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一个乡村医生的爱国传奇
2014-07-01张大庸
张大庸
暴打不轨日本医生
我的父亲张荣武,1898年(清光绪廿四年)农历十月初十出生在距沈阳城东北40里一个不算太小的山村——肥牛屯(属抚顺县管辖),家中排行老二。
当时的肥牛屯,是周围十里八村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村中各类设施一应俱全,百姓们买些日用品等根本不用进城。我爷爷张福春是一位心灵手巧的农民,平时种地,闲时做豆腐或帮人打磨墓碑。靠爷爷的辛勤劳动,一家过得还算宽裕。
父亲没读过多少书,仅在私塾和小学堂读了五六年,很多知识都是他在社会实践中学到的。父亲善良、勇敢、倔强,富有正义感,爱国主义和博爱主义伴随他的一生。
我的父亲一生坎坷,富有传奇色彩。1904年日俄战争时期,爷爷被抓去当劳工挖战壕,日本兵来家里抢高粱做马料,父亲跳窗户带着钥匙跑了,那年他才7岁。18岁那年,父亲在去桓仁投奔姑爷的路上被土匪绑架,7天后他趁机逃走,路上遇到张作霖的“清乡团”。他们把父亲当土匪抓起来,准备同抓来的另外几个土匪一起砍了。这时,来了一位营长审他。父亲说:“我家里很穷,去桓仁投奔亲戚找事儿干,路上被土匪绑了,这会儿刚逃出来。刚出来那会儿没有路费,我妈给我一副银首饰,我去抚顺当了5块钱,有当票为证。”营长看了看当票,对身边一个手下说:“放了他。哪有土匪当东西作路费的……”
父亲22岁那年,在抚顺吕耀堂私立医学院读书。一天晚上,日本大夫荒木对护士小田不轨,被父亲看见,冲上去将荒木暴打一顿。事后,父亲主动提出退学。1923年,父亲来到沈阳,拜名医田孟普为师,学医3年后回原籍开办诊所。
开设东北军伤病救护站
沈阳城东浑河北岸有一个村镇——旧站,离沈阳、抚顺两城都是20公里,是沈阳和抚顺之间的一个大镇。当年我父亲的“荣武诊所”就设在镇东头。
1931年九一八事变当晚,父亲正在屋里翻看《西医宝典》,忽听外边枪炮声大作,他放下手中的书,走出屋外站在高处往沈阳城方向望去,只见那里火光冲天,炮弹的流光划破了夜空。这时,旁边永发庆杂货铺去沈阳城里办货的大车回来了。车老板儿说:“不好了,日本鬼子进城了,炮轰北大营,东北军退出城来了……”听到这个消息,人们都惊慌起来,有的要藏东西,有的要上北沟去躲。父亲想,这里是交通要道,沈阳东郊仅此一间诊所,万一有受伤的东北军路过这里……想到这儿,他镇定地说:“我是医生,我不能走,我要留在这里救护东北军的伤员。”他立即找到村公所的温宗山、好友柏德山以及小学校的赵校长等人,大家经商量决定,在村里设立一个紧急伤兵救护站。
经过一夜的紧张准备,天亮时,一面红十字会旗挂在村头的大榆树上,树下摆着从小学校借来的课桌,上面放着各种急救药品。早晨7点多钟,第一批从北大营突围出来的东北军伤员路过这里:一个连长带着几个士兵,骑着马,满脸是血,显得筋疲力尽。父亲等人连忙把他们从马上搀扶下来,随即检查伤员伤口,进行包扎处理。父亲发现,连长的头部被炮弹划开了一个大口子,但伤不太重,便上了药包扎起来。
这位连长休息了一会儿,就向大家介绍了夜里发生的事情。最后他说:“我想,今天还会有大量伤员路过这里,他们许多人要你们的帮助啊!”说完,他带领士兵骑马奔公路上寻找突围出来的散兵去了。
随后,又有二三十名东北军伤员陆续来到救护站。一名姓阎的排长,身上被机枪打了好几个窟窿,失血过多,伤势严重,刚到救护站就昏倒了。父亲千方百计对他施救,终于使他脱离了危险。
