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谈论病痛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2014-06-30严英秀
严英秀
一种简单到无可比拟的疼,让2009年最后的冬天深刻得像一条走不出去的隧道。
终于,在2010年的元旦,我躺到了医院的病床上。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学院要在那天举行大型的新年活动,吃饭、唱歌、跳舞、棋牌。接下来的几天,已约好了和许多新朋旧友一起聚会。同在一个不很大的城市,见面却往往借着节日的名义,多么不易。所以,本来我是打算要好好去唱他个天昏地暗的,本来我是要欢欣鼓舞的。我特别开心2009年的结束。2009年,于我是很不平常的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成长了自己,但更在看不见的深处损坏着自己。我一直在心里对自己说,坚持,坚持!到明年就好了,过了2009年,一切就都好了。
就是这样,当那些疼在我的身体里伺机而动、蠢蠢欲动着最后的全线出击时,我却竟然还以为,生活中的许多节目是可以提前计划、安排的。
那些疼是一下子冒出来的。那些尖锐的刺疼,那些沉闷的钝疼,那些无力用语言准确描述的疼,它们形态各异,难以穷尽,却有着一样心狠手辣的面孔。它们一阵一阵地,一截一截地,生出来,长出来,它们让我好端端的日子突然断成了一节一节的黑隧道。从这一节跌跌撞撞地冲出去,不多时又摔进了下一节。一样的黑,一样的看不到出口。但分明,一节比一节更黑、更长。
这么多的疼,真不知道它们先前呆在什么地方。2009年最寒冷的天气里,它们像一群听话的孩子按时集合在开学的第一天,像突然间葳蕤的荆棘,齐刷刷横到了我的面前。毋庸置疑地、来势凶猛地,俘获了来不及做一点抵抗姿态的我的身体。
是的,就是这样,当2009年终于过去,新的一年翩然而至时,我没能在KTV高歌低吟辞旧迎新,却走进了医院,成为一个代号叫“10床”的患者。我失掉了姓名和任何一种在平日把我和他人区别开来的身份,我的手腕上24小时都系着一个写有醒目的“10”的红塑料带。医生、护士或者清洁工无论谁喊一声“10床”,我和我的家属就会应声而起,唯唯诺诺。
其实,真的只是一个不大的手术,只是把结石的胆囊切下来,从腹腔里拿出来而已。不过,医生说,你的情况稍稍有点麻烦,就是得先把胆囊从粘连的胃壁上剥离下来。但怎么说,也不是传统的开刀剖腹了,据说只是在肚子上打三个洞。而且,朋友找好了熟识的手术医生。在医院,有一个穿白大褂的熟人,就像给病人吃了定心丸,就像病已经好了一半似的。所以,我很豪迈地对每一个见面和打电话来的人笑着说,有什么呀,不就是一个小手术!
只是,还是有一点点担心。那天,丈夫被叫到医生办公室签字,主管医生和他的谈话足足有40分钟。期间我进去一趟,丈夫面前摊开着手术同意书,整整两大页,密密麻麻地罗列着手术中可能出现的各种不测。那个年轻的小贾医生好脾气地对我说:这个手术同意书是家属签字的,所以谈话你也就回避一下吧。于是,我退出来。医办门口,呆呆地站着我忐忑不安又强作镇定的父亲,我的81岁的父亲。他帽檐下掩不住的白发,他几天来陡然憔悴的皱纹,让我生出了深深的歉疚。因着这歉疚,我开始隐隐地担心,如果手术出现意外,如果我被推进手术室后不再出来,或者,手术失败,摊开在我丈夫面前的同意书上那密密麻麻的各种可能中的某一项万一成为可能,那么,我的父母、我的孩子,他们将如何面对?而我将因为怎样深重的再也难以弥补的歉疚,而死不瞑目?
