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吟
2014-07-02凌耀芳
上
穗吟盘腿坐在主卧室的铁梨木地板上。地板是没上过油漆的素板,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还时不时地浮上一层木质特有的光泽。一大片米黄色的高支棉床单蓬松在她的脚边,麦浪一般起伏在穗吟饱满的大腿周围,她俯身向着这一片包藏着一条厚实双人羊毛被的床单上,一手探入被底,一手按在床单的表面,穿针引线,把包裹着羊毛被的上下两层床单缝起来,不时地,费力地拉过一个被角。每拉一次角,牵一发而动全身,她只得小心地绕过蓬蓬松的大床单到了另一头,把被子整个地推移几寸,生怕经这一拉,羊毛分布不均匀了,又极小心地把被子捋捋平。她做着几十年前新娘子的必修课:定被头,所不同的是,她不是新娘。此刻,她定的也不是棉花被头,而是花大价钱买来的名牌羊毛被。
她近来有点说不清是老花还是散光,引线穿过去,针孔变成双“门”。好在她用的是不纯正的掺锦纶的纱线,质地比纯棉线硬,鼓捣几次后还是能进得一扇单“门”,让线穿进它该去的针孔。她不愿去验光配老花眼镜,好像这样自己就能显得年轻似的。
她拿两条大床单缝制一个临时大被套,针脚是稀疏的跑马针。所谓临时,因为床单毕竟是床单,不是被套,等来了被套,两条床单才回归它们的本来面目:床单。因为没有第二只双人被的被套,她只好自己动手做一个。她不想买第二只双人被套。眼下她已经有了一只双人大被套,由一条双人蚕丝被占着。眼前一大条羊毛被,已经是累赘了,再购进一只双人大被套,还有必要吗?
穗吟无儿无女,多余的生活用品对她没有意义,因为没有人去传承。再说,从小到大,单人被子盖得好好的,夜里入睡前,把肩膀两边掖掖紧,把一条单人被变成一只被头洞,形状像襁褓,被上海人称作蜡烛包的那种,自己也就像婴儿那样酣眠了。
她有着婴儿般的肌肤,稚童般的心念。
实在想要第二个双人床单四件套,也不是难事,拿信用卡积分兑换就行了。按照现在的消费进度,等到明年春天,信用卡的积分就到兑换一个上乘的六尺床的四件套了。那时,就有被套。之前的积分,换了炒菜的不锈钢锅,换了好几只手提式吸尘器,每天把地板打理得跟桌面似的。她从来也没有想要兑换双人大被套!双人蚕丝被、羊毛被在以前都是无用之物啊!
穗吟早年去澳洲留学,手中的两块大床单购自墨尔本,是中国生产的出口级产品,也是国内见不到的高支棉极品,光滑,厚实。一块是用橡皮筋镶边的套子,正好裹住一个六英尺大的席梦思床垫,那块平整的床单,下摆处起荷叶边的,是包裹毯子后,盖在身上用的。
穗吟拿这两块床单做成三明治的上下层,中间塞进新买的羊毛被子,上下两层床单交叠,缝上针线。
娇小文弱的身子,拖不住被子,倒随时会有被卷走的架势,有点像神话里那样,被子变成一条魔毯,她坐上去,魔毯载着她乘风飞翔。
也就是两星期前,天还没有凉下来,浴后的刘念腰缠一条白色大浴巾,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的镂花窗帘,从露台上洒进来,把刘念的身体折射成一根汉白玉柱子。他摘掉近视眼镜,摸索着走到穗吟的大床边,寻找大蚊帐的拉链头,帐子里的穗吟无声地一笑,拉开帐门,迎进刘念。刘念就在穗吟身边躺下来,盖上半湿的白色浴巾。穗吟忙说:“别别,要感冒的。”她朝自己的方向翻转刘念的身子,抽出早就预备下的米黄色高支棉床单,盖在刘念的裸体上,刘念白嫩的肌肤顿感冰凉爽滑,连说很舒服。刘念朝穗吟伸出右臂,让穗吟枕着,穗吟挨近刘念,按刘念喜欢的姿势,右手搭在刘念的左肩,身子朝刘念送上去一截,头埋进刘念的肩膀和脖子之间,撒娇地说:“中国产,出口级,国内买不到,裹毯子用的,和床单同样面料颜色,所以你没看出来。”
刘念中等身材,宽广的前额下架一副银丝边眼镜。粗看看,面相蛮年轻,细细观察,鬓角夹杂着银丝。摘掉眼镜仰卧着的刘念的脑袋尖尖的,显得有点滑稽。
