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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犊

2014-06-30刘鹏艳

飞天 2014年6期

刘鹏艳,女,安徽合肥人,现当代文学硕士,安徽省作家协会、评论家协会会员,清明杂志社编辑。主要作品有《天阉》《桃花债》《红星粮店》等。

郑宇和郑宇妈

正是草长莺飞的时候,前湾小区门口的梧桐上吐出满枝满桠的鹅黄嫩绿。人们把厚厚的冬装码到衣柜的底层,色彩斑斓的轻薄衣衫渐有了用武之地。这天早晨,美丽的霞光纷披而下,温煦地照着进进出出的人们的笑脸,大家都觉得生活挺幸福。一个晨练归来的大妈招呼着正准备出门的郑宇和郑宇妈,可蹊跷,往常这个时辰,老常一准在门口迎来送往了,怎么今儿还不露头哇?

小区值班室的门窗紧闭,门卫常乃安和他的傻儿子常福生不同寻常地安睡在里面。郑宇妈朝老太太笑笑,您倒是一如既往地早!说着脚步不停,边走边叮嘱啃着面包的郑宇当心过马路。她可不比这帮老头老太太,每天早上起来都跟打仗似的。这天的早晨也不重样儿,她拨不出时间来特别研究老常怎么没在门口迎来送往。

可这天下班回来的时候,郑宇妈惊讶地发现小区门口拉上了警戒线。

明朗的天空因为即将到来的黑夜逐渐收起赤红的霞光,苍茫的暮色中,闪着警灯的警车和戴着警徽的警察抢眼地占领了整个小区。人们交头接耳,满脸神秘。郑宇背着书包在人群里探头探脑地往值班室那边看。逮着儿子一问,郑宇妈才知道门卫常乃安和他的傻儿子常福生死了。

淌了一地的血!郑宇夸张地向他妈比画着。

怎么会呢?郑宇妈不相信。

骗你是小狗!郑宇发誓,常乃安把常福生砍死之后,又把自己砍死了。凶器是一把菜刀。

郑宇妈

去年夏天,我搬家到前湾小区。那天很热,小区门口的梧桐树上藏匿着一群喧嚣的知了,当我挥汗如雨地把两只大皮箱和十岁的儿子郑宇搬下出租车的时候,这群藏首露尾叫嚣震天的家伙是唯一欢迎我的生物。哦,不,还有一个臂上戴红箍的老头。老头一瘸一拐地朝我走来,手里摇着一把裂了缝的蒲扇。由于行走幅度不对称,一人一扇皆夸张地朝右倾斜地摇摆着,不禁使人想到吱呀作响的老橹。

他终于摇摆到我的面前,我们彼此看清了对方的眉目。这是个面目如水的老头,松弛的皮肤上褶皱如刀刻,眼梢却溢出慈和之光,有点像老太太。他朝我点点头,2栋6楼的吧?来,我帮你搭把手。估计他知道我是新搬来的住户,也许我跟房东来看房的时候他见过我。眼下我这个状况,明显是个恓惶的女人,但他这么大的年纪,应该有七十了吧,腿上还有残疾,无论如何不好意思让他来帮我提箱子。不,不,我感激地笑着拒绝他,我多跑一趟就好,孩子可以在楼下看着。瞧你,客气什么?他嗔怪道,以后都是街坊邻居了,老话说远亲不如近邻,相互搭帮一把,多好。福生!他扭头往门卫值班室吆喝了一嗓子,来帮大姐搬个箱子!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常乃安老人和他儿子常福生的情形。他们的出现让我对这栋即将入住的廉价出租房产生了特殊的感情,我感激地想,世上终究是好人多呀。那一刻,我因为婚姻破产而悒郁冰凉的心情多少有点升温回暖的趋势。

郑宇的转学手续办得挺快。我问他在新学校感觉如何,他蛮不在乎地说,就那么回事。听到这个回答我不由得皱起眉头。在我的潜意识里,郑宇似乎刚刚从我怀里奓着小手跌跌撞撞地蹒跚走出去,还带着一股奶香味儿呢,但是现在,他说起话来竟然这么老气横秋。唉,我在心里轻叹了口气,默默地说了声对不起。

星期天老郑来接儿子,这是我们协议好的“父子日”。第一次到我们新租住的小区,老郑跟我通了好几次电话,才按照我的“遥控”找到前湾。坦白说,前湾是爿比较低档的老住宅区,各类人等混杂而居,有些不自觉的小市民还侵占公家地方,乱搭乱建,不仅布局混乱,而且私架的电线在头顶上蛛网一般纵横辐辏,确实难免让初来此地的人有一种履薄临深的感觉。事后郑宇向我报告,他老爸埋怨我怎么搬到这么个破地方,难找不说,这附近住的都是些什么人,个个奇形怪状的。我没好气地回答,便宜,再说这里的人也挺好,你常爷爷多好的人呐,还教你骑自行车呢。可是常大头呢?他长得够奇怪吧?郑宇往嘴里扔了颗朱古力豆,调皮地追问。别乱给人起绰号!我喝止他。他说的是福生,因为先天性智障,长得比较奇怪,脑袋明显比正常人大一号。郑宇不服气,别人都这么叫他,我怎么就不能叫?如果你看到小偷偷东西,你也会跟着偷东西吗?我摸了摸他倔强的小脑袋,向他解释,别人不文明不代表我们也可以不文明。郑宇把朱古力豆嚼得嘎叭响,不说话了,但是眼睛里似乎还跳跃着一簇不以为然的小火苗。

对郑宇,我始终心怀愧疚,大人之间无法解决的问题,最终寡廉鲜耻地变成一个巨大的包袱,甩向他稚嫩的肩头。有时候我想,他对一切都无所谓的那股子邪乎劲儿,到底是对我和老郑的蔑视还是反抗?但是,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地发生了,我只希望我能够尽可能地给他一个快乐的童年,使他心头的阴影小一些,再小一些,更小一些……

但是事情似乎必然不能如我们想象的那般顺利发展,比如,人很难控制自己的感情和情绪,也就很难控制作用于情绪又受情绪反作用的糟糕事态。当初,如果不是我们彼此情绪失控,进而难以包容,又何至把完整送到破裂的境地?现在,一切都时过境迁,但是情感的痼疾似乎还深埋心底。所以每到“父子日”的那一天,我总要找一些借口,使自己忙碌起来。这自欺欺人的忙碌,会把一整天郑宇不在身边的空白都冠冕堂皇地遮蔽掉,最重要的是,我要证明自己并不是一个怨妇。我以为我是在以一种顽强的姿态对待生活,后来才明白这其实是一种顽固。

这天又是星期日,我告诉郑宇,家里的米吃完了,所以我要去超市买米。八点半他爸爸会开车来楼下接他去海洋公园,记得把门锁好。郑宇愉快地答应,没问题!接着开始捣鼓他的旅行装备,似乎完全不介意我每一次费尽心机才找出来的遁逃的理由。我望着兴高采烈的儿子,心情有点复杂,呃,我一直希望他能够快乐地生活,可他那么兴高采烈地把我晾在一边,我又实在难以接受。我说不清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是嫉妒还是委屈,总之它每一次都能成功地让我心里发酸发苦。我不得不义愤填膺地把这笔账又莫名其妙地算在老郑头上。

星期天的超市人满为患,尽管才八点刚过,赶早的老头老太太们已经把收银处的出口堵得水泄不通。一打听才知道,今天是超市店庆日,七点到九点这个时间段,所有商品五折促销。我望了一眼长龙般的队伍,赶紧一溜小跑。挑选其他日用品看来是不可能了,只能拣最要紧的拿,我跑到米面油柜组,毫不犹豫地搬起一袋五十斤的大米。

轮到我结账,刚好九点差五分。好险,我长吁一口气,喜滋滋地回家了。

五十斤米看着不太起眼,却让我用尽吃奶的力气。超市离家不算远,搭车不值当,平时走起来抬抬脚就得,可今天不一样,带上五十斤的累赘,才知道什么叫寸步难行。挨到楼下,我已经直不起腰。望着黑洞洞的楼梯口,简直感到绝望。前湾小区的房子都有些年头了,没安装电梯,我们家是六楼,在顶层。

我正踌躇着怎样把这么一大袋家伙弄上六楼,忽然听到背后一声熟悉的吆喝,小陆,让福生帮你吧!我一回头,宽慰地笑起来,常老,您总是能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街坊邻居,应该的!常乃安笑眯眯地说,你也常给福生端饺子吃呢。

自从搬来前湾,我事事图俭省,抽空就包一堆饺子,搁在冰箱里,这样早晚都可以当饭吃。有时候下了饺子,就给常乃安父子端一碗过去。常乃安说得对,街坊邻居,相互搭帮着,这日子就过得松快多了。比起先前我们住的那个高尚住宅区,这里要温暖许多,虽然没有电梯和景观湖,但是邻居们见面总是微笑点头打招呼;而之前,即使在同一部电梯里,那么触手可及的狭小空间,人与人似乎也都视而不见。

