她人生历程无足轻重的精神慰藉者。

乔盈说那个造梦师已经陪伴她很久了。模糊的时间概念不禁令我浮想联翩。我弄不清究竟是怎样的困境或伤害诱发了她精神的分裂,让她至少十年(时间可能更久一些)都甘愿停留在梦中的情感牢笼,宁可拥他而眠。并且那些梦中不可辨认的场景,乔盈竟还能一一复述。他们亲吻,争吵,奔跑,欢笑……相爱的如同奇想的真实,荒诞却美好。

“我承认是你把我带回了现实。可是,你也毁灭了我。”

“何以见得?”

“我只有告诉自己你根本不存在的时候,他才会再次出现。我们的梦才会继续。”

“这意味着是我毁掉了你的梦了?”

“是的。你本来就不该出现。”

“事实是我已经出现了,况且我们……”

“你可以消失。或者是我消失。”

“原来你一直都不是爱我。”

“我从没说过我爱你。”

那是一次毫无温情可言的外出会晤。因为初见一刻乔盈肃穆冷然的表情已经暗示这将是一次最终会面。其实乔盈电话里的态度早已表明一切,只是我一厢情愿地将之视为了一个女人定期而至的生理反应所致。尽管我在电话里极力推说单位有事,要外出一趟,可她还是口气坚决地跟我说她必须马上见到我。

我之所以简单地认定乔盈不过是急需见我,大概是因为上一个周末我们还柔情蜜意地躺在一张床上,我依然还停留在那令人回味的销魂时光。然而过于美好的事物一开始就潜藏着残忍的一面,如同这一刻,碎片式的怀想形同一道锐利的寒光,被唤醒时就在记忆的迷宫丢失了方向,变得模糊不清。

我们的身体刚一分开,乔盈就说起话来。

“你知道吗?从我被带到这个城市的那一天起,我就感觉自己永远不会被人疼爱。”

她再次说起十岁那年父母离异后自己的人生遭遇。此前欢愉的时光在房间悄然隐退。

“嗯,我知道。”不禁想起她曾说起跟着父亲来此不久,他就将一个妖艳的女人带进了家门。

“我有跟你讲过吗?”

“说过一次。”

“嗯。那是段我不愿对任何人提及的往事。”

我下了床,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

“直到十九岁那年遇见他。”乔盈说道。将话题转接到那个早已离她而去的情人身上。

每次说起那个钢琴师,乔盈就显得兴奋不已,尽管她也不时地否认他,说他是个恍惚的人。她说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会对着某个事物呆视半天,然后告诉她他在跟它们说话。之后她便会走到他身后,紧紧地抱住他。乔盈说那个时候,她对他的爱会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这不禁使我沮丧不已,不得不在想象他安详的面孔时再一次心生妒意。

我不清楚自己怎会对一个可能并不存在的代称——钢琴师——萌生愤恨的情绪,他像那个只于乔盈梦中出现的造梦师(他们是同一个人?)一样,任何时刻出现在乔盈的口中,我生命的爱意就会被涂上一层无色之毒。

“他是个迷人的男人。”说完,乔盈欣然一笑。

我起身开了窗。燥风迎面吹来。

晚些时候,我们再次回到彼此的怀抱,热情地接吻,抚摸,在身体的温暖里取悦对方。最后是倦意将我们暂时安放在无梦的睡眠。

母亲推门进来时,我们丝毫未曾察觉。

按照惯例,母亲每次来都要收拾一遍房间(尽管她已经半年没有来过了)。可那日当她推开我卧室的房门,开了灯,却发现我和乔盈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我在刺眼的光亮里醒来去抓衣物掩体,母亲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待着。

倘若那日母亲撞见我们惊愕之余还有气愤的情绪,我想作为女人,她一眼就看出了乔盈的实际年龄。尽管她条件优越,保养得极为完好。

“她是谁?”母亲碍于情面,将我拉到了门外。

“没谁。”我说。

“你们在一起多长时间了?”

“不记得了。”

“我原以为上次是左岚那孩子胡闹,没想到你……”母亲长叹了一声,说,“你觉得你对得起左岚那孩子吗?”

我无言以对。

“你真打算跟这个老女人过一辈子?”