于是,开始敏感,并且脆弱。例行术前检查时,透视室的医生自己高度地精神不集中,却对病人颐指气使,无比粗暴。住院部一个俨然护士长模样的中年女人,足足抽了我六管子血,抽第五管时,血出来得很慢,她说了一句来回活动、来回活动什么,语焉不详,我来不及反应,结果她很大声地恼火地斥责我:你听不懂我的话是不是?叫你来回活动手指,你怎么像死人一样?哦,原来是让活动手指,可明明前一秒钟她不是让我紧攥拳头吗?
第六管血终于抽够的那一刻,我转过身,悄悄地抹去了委屈的泪水。泪来得恰逢其时,它噎住了我将要脱口而出的反抗。我不是个太软弱的人,也不是个太大肚量的人,但为什么,在这些仿佛从来不会微笑的白衣天使面前,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敢怒不敢言,学会了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就是这样的感觉。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疼痛,自己的钱——人家的屋檐。
手术前夜,女儿放学后来到病房。她像以往跟着我去医院探视病人一样,先是在医院过道里好奇地东张西望,然后回病房给我讲她看到的情景。说完了,她开始安静地看电视。平时,她看电视的时间总是那么少。该走了,她把恋恋不舍的目光从电视上收回,跟着舅舅离去。我送他们到楼梯口,她和每天上学前一样喊了声:妈妈再见!她那么平常,那么轻松地说妈妈再见,然后再没回一次头看我一眼。
我呆立在那一刻,看着我的孩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然而,她一步一步,更重更沉地走回到了我的心里。那一阵静默的心碎。那一刻难以安放的孤独。我的才11岁就长成160公分高的女儿,她远去的背影在我的泪眼里走成了不忍面对的弱小和孤单。孩子啊,多么愿意你就这样无忧无虑地走下去,没心没肺地一路走下去。没有什么不舍但必舍的眷恋,让你回头。多么愿意,你小小的世界里只有再见,没有离别。
那天上午9点30分,几个护士在病房门口齐声喊:10床!10床出来!于是,出去,躺到了蓝绿色的手术床上。床被几个戴着同样蓝绿色手术帽和大口罩的护士推着,推得飞快。大嫂一路小跑,追着被推得越来越远的我,左转,右转,再左转,进电梯,上升,然后再左转,右转,终于到了手术室门口,手术床一路哐哐哐的轰鸣声才停息下来。又一个大口罩向我俯下身说:我是你的麻醉医生,你的家属需要在麻醉协议上签字。于是,丈夫跟着她进了一间屋子。大嫂在我耳边说:小妹,不要害怕。我回答她:不害怕。
其实,真的是不害怕。这样的情景,我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了。11年前,我剖腹产生下了我的女儿。那是个下午,在我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姐姐冲过来,哭着喊我的乳名,哭着喊不要害怕,我也是回答:不害怕,没害怕。
但毕竟,这和11年前还是不太一样。11年前,我没有被这样令人眩晕的速度推来推去;11年前,我的父母还没有老到如此不堪;更重要的是,11年前,恐惧和难过只是眼前一抹小小的阴影,而欢喜是无穷大。我坚信当我被推出手术室时,我的怀里将依偎着一个花骨朵般娇嫩美好的新生命。为了这个,再蚀心锥骨的疼痛,我都可以战胜,再幽深无边的黑暗,我都可以穿越。
终于进了手术室,我被指引着从一路推来的床上下来,又躺到了另一辆窄窄的被四面机械包围着的床上,这才是真正的手术床了。我仰面直直地躺下,我的脚露在被单外面,右脚开始又麻又痛。我对一个近前的护士小心翼翼地说:医生,不好意思,麻烦你盖一下我的右脚好吗?我的右脚不能着凉。她说:好的,我给你盖上,两只脚都盖上。