常乃安看看我,意味深长地说,人呐,是群居动物,既然群居着,又何必搞得太独立?闺女,你就是太倔。心气儿高是好事,可也是坏事……孩子爸爸给你留了口信,说楼道里的灯泡已经换过了,你不用再爬高上梯,不安全哩。

我默然。昨晚六楼的照明灯坏了,六楼只住了我们一家,所以我只好自己动手换灯泡。可天花板太高,必须要架两个板凳,夜里黑灯瞎火不方便,就打算等天亮再换。这细心的老人一定是发现了我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我的脸一阵发烫。为什么要躲着孩子的爸爸呢?如果连分手都不能放下,当初又何必分手?这个问题连我自己也回答不了,更不能回答任何人。我内心的那些喘息和挣扎,从来都是一条静谧的地下河流,我只有任凭那静水深流的凶险,在心中翻腾不息……

郑 宇

去年夏天,我和我妈搬到了前湾小区。我妈的大号叫陆皖云,这名字现在特配她,像极了一朵飘移的云。真不明白我妈,为什么她执意要离开我爸?按现如今世面儿上流行的说法,我爸是个不折不扣的“高富帅”,就连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见到他,也要垂涎三尺。我觉得我奶奶说得没错,我妈离开我爸,那是自讨苦吃。从丽景嘉园搬到前湾,简直是从豪宅搬进了狗窝。不说别的,单说我们搬来的那天晚上就停了三回电。一打听,说是电力不足;再一打听,说是线路老化;后来才知道,楼下偷电把空调给烧了。大热的天儿,把人折腾得够呛。可说到底陆皖云是我妈,我妈让我跟她走,就是狗窝我也得跟着。

陆皖云是个心气儿特别高的女人,我知道她为了离婚的事难受得死去活来,要是换做别的女人,早哭出一大澡盆子眼泪水了,可我从来没看她掉过一滴泪。也许她背着人偷偷哭过,但她毫不犹豫地吃掉了自己的全部眼泪。我奶奶说我爸和陆皖云分开是好事。我觉得我奶奶在这件事上有点幸灾乐祸。

说心里话,陆皖云是个好妈妈,老郑也不坏,可两个好人在一起愣是没法儿好好过日子。他们吵起来天翻地覆,摔桌子掼板凳,指着对方的鼻子说是眼。这在外人看来非常可笑,但是当事人觉得他们的每一次争执都十分严肃,涉及各自的原则问题。起初他们也试图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判,以妥善解决家庭问题,但最后谈判破裂,似乎他们的婚姻不鱼死网破就不可能再有幸福的人生。

后来他们离婚了,但我不认为他们的后半生会达到所谓的幸福状态。老郑非常爱陆皖云,我以一个男人的尊严发誓。我十岁了,我什么都知道,怎么说我也是个预备男人。

我跟我们班的何小甜说,转了学我们还是朋友。何小甜哭得稀里哗啦的,搞得我心里也挺难受。嗐,女人就是水做的,眼泪跟自来水似的,像我妈那样的,少见。赵敬吾他们在肯德基给我搞了个欢送会,还送给我一套升级版的黄金火焰对战陀螺作纪念。说实话,那天我没什么心情,陆皖云够拧巴,坚决不答应老郑带我去泰国旅游,她说那些旅游项目都不健康,不适合我这个少年儿童。他俩在电话里又狠掐了一架,偶滴神,我心碎了。赵敬吾说咱们都是来欢送你的,你小子怎么一点都欢腾不起来?白瞎了我一顿肯德基。我说我心情不好。何小甜体贴地说,我明白,我爸妈刚分开那会儿,我也这样。来,咱们化悲愤为食欲!

我真舍不得离开这些好朋友。

郑宇妈

夏天很快就过完了,秋天如约而至。似乎只是一阵风的时间,小区门口的梧桐树就黄了枝叶,那些曾经沸反盈天的知了无影无踪。随着交往的增加,我对常乃安老人有了更深的了解。这个面目如水的老人心中似乎藏着很多尊神灵,足以让他轻松应对许多普通人看来非常沉重的生命经历。他每月所有的固定收入加起来一共是八百四十元钱,包括六百元值班费和两百四十元小区管理费。要凭借这点菲薄的收入养活两口人,简直匪夷所思,所以他比我更节俭,常常去菜市场捡人家扔掉的烂菜帮子。腿部残疾的他和他脑部残疾的儿子,相依为命地寄居在十来平米的值班室里,这是他们工作的地方,也是他们的家。除了铺盖简单的两张行军床,家里唯一的家具是一张油漆斑驳的老式三屉桌,既是工作的条桌,也是居家的饭桌。在值班室的门上,分别张贴着威武的门神和福音堂派发的年画,而屋内发黄的墙壁上则挂有一面神龛,里面比邻而居着慈悲的观音和受难的耶稣。我问他,您怎么又信佛又信基督?他狡黠地眨眨眼,笑眯眯地说,如果我相信,他们就都是我的神。我笑了,这是个多么可爱的老人,自足地悦纳着在别人看来也许并不完整的人生。

每天从大门经过,上午和下午,两出两进,我们至少要碰四回面。这四回面虽只是短短的一两句话或仅仅是一个招呼的眼神,却烟火气十足,令人感到由衷的亲切和温暖。有时我想,全院两百来户人家,他都是这样招呼着,多累。可不,他笑呵呵地说,招呼着大家进进出出,一个人就是一张笑脸,我成天笑,年轻哩。

他说的,我信。因为看起来七十出头的他,其实已经年近八旬了。岁月真是厚待常乃安老人,除了脸上几道略显沧桑的皱纹,他耳聪目明,身朗体健,连黑发都比白发长得强势,只隐约有几道参差的霜华,把鬓角额际漂白了而已。由于年龄的问题,街道上曾有意不再聘他,可老街坊们都挽留他,说有他给大家伙儿站岗放哨,倒比那些嘴上没毛的小年轻更叫人放心。

我说,您老高寿。他说,高寿不高寿的,不是自个儿说了算,我只认一个理儿,活着一天,就得把这一天过好喽。

我一愣怔,这老头不像读过书的,说起话来却一句一个坑,挺能砸人。我看着他的傻儿子和他身后促狭的小屋,情绪有点梗塞,但最终还是被他爽朗的笑声同化了。我笑着说,您老说得好。

我说常乃安说得好,但心里并不真的认为好好过日子是我们共同的理想。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带着一个傻儿子,就算清贫些,也可以过一天算一天;但我还不到四十岁,我的清苦和清愁哪那么容易埋葬?我不能如常乃安那般心平气和随遇而安,当我被刻薄的生活无端冲撞时,更是无法不气急败坏恼羞成怒。那天在董事会上,我破例被“邀请”列席会议。会议过半时我才明白,作为公司的财务负责人,我成为了董事长和总经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不得不面对严酷的生存考验。最终我拍案而起,这不是我的错!如果你们一定要找一个人来背这个黑锅的话,我辞职!

我为这个悲壮的决定付出了极为惨烈的代价,在董事会上拍案而起的结果是,第二天我就收到了董事长为我亲笔签名的“感谢卡”。这是我们公司多年来的人文传统,当一个老员工退休或是离职时,董事长就会签发一张精致的卡片,感谢他或者她为公司所作的贡献,顺祝今后生活愉快。

我在董事长的祝福中光荣地失业了,对于一个单身母亲来说,这个打击真是沉重到天塌地陷。但我又能怎么样呢?对于不能改变的事情,我只有接受。并且因为我是一个母亲,所以我还要加倍地坚强和乐观,不能让儿子看出我的恐慌和颓丧。

我小心翼翼地打扫掉脸上凌乱的情绪,轻轻推开家门。还好,郑宇还没放学,我可以烹煮一顿美餐,从容地伪装一下心情。

就在我心不在焉地搅动着打蛋器的时候,郑宇班主任的电话追到了厨房里。她急煎煎地告诉我,郑宇向她郑重地递交了一份申请书,申请退学。

什么?我几乎把鸡蛋扔到下水道里。郑宇要退学?太荒唐了!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

是的,孩子要退学。我急火攻心地发现,生活已然刻薄到不容我喘息的地步,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郑宇同学竟然在他的退学申请书上一笔一画非常认真地写道:“我申请退学,不想把理想葬送在无聊的考试中……我的理想就是和心爱的女孩一起生活,哪怕以砍柴、捡破烂为生。”天呐!我真是无语了。

这是一段让我备感绝望的日子,我的生活千疮百孔,按下葫芦起了瓢。我经常把饭烧糊,走路还会踩到狗屎或者香蕉皮。在一个秋雨缠绵的日子,远在另一座城市的母亲打来电话,苍老的声音里藏着幽幽的叹息,孩子,好长时间没看见你了,小郑和小宇都还好吗?我强忍难过,好,我们都好,等小宇放寒假,我就带他回家。您和爸爸身体还好吧?母亲警觉地问道,怎么,你感冒了?我赶紧收束自己的情绪,调整呼吸回答,是的,鼻塞,老不通气儿。母亲关切地说,千万注意休息,我的闺女我最清楚,你啊,就是太要强。让小郑煮一碗生姜红糖水,趁热喝了,赶紧上床。哎,我回答,顺势匆忙挂上电话。如果再说下去,我恐怕会控制不住自己,露出马脚。

窗外梧桐萧萧,房间里弥漫着幽暗的寂寞,我在一片萧瑟里备感孤清。一瞬间,多日的委屈与苦闷汹涌袭来,终于,我忍耐不住,放声大哭。

笃,笃,笃,一阵敲门声搅碎了我的哭泣。是谁在门外打扰我的悲伤?