穗吟的身体宛若处女,她的紧致鲜嫩,他的急不可耐,她的舍己承欢,他满足后没有感激,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抱怨……
穗吟钉被头累了,坐在地板上歇息。
两条床单接缝的地方要直接和自己的下巴接触,有道缝总不自在,得找条毛巾,缝一块被横头,这是老底子上海人家常用的办法,拿一条毛巾兜住被子接触睡觉人口鼻的地方,以针线贴着被夹里缝住,即便针脚缝进部分棉花胎也无妨。当时,上海人家没有浴室,不能每天洗澡,恐怕弄脏被头,这才缝上被横头。现在,穗吟每天洗澡,不会弄脏被子,缝上被横头,只为了避免口鼻下巴接触两条床单的接缝。
为了这条双人羊毛被,穗吟得找一条大浴巾来当被横头。她走到四门的酸枝木大橱前,拉开右边一扇门,在码得整整齐齐的替换衣服上面,刘念专用的那条白色大浴巾,叠得四四方方的,顶在衣服堆的最上面。这是一条精致的双面压花白色浴巾,一面毛,用来吸干身上的水;一面光,用来摩挲浴后的身体。浴巾的边沿镶以蓝色的丝绸,机绣了Enjoy life(享受生活)的字样。同样的款式,因为喜欢,穗吟买了三条。一条洗爱车用了,爱车如爱人,自己舍不得用的浴巾,也要先让爱车受用。一条给刘念用。第三条,收在酸枝木大橱压底,留给自己,崭新的,还舍不得用。
刘念用过的那条白色轧花浴巾,因为舍不得扔掉,她花费过量的洗衣粉洗过,两次暴晒在太阳底下,直到浴巾本身的温度让手感暖烘烘的。
初次看见刘念裸体的模样,那双脚,白白的,脚底却蜕皮,吓了她一跳!她怀疑刘念有真菌,马上叫他去买来达克宁。被单下面,四只脚交叉,她的双腿缠绕着刘念白白、多毛的大腿,她小心地绕过刘念的脚,怕染上真菌。她的一双脚,干干净净,没有半个灰指甲,没蜕过一丝皮。美丽的裸脚,是她的骄傲。
她给浴后的刘念配一块脚布,所以,这条浴巾没有擦过刘念的脚。
她依然不禁自问,既然这条浴巾没有擦过刘念的脚,为什么她没有把它归到自己那叠大浴巾里,而是把它分开放置了?对此,她自己也说不清。
既然这条浴巾就在手边,就用它做被横头吧。
至于刘念身子下面垫的,身上盖的两条米黄色床单,她仔仔细细地洗过,晒过两个太阳。虽然刘念的脚还是沾过床单的,拿这两条床单来包裹羊毛被芯,她倒是没有犹豫过。
若非有了刘念,她绝对不会买进两床又大又厚的双人被,蚕丝被,春秋用的,还有手边的羊毛被。当初,为了一年四季和刘念长相厮守,才买来的。很重。
趁着国庆长假商场打折促销,她一个人去徐家汇拖来蚕丝被、羊毛被,走到停车场,两只手都拎断了,连方向盘都捉不住。商场里,选购床上用品的男男女女勾肩搭背,就她形单影只。之后,她说给刘念听,他说,把两条厚重的双人被拎到停车场,是男人干的活,以后他会陪穗吟逛街的。当然,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因为刘念有家,要上班,安排了作为一个男人所有重要的事情,满足了妻子、儿子之后,自然没有时间陪穗吟喝茶了,何况逛街呢?
中秋和国庆长假期间,她最难熬。刚刚过去的中秋节、国庆长假,刘念都等着陪伴家人,直到家人厌弃,不要他在面前晃的时候,才到穗吟这里来,而此时,穗吟已经从殷切期待转而怨,继而恨,直到毫无感觉的境地。就像一个小孩吵着要一样玩具,因为不可得,她渐渐把注意力引向别处,不是太想要那件玩具了。假如大人记性好,回头想到那样玩具,为她找了来,她眼神迷惑地呆在那里,几乎想不起来曾经吵着要过那个玩艺儿。
她对刘念说,能找到像武侠小说里的假死药吗?尤其在假期,看不见他的日子里,给她服下假死药,倒也省得牵肠挂肚地难受了。“你什么都有。而我,什么也没有。”她说。
扯开话题,刘念半开玩笑地说:“你家蓝色万年青窗帘的图案,缀有绿色花蕾的,我曾买过,第一次来看见了,当时没有说。这是我们的缘分哪!”他又讲,他和穗吟的名字里都有一个“今”字,看来他俩今生有缘。他要和穗吟做彼此的最可信赖的爱人。他知道这很难,不过,他会努力的。
穗吟没有说话。她这个爱人,就是刘念生活中的边角料啊!