我看见了主管的贾医生,主刀的米主任,他们已全副穿戴,保持着双手平举在胸前的姿势。我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间,10点15分,我想这就要开始了,但突然看到一个高个子的医生从外面疾步走到米主任面前,说了一句什么,又出去了。然后米主任就对大家说:刚才消毒失败了,得重新消毒。他的话引起了年轻医生护士一片夸张的唏嘘声,几个人同时喊:崩溃啊,重新消毒得40分钟呢!今天又不能按时下班了。
我空空地躺着,腰开始酸困。知道40分钟后才开始手术,我心里一阵比一阵焦灼,我这里什么都没做,而我的家人守在手术室门口,延长40分钟,对他们分分秒秒的等待意味着什么?于是,我再次提出要求,我对麻醉师说:麻烦您去告诉我家属一声,就说手术还没开始,让他们不要着急。她说:没问题,我去说。然后就出去了。两次求助,她们都答应得这么痛快,而且语气温和,我简直受宠若惊,心里暗暗感激。
大家都闲闲的,两个护士在热议王府井百货的新年打折活动,然后又争章子怡和范冰冰哪个更漂亮,章子怡到底是给中国长了脸还是丢了脸。贾医生和麻醉师在痛斥医院年终奖金发放的不合理,愤怒过后又感慨晚报披露的邻近一家医院做普通阑尾手术做出高额住院费的事。高高低低的说话声中,米主任走近我,俯下身又问了一遍我被许多人问过的话题:紧张吗?害怕吗?我回答:不紧张,不害怕。他说:那就好,我就看着你的心理素质挺不错嘛!他开始和我聊天,孩子上学啊单位福利如何啊等等的。又问我你在大学里教什么课?我没有心情细细回答,就说教的文学。他很大声地说:那好啊!文学有意思啊!我不知如何回应他的热情,此情此景中,说出文学这个词,特别有一种怪诞的感觉。我全身僵硬地躺在强光的直射下,躺在四面器械刀一般的包围中,觉得他嘴里吐出的“文学”这个词以及和这个词有关的一切,离我是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实。我所能掌握的那个世界离我已恍如隔世。
墙上的电子钟指向10点50分,麻醉师说,现在开始!于是,我的手上脚上便都扎上了针,只一瞬,我便跌进了深深的昏睡……
三天后,最难捱的一切终于都已过去,输完不多的几瓶点滴,我遵照医嘱,开始捂着肚子在小小的病房绕床走来走去。最初,脚步是飘的,身子很重头很晕,米主任说那是因为我术前术后都不好好吃饭的缘故。于是,开始好好吃饭,但好好吃饭又能吃什么呢?无非就是喝稀饭罢了。几天的稀饭后,医院食堂买来的西红柿菠菜小面红是红、绿是绿,它简直风情万种活色生香,带着我才远离不多日便恍若隔世的热腾腾的尘俗日子的记忆向我走来,强大的气息顷刻间裹挟了我。啊,幸福,它其实就是想吃点酸菜就吃点酸菜、想喝点辣汤就喝点辣汤的日子!幸福,它其实就是一碗暖心暖胃的兰州牛肉拉面,就是一锅让你酣畅淋漓的重庆麻辣火锅——我何时丢掉了这曾经太过挥霍的幸福!
我向朋友诉苦说,没有辣椒的饭菜无异于猪食。他们笑我:你呀,嗜辣如命,就是吃火锅吃坏了你,现在都变成无胆女人了,还不觉悟!
医院的日子,是难以将息的漫长。天总不见黑,黑了又苦等不到亮。但一旦亮了后总是热闹非凡,从七点半,过道里便响着杂沓的脚步声,太过纷乱喧哗的人声。探视病人的,预约住院的,托熟人找医生的,找机会给医生塞红包的,拿着手机大声说话、说着说着又哭又骂的。隔着一扇门,这一切仔仔细细地落进了我的耳朵。我以为自己会对这样仿若身处闹市的住院环境不堪其烦,然而几天过去了,这些喧闹在我的感觉中竟变得越来越亲切熨帖,过道里打电话的那些家属,我单听他们的声音就知道他们今天的心情;哐哐哐的车子推动声传来,我隔老远就知道哪个声音发自餐车,而哪个是让人心惊肉跳的手术床。
每天,都有一些人自己从病房走出来躺到手术床上,然后一两个小时后被人从手术床上抬着回到病房。为什么,有这么多人,都在沉沉的无知觉的黑暗中被切开胸腹,被摘除了身上的某一个器官?为什么这么多在大街上看上去那么不相同不相干的人,却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走进了一样的遭遇?