小陆,在家吗?是我。这是常乃安的声音,我想了想,又到月底了,估计他是在挨家挨户收这个月的垃圾费。老人拖着条残腿爬到六楼不容易,我赶紧收拾了一下自己,起身给他开门。

尽管我笑脸相迎,常乃安还是从我肿胀的眼睛里看出了伤痛和屈辱。

闺女,这是怎么了?他关切地问道。

没,没什么,这不厨房里正剁着辣椒呢,您就来了。我掩饰地说。

可不像。他把头歪在一边,眯着眼睛细瞧我,然后笃定地说,别欺负我年纪大,我眼神可不孬呢。闺女,到底遇到了什么难心事?跟大爷说说,千万别把自个儿闷在犄角旮旯里憋屈坏了。他蹙着眉,好像看到我被生活欺负得鼻青脸肿的样子也使他难受起来。

在他爱怜又惋惜的目光里,我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下面颊。

我很清楚,常乃安老人帮不了我任何忙,但不知为什么,眼前这位须发皆白的慈祥老人,给我以安稳和宁静的力量。也许是我太需要宣泄排解了,一种魔力强烈地吸引着我,使我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巴,和盘倾倒出多日来泛滥成灾的情绪垃圾。而他,就像一个认真负责的清洁工,一丝不苟地把这些垃圾清扫进他的口袋,然后点点头,和缓地说道,闺女,你的苦我全看在眼里,我不大会劝人,但我愿意给你讲讲我的故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一听呢?

我一怔,收束起自己因为沉浸在悲伤的深处而痛苦散落一地的目光,凝神望向他。他那双眼睛里一直荡漾着的慈祥似乎正在被一种严肃和庄重包裹起来,使我不能不肃然起敬。

好吧,他微微点着头说,就让我们从孩子说起吧。我知道你多疼小宇,一个妈妈,什么也不要,多么辛苦也要把孩子带在身边,太不容易!你希望他一切都好,和别的小孩子没什么两样,但是他很调皮,跟你开了这么大的玩笑,你感到很难过,是这样吗?闺女,你先不忙着难过,来看看我们福生吧,他从小没有上过一天学,我多希望他能和别的孩子一样啊!但是不能,一天也不能,单是他那个大脑袋,就足够让别的孩子把他当成怪物。打他小时候起,我就一直想,要是我福生能够调皮一点该多好,给我闯闯祸、惹惹麻烦,让同学告状,让老师找到家里来。可是,不能。我抱着他,知道他永远不可能像正常的小孩子那样念书、长大,然后成家,生一个更小的孩子。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奢望。为了这,我一个大男人流过多少眼泪啊!可是,眼泪淌出去,就变成了水,一钱不值,我得从长计议。医生跟我说,这孩子长不大。我不信,我不信我福生比我短命。所以我活着,就不会让他被医生的预言打倒。我得让他活着,还得让他活得长长久久。这可不容易。他三岁的时候还不会走路,我抱着他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不为别的,就为找个好医生,帮他站起来,走路。到了五岁,他终于站起来了,摇摇摆摆地迈出去第一步。我当时简直高兴疯了,抱着他妈转了十来个圈圈,我说福生会走路了!福生会走路了!他妈却长叹了口气,说你高兴个啥?你有啥可高兴的?他是个傻子啊!

常乃安的声音打着颤,似乎感到了寒冷。我走到窗前,把半开的窗户掩上,又给他倒上一杯热茶。他感谢地点点头,视线却仍落在某个未知的遥远的地方。

我说闺女,常乃安抿了抿嘴唇,接着说,一颗露水一棵草啊,老天爷都给你留着好呢。小宇是个好孩子,你说是不?

嗯。我点点头,感动从心底一波波涌上来。从那天起,常乃安的话就时时萦绕在我脑海。也许是人生的反讽,在我最感无助和彷徨的时候,是一个比我更加不幸的老人帮助我泅渡过悲伤和黑暗。

我知道童年的常福生用了数倍于常人的时间才学会走路、吃饭和控制自己的大小便,他的每一点进步,不仅给他的父亲常乃安带来喜悦和安慰,同时也带来更深的惆怅和惋惜。

我福生是个好孩子,他只是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常乃安这样跟我说。

这不一样使常乃安的生活数十倍艰辛于普通的父亲,然而更让他感到痛苦的是,福生的妈妈似乎受不了残废儿子带给她的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煎熬,终于在儿子七岁时撒手人寰。那时候福生刚刚学着用小勺自己从碗里挖饭团吃。

常乃安把父亲的重担挑在左肩,又用右肩担起母亲的全部责任。

那时候真是难啊,又当爹又当妈,这些都不怕,就怕福生犯病。常乃安眯着眼,沉浸在幽深的往事里。

因为大脑先天残障,小时候的福生经常癫痫发作。常常是莫名其妙地,就口吐白沫直直地栽倒在地上,双眼翻白,手脚抽搐,大口大口地呕吐秽物。常乃安的小臂上,至今还留着面目清晰的参差牙印儿——父亲怕儿子咬坏自己的舌头,总要把手臂放进儿子流着口涎的嘴里。我问常乃安,既然知道儿子有这个病,怎么不事先防备好,比如准备个手绢、纱布什么的?常乃安深深吸口气说,不用那个,就让他咬我好了。我一怔,随即理解了这位可怜又可敬的父亲。

现在好多了。常乃安长吁一口气,鼓励自己似的绽开一朵笑容。福生长大以后,就很少犯病了。现在他还能帮你扛行李、扛米包呢。所以你看,再难的日子都会过去,是这个理儿吧,闺女?

郑 宇

我不在乎。陆皖云离婚后,我照样能吃能睡,没心没肺,我和我们家门口那个看大门的傻子没什么分别。他们老跟我说,大人的事儿,我不懂。其实我是懒得懂。我懒得去追问,为什么明明相爱的两个人,最后却要分开?这似乎是傻逼的流行歌曲里才会有的词儿。在我的字典里,没有爱不爱,只有想不想。我觉得他们就是不想在一块儿过了。

他们不想在一块儿过,所以就分开了。但是他们没想到问我一声,我想不想他们分开。他们觉得我是小孩儿,一个小孩儿是不该有什么复杂的想法的,最多想一想“跟爸爸”还是“跟妈妈”。在这一点上陆皖云有十足的把握,我和她关系非常铁,我心甘情愿跟她从豪宅搬到狗窝。可是我的生活完全被打乱了,我不能没有一点儿脾气。

陆皖云特别关心我的学习,她和我的班主任一直关系非常密切。转学之后,她很快又和我的新班主任打成一片。她问我是否适应新学校新老师新同学。我大大咧咧地说,还行吧。我完全不否认我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我有强大的适应能力,否则我也不能从十来亿个细胞弟兄们中间脱颖而出,最终分裂成陆皖云和老郑的儿子。我转学后的第一次测验成绩就拔了个头筹,惊得班主任差点崩掉下巴颏儿。陆皖云为此十分欣慰,她天真地认为,她和老郑离婚这件事儿,并没有对我产生太大影响。

有一天何小甜找到我,特别不高兴地说她妈妈又生了一个小弟弟,现在她妈妈整天把小弟弟搂在怀里,心啊肝啊地疼得不着五六,完全把她晾在了一边。她的愤懑和屈辱强烈地感染了我,我忽然想到自己的前途,可能也会像何小甜一样尝尽人间沧桑,不由恶从胆边生。

我炮制了一份申请书,申请退学。我知道这对于陆皖云来说,不啻晴天霹雳。她一直把我当成她的骄傲,现在她的骄傲被腰斩了。我这么做有点恶作剧的成分,我想让陆皖云知道,她和老郑离婚,产生了一个问题儿童。我不是吓唬她,我是检验我自己。

郑宇妈

每个人都有鲜为人知的一面,而这鲜为人知的生命细节一旦被挖掘,往往让当事人鲜血淋漓。那天我和常乃安老人促膝长谈,因为苦难而投契,湮灭了年龄和身份的界限,把寻常岁月赋予我们的种种不寻常的痛苦,以及被体积庞大的痛苦挤压到人生边角的那一点点硕果仅存的幸福,都细细地重新过滤了一遍。也因为他那句“闺女,别灰心,来日方长”,我把原本已经踩在脚底板下,变得灰头土脸的一颗心重新捡拾起来,放回渐渐回暖的胸腔。

我找到郑宇的班主任,替郑宇请了假,然后带着郑宇坐上了开往故乡的列车。火车飞驰在广袤的平原上,大块大块的田野呈现出深秋特有的收缩的颜色,一排排枯瘦的电线杆茫然地立在日渐消瘦起来的田野上,不断迅疾地闯入又退出我的视野,匆忙而单调。我望着车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半透明的影像,自嘲地轻声笑起来,真傻,上帝让你丢掉一些东西,不正是为了使你腾出手来接受新的恩赐吗?