穗吟从一开始就不肯进入这样一个苟且的角色,刘念对她说,艺术家,譬如毕加索,对自己的老婆好,对情人也好,无妨。
刘念急吼吼。穗吟还没觉着,刘念早已一泻千里。
回到餐厅,她给他端来一只紫砂小气锅,滚滚烫,揭开盖子,一条冬虫夏草,汤的表面漂浮着一层油。穗吟衬着隔热手套,朝刘念屈下双膝,双手把盛有冬虫夏草的紫砂小气锅举过头顶,说:“这是举案齐眉啊。”
刘念说:“你自己吃吧。”
穗吟:“我明天还有好吃的。”
刘念:“侬良心蛮好的。”
随着小气锅的倾倒,一条虫鱼似的游进刘念的茶杯,茶杯的表面泛起一层油。看着这微黄透明的液体,刘念很受用,说:“我也买的,比你那个便宜,磨成粉,加上些别的东西,像黄芪。”刘念含笑脉脉地看着她,过了许久,才微微垂下目光,神情黯然了。
穗吟尽量不去看他,她知道,他不容易,内心也纠结。
“侬的面色很好。”刘念又找来一句话。
穗吟知道自己的面色一般。可是,在刘念眼里,已经白皙润泽,容光焕发了。这也难怪,穗吟知道,自己一般的脸色在刘念的眼里变得莹润可爱,因为刘念每天面对的是一个宫冷,性冷淡,面黄肌瘦的老女人的脸。
此时的刘念,再也不会提起他们初次做爱的情形。刘念的可怜相,蹙紧眉头,仿佛到了世界的末日:“已经多年没有做了。”他怎么也雄壮不起来。穗吟真的可怜他。今非昔比,现在,穗吟已经把刘念调得很正常了。
当然,刘念也窥见这不是她的初夜。
“我……开过刀。”穗吟说,这好像是她早已准备好的话。
“为了开刀,就?”刘念试探地问。
“你干吗?”她抢白他,很凶。
“就,就什么?就硬捅破处女膜?”这话,刘念没有说出口。
穗吟又说:“我直到三十六岁还是处女。”
自打记事起,她全心全意地保护自己的身体。长成姑娘后,只知道憧憬爱情,为了理想中的爱情,她坚守。直到三十六岁的年纪,她把初夜献给了纯洁的爱情,才从姑娘变成女人。可是,爱情却没有能够转化成婚姻。当然,也为了开刀。要知道,处女也会做妇科手术的。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那个拿走她初夜的男人,消失在流年的碎影里。穗吟不是没有恨,只是所有的情绪早已随岁月消散了。二十六岁的芳龄,初夜的落红能换来一个丈夫。可是,守身如玉直到三十六岁,却是什么也得不到了。
那天的生涩,刘念久旷之后的不举,穗吟心里想配合,然肢体却在不由自主地抵抗。两相抵消,满意度说不上,但是,两个人的内心十分欢悦。
事后,用刘念开玩笑似的话说,强奸这个概念,源自保护女性权益的角度,从生理的角度说,不成立的,因为假如女方竭力抵挡,男人根本没辙。当然,战争状态下,当女性的意志被暴力摧毁,放弃了抵抗,那就另当别论了。
照刘念的话说,穗吟也只能算是托儿所小班水平。
虽然如此,因了这个托儿所小班,同样属相,年岁比刘念小一轮的穗吟,刘念经常秘密地撑起了小伞。
“是茶树菇。”穗吟笑着说。
“茶树菇,妙!”刘念惊叹道。
唯美的暗语,让两人有了默契。
“鲍鱼。”刘念反戈一击。
“我吃茶树菇。”穗吟。
“我吃鲍鱼。”刘念。
茶树菇炒鲍鱼!美味的,荤素对搭营养菜!两个人会心地笑了。
从此,刘念以“荤素对搭”为名注册了一个新邮箱,给穗吟专用。他俩的名字也有了代号,互称“菇”、“鱼”,俨然两名特工。
刘念在家里佯装没有激情的样子,以免引起怀疑。刘念万分小心,夜半才回她的邮件。穗吟猜想,想必那时候,刘妻怕冷,早早熟睡了。刘家的儿子已经独立,家成了空巢。刘念说,大部分时间,他睡在儿子的房间里。那里有一台电脑。刘念打来电话,都是下班回家后,把车子停在小区里,熄火,人坐在车子里打来的。刘念说,想起穗吟,他的内心才感到充实和温暖。穗吟记住这句话,凭着这句话,她知道刘念爱她的,尽管这爱love里头激情passion的部分占了多数?
他会说:“我饿了,连晚饭还没吃呢。”
为此,穗吟买了一包苏打饼干给刘念,说:“我没法日日照顾你,只好买包饼干,这样,你在车里打电话给我时,不至于饿着。”
刘念这个男友算是不错的,没让穗吟多嫉妒,因为刘妻不会了。性冷淡。
刘念呢,六十来岁,精力旺盛。他烹饪鲍鱼,非清蒸,非豆豉,而是把鲍鱼和这茶树菇一起焖炖。每当茶树菇的爱之旅扬帆起航,他先穿越两座雪山间的峡谷,被穗吟戏称为“华容道”的,山上澎湃着香馥馥的皑皑暖雪,粉色航标射出的微光,令茶树菇船长过度留恋而迷航……然而,鲍鱼的香味和着汤汁,起伏蒸腾,引领着茶树菇表面绒毛的触须向前探进……
亲密接触之后,穗吟陷入深深的失落……她想刘念了,却不敢打电话,生怕他不方便接听;待读到刘念的微信,要等到夜半以后。她感到周身疲累。
她的身体里面好像夹着样什么东西。看过医生,因为害怕检查,没有垫上一张一次性的纸躺上那张带有两个搁脚板的检查床,只配了些药回家吃了,还有那种外用的消炎栓。医生说,内膜嫩,摩擦受损,可能细菌侵入所致。她开始吃药,妇科千金片、妇平片,还有外用的……她想到了刘念,持久地进行难免有身体的付出,自己还得饱尝药味的酸苦,除却金钱及跑医院就诊的精力耗费。因为坚守,因为贞操,因为德行,她这辈子没做过女人。直到现在,什么都已经迟了。
假如刘念是单身,那么,刘念会是她穗吟理想的丈夫。所以,若真能长相厮守,穗吟不怕结婚的。哪一个落单女子不想有一个丈夫?有丈夫的日子,哪怕让穗吟过上一天,也心满意足,此生无憾了。到那时候,身体上的不便也不尽然会是一个障碍。可眼下,他能给我什么呢?她的经济能力远在多数男人之上。但是,她清楚地记得,假如不是她开口要求,外出就餐时,刘念不会主动买单……
不过,刘念也有表现上海男人大气概的时候。他说,他的工资够他一家开销的,他妻子的退休金,儿子的工资,他一分钱都不要。他一人养家绰绰有余。
所以,我穗吟又是什么呢?她的脑海里浮现一行字:“我,不是首都,是陪都;不是盐,是味精;不是主食,是副食……”
想到这里,穗吟心头堵了起来。
没钱,没关注,没耳鬓厮磨,没保障。她要的是保障,总不能爱到头来一场空。两情相悦原是奔欢娱而来,若是真的高兴,和他处下去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可是,眼下非但无欢,还得背上药罐子……她的初衷,她期待她的生理拯救她的寂寞,而她的生理却偏偏在关键时刻背叛了她,出了岔子。
然而这事情,不能告诉刘念。她不愿意示弱,尤其是身体的弱。
永远不告诉刘念真相,让刘念去遗憾吧。这样,方显出我穗吟的魅力。她的脑际反反复复出现一行字:“我是一个女人,我有魅力!”