父亲看到伤员来了一批又一批,一时走不了的没地方休息,就和温宗山商量,把温家、赵家的大车店腾出来,作为伤员的临时病房。由于诊所药品有限,不多时,外用药和纱布、药棉已经所剩无几。19日下午,村里派人骑马去抚顺购买来药品,使后续到达的50多名伤员都得到了包扎处理。
几天后,听说日本兵要向东郊扫荡,村里找来几辆大车,将30多名伤员送往清原县东北军一个团部。很快,日本兵来到了旧站。一个日本少佐将父亲叫到村公所,通过翻译问父亲:“你的救护伤员的干活?”父亲从容地回答:“是的,我救护过伤兵。”又问:“你为什么要救护东北军的伤兵?”父亲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医生,我是博爱主义者,任何人负伤我都要救护,就是你们的伤病,我也要救护。就说昨天,你们机枪走火,打伤两个士兵,要不是我救了他们,不等送到医院,他们就得死了。”又说:“红十字是博爱主义的象征,是世界公认的。”日本少佐无言以对,只好说:“你是博爱主义,开路吧。”
回家后,父亲怕日本人再找麻烦,连夜带着母亲和姐姐返回肥牛屯了。
救治抗联西征部队伤员
1936年冬天的一个深夜,听到门外有人敲门,父亲起身问谁。外边的人回答:“我们是过路的,有人受伤,买点外伤药……”“那好,您进屋来吧!”“不,你把药包好,我在外边等着。”父亲心想,可能是土匪受伤了,不进来也好,于是很快将外用药及药棉、纱布包好,从门缝交给外边的人。那人说:“我们不是土匪,暂时欠你的吧!”父亲说:“当医生的,救死扶伤,不要钱。”
3天后的晚上,这个人又来了。他请父亲出趟诊,多带点外用药。父亲点上灯笼,就跟这个人往东北山区走。半小时的工夫,到了一个山沟。父亲一看,这不是咱家的腰路沟山地吗?!遂问:“你们是不是在半山腰的石棚啊!”“对,那还有一个泉眼呢……”
那个石棚是一个天然溶洞,能容纳几十人。日俄战争时,村里几十口人躲在那里面半个多月,洞的周围都是灌木丛,很隐蔽。父亲进洞一看,惊呆了。洞里躺着七八名伤员,伤势最重的是李队长,肩上有被机枪打中的贯穿伤,血流不止;左侧大腿被炮弹炸得骨头外露,弹片尚未取出,高烧39度多,非常危险。其余几个人虽然受了轻伤,但是又累又饿,虚弱得起不来。这时,一个自称王参谋的对父亲说:“相信您是一位有中国人良心的医生。我们是抗日部队,在辽河边与日军作战受了伤,大部队往东山去了,我们只好留下来养伤,希望您能帮帮忙。”父亲当即给伤员们作了简单的处理,并说:“你们受的伤太重,需要做手术,我明天早上来给你们做手术,这样伤口才能长好。”一直忙到后半夜两三点钟,父亲才回家。回来后,父亲思绪万千,心想这些人为了打日本,受了这么重的伤,我冒多大风险也要救他们。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带着手术器械和药品直奔腰路沟。爷爷是位非常善良的老人,听说这件事后,非常同情,就拉着家里的毛驴,驮上小铁锅、小米、苞米面、咸菜、火柴,还有一锅高粱米面大饼子和一床破被,也跟着去了腰路沟。
在溶洞里,父亲为李队长取出了3块炮弹皮,并对伤口作了缝合,对贯穿伤周围的腐烂皮肉组织也做了清理。手术足足进行了两个多小时。与此同时,爷爷为伤员们煮了一锅小米粥,并拿出大饼子让他们吃。饭后,大部分人都精神起来。王参谋说:“这些天也没吃上一口热乎饭,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父子!”