日子是以组块的方式存在的,这一块和那一块之间,有时像渐进的调色板,过渡得并不明晰,有时却像被一刀斩下,有着不得要领的果断与决绝。我的生活就这样被一明一暗地切割着,走入了更严酷的冬季。门前的梧桐已经荒凉了身子,我依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但我的心情似乎舒畅了一些,一方面因为父母的支持,另一方面,儿子答应继续去学校读书了。事情远没有我预想的那样糟糕,当我携着儿子回到阔别的家乡时,热泪盈眶的父母拥抱了我。妈说,最不济,你还有这个家。

我对父母坦白了我失败的婚姻,也对郑宇坦白了我失败的工作。我尽量使自己看起来轻松愉快,并努力让郑宇感觉到他的假期也是轻松愉快的。郑宇眨着大眼睛问我怎么把工作弄丢了?我尴尬地说,其实到目前为止,我也还没想明白,呃,生活挺复杂。所以有时候我想,简单一点生活多好,比如,嗯,和心爱的人一起砍柴、捡破烂。我眼睛里蓄着笑,漫不经心地提起了他的“以捡破烂为生”的理想。小宇,我说,这理想挺浪漫,但那个女孩可能并不喜欢捡破烂,你能保证你的理想也是她的理想吗?

郑宇龇牙一笑,也是,你和我爸当年还一起为理想奋斗呢,后来也说掰就掰啦。

呃……生活确实挺复杂。我搜肠刮肚地筹措着词语应对儿子的话,觉得自己并不比一个十岁的孩子强大。

妈,你想让我回去上学对吧?

当然,你总不能现在就带着女孩子去捡破烂……呃,在你还没找到那个愿意跟你捡破烂的女孩之前,是不是可以把你的“理想”先放一放?

郑宇嘿嘿地笑起来,其实,我也不是那么着急。妈,这段时间我老琢磨一件事儿,我在想,你讨厌我爸,是不是就像我讨厌上学一样?

什么?我一时没能明白儿子的后现代问题。

我是说,讨厌归讨厌,可也不是不能凑合。你们又不像赵敬吾、何小甜他们的爸妈,急着离婚跟小三结婚。既然不着急,怎么说离就离了呢?就不能等我长大吗?

啊?我一时语塞。儿子的话挺冲,冲得我眼睛发涩,不得不来回眨眼,以挣扎抵制自己不舒服的感觉。儿子是好儿子,聪明,独立,内心强大,我只有老实地向他承认我确实没有照顾他的感受,是我太自私了。

郑宇接受了我真诚的道歉,但并不表示我就侥幸地理顺了我们母子之间的关系。我很清楚,我无力弥合郑宇心中的那条裂痕,它就像地震过后触目惊心的疮痍,时间固然能够在废墟上重建繁华,但失去的永远失去了,比如,他十岁那年的快乐和无忧无虑。

我找了几份代账的工作。因为是兼职,不用坐班,虽然收入有所下降,时间倒比以前宽裕多了。有时我会去常乃安的小屋里坐一会儿,那十来平米的陋室会让我内心安宁。神龛上的观音和耶稣悲悯地向我比目而望,我感觉自己因渺小而安之若素。

郑宇似乎没有以前活泼。但愿是我的错觉,也许孩子大了,所以不再那么跳脱。他现在很乖,学习几乎不让我操心,生活上还能给我搭把手。可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仿佛住着一个总爱叹气的小人,见到他的乖,便扯痛了我的叹息。啊,孩子,你不该过早地如此懂事。

这年冬天,雪下疯了。一夜之间,老天爷将所有的一切全都洗白。站在六楼的阳台上举目四望,那原先经纬分明的世界被霸气侧漏的暴雪所掩盖,白茫茫的一片把四面八方的虚空都推挤到眼前,让人顿生毫无出路之感。眼睁睁地,亲见小区里一棵冠盖如云的老松轰然倒塌。那一瞬,老松的庞然之躯以无比沉重的姿态仆倒在地,就像突然被斩断的巨大尸体,扑起满地雪末,触目惊心。我仿佛感受到它扑倒时大地的震颤,不禁有几分惊恐地想,如此经年的盘守,凭它傲霜斗雪的风骨,竟说倒就倒了,或许它立身不正根基不稳?或许它早已被蛀虫蚀成空心?我正毫无意义地胡猜着现象背后某种隐逸的主题,郑宇已经在我身后兴奋地大叫起来。

雪!雪!好大的雪!欢快的童声像一只鸽子扑棱棱飞出阳台,我一回头,就看到了儿子那张映满惊喜的高高扬起的小脸。我的心立刻被温柔地烫了一下,不由展开笑容。

妈,咱们去堆雪人吧。郑宇兴致勃勃地提议。我没法拒绝。

下得楼来,远远地看到常乃安已经带着福生沿着小区的一条主干道开始铲雪了。我和郑宇也热火朝天地干起来。小孩子没个定性,拿着小铲东一下西一下地乱倒腾。我也是生手,按照自己想象的样儿,胡乱起了一堆雪,拍瓷实,再团一个大“脑袋”,装上,抠出“眉眼”,就成了。作品很粗糙,郑宇不满意,噘着嘴,小声嘟囔,要是我爸在就好了。确实,老郑堆雪人算是个能工巧匠,不光是雪人,还能堆兔子和熊,惟妙惟肖。以往郑宇和他爸爸合作的玩意儿,都能引来诸多小朋友的围观和啧啧称叹。这回不行了,这回的玩意儿有点惨不忍睹。我尴尬地伸手掠了掠不安分地跑到额前的乱发,安慰郑宇说,咱这是印象派的作品。

这时候福生跑过来,看到雪人,高兴得直拍手。好看!他含含糊糊地说。郑宇忽然嘿嘿笑起来。我问他笑什么,他憋一副坏笑,瞄着福生,小声跟我说,还别说,这雪人跟他挺像,神形兼备。福生没听见,或者听见也听不懂,在一旁憨憨地笑。他穿了一身新制服,是街道发给常乃安的保安服,估计他爸爸舍不得上身,就给他了。

一辆红色的小轿车从大门外驶入小区,划过皑皑的白雪,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迅速滚进来。驾驶小汽车的,是个时尚的年轻姑娘。从我们身边路过时,她放缓车速,探出一张妆容精致的脸。嗨,她扬着下巴问,五栋在哪儿呢?

我皱眉拉着郑宇扭头走开了,我讨厌从这张美丽得无可挑剔的脸上发出的傲慢的声音。

福生不懂得识辨那些微妙而复杂的面部表情和声音情绪,他仍旧憨憨地笑。那边,他指着五栋的方向,唔,你的车开不过去的。他善意地提醒那傲慢的姑娘。但姑娘似乎不为所动,继续驱使着她的那团红色火焰。也许她不想弄脏脚上那双漂亮又昂贵的靴子。

那边路窄!福生追着火焰说。

姑娘不无厌恶地瞄了一眼福生。

那边不能停车!福生无知无觉地全盘接收了姑娘抛过来的厌恶,继续认真地说。

姑娘轻蔑地摇起了车窗。火焰继续向前滑动。可不一会儿,车窗又被摇了下来。

嗨,你过来!姑娘吆喝了一声落在车后的福生,大概通过近距离的目测,确实感到自己无法挤进去。你帮我看着点,要是撞上了就告诉我一声。她决定倒车。

福生点点头,倒,倒!他说。他见过常乃安指挥别人倒车,今天好不容易有个独立执行任务的机会,就像模像样地挥舞着手臂,一丝不苟地扮演起自己渴望已久的角色。

倒,倒,倒……福生蛮有节奏地指挥着那团火焰,似乎胸有成竹。我看他满脸严肃认真的样子,感到有些可笑,但那一声声平稳得毫无悬念的“倒”,又让我隐隐觉得哪里似乎不妥。果然,在福生一连串执着淡定的“倒”声中,忽然腾起一声沉闷的撞击,接着福生继续淡定地说,好了,撞上了。