从急切的悬望,忍着瞌睡直到夜半以后看手机查刘念的来信,到现在的寡淡,皆因穗吟跟刘念说过一句话:“我们结婚吧。”
刘念吓傻了。
她窃喜。她又哭了。她用这么一个办法赶走刘念,也是一柄双刃剑啊!
临走前,他温和地说:“以后如有合适的单身男人,我会介绍给你。暂时没有,我来陪你。”
“把我转让掉啊?”她暗想。
婚姻是体制,刘念他,是一个体制中人。一个不能尽义务的妻子无法让刘念脱离体制。虽然刘念他和自己有了情愫,这情愫也无法让刘念像对待家人一样地待她穗吟。都是因为年轻时,没有为自己找好一个丈夫,才有了今天的一切的一切……
穗吟为刘念办了本小区停车卡,卡里有刘念的车牌号码。上星期小区物业通知统一换卡。
她向刘念提出,要他带她喝一回茶,这么做,她也是厚着脸皮的,因为带女人出去坐坐,是男人的本分,哪有女人提出来的?穗吟是忍无可忍,才豁出去这么干一次。两星期后,刘念请她吃饭了。刘念来接她,出小区时,保安拦住了车,刘念从外套的内袋里掏出停车卡,朝保安亮了亮,保安的脸上油然起了敬意,二话没说,放行。
穗吟看呆了!
之前,刘念说,停车卡就放在车上。看来远不是这么回事。刘念怕不安全,怕卡入了家人的眼,才把卡严密收藏得跟信用卡一样了。他保护家庭到了极致。
穗吟咋舌。
刘念:“哦,你要这卡片。”
停车卡又回到穗吟坤包的外夹层。
穗吟打扮得齐整。以前刘念看到的,都是她的家居装束。今天,她穿了黑色职业装,紧身无袖风衣,这次吃饭的机会难得。
饭店里,他俩不是紧挨着坐,而是面对面坐。刘念也没有用自己吃过的筷子搛鱼肉,喂给她。
她对刘念说:“换好新卡,待下个月你生日那天,我请你吃午饭,我拿新卡给你”。刘念说:“好的。”原本下面这句话不必说出来,但是,为了活跃气氛,穗吟觉得特别有必要说出来:“有了这张卡,你就是业主,谁敢拦你?”
刘念不自然地笑了笑,把茶壶举过桌子,斟满穗吟的茶杯。
第二天,她去物业办卡,因为忘了刘念的车号,她当即打电话问刘念。她的潜意识里在想:“刘念,你这下放心了吧。”
两张磁卡,一张是穗吟自己的车号,一张是刘念的,有效期到明年六月份。
那也就是说,即便我和刘念走下去,一过明年六月份,他这张卡也要作废,进入小区,就得付停车费。穗吟这么想着,略微放下一点心。虽则如此,她依旧认真而郑重地询问办卡人员:“假如把卡遗失了,怎么办?”当她被告知,遗失无妨,交二十块钱补办一张卡就行,她更安心了一点。“那么,换车号呢?”她又问。“一样的。”这是回答。
她和刘念合用的那间浴室的镜灯,是一组水晶波浪,左右各缀着一个麻将牌大小的有机玻璃,内嵌一粒小灯珠。穗吟和刘念爱意浓浓,缠绵缱绻的那会儿,左边的灯珠瞎了,只剩右边的灯珠亮着,内嵌的灯珠很难换,穗吟懒得去动,有照明即可,浴室暗一点无妨,因为浴房里有的是照明、电话、收音机。穗吟把刘念赶跑的当天,右边的灯珠也瞎了。无奈之下,穗吟只得手电筒、镊子,纸巾一起上,这本是男人干的活,穗吟没办法,只好自己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苦干半小时给两只灯头换上新灯珠。谁知道才亮了没几天,右边的灯珠又瞎了,镜灯重新回到单灯时代,只是左移了一个位置。沐浴的时候,因为照射角度不同于前,淋浴房白色的地板上闪现一绺绺漂亮的水幕,是独眼龙小灯珠透过钢花玻璃门折射而来的,这就是她每天晚上看到的美景了。
她从未抚摸过刘念的头发,因为他不肯在她家洗头。枕套怕是脏了。好在穗吟每天洗头发的。“我就用我干净的头发中和刘念的头皮屑吧。”穗吟把刘念常睡的那只枕套洗过,换上一只新的。至于靠垫,刘念的头发也沾过,穗吟没有太神经过敏,好像她的本意不是嫌刘念脏似的,或者说,出于和刘念的感情,她不嫌刘念脏。
谁料想一次交媾之后,自己竟然病了这么久。这个真相,不能告诉他。她的骄傲,她的相对于刘念而言的年轻,她的年轻的外表所造成的假象,允许她把这台戏演下去……
感冒了。昨夜一人盖的蚕丝被冷了。毕竟是十一月底。所以,今天早上,穗吟用洗净的两条床单做被套了。
入夜,她一个人盖着温暖的羊毛被。默默地和刘念道别。被横头是刘念擦过身子的浴巾,透过浴巾,她似乎闻到了刘念的肌肤。
两人共享的被子,她一人独揽了,有说不出的感觉。倒并非空守闺阁的寂寞,穗吟早已习惯寂寞了。她只是嫌被子超大,掖不成蜡烛包了,浪费。她使劲把被子往上拉,露出一双美脚,只是十个脚趾头上的红色指甲油零落了,恰似晚春开败的山茶花。只有从指甲根里长出肉色的,洁净的新趾甲给了她些许安慰。
她又钻入羊毛被底下。
结了婚的闺蜜曾告诉她,盖羊毛被子不要忒舒服哦!
