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遇
2014-07-03本刊编辑部
方希·专栏
境·遇
方希,作家,图书出版者,居北京。
有一个年轻人,家居四川乡里,18周岁,也就是现在高二学生的年纪吧。他天资聪颖,勤奋善学。早在十五六岁,就遍读群书(这句话听着有点吹牛,但结合时代特点,他所说的无所不读,指的是国家认可的经典,小说诗歌之流不在其列),文名早兴。仅读书已经不能满足了,他带了家里给的两张“信用卡”,走出家门,四处游历。
据他的描述,他并没有乘飞机,也没有搭高铁,而是徒步,时不时也骑马,有时也坐架子车什么的。就用这样老土的交通工具,他去了黄河看水,去了陕西观山,到过河南,终至都城。跟他同龄的不少年轻人还在文山题海里苦读,他已经去考公务员了,更难得的是,他考上了。
考上了并没有让他马上上岗,给了他一点儿时间,算是取得公务员资格后,开始排号,短则一两年,长则三四年,之后再派遣到具体的工作单位。他在京城过得很开心,跟一同考上公务员的同学们一块儿谈诗论文,指点天下。他们纷纷拜访各位蜚声全国的大作家,这些大作家,通常也是国家的高级官员。
一个18岁的后生小子,结合他当时的状态,完全可以想象是如何春风得意,内心的畅快和骄傲如鼓满的风帆。他给负责军事的高官写了一封信,表示想要拜见之意。文章写得高妙得体,传颂甚广。
这个听起来像梦呓的故事,主人公叫苏辙,真实发生于公元1057年,也就是宋嘉祐二年。那一年,苏辙和他的哥哥—20岁的苏轼一起考中了进士。他们的父亲苏洵高兴极了,这是件极荣耀的事。两个儿子考进士看起来比他自己容易多了。苏洵当年48岁,但就他27岁才开始发愤读书,48岁文名大盛,也不能算是大器晚成。
苏轼10岁时,苏洵打算出外游学。游学分两个部分,一是游历名山大川,一是拜访文名显赫的士绅和官员。宋代的文人,不管身居何位,都有拜访前贤和扶掖后生的文化责任。这一责任并不缥缈,你游历于某地,听闻某贤在此处,大可写个名帖去拜访,而贤人一般都会欣然接待。二人见面,寒暄之外,就得说点儿文论,讲点儿文理,对彼此的文章做些点评,对世道风气提些见解。贤人若见来者困窘,送些盘缠,帮忙寻些机会,或者对品性能力看得上眼,推荐给相熟的同僚安置照顾,都是寻常事。
这样的学习,是中国人自己寻出来的方法,跟现代教育相比,有特别的优势。想象一下,你在学业上的偏执或盲点,误会或歧见,会有诸多名师以探讨的方式从不同角度给予点拨,有的你当下心服,但过后不免疑惑;有的你当下无感,之后有可能突然醍醐灌顶。你的每一个疑惑,都有来自各方的解答;而你的每一个肯定,都有可能遭遇诸多质疑。相比现代大学,要么大拨轰去上课,要么读到研究生拜牢一位导师,受到他的全方位熏染(前提是他带的研究生不多,不仅能叫得出你的名字,还能拨冗给予个人辅导),要好得多。
苏辙说写文章这事儿是不可能学会的,因为所谓文章,不过是一个人气韵观念的自然流露,学是学不了的,但“气”这个东西,可以养而致。这是极高的见解,尤其对于一个只有18周岁的少年而言。这未尝不是受益于那一场走遍大半个中国的游历,以及诸位先贤的敲打点拨。
一个读书求学的环境,不止是校园、书桌、分数,最根本的环境由其他所有读书人构成。尤其是那些身居显位的读书人,如何自处,是否能以纯粹文化责任的理由给予后进切实的帮助,这个群体如何自我定位,什么是他们发自内心的真实信仰,都是环境的一部分。这个环境没法用化学分子式去分析,没有PM2.5这类的指标数据化显示它的清洁程度,但它如阳光、空气、水和土壤,让不同时代的读书人,有了迥然相异的心相,它会影响我们每天的谈吐,每一处落于公众场合的文字,甚至我们每一刻喜怒欣怨的体会和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