我回头看时,那漂亮姑娘已经不顾体面地从车里跳出来,指着福生的鼻子情绪激动地大骂,神经病啊你?都撞上了还倒倒倒!福生满脸无辜,手足无措地嗫嚅,我,我……你,你……他魁梧的身子向后瑟缩起来,像一个受惊的小孩子,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我赶紧跑过去,拉开那个像愤怒的小鸟一样哇哇乱叫火冒三丈的姑娘。

你别拉我!这小子成心的!姑娘身子一抖就把我的手弹开了,不依不饶,依旧拿葱段儿似的手指头指着福生的鼻子,杀气腾腾。

你先别恼,有话慢慢说。我劝她,顺手把福生拉到身后。

郑宇也跑过来了,昂首挺胸地往跟前一杵,那架势,跟咸蛋超人似的。

福生仿佛得了羽翼庇护的小鸡雏儿,偎在我们身后,委屈地说出一句全乎话:是她跟我说的,要是撞上了就告诉她一声。

耍老娘是吧?姑娘叉着腰跳起来骂,欺负老娘初来乍到,信不信抽死你丫!嘴上说着,手指头又隔空指过来,对着福生戳戳点点,剑气纵横。我和郑宇拦都拦不住,眼看又要戳到福生鼻子上了。那只不可一世的手指头,仿佛一把如影随形的杀猪刀,把福生吓得抱头鼠窜,突然,他双眼翻白,一头栽倒在雪地上……

郑 宇

陆皖云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她从不踩蚂蚁,见到苍蝇和蚊子也只是挥挥手赶走它们。陆皖云说叮人的都是母蚊子,“她”要哺育“她”的孩子,才会跑出来吸人血。搬到前湾之后,陆皖云经常跑到大门口的值班室串门儿,给傻子常大头送饺子。我觉得她这是妇人之仁,但是她告诉我,做人和做佛一样,要有慈悲之心。我问她,你这么慈悲怎么会遭人算计,连工作都弄丢了?她瞪大眼睛看我,好像我不该问这么有深度的问题。我知道她是讶异于我的成长,她终于明白,我并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她和老郑离婚这件事,也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雁过无痕。我注意到她攥着“退学申请”的手指因紧张而发白,轻微地打着颤,与她平和温柔的语气并不相称。她尽量微笑着与我亲切谈心,但是当我说到“浪漫”、“爱人”、“离婚”这些敏感字眼时,她却狼狈地闪躲着,眼神恓惶,疲惫不堪。那一刻,我心里挺不好受,我心疼她。

冬天来临的时候,我们这儿下了一场大雪。

我和陆皖云堆雪人,怎么堆也堆不出感觉。我想老郑了,老郑是堆雪人的一把好手,有了他,堆雪人才有劲儿。我怀念以前我和老郑一起堆雪人的日子,那时候陆皖云总是围一条厚厚的大方格羊毛围巾,在一旁跺着脚笑眯眯地看我们忙活。唉,回忆真美好,现实真残酷,我看着那个比常大头还要先天不足的雪人直叹气。

郑宇妈

人生有很多不可预料,比如那棵轰然倒地的老松,比如那个自称“老娘”的姑娘把福生吓得癫痫发作。我没有急救癫痫病人的经验,看到福生倒在地上全身痉挛口吐白沫,我吓得手足无措,赶紧叫郑宇去值班室喊常乃安。我知道癫痫抽搐是大脑过度放电,一旦发作,不能控制,只能等放电终止。“老娘”显然也吓傻了,花容失色地问这是怎么了?我顾不上她,正按脑子里库存的那点儿常识,把福生的头扳到一边,好让他呕吐时不至于把自己呛到而引起窒息。“老娘”担心被讹上,赶紧瞅空脚底抹油往车上溜,我连喊几声,都被她小车屁股后面慌慌张张窜出来的白烟给堵回去了。

那天也邪乎,郑宇气喘吁吁来回跑了好几趟,可满大院也没找着常乃安。后来有人说怕是上澡堂子泡澡去了,老常有这个嗜好,爱上堂子里泡澡,特别是早上,水干净。估计一大早出来铲雪,出一身汗,这会子上澡堂寻松快去了。于是又派人去前巷澡堂子里找,常乃安果然闭着眼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大池里泡着呢。一听福生出事,浑身湿淋淋的常乃安没顾上擦干净身子,套上棉袄棉裤就冲出来了。

结果,福生抽抽几下放完电就没事了,常乃安倒染上了风寒,一病不起。

我去值班室送过几次汤水,常乃安脸色很差,心事重重,神龛上的观音和耶稣似乎都看不穿他的沉重。我有点儿担心地对他说,您要好好调理身子,快点好起来。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咳嗽几声,叹了口气。

我不大会劝人,也实在无暇去劝人,毕竟我自己也还有一大堆问题没解决呢。有个朋友给我推荐了一份工作,职位待遇都不错,但要参加入职考试。我快四十的人了,为了生计不得不悬梁刺股二次创业。我开始挑灯夜战,把会计法统计法审计法经济法的藏书都找出来,给自己加油添醋。年岁不饶人呐,拼记忆力不行了,只有拼命。

儿子看我这么辛苦,心疼地说,妈,你别“鸭梨山大”,你还有我呢。我笑笑,摸着他的头说,妈妈就是因为有了你,才更不能认输。你是妈妈的骄傲,妈妈也想成为你的骄傲呀。他眨眨眼,一头攮进我的怀里,紧紧抱着我说,你已经是我的骄傲了。我也把他紧紧拥在怀里,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儿,因为幸福而心酸。

经年流淌不息的,除了河流,还有时间。对于每个人来说,虽然幸福并不均衡,但时间都是公平的。我和那些家庭完整工作顺利生活幸福的女人们一样,看着时间从指缝里溜走,额头现沧桑,鬓角添霜华。与她们不同的是,没有人在意我的皱纹和白发,那个曾经执我之手并发誓与我偕老的人,除了每周来探视一次我的儿子,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半年来我们没见过一次面,他定时来我家楼下接送儿子,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甚至吝啬于从他的帕萨特轿车里探出他的脑袋。我想他和我一样骄傲,哪怕是那次帮我换灯泡,他也是在确定我不在家之后才肯跑上来的。所以你瞧,一个骄傲的人,是不可能和另一个骄傲的人待在一起的,我们之间注定了要分手。

我摇摇脑袋,把老郑摇出去。我像是吸食摇头丸的患者,对摇头欲罢不能,可就算是摇头,也摇不出那根深蒂固的迷幻的瘾。天空已经被黑暗吞没,但现代都市的极光笼罩着这座城市,把夜空投射成精彩绚烂的样子。我站在窗口,看着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的梧桐,在永远无法纯粹地黑下来的夜里,形同鬼魅地峭立在最骨感的季节中央。这时电话铃响了。叮铃铃的脆响刺激着我的神经,猛然把我从孤单冷僻的虚静当中惊醒过来。

是老郑。

他喝酒了。

我能够敏锐地分辨出他的声音和他被酒精浸泡过的声音。

我在你楼下。他的声音低沉,短暂的停顿后,硬邦邦地撂出他的请求,你下来。

有什么事明天不能说么?我厌恶他的酒气熏天,似乎气息也能够通过电话线路传过来。

明天就过小年了……你下来……他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我想谁也听不明白明天过小年和我下去见他有什么关系。

但奇怪,隐隐地我好像有点明白。

明白我也不能下去。一个骄傲的人,往往也是个很“作”的人。

果然,他绷不住,漏了底。

明天,那什么,我妈叫她过来吃饭……你下来,我有话跟你说。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好像要沉到地底下去。他的请求也开始发软,抵挡不住什么巨大的险恶力量似的。

尽管有心理准备,我的心还是往下一沉;尽管话说得没头没脑,我们还是彼此读懂了对方紊乱的呼吸和心跳。是的,我知道他妈,一个曾经当过街道主任的精干老太太,早就对我们离婚的事心怀恼火,她认为我一脚蹬掉她儿子这么个有为青年,肯定是精神错乱的结果。那么好的儿子,让媳妇给蹬了,她能不恼火么!当然离了也就离了,就凭他儿子的人才,什么样的媳妇找不到?倒是我这样的,年老色衰,还死乞白赖拖个油瓶,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这是跟谁硬磕呢!老太太对她儿子的前景信心百倍,我们还在闹着那会儿,她就物色好取代我的对象了。不过老郑似乎不为所动,一直不接受老太太的盛情厚意。接受那个假想中的“她”,应该是老郑给自己设的一个限,一道坎儿。离婚虽然把我们分开了,但我们都还是单身,就还有那么点儿蛛丝一样风吹欲断未断的微妙关系,可要是迈过这道坎儿,我和他就真的没有关系了。