此刻,她体验不到舒服,虽然她的被子是上好的澳毛。她不缺热量,她缺的,是枕边人的体温。
似睡非睡中,她默默地念叨:念,我爱你……爱你的……她戴上两个指套,把消炎栓慢慢地朝腔体推进,深入穹隆处,一阵颤栗攫住了她……这无意间的新发现提振了她的信心,不要妄自菲薄,岁月没有完全废了我……
她想到那张储存着刘念车号的停车卡,刘念要这张卡,所以,他会回来的。给他卡的那天,恰逢刘念生日,去哪里为他庆寿呢?穗吟曾经想去哪一家昂贵的老洋房餐厅,现在看来,还是免了吧。她开车带他去闹市区一家经济西餐厅就是。至于蛋糕,反正刘念不喜欢甜食,买一块巴掌大的圆型蛋糕,花个十来块钱,两人分吃了事。
此刻,失恋的苦楚还轮不到占据她的脑际,她觉得空虚,这空虚,有一句话、一行字可以填补,她默诵着那一行字:“我……是一个女人。我魅力无限!”
梦魇中的情形,穗吟醒来后还清楚地记得:少年的她,站在一条弄堂口,远远望见对马路肉店卸下了排门板,肉案上侧身躺着一个中年女人,眼珠子会动,嘴巴会说话,她似乎在向屠夫询问一件事情的进程,女人黑色的齐肩短发散落在肉案上,表情很安详。女人裸着身子,肩膀以下的部位尽被斩除,斜着下刀的,就像切年糕那样……
穗吟惊醒,落地窗外已泛起鱼肚色。梦中的情形,让她很讨厌死鱼眼睛,于是,又把羊毛被蒙住自己的脸,面孔的皮肤一接触到被横头,那条刘念用过的白色浴巾,泪水哗哗地淌下来,浴巾很吸水,饱饱地喝下穗吟的泪,没有脏了名牌羊毛被。
下
晚饭过后,穗吟匆匆忙忙洗了自己的碗筷,涮了炒菜锅。透过敞开式厨房的大门,她看见妈妈还在有滋有味地用小蟹爪的尖儿挑大鳌里的肉吃。穗吟刚刚那顿晚餐里,没有蟹味,她没心思。她擦干净手,直上二楼。进入书房后,拿起贵妃沙发上那本文学双月刊,翻到刘念小说所在的页数,读了起来。
跟今天一早搬出家门的一大包书相比,杂志的份量太轻了。包里的十本书,是刘念以前出版,没有再版,作清仓处理,让穗吟以半折价网购来,用红袋子装着,趁着今天是刘念生日,穗吟请刘念吃午饭,把那包书带给刘念。拿这包书做生日礼物,刘念也高兴。红袋子里还有一瓶柚子茶,是昨天穗吟特意做好,装进一个吃空的钙片瓶子里,套上一只保鲜袋,裹上三根橡皮筋,以免柚子茶溢出脏了书。
我为他做的事,让他记得我的好。类似的想法或企盼,在穗吟的心里根本沾不上边。她不再有这类想法,她不指望刘念因记得她的好而对她好。自己对刘念怎样,都已成为历史;刘念对她怎样,但愿也成了逝去流年的斑斑碎影。
刘念和她穗吟都是好人,目前的局面,不是任何人的错。
书桌上的电脑屏幕闪着光亮,页面是穗吟和刘念共用的“荤素对搭”邮箱,穗吟就像一个车间里的工人,命令自己快速读完刘念这篇小说,再往邮箱里灌些个溢美之词。她读小说,有任务,履行着一项义务,就是要从字里行间挑出那几行值得赞美的字句。刘念的小说里有好人和坏人,有英雄和狗熊,可是,人性在哪里呢?穗吟曾经中肯地告诫过刘念,可刘念总以为自己最好。
电脑屏幕悠悠地,静悄悄地等着穗吟前去操作。穗吟凭印象写下几句好话,发出邮件,就关闭邮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是无论如何不喜欢那篇小说,噱头蛮好,空洞无物。总觉得精神矮了一截。刘念八十年代的小说蛮好,那个时候,估计刘念经常读书,对文学有感觉,也就是那些小说打动了穗吟,令穗吟迷醉。那天她和刘念初次见面,送她出办公室时,他故意让胳膊肘碰了一下她的长袖连衣裙腰身,压低嗓音问:“你谈过恋爱吗?”她略为思忖,回答:“我要想一想再告诉你。”
整本杂志也没什么可圈点的,索性放进书橱,上面压了一件刘念的旧汗衫背心,洗旧发白的三枪牌,75公分。在穗吟这里,汗背心曾为激情所汗湿,才留了下来。穗吟把汗背心洗净,晒过一个太阳日。刘念最后来的那天,穗吟叫他拿回去,刘念说不用,等到明年夏天,他再来穿。