这些伤员在山洞中呆了8天,期间父亲又在晚上去了两次,给伤员们换药。他们临走的前一天,父亲到永发庆杂货铺买了二斤炉菓,又带了一大批外用药,给他们送去。这时,大多数伤员的伤势已经有了好转,李队长高烧也退了,可以随队转移了。可是,父亲的行踪却被在杂货铺里闲呆着的无业游民冯六子发现了。
惨遭日伪宪兵迫害
十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冯六子窜到我家,一进门就说:“荣武,你好大胆!敢给土匪治病?!买炉菓给谁吃了?张荣武,你要是明白路儿,给我二百块钱,这事儿就算完,否则你就等着吧!”父亲没买他的账,把他轰走了。
几天后,冯六子领着抚顺宪兵队的特务到腰路沟石棚侦查,发现了为伤员换下的药布等,又在草丛里找到一个空的子弹袋。特务们将这些证据带回抚顺宪兵队。宪兵队队长黑田中佐认为这是杨靖宇西征部队掉队的伤病员留下的,非常重视。他亲自带队到肥牛屯,把正在为人看病的父亲押到当地巡警分驻所。
他们将父亲绑起来开始审问。翻译官问:“你去腰路沟为谁治伤?”“给一伙儿受枪伤的治伤。”父亲很痛快地回答。黑田队长接着问:“你知道他们是什么身份吗?”“医生一般不问患者身份,只要他们受伤,我就有责任救治,这就是医德。”翻译官又问:“他们是一伙儿反满抗日分子,你知不知道?”“他们告诉我是东山里往铁岭运药材的商人,半路遇上土匪,因为有人逃跑,土匪开枪把他们打了……”
这时,宪兵队搜查班从石棚回来,把搜查来的东西交给黑田队长。黑田队长把东西拿到父亲眼前:“张桑,你认识这东西吗?”父亲一看,吃了一惊,从李队长腿上取出的炮弹皮,现在成了日本人的有力证据。“我不知道这是啥东西……”父亲矢口否认。“你不是说那些人受的是枪伤吗?我请问你,土匪抢劫还有用迫击炮的吗?你分明是在说谎。来人,把他押到抚顺宪兵队!”黑田步步紧逼。
当天,父亲就被押到抚顺宪兵队。这是一个杀人魔窟,进去的人九死一生。当时,父亲受了重刑,但一口咬定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身份。半夜,父亲带着刑伤,独自昏昏沉沉地躺在一间小牢房的草垫子上。
父亲在抚顺吕耀堂私立医学院学习时,有一位实习教师,名叫谷春,此时正在抚顺宪兵队当医官。这个人很温和,是个知识分子。有一年春节,他没回日本,到我家过年,包饺子,放鞭炮。我奶奶很关心他,这个年他过得很开心。因为有这层关系,爷爷连夜赶往抚顺找谷春。第二天早上,爷爷找到谷春,向他说了父亲的事。谷春惊讶地说:“张桑不可能做反满抗日的事情来的……你放心,绝对帮你这个忙,不能让张桑受苦。”
谷春随即直奔黑田办公室。“谷春少佐,我正找你有事呢。张荣武说他是你学生?”黑田一见谷春首先发问。“是的,他这个人很正直,守纪律,不可能成为反满抗日分子的。”黑田拿出一本《黑田医刊》说:“这是从他家搜出来的……”谷春看了看杂志,说:“几年前,张荣武曾经找到我,让我帮他联系日本最好的医科函授,他一直在学习,这就说明他没有反满抗日情绪,仅仅是在不了解对方身份的情况下,为那些人治疗,作为一名医生,这不为过。”
黑田站起来点了支烟,在办公室里踱步。突然,他问谷春:“谷春少佐,你敢给张荣武担保吗?”“当然可以了,我保他出去。”谷春很坚决地说。
最后,日本宪兵队给父亲定了个“要视察人”(监视居住)的罪名,关押了18天后,由谷春作保,把他释放了。
出狱后,谷春请父亲喝酒,他对父亲说:“荣武啊,你今后可别做这样的傻事儿啦!这回要不是我在宪兵队里当医官,你早就没命啦!你治的那伙人,是抗联三师西征部队掉队的伤兵……”父亲说:“谢谢老师的帮助!作为医生,一个救死扶伤的博爱主义者,怎么能先调查患者的身份再去治疗呢?这点很难啊!”谷春恳切地说:“我看你还是离开那个是非之地吧……”回家3个多月后,在谷春的帮助,父亲将家搬到旧站镇,继续开诊所。