我在心里轻叹了口气,默默地挂断了电话。

那晚我没有下去,从六楼的窗户往下看,可以看到老郑的黑色帕萨特迷惘地漂浮在始终黑不下来的夜色里,像是一只巨大的浮游生物。我痛苦地闭上双眼,恨着他的骄傲,也恨着自己的骄傲——为什么你要趁着酒劲儿才跑过来说这些废话?清醒时你不敢说还是不屑说?半年了,你说一句话需要半年这么费劲吗?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一分一秒地咬噬着我的心。我不敢走到窗前去,我怕看到那浮游在夜色里的迷惘的帕萨特,会控制不住自己;我灭了窗口的灯,我怕他仰头看到我窗口的灯火,会以为我为他亮着那盏灯……我在黑暗的窗口一点点矮了身子瘫下去,压抑的痛苦把我的身体抽紧,抽紧,慢慢蜷成一只蛹,拥膝而泣。

午夜,我听到楼下汽车发动的声音,他终于走了。

也许,他酒醒了。

郑 宇

有时候我觉得陆皖云倔得可怕,她那么折腾自己,就为了一口气。她丢了工作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萎靡不振,没人怪她,可她自己跟自己拧巴,认为这是奇耻大辱,比跟老郑离婚还委屈。后来有一天,她把自己埋进一堆破书里,说是要参加考试,吃喝都对付,还严重缺觉。她原本就有偏头疼的毛病,不能遭事儿,一遭事儿半拉脑壳子仿如埋个柴油机突突直跳,疼得死去活来,得拿根布条沿脑门子死勒,跟老红楼里的贾母似的。这一来经常看她头缠布条,蹙眉捧心。我敢打赌连书上那些字都欺负她,不能安静地待在书页上,一串一串突突往外蹦。我就奇了怪了,她一把年纪,这是跟谁玩命呢?问她,她说不想被人看不起。我说你严格要求自己是对的,可也太严了吧,影响我做儿子的心情。她抱着我,眼圈红了。看得出来,她强忍着才没把眼泪洒在我的头顶上。

陆皖云从不在我面前流泪,但我知道她心里也有充盈的泪水。一个隆冬的夜晚,我终于听见了她压抑的哭声,我甚至能想象出她把嘴唇咬出血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着,百花凋零万马齐喑的惨痛样子。这幅画面让我在那个漫长的冬夜里辗转难眠。

那天晚上我早早上了床,陆皖云说冬天阳气衰竭,早睡对身体好,我正在长身体,所以要早点儿睡。但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朦朦胧胧中,隐约听见电话铃响。隔着一堵墙,我听不清她讲电话的声音,但我敏锐地直觉那应该是老郑打来的电话。因为那个电话之后,她就很伤心地哭了。她竭力压抑的哭声在暗夜里叫人心烦意乱,我甚至能听出她哭声里那苍老的褶皱和残损的岁月。我觉得陆皖云真可怜,她就像只骄傲的猫,排泄过后还非得刨一堆土把秽物盖起来。她以为这样她的伤心别人就看不见了。

郑宇妈

因为要准备开春的入职考试,我没带郑宇回他姥姥家过年。临近年关,人们一日比一日匆忙喜庆,来回都行色匆匆,手上还提溜着这个那个的,好像勤快的蚂蚁,一点点把年货往家搬。老郑打电话说,既然不回你爸妈那儿,除夕那天叫小宇来这边过吧,小孩子爱热闹,他爷爷奶奶也想他。我心里老大不痛快,娘俩儿原本就孤单,现在大年夜还要把我们拆开。如果他事先跟我开诚布公地商量郑宇在谁家过年的事,我也不会这么别扭,但是现在,他突然兴之所至地提出这种不近人情的要求,无疑在蹂躏我的感受。

我不搭他的腔,明显有对抗的意思。老郑又把话挑出来说了一遍,许诺吃完年夜饭就送郑宇回来。我闷声回他,协议里可没说到你那边过年三十儿。又跟我轴上了,老郑不悦地说,协议里也没说不能跟我这儿过年三十儿啊。那怎么着?我的声调不自觉地拔地三尺。我和他老这样,不能商量事儿,他的道理和我的道理各自向着相反的方向蓬勃发展,发展到最后,往往是相互觉得对方无理取闹。

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儿子讶异地把目光从电视机上转移到我这边来。我抱歉地捂住手机,走到阳台上。我的脸色一定是气急败坏的,使空气里的电波都愤怒地燃烧起来,即使隔着老远的距离,也让郑宇感受到了不愉快。他皱着眉头把一粒朱古力豆放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仿佛这甜蜜的糖果竟使他咀嚼出了苦涩的滋味。我压低声音对老郑说,就这样吧,你要是有什么不满意,改天咱们再就到谁家过年的事儿专门拟个协议。我抢在老郑前头挂断了电话。电话挂得绝情决意,我长长吁了口气,似乎这个抢先挂电话的动作也是一种仪式,有宣誓主权的意味。

抬头看见郑宇,他正眼珠子不错地盯着电视屏幕。我怀疑他在看教育频道或者苦情戏,一张小脸苦大仇深的样子。我放下那个让我和老郑双双七窍生烟的电话,绕到郑宇背后,发现他其实看的是一部喜剧动漫。

他居然看得那么痛苦。我的心一紧。

方才挂电话时我还感到自己略占上风,而现在,我却觉出了我是一个多么失败的母亲。

这一天我思量良久,反复平衡着一个前妻和一个母亲的心理角色。抛开我和老郑的恩怨不说,确实委屈了孩子,正是活泼爱动的时候,却跟着我深居简出。往年过春节,都是跟着他爸爸点二踢脚、放陀螺、点孔明灯,疯玩儿;他奶奶张罗一大桌吃食,恨不得把小祖宗塞成个大阿福。要是搁我这儿,估计也就下盘饺子,看看春晚,得把孩子憋屈死。

我揣着思想斗争后的结果走到郑宇跟前,打算民主地征求他的意见。可孩子无所谓地笑笑,在哪儿不是过?

我想向他解释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我估计他对我的解释也是无所谓的,因为他在乎的那点儿东西,我偏偏吝啬于给他。

老郑再来电话时,我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尊重老人的意思,图他爷爷奶奶一个高兴吧。我言不由衷地说。

既然中国人最重要的那个日子,我是一个人过,也就无所谓办不办年货了。整个小区里我是最清闲的一个,看着别人忙忙碌碌,我有点儿茫然。人们在小区大门口进进出出,面带笑容,步履匆匆,值班室里的常乃安却很少露面。我想他也不准备过这个倒霉年,福生自从上次被吓之后,癫痫的老毛病就开始经常犯,时不时就倒在地上抽抽一回,防不胜防。作为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他的精力实在有限。他本人身体也不太好,说话都嫌费劲儿似的,不像以前那么爱招呼人了。

除夕那一天,往日里进进出出的人们似乎突然从视线里消失了,前湾小区的大门口门可罗雀。这是一个欢乐祥和的团圆年,人人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自足地享受着小家庭的幸福。哪怕是两个人的相守吧,那也是一种简单的幸福。我悒郁地想念着郑宇,尽管他刚刚被老郑接走不过几个小时。我从冰箱里拿出早先包好的韭菜馅儿饺子,胡乱煮了一盘,就算把这个除夕的晚宴打发了。窗外的爆竹声震耳欲聋,气氛热烈地炮制着合家团圆的热闹和温馨。电视机里各族人民喜迎新春的灿烂笑脸轮番上场,但那被复制的幸福表情对我来说只是徒添悲伤的催情剂。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喷薄欲出,我弄不清楚那究竟是委屈、酸楚、怨怼,抑或只是愤怒的勾兑。我在愤怒什么?老郑已与我毫无关系,我需要对一个与我无关的人持久地保持愤怒吗?远近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宣誓着新旧更迭的轮回,竟使这愤怒有了地老天荒的味道。我“啪”一声把电视遥控器拍在茶几上。

夜色如晦,天空布满絮状的云朵,像一匹藏青布面上的霉菌斑,不过绚丽的烟火很快把它装扮得动感十足。我临窗远眺,突然想去楼下看看常乃安父子。

积雪未消的地面上坑洼不平,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那间亮着十五瓦节能灯的小屋走去。小屋里的那盏灯火昏然如豆,福生端着一只粗瓷大碗来给我开门。他傻呵呵地笑着,嘴角还粘着一粒米饭。常乃安招呼我坐下,热情地要给我摆碗摆筷。我说不客气,吃过了来的。

油漆斑驳的三屉桌上摆着四菜一汤,难得的丰盛。常乃安轻咳了几声,有点虚弱地笑笑,穷家富年哩,来,尝尝。也许是他虚弱而真诚的微笑,也许是他小屋里昏暗却温暖的灯光,使我无端地感动起来,我接过他递来的一双竹筷。

是个缘分哩。他啧啧嘴说。

我笑笑,可不,能在一桌吃团圆饭,是多大的缘分呀!