这就是他留给穗吟的唯一念想。虽然不常去想。
这几天,穗吟不感冒,就陪妈妈在主卧室睡。临睡前,妈妈也有人说说话。
穗吟舒坦地坐进真皮软沙发,双脚搁在脚凳上,淡然地说:“妈妈,我们家,刘念不会再来了。”
“哦,伊会难过的吧。”
“和他在一起,有百害无一益。”
熄灯睡下后,脑子忒清醒,于是,白天经历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在港汇广场的咖吧用下午茶时,穗吟要了一份红茶、栗子蛋糕,刘念要了一份西式菠菜浓汤,汤的表面浮着一块脆面包。昏暗的灯光下,刘念“呼噜噜”地喝汤,就跟小辰光吃酱油汤淘饭那样。穗吟懒得纠正他,刘念会不会标准的西餐tablemanner,又与她何干呢?刘念自诩是一个海派懂经人物,还常常去乡下头的西餐厅写作。可是,他连抿汤匙无声地喝汤都不会,还海派呢?海派个毬!几汤匙下肚,刘念玩起了暧昧,邀请穗吟就着他喝过的汤匙,尝尝他的汤,还问汤怎么做?加汤料吧。穗吟说:“我们留学时没时间做饭,去超市买来汤料自己用热水泡了之后再搅拌。”。
穗吟看着手中的红茶杯,黯然问道:“我得到什么了?”
刘念:“你要什么?”
穗吟:“关注,爱。”
刘念:“你没得到性?”
穗吟无语。也许这就是刘念的境界了。
刘念还就着穗吟的红茶杯喝茶,专拣穗吟双唇沾过的杯沿,凑上嘴唇,好像这杯子是他俩接吻的媒介似的。两个人就这样从一只杯子里喝茶,一来一往,谈话的气氛渐浓起来。红茶壶加了好多次水,直到茶淡了。穗吟心头一热,说,刘念你可以再来。虽然他原来用的白色浴巾成了被横头,她还可以给他一条新浴巾用。刘念找下午的上班时间来穗吟家里做爱,下班准时回家。他也够克己奉公的了。
话已经说出去了,怎么反悔呢?
假如真的跟他好下去,岂不是饮鸩止渴?
本来想趁着刘念过生日,穗吟为他做生日了,由此换取明年春自己过生日时不再孤单,有刘念请自己吃顿中午饭。经过今天的事情,穗吟回家后想了又想,觉得明年自己过生日,最好不要见到刘念,即便是平常的日子,也不要见到刘念。从今往后和刘念老死不相往来最好了。和刘念在一起,她痛苦,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那种痛苦。明明是她高兴了,要和刘念分享,谁料想刘念兜头浇下一桶冷水,把她弄得莫名其妙。
啊呀!此刻的穗吟怪自己在咖吧里太过冲动了。怎么办?从现在起,我保证不主动联系他就是了。假如他问起我为什么这样淡定?我就回答说,恐怕我的短信邮件搅扰他写作,破坏他的写作状态了,不就结啦?刘念说过,中秋、国庆长假那会儿,因为他没有来陪我,我叫他买假死药,他头大得很,对我的爱意也减弱了,现在正好,我不烦他,岂不皆大欢喜?不过,他有我家小区的停车卡,隔三岔五来找我,我又该怎么办呢?
黑暗中,头脑特别清醒的穗吟想起她驱车从刘念的单位出发前往凯司令西餐厅的途中,她开车,他絮絮叨叨,怨气冲天,她慌了神,开车昏了,黄灯不过,卡在直行车辆禁止线内,后面大巴穷摁喇叭。
“侬这条道,是直行道还是转弯道?要是……”埋怨复埋怨,这个刘念。
穗吟:“我晓得的。是直行道。我熟悉这里的路,要不是你吵,把我吵乱了心,我早就过去了。”穗吟真想用一句英文shut up!刘念不懂英文,说了也白说。再说,刘念从来没有去过凯司令,根本不晓得道路。
刘念,男人?从此再也不让他坐我的车!
还好她忍得住,定力足,才一路安全地穿越徐家汇。进入衡山路了,她对刘念说:“看看两边美丽的梧桐树吧。”谁料想刘念冒出来一句新的埋怨话:“你为啥跟你妈说我是单身?骗她不好的。现在怎么办?”