晚饭后,一切人声脚步声都渐渐退去,医院里开始复归应有的静穆。我慢慢从病房踱到过道里,我捧着自己的伤口小心翼翼地迈出步子,每往前一步,都感觉自己离信心又近了一步。感受着如此单纯的满足,我在心里不禁暗暗笑自己。这时候,从各个病房里探头探脑出来和我一样的术后病人,他们有的让陪护搀托着,有的已能很自如地迈动步子,但无论怎样,每个人都用手小心地捧着自己的肚子,好像那是一块一不小心就会破碎的器皿,好像那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失而复得的身外之宝……
啊,这些黄昏,这些夜晚,这些在医院过道昏暗的夜灯下蹒跚学步的病友,这些擦肩而过同病相怜的人们,我怎么看着他们就像看见了遗失在人潮人海中已很久很远的亲人?
如此简单,如此自然,病痛就这样让人拥有了感知世界的第三只眼。
每日有朋友和单位同事前来看我,他们安慰我说:你就当在医院体验生活,这些观察说不定就能在下一部小说派上用场呢!我说,还说什么小说什么文学呢,哪能想到这茬!就连单位的那些事,甚至包括你们,现在都离我特别遥远。你们信吗?我现在想的是就是多睡多活动多进餐,还有好好表现,让护士表扬10床,我最盼望的就是每天米主任和贾医生能来看我呢!我的回答引得大家都笑了,他们当然不信,他们不懂我的话是多么真心的话。人只有自己走进这个情境,才会清楚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必须的,什么是真的可以不必在乎的。
他们又说:你以后写小说,就让你的人物得和你一样的病,做一样的手术,这样感受会写得很真切。我怔怔的,那些术前的疼和术后的疼,突然随着他们的话语向我袭来,再一次电流般击穿了我的身体。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岔开这个话题,笑着说其他种种。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我创造的人物我决不让他们的身体遭到破损,我一定要让他们健康地完整地活着,有尊严地活着。在冰冷的机器前,在比冰冷的机器更冰冷的医生的目光里,抖抖索索地揭去最后一件衣衫的那种滋味,我永远也不要他们去尝。
就算让他们的心灵经历磨难,甚或破碎,都绝不伤害他们的身体。因为,一个把自己的身体交给别人主宰的人,才是真正无助的人。
一个人,要经历多少难以尽述的疼痛,要走过多少噩梦一般的隧道,才会知道:身体很重,痛苦很轻。
术后第七天,我顺利出院。早晨在我办理出院手续时,另一个人迫不及待地住进了我的病房,成为又一个“10床”。我把朋友迎接我出院送来的馨香四溢的香水百合,连同怜惜一起留给了他。我无言的善意成就着自己的好心情,我觉得我已安全上岸,而这个“10床”他才把一只脚探进了叵测的河流里。我的伤口,还在身体的三个部位正新鲜地愈合着,远未长成疤的模样,而我已开始遗忘那些疼了。
回家的路上,车窗外是一样的风景,交通依旧堵塞,人流依旧匆匆,公交车上的人们前胸贴后背地挤在一起,却又冷漠得像中间隔着铁的空气。我望着他们,心平气和地叹气。我的城市已度过了一年之中最冷的坏天气,滨河大道上的月季花,确乎是比上个月开得更艳了。
那时候,我以为我懂得了许多。但我不会知道,另一种疼也开始启程,正在走向我的生命。2010年,有更大的疼,不能启齿的狰狞的疼,等着我去遭遇,去完成。在2010年,容颜比最后的心事凋落得更迅疾,更轻盈,更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