人呐,就图个团圆。他眯着眼,点着头,絮絮叨叨地说,不容易,都不容易。

我觉得我们彼此都是有心事的人,在这个辞旧迎新的特殊时刻,感伤莫名。他说年岁不饶人,明年不晓得吃不吃得上这团圆饭。我听出他声音里的苦涩,有心说些吉利话,却发现自己的嘴巴里也同样散发着苦涩的味道。我没有劝慰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不过是实事求是地道出了生活的现实性——团圆,多么矜贵的东西。

这顿饭是在常乃安剧烈的咳喘声中结束的。其实整顿饭他都在咳嗽,但到后来越来越急促频繁,似乎要把心肝脾肺都咳出来。我担心地问他,您这是怎么了?感冒还没好?他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抬起袖口擦着眼角说,嗐,吃药吊水总也好不利索,人老了,连骨头都坏掉啦,一个破感冒倒把老头子欺负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我建议他去医院好好瞧瞧。他执拗地摆摆手,犯不着!

这个春节,郑宇似乎过得也并不开心。他从老郑那儿回来,抱回一只个头跟他差不多大的变形金刚。他闷闷不乐地告诉我,这是老郑送给他的礼物。你不喜欢?我有些诧异地问他,之前我和老郑一直都以为变形金刚是他的挚爱。不是不喜欢这份礼物,是不喜欢这种方式。他噘着小嘴儿嘟囔。这种方式?我想了想,忽然明白了他的感受,愧疚和难过再一次涌上我的心头。

对郑宇来说,过春节其实有一样特殊的意义。从他上幼儿园开始,我和老郑都会在除夕这一天每人送他一件梦想中的礼物。既然是“梦想中的礼物”,挑礼物可得花心思,我们总是想着法儿让孩子高兴。我说服郑宇的爷爷奶奶,咱家不和别人比压岁钱,要比就比比看谁让孩子更高兴。所以我们家的传统,不给孩子红包,送礼物。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不例外。往年过春节,送礼物是年夜饭上的一道大餐,郑宇最得意的就是他有绝对的评判权,挑选出“最受欢迎的礼物”和“最不受欢迎的礼物”大奖,然后抱着这些礼物守岁。其实郑宇多半熬不过十二点,但是他特别享受抱着心爱的玩意儿从旧岁走到新年的感觉。有一次写作文,他就这样写道,“我怀里抱着的是满满当当的爸爸和妈妈的爱”。但是今年,他没得挑,老郑把变形金刚往他怀里一塞就算完事了。他噘着小嘴问我,你的礼物呢?我摸摸他的头,怜爱地说,放在你的床头呢。

这一夜,他抱着我送他的夜光轮滑鞋睡着了,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还紧紧攥着老郑送他的变形金刚。我给他掖了掖被角,鼻子不禁一阵发酸,我分明看到他清秀的眉眼在睡梦中委屈地攒成一团……

郑 宇

陆皖云和老郑为了我在谁家过年的事儿又掐了一架。

我觉得挺难过,我们本来是一家人。

这个春节我过得特别窝心,怎么说呢,爸还是那个爸,妈也还是那个妈,但他们即使为了他们心爱的儿子郑宇,也不肯再坐在一块吃顿饭了。所以我觉得郑宇这小子基本算是残了,根本没人在意他高兴不高兴,这帮人还口口声声说为了让他高兴呢,这不他妈胡扯么!

何小甜说她爸妈各给她塞了一个大红包,好像她只配得红包似的。本来不想收,可不收更不划算。何小甜嘟着她好看的小嘴跟我分析。一收他们的红包,他们就以为这一整年都跟我两清了,能两清吗?以为这俩钱能收买闺女?嘁!可不收吧,他们照样儿也还该干嘛干嘛,不把我放在心上。我是真伤心啊,这算是有钱人的痛苦吗?

赵敬吾要比何小甜乐观得多。他也得了两个大红包,但他说这样挺好,要是他爸妈还在一起,他就只能得一个。凡事要往好的方面想,再说他爸自从离婚后,打他的次数也少了。

我没参加他们的讨论,因为我始终觉得我跟他们不一样。这固执的想法其实挺困扰我的,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老是有种不靠谱的优越感?老郑和陆皖云早他妈离婚了,他们和赵敬吾何小甜的爸妈基本上殊途同归,我凭什么就认为自己不该是那个倒霉孩子?

其实,我一直想为老郑和陆皖云做点什么,我不愿看着他们因为拧巴对方而耽误自己。但最终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打个比方,如果有个孩子一心想爬梯子,你就得让他爬去,最好别拦着。他要是摔下来,就让他摔下来。你要是因为怕他掉下来而阻拦他,他可不会感谢你,兴许还怀恨在心。在这一点上,陆皖云不比一个孩子更他妈聪明。

郑宇妈

冬天过后又是春天。

春暖花开的时候,我终于重新拥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日子渐渐变得春光明媚,似乎有几分否极泰来的味道。我掩耳盗铃地说服自己,时间是治愈伤口的良药。每天我和郑宇一起出门,他上学,我上班,我们情投意合地拉着彼此的手,亲密无间。看起来,生活是完整的。

可是突然有一天,我们居住的前湾小区惊现一起谋杀案,打破了平静的生活和我自说自话的圆满。

淌了一地的血!郑宇夸张地向我比画。

怎么会呢?我不相信如此血腥的案件会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们眼皮底下。

骗你是小狗!郑宇发誓,常乃安把常福生砍死之后,又把自己砍死了。凶器是一把菜刀。

面对侦破结果,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我后知后觉地回忆着与常乃安有关的一切细节,发现其实这惊人的结果早就包藏在生活的险恶用心里。是的,我早就看到了他越来越单薄羸弱的身体,他咳嗽,流涕,发热,总也好不透彻,他总是面色苍白地抚着胸口,好像那儿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他的颤巍巍的手臂上总是莫名其妙地布满红疹一样的斑点……

现在我只能依靠从街谈巷议得来的只言片语和触角细密的想象,来填补整个案件我未能知晓的盲区。这种补白的工作在没有切身利益相关的旁观者看来可能新鲜有趣,但我却每勾连一笔就感到一阵尖锐的痛楚。我认识的常乃安老人,是那么一个乐观通达、把命运的牢底坐穿的泛神论者,他怎么会选择在一个美好的春夜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不信,我不信我福生比我短命。”他言辞铿锵的勇气和热情还犹在耳边,我不能想象他用菜刀亲手砍杀儿子福生的情景。

一纸飘零在斑驳的三屉桌下的医疗诊断书,为警察提供了重要的线索。

诊断书还很新鲜,签发日期是案发前一周。常乃安老人在这一周里有着怎样惊心动魄的内心历程,人们已经不得而知,一个身患绝症的老人,一个丧失生活自理能力的傻儿子,在时日无多托孤无望的春夜里,选择杀子和自杀,这个事实本身比我们需要的理由充分得多。穿过那个泡桐花香弥漫的春天的夜晚,我看到常乃安老人举起颤抖的手,那把切过鸡鸭鱼肉蔬菜瓜果但从未碰过新鲜人血的菜刀被他高高擎起,他的眼泪非常魔幻地把熟睡中的福生涂抹成初生婴儿的模样,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勾勒出这个孩子不同寻常的安谧和乖巧。这可爱的孩子对于凉薄的人心和险恶的世道毫无反抗能力,放任他在没有父亲照拂的时间中随波逐流,想一想也让人感到分外可怕,他饿了谁给他饭吃?他冷了谁给他衣穿?他痛了谁给他揉一揉痛处?还有他那个怪异的大脑袋,谁去在意那样一个残废的脑壳里还有对爱的渴望和生命的眷恋?心痛使常乃安举起的手臂痉挛起来,菜刀划出一个软弱的弧线,落在福生的枕旁。那微微掠起的风声让福生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接着又落入婴儿般的睡眠中去了。看吧,这毫无防备的孩子,连自己挣扎在生死边缘都不曾察觉,他怎么能抵御生活的意外和别有用心呢?留他一个人孤单地在如此危险的世间,实在是没有比这更让一个父亲担惊受怕牵肠挂肚的了,那是让父亲即使死去也不能够安息的,父亲在九泉之下还会后悔在这样一个静谧的夜晚,没有安全地带走他的孩子……他终于决定全力保护他的孩子,用他最后的全部的力量,带他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常乃安再次高高擎起那把曾为福生做饭的菜刀,他要使他的福生重新做人。

这个故事深深震撼了我,一刹那我猛然知觉,爱竟然也可以变得惨绝人寰。

郑宇奇怪地望着我,妈妈,你在流泪吗?