想起这个细节,失眠中的穗吟眼睛一亮:“好啊!那句话原本是我编出来骗你刘念的,现在,正好被我派了用场。”
将计就计——假如某个下午接到刘念的电话,说来,我就说,我们去茶室吧,要和你说说话。可是,说什么呢?
假如见面,这是唯一的可能。
在茶室里,我说:“妈妈现在知道你的情况,不让你来我家后,上到二楼去。”
这样的话,也忒幼稚。长期下去终究不行,他不怕伤了自尊心?他老是说自己自尊心强,可是,今天下午,他不是鬼鬼祟祟地讲,来我家,在客厅坐后,还能上楼吗?所以,他的自尊心强是假的。因为我不要他了,他下不了台阶而已。他还说,他的妻子不和他做,因为他自尊心强,就一连几年不做。看来他们不爱。他在我这里自尊心不强,看来他是爱我的。
要不?跟他处下去?我心里是爱他的。但是,处下去没有结果,宁可不要。
睡不着!翻来覆去脑袋也疼。是什么令她睡不着?因为想着自己和刘念的事?不晓得。可是,总有一股力量剥夺了自己的睡眠。
身边小床上的妈妈发出均匀的鼾声。穗吟脑袋清醒得如明月流泻的光华。她翻过几个身,越睡越难受,白天的电影又接着回放……
穗吟把车开过东平路,右后方是宋子文买给他妹妹结婚用的法式小洋楼,被蒋介石称作爱庐的,以前正好是穗吟爸爸的单位,上海京剧院。穗吟指给刘念看:“看呀!我小辰光在假山后面的河浜里吊龙虾玩。”
刘念没有看,劈头问了一句:“你们家在淮海路的使用权房子卖掉了吗?”
穗吟:“没有。”
刘念:“多大?”
穗吟:“四十多平米。超大,相当于80平米建筑面积。”
刘念:“我要看看。我儿子要买使用权房,不限购。我们一直在看房子。”
穗吟:“我们家的老房子不好。你要买,找中介去。”
刘念:“你带钥匙了吗?”
穗吟的脑子打了一个激灵,刹那间绷紧了一根弦:“强买?”她不假思索地答道:“没有。”
其实,老房子的钥匙就在穗吟坤包的内夹层里放着呢。估计刘念也不相信她没带钥匙。
穗吟有圆滑的托辞:“我们家那房子不好,所以我们都买了房子住出来了。我们那房子,自己住家未必妥当,因为一门关的,卖给做生意的人蛮不错。那些人把房子装修成欧美人喜欢的样式,租给外国人。”
“多少钱?”刘念问。
“三百万。存心要的话,适当降一点点。”穗吟回答。
刘念不做声了。
隔了一会儿,穗吟想探探刘念的底:“你们家买使用权房,贷款吗?”
刘念:“不好贷款的。”
穗吟:“唔”了一声,不再响。
“不好贷款”和“不贷款”这两句话,一字之差,却有着本质的区别啊!
刘念的车是买朋友的旧车,合算的买卖。难道也要如法炮制买我家的使用权房?半卖半送?穗吟倒吸一口冷气。他的如意算盘,冲着穗吟吃死他爱死他,先低价到手,再打白条,再拖欠尝款,将来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啊?对于贪婪和有扩张野心的人,我要提防。刘念平时不来陪我,一味地陪他儿子看房子。现在还觊觎上我的房子?也许,他陪儿子看使用权房也是编出的一个故事?眼下买使用权房也是时髦啊!可恶!贪得大了。穗吟想,我还有一幢别墅,两套公寓呢,怎么?你也想要?
按说结了婚再骗财产。刘念不拆家庭,不结婚却来骗房产,高家庄!出身棚户区的人真做得出。
吃大户,用大户,消灭大户,自己当大户!穗吟再也不想嫁刘念了,即便刘念是单身,也不行。不动这个念头,太可怕。
从华山路由北往南,再去徐家汇港汇,前面是地道,穗吟怕一走进地道,就没得去徐家汇了,刘念说了一声下地道,穗吟没听他的,走了右边的岔道,右前方好几个路口没有左转弯道可供掉头。
“侬刚刚不听我说,现在浪费时间。”刘念大怒。
穗吟不作声。她要保持内心的平静,开车不能出岔子。她在心里又想,刘念对她毫无敬意。即便是穗吟没听你的话走错了路,你也犯不着发那样大的火,尤其在穗吟面前泄愤。刘念并非不懂得穗吟在文章上面的才华,也知道穗吟在学历上远胜过他刘念好几筹,刘念是把自己当作一个高于穗吟的生命来看待,没有平等,才有了优越,这个优越的来由是什么,恐怕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而他自以为自己高超了,可以俯视另一个生命,可以随心所欲地发脾气骂人了。
在港汇咖吧一条街,穗吟挽起刘念的臂弯,刘念说:“这才像个女人。”
穗吟:“我要小鸟依人,可惜无所依啊!”
在咖吧坐下后,刘念问:“杂志在吗?”