救助三名八路军谈判代表
1945年“八一五”光复后,沈阳地区处于无政府状态,为躲避兵乱,当年9月末,父亲带着我们又回到了老家肥牛屯。当时,大地主刘向尧掌握地方政权,他建立起一支地主武装——东北大会,有200多人。他让老百姓自己出枪出人,连饭都不管,还必须参加训练和打仗,父亲也被迫在大会里当军医,救治伤员。
当年12月初,我保安二旅派出以刘参谋为首的3名谈判代表,前往肥牛屯与刘向尧谈判,让他缴枪。刘向尧不仅拒绝谈判,还命令他侄子刘三儿(中队长)将3名谈判代表绑起来,关押在刘家大车店。
这时已是隆冬,天气寒冷,3名谈判代表被绑在柱子上,手脚全冻麻木了。大车店的伙计老杨头儿(杨发)不忍心,跑到我家对父亲说:“荣武啊,刘向尧抓住仨八路,绑在大车店的柱子上,中间有个人病得挺重,你去看看吧!要不死在我这儿怎么办?”父亲一听有病人,连晚饭都没吃就跟着老杨赶往大车店。到了大车店,父亲看到这几个人的胳膊都要坏死了,就对看守他们的班长佟麻子说:“再不松绑,他们的胳膊都得烂掉!”佟麻子说:“刘三儿说不能松绑,怕他们跑了,再说……”“什么再说不再说的,出了事儿我担着!”出于医生的职业良心,父亲这样说道。
于是,大家将这3个人松了绑,让他们进屋上炕暖和一下,老杨头儿还到下屋给每人盛了一碗豆浆。父亲又给刘参谋他们打了针,吃了药,大约一小时后,3人都缓了过来。刘参谋对我父亲说:“我们是八路军保安二旅派来与刘向饶谈判的,没成想,他们什么也不说就把我们绑起来,看来我们活不过今晚了……”
见状,父亲说:“我去找刘三儿问问?”佟麻子赶紧跟了出来:“荣武,你还不知道吧!刘向饶临撤走之前,向刘三儿交代了,今晚就把他们拉到南关山毙了,你还去问啥?”但父亲还是去了。
刘三儿这小子是个大烟鬼,还是个酒鬼。这时他正在永发庆杂货铺里喝酒。父亲找到他,直截了当地问道:“大车店里那三个人,你要怎么处理?”
“我叔儿交待过,今儿晚上就杀,以除后患。”
“小三子,你做孽是不是。那八路军来了,能饶了你吗?你好好想想吧!”
“反正我叔儿已经决定了,我不执行,他非得骂死我不行!”
刘三儿喝完酒,大烟瘾又犯了。
“荣武啊,你还有吗啡吗?来给我打一针,下半夜还有任务呢。”
“行!我给你打两针,劲更大……”
“好!好!”
父亲在吗啡里兑了一针安眠药,混合着一打,刘三儿是大睡不醒。晚上佟麻子去叫他,他就是不醒,佟麻子自己也不敢随便杀人,这样就拖到了后半夜。
再说八路军保安二旅一看刘参谋3人一天一夜没有音信,感觉凶多吉少,便派一个连在拂晓时发起了攻击。刘三儿被枪声惊醒,从后山逃走;佟麻子负隅顽抗,被当场击毙。刘参谋3人被营救出来后,老杨头儿将父亲如何救他们的过程向刘参谋讲了一遍,刘参谋很是感动,撤退前还来到我家道谢,对父亲说:“我是山东人,我叫刘大刚。”连长还送给我两大包日本人的压缩饼干。
解放初期,父亲因为参加过“东北大会”,当过医官,所以被定为有历史问题,剥夺公权一年半。1953年,刘大刚通过肥牛屯老杨头儿,到旧站找到我家,同父亲见面,二人百感交集。
“那两个同志在渡江战役中牺牲了,我在江南一个县当公安局长,因为到东北外调,顺路来看看救过我的恩人……”刘大刚对父亲说。
“看见你还健康地活着,我很高兴,你来了正好可以证明我真救过八路军……”
“我一会儿就到旧站公安派出所说明情况。”听了父亲的遭遇,刘大刚这样表示。
临走时,刘大刚给我家留下了他从江南带来的腊肉和咸鸭蛋等土特产。
不久,公安部门宣布撤销对父亲的处理,并表扬了他不顾生命危险营救八路军干部的事迹。
父亲1983年病故于旧站,终年85岁。父亲终生没有参加任何党派,但他始终以爱国和博爱为信条,救死扶伤,把一生的心血全部献给了他所热爱的救死扶伤和慈善事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