哦,不。我赶紧擦去流落在脸颊上的一滴痛惜。

一种诡谲的疼痛扯动着我的神经,我不由从镜中看到了可怕的自己。哦,我对郑宇的爱恐怕亦是如此荒谬,是的,我爱他,那样深深地爱着他,即使杀死他的童真和快乐也在所不惜。陡然想到自己竟然是一个自诩多情的杀手,我不禁汗流浃背。

郑 宇

这个夏天,我满十一岁了。去年这个时候,我妈陆皖云和我爸老郑的婚姻走到尽头,他们离婚了。离婚后的陆皖云带着我搬到前湾小区。老郑认为前湾是个十分糟糕的地方,这一带行走往来的人成分复杂形迹可疑就不说了,就在前不久,还出现一起轰动全城的谋杀案,简直是人畜杂居。对此陆皖云不以为然。

那天警察来我们小区抬走了常大头父子俩的尸体,后来陆皖云哭了。这真是很奇怪,她是个坚强的女人,从来不让别人看到她流泪。老郑得知这件事后坚持让陆皖云搬家,他说这太可怕了,和杀人犯毗邻而居。陆皖云跟他解释,常乃安是因为得了白血病……他不听,他认为陆皖云习惯性跟他唱反调,当初搬来前湾他就一百个不答应,但是拗不过陆皖云的一百零一个自以为是,现在看来,他多么有先见之明。我以为接下来陆皖云会拔高调门儿且战且勇,或者啪一声挂掉老郑的电话,没想到她反倒声音低低地答应了一句,等今年的租约满了就搬。打电话时陆皖云从头至尾脸色平静神情端庄,完全没有一丝戾气。估计老郑在电话那头也觉得不可思议,他心里指不定怎么感叹,要是以前老婆也这么温柔娴淑有商有量的,干吗离婚呐!

我觉得老郑一直在纠结。他和陆皖云不一样,陆皖云是个爱憎分明的女人,只要她觉得是对的,她就跟你死磕;老郑比较黏糊,他的爱或者不爱都没什么明晰的界限,癌细胞似的,容易转移或者扩散。虽然感情的事他们避着我,但凭我的直觉,我奶奶一直在给老郑撮合。老郑的想法很单纯,又很不单纯,所以徘徊在新欢和旧爱之间有点儿进退失据。他心里是放不下陆皖云的,但那么尖锐梆硬的陆皖云,他也实在接受不了。但凡陆皖云对他温柔点儿,他就轻飘飘地不乏浪漫憧憬,他其实从离婚的那一天开始就期待着有朝一日破镜重圆。

后来有一天……

郑宇妈

天干物燥,前湾街道的各单位门前都贴上了注意高温防火的通告。前湾小区的门卫值班室因为发生过一桩血案,至今还为人津津乐道,一时找不着肯住进去值班的门卫,小区因而门户大开,关于安保工作的规定也成为一纸空文。这天是周末,我偏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脑子里始终绷着根弦,隔段日子它就啪一声断成无数截,像无数支催命的钢针,扎得我头疼欲裂。目送郑宇钻进老郑的帕萨特之后,我疲惫地把自己撂倒在床上,蒙头大睡起来。然而衰弱的脑神经并不允许我有安稳的睡眠,我迷迷糊糊地闭着眼睛,脑子里却你来我往地奔走着一地碎片。我想到郑宇,想到老郑,想到支离破碎的家庭,想到常乃安,想到常福生,想到狰狞突兀的死亡。常乃安那间值班室的神龛上,想必早已落满灰尘,耶稣和观音看到了一切,却漠然地无视了一切。至于我,以及众多自认为良善的人们,我们每天都在常乃安的招呼声中进进出出,我们也和气地向他打着招呼,但所有的温暖也仅仅止于一个微笑的招呼罢了。我甚至没有时间停下脚步,走到他的门前探问一下,为什么那个早上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站在大门口迎来送往?是的,我没有时间去探问他的难堪和绝望,谁也没有时间去不胜其烦地探问一个与己无关的人。没有人为常氏父子的死亡感到特别的悲伤,人们至多抱着好奇的态度,在茶余饭后语气唏嘘实则无关痛痒地闲谈一阵那件引起全城轰动的血案,仅仅因为他曾经孤独地生活在我们中间……这样想着,我忽然悲悼起自己。是的,我和常乃安一样孤独地生活在不为外人道的难堪当中,虽未至于绝望的境地,但我的处境却已经因为这孤独和难堪显得分外孤绝。还有我的小宇,他不声不响地跟着我,也一样感到孤独和难堪吗?我一直相信的,是真实还是虚幻?我咬牙坚持的,究竟是对还是错呢?

从五楼窗户呼啦啦蹿出大片火苗和浓烟的时候,我还在身体的疼痛和思想的折磨中苦苦昏睡。脑仁里仿佛寄居着一尊脾气暴躁的雷神,正抡着大锤以心跳的频率一下一下重击我的神经。我闭着眼睛心烦意乱地抱怨房间里的空调怎么不制冷,冷气竟然越开越热。腾起的黑烟顺风翻卷而上,由门窗的缝隙钻进来袭击了四肢百骸沉重无比的我。我努力集中因疼痛而涣散的意识,猛然发现自己身处一片火海,随即惊惶失措地尖声惊叫起来。然而我很快意识到这孱弱的呼救声在阒无一人的六楼上是那么孤绝无助,即使我声嘶力竭也无法唤来任何救赎。我必须自己把自己拯救出去!没有什么比求生的本能更让人迸发力量了,刚才还病恹恹的我从床上跳下来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抱起一床棉被奔向水龙头……当我披着湿淋淋的被子从六楼上连滚带爬地摸下来时,救火车呜啦呜啦地鸣着警报开到了小区门口。

彼时落日正在告别西天的云彩,像一枚血红的卵,被神秘的吸引力牵扯着迅速堕入黑暗;而烈焰却在继续狂暴地吞噬楼体,火舌猖獗四散,点燃了大片夜色。我仰首望着那连成一片的火海,已经分不清楼层和家的轮廓。那触目惊心的场景使满身淋漓的我瑟瑟发抖,汗水扩张了我的每一个毛孔,瘫软了所有的尊严,我感觉自己也化成了一摊水,毫无形状地瘫倒在地上,上下牙齿控制不住地惊恐碰撞着,因为死里逃生而泪流满面……

妈妈!妈妈!嘈嘈切切朦朦胧胧中响起童稚的呼唤,郑宇撕心裂肺的呼喊拨开蚁群一样忙乱的众人,似乎还有老郑充血的高调门,陆皖云出来没有?陆皖云呢?陆皖云你在哪?

我哭着爬起来,但是隔着千山万水似的,他们看不到我。

我老婆出来了吗?谁看到她了?陆皖云!我老婆!你们谁看到她了?老郑开始歇斯底里。郑宇开始嚎啕大哭。

我在这。我嘶哑地喊。

我在这。我奋力拨开周围的人群。

在这。在这。我跌跌撞撞地奔向郑宇和老郑……

郑 宇

虽说我的家庭生活不太正常,但我并不抱怨命运,因为命运无常实乃生命的常态。你瞧,我他妈也开始思考哲学问题了。那场大火也许并不足以让陆皖云回到老郑身边,但它肯定是一根极有分量的稻草——陆皖云这峰坚忍的老骆驼,她背负再多东西也从不喊累,但脊梁是有承重度的,它断了你就得瘫痪。我觉得那天陆皖云就是彻底瘫了。

瘫了的陆皖云无比脆弱,眼泪一串串的总也断不了根,那泪水好像不是从她眼里流出来的,而是有神仙疏浚了她的身体,霎时闸门洞开,哗哗就放出来了。她哭着喊着向我和老郑跑过来的时候,真是震撼极了。因为激动和歇斯底里,她几乎是连滚带爬。我从没看过这样的陆皖云,面泛烟熏火燎的潮红,披头散发,衣不遮体,声嘶力竭,语无伦次。那场大火真他妈带劲儿,活脱脱把一个优雅而自尊的女人整成了精神崩溃的模样。

大约经历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的时间——那些操蛋的电影慢动作也不过如此——陆皖云终于跟头趔趄地跑到我面前。我一把抱住陆皖云,以免惊恐过度体力透支的她瘫倒在地上。老郑也义不容辞地扑了上来,一个熊抱,把我和陆皖云整个儿都铁壁合围在他宽大的胸怀里……简直太他妈好莱坞了!

那一天我抱着陆皖云说,妈,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那一天老郑抱着我和陆皖云说,老婆,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被我和老郑紧紧抱在怀里的陆皖云,眼泪拼命地流下来,流下来,好像要把窖藏了多少年的眼泪都流出来似的。她流着缤纷的泪,稀里哗啦地点头说,不分开了,不分开了,再也不分开了!

责任编辑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