穗吟:“在车上呢。”
此刻看不到杂志上刘念那篇小说,唯恐刘念又要发脾气,从上一次两人在一起,直到今天,刚好一个月,这一个月里,穗吟赶跑刘念了,刘念没处泄火,难怪不乐意。为活跃气氛,穗吟说,刘念的小说好。刘念说,既然好,穗吟就写写评论文章,为他吹嘘吧。穗吟说不会写评论。她的确不会按照评论家的程式写文章,再说,刘念的新作也没啥好评的。
这时候,穗吟要的红茶、栗子蛋糕来了,刘念要的西式菠菜浓汤也上来桌,才有了穗吟在黑夜中回忆的第一幕。
刘念对侍者客客气气的,这是他的习惯,对陌生人客气,内心的郁闷要发泄,就找亲近的人去发泄。因为亲近的人不会伤害他,此所谓洞里老虎吃自家人。穗吟是个爽快人,对谁都一样,都认一个理,刘念就会看人头说话做事了。
刘念说:“我们再次在一起吧。等有了更合适的,我就离开你。”
听了这话,穗吟哭笑不得。她微微一笑,心想,这好么,很好!
摧毁女人的意志,诋毁她,把她说得一无是处,为了她能俯首贴耳。
是因为他不懂我最优秀的地方,还是他没有这个水准来认识我?欣赏我?
刘念扳起面孔来给穗吟洗脑。刘念说他有魅力,女人缘忒好啊!他还吹嘘自己的旧女友,说已经错过今世最理想的妻子,那是多么温柔可爱的女人,是个医院的护理员,有知识,反正刘念说好,怎么地都好。淑女!那份艳遇当然也是婚外的,当时,女的说为了他的儿子自己可以不生孩子,都到那份上了,他也不离婚。拿那个女人做榜样,穗吟你贡献一套房子又有啥舍不得?
穗吟给过刘念两柄新牙刷,一柄在穗吟那套位于中环的三居室公寓,第一次幽会,不入妈妈的眼,没有来别墅。刘念给公寓起名小爱巢。穗吟问刘念,为什么一点也不赞美我的房子?刘念回答,说我一点不贪你财,我不能坐享其成。所以没有说你的房子好,也没说把穗吟的家当作他自己的家。
当初,穗吟相信这话,把刘念当作了好人。
因为小爱巢不住人,穗吟就把刘念,连同牙刷带回了别墅。
刘念淋浴只会用单淋头,不会用天花板的大洒嘴,也不用横向的按摩喷水孔。一天傍晚,刘念走后,穗吟还发现淋浴房地板上一柄牙刷,原来刘念不在洗漱盆里刷牙!!!刘念在淋浴房里刷牙!!!穗吟马上丢掉了这牙刷。
天蒙蒙亮的时候,穗吟打了一个盹儿,朦胧间,忽有感悟:为什么我和正经念过大学中文系的编辑老师谈得那样开心?还用英文谈?刘念也喜欢在作品里夹几句不伦不类的错误英文,穗吟干脆说:以后我当你的英文编辑。刘念不作声,以为自己做的都对。穗吟想,我学英文几十年,讲得跟母语一样好。可惜,刘念没有因此为穗吟加分。不是说英文本身怎么样,我只是说,走近英文,我走近了世界。穗吟去国外开拓过心胸,吃过苦,受过洋罪。因为刘念不懂我身上的长处,就把我和没文化的人一样看待。原来刘念无法进入高层次的情感理解,因为他也就是那个层次。我和他是两个阶级,两种精神。我和他的精神之间,没有桥梁或道路可以贯通。
都是被文学迷惑的。刘念的精神只能生成他现在这样的小说,我读过就扔掉,过目忘记,没有回味,四大皆空的。
穗吟陡然明白了这些,感到很释然。明年自己过生日,就独自一人去西班牙旅游吧。不要刘念请她吃饭,没好收场的。以后如若再见到刘念,只有一种情形,他来我家求欢,我不肯,对他说就去咖吧,了解一下我的精神。我知道这种努力是徒劳的,可是,几次下来,他自然知趣,以后就不来烦我了。
天亮了。自己一夜未合眼,待会儿妈妈问起来,我该说什么呢?失眠的始作俑者,究竟是什么呢?她迷糊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是红茶!这么想着,觉得能对妈有个交待,掩饰自己为刘念烦恼的真心情。
“你昨天喝过咖啡了?”身边的妈妈果然问起了话:“你翻了一夜天,现在看你起来了。我才敢问。”
“红茶!”穗吟心头释了重负,轻松地说。
“红茶比咖啡更加厉害!老枪吃的。”妈妈说。
穗吟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丢掉刘念用过的红色尼龙浴擦,在露台晒衣服的时候,和着别的垃圾装入一个塑袋,丢进花园。铅笔桶里插着刘念的第二把牙刷,穗吟用面纸裹着,丢进垃圾桶。
以前寂寞了,穗吟会发信给刘念。现在,穗吟再也不要刘念来安慰她的寂寞了。毕竟,她明白,刘念不认识自己。刘念和自己相处也是权宜之计。刘念真正需要的并不是自己,当然,除非从金钱的角度考虑。
倘若刘念来拜年,怎么办?估计脸皮没那么厚吧。
她需要克制自己的情欲,一旦纵欲,会犯错误。
既然主意已定,她要自己坚定!决不动摇决心!
她渴盼刘念从她生活中消失。当然,为应付刘念的来访请求,她得先想好招架的话。
作者简介:
凌耀芳,1963年出生,上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