“不知道。”我答道。将烟蒂扔到地上,踩灭。

母亲怅然若失地离开后,乔盈也离开了。拉门离去时,她头也没回。

我知道她肯定听到了我和母亲的对话。

6

狂欢暂时在南方的雨季退却。雨水不分昼夜,一场接着一场。日子变得索然无趣。那些寂寥的时光,仿佛连阴郁也不甘寂寞,在夜晚带上滑稽的面具偷偷发笑。我从那个长长的梦里醒来,窗外已经放晴,天空干净得让人心慌。梦中模糊不清倏然而逝的事物,此时只留下了微弱的声音和呼吸。

这时节,盛放灼灼的夹竹桃开满了公园,熙攘的人群擦肩而过时弥留的气息混在一起,使这个城市瞬间迷蒙燥闷。这时,那只与我一样嗜睡的猫咪此时从书房悄然走出,打了一个舒服的哈欠,之后轻捷地跳上沙发,冲着我乖巧地叫了一声。

我忽然很想去抱抱它。

母亲将那只毛发油亮的黑猫送来那日,我在楼下的小店喝了酒,怅然的醉意使我感到茫然无比。母亲放下那只黑猫,咳了一阵。

“你知不知道,左岚下个月就要嫁人了。”母亲看上去有些失落,惋惜道,“这么好的姑娘……”

我抬起脸看着她,淡然一笑。

我没有告诉母亲,其实杜伊不久前的一天曾约我在一家茶馆见过面。那个星隐月没的夜晚,她坐在我对面一声不响地望着我,眼瞳纤弱柔软的光芒带着一丝难以释然的惆怅。我不否认对于那样的独自相处,我已期待多年,而且那期待已久的想象背后在成年之后还存有难以启齿的渴望。可那一刻当我真正面对她,属于童时的温暖和美好再一次占了上风。我只能回到最初的时光,在她关切疼爱的眼神里寻找我仿佛早已在风中丢失殆尽的记忆。

漫长的沉默之后,杜伊只轻声说了句:“孩子……”

我已猜出了她的意思。

事实上,那晚杜伊并没有如我所想,摆出一副长者的模样,语重心长或苦口婆心地对我进行劝导,甚至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提到左岚对我是何其用心。在客人寥落暖黄色灯光游离的茶馆里,她只静静地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故事里,那个稚嫩的小女孩总爱跟在邻家小哥的身后,操着稚嫩的声音问:“哥哥,哥哥,等我长大了,我给你当老婆好吗?”

杜伊说她很是怀念那时候的我们。 整理衣衫准备离去前,杜伊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她总是觉得我是她的儿子。

“昨晚上吃了饭,她还到家里坐了坐。说是想跟我说说话。”母亲又说道,“也不知道那孩子昨晚上是怎么了,话特多,杜伊喊了她两回也不愿回去睡。”犹疑间,母亲似又想起了什么,说,“临走的时候,她说她在街上碰到了一个以前的女同事,那人告诉她,说公司的一个女老板刚被公安局的人抓了,说是那个女人跟她的情人合谋杀了自己的丈夫,尸体还没找到呢。怪吓人的。”

惊叹之余,母亲还告诉我,说左岚当初去那家公司面试还是我陪着去的。

说不上为什么,就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一切不真实起来,脑海瞬即闪过乔盈洁白的面孔。

昔日的室友来电邀我参加同学聚会,我正在整理书房。那些堆积一地的凌乱书籍被分类塞进书柜后,终于回到了它们该去的地方。可挂断电话,我却突然记不起那些同窗四年任何一个室友的面目。记忆,像田野刈割后的荒凉,在稻草人守望的孤夜愈发混沌不清。我站在窗前竭力回想,只在他们游弋的影迹里寻到一阵狂傲不羁的笑声。或许就在那无可辨识的笑声里,他们像我一样,早已开始衰老,娶妻生子不过是生命放纵后饱含敬意的归返。然而我懂得,他们的幸福至少远胜于我。

再次想起乔盈和杜伊时,夜色涌来。那只黑猫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正用它毛茸茸的耳朵轻摩我的裤边。我知道是饥饿唤醒了它温柔的一面。然而,谁能在这夜色里将我唤醒呢?

换了鞋,准备下楼去买食物,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开了门,两个衣冠整齐神采奕奕的警察站在门外。之后,他们亮出了证件。

责任编辑 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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