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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谒晚年白桦

2014-06-30张梦阳

传记文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白桦诗性诗人

张梦阳

拜谒晚年白桦

张梦阳

2013年9月27日下午,本文作者张梦阳(左)拜谒白桦先生时合影

有人说,诗人不会老去。50年前我就读北京二中时,在韩少华老师小书房里,见到一本署名白桦的叙事长诗集,是描述贺龙元帅的,激情洋溢,充溢诗性艺术。其内容虽没有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但一个年轻诗人闪光的名字,却永远留在我心中,永远不老。

上世纪80年代初,内部放映一部电影,片头字幕上,赫然又出现了白桦的名字。那影片中反映出的“诗性精神”使我直感到:作者绝非是写贺龙故事的白桦了!经过“十年浩劫”的反复淬火、锤炼,白桦已经变得思想超拔深刻,对历史充满了质疑与思辨。影片最后在雪地上划的大问号,在我心中烙下深痕,30年来难以忘怀,越来越激起我的沉思。

电影票是协助刘再复先生为周扬起草纪念鲁迅诞辰100周年纪念大会报告时得到的。再复让我前往和平里给李泽厚先生送去一张,因此有机会与泽厚先生一起观看。电影结束后,我问他对影片感觉如何?他很谨慎,只说“导演很棒!”而导演彭宁恰恰是我的朋友,我们是在1966年8月他被打成反革命时结识的,那时候北京师范大学南边不远的北京电影学院墙上贴满了批判彭宁的大字报。什么“彭宁是茁壮的修正主义苗子!”“彻底批判彭宁的成名成家思想!”甚至于“打倒彭宁!”“砸烂彭宁狗头!”的话也上来了。我们在这些大字报下面长谈了很久,以至电影学院表演系一些漂亮又天真烂漫的女大学生不断投来警惕的眼光,以为我们是在搞“反革命串联”。这样,反倒使我们的友谊更加亲密,不时面晤谈天,他去长影之前,我和另一位朋友还在东单一家饭馆请他吃饭。我把泽厚先生对电影的评价托人转达给彭宁。据说彭宁知晓后非常高兴!在人生低谷中听到别人的赞扬,尤其是李泽厚这样的大美学家的称赞,其受到的鼓舞是不言而喻的。令人叹惜的是彭宁这位天才的电影导演艺术家,身后唯留下这部影片,未公开放映,就遭到无情批判。

泽厚先生说“导演很棒”,其实也暗含着对编剧的肯定。白桦这个名字,也引我深深景仰。每当从报刊书籍或传媒视频上见到他,就格外注意。印象较深的是,一次他曾说历史上无数帝王将相、富豪巨绅都成了冢中枯骨,无人记起;而那些真正的诗人、作家的优秀作品却始终不朽,永垂青史。再一次是从电视上看到他的“粉丝”——日本女影星“真由美”,热烈地拥抱他,亲切地依偎在他的脸颊上,也令人觉得圣洁,绝无亵渎之感。

而最使我震撼的是从2009年11月19日《文学报》上读到他的惊世之作《从秋瑾到林昭》。我一遍又一遍地细读着这部热血和生命凝结成的诗篇,心潮起伏,难以自制,立即给《文学报》副总编辑陆梅女士发了一封邮件,说:“这是20世纪以来中国新诗史上的伟大篇章,也是中国人精神觉醒、理性发达的标志。白桦先生80岁时,因此诗,从优秀走向伟大。”陆总编将此话编入了2009年12月31日《文学报》第2版的《我们的独家报道》。

在《从秋瑾到林昭》的激励下,我终于在2013年早春,将酝酿近40年的叙事抒情长诗《谒无名思想家墓》写出了。8月,诗作印出,托友人转赠白桦先生一本,9月2日就收到他的回复:

梦阳先生:大作经建智先生转寄,已收到,拜读。先生多思,激情洋溢,十分可敬。我还要细读。腰伤,三个月未写一个字。九月如能粗安,一定欢迎舍下一叙,安好!

白桦 上2013.9.2

正好我9月22至25日到上海出席鲁迅研究学术研讨会,散会后特为拜谒白桦先生滞留两天,27日中午后,即和友人一起去往白桦先生的江宁路居所。

这是上世纪60年代修建的老式宿舍楼,著名大导演谢晋也曾住在这里。进门上电梯到了七层,走到六号居室门口,门开了,白桦先生已经在等候,我躬身握住白先生伸来的手。啊,这是一双苍老而又温暖的手!有一股热流传至我心中。这是一位真正的诗人才有的传感,因有了它,人性的表现和对生命的最高认识,才成为可能。就在这瞬间,又抬头注视那满头的白发,温存的眼睛,无不蕴含哲人的深邃、睿智,又透发出一股纯真的乐观与天真!不禁惊叹戴逸如先生的白桦画像,真太像了!形神兼备,画如见人,人如看画!

进屋,是很普通的小三居室,简朴而陈旧,没有任何现代化设施。客厅是最大的一间,里面十分温馨,布置尽显主人的性格、爱好与修养。

迎面映入眼帘的,就是白桦夫人著名电影演员王蓓年轻时的银幕照片:《幸福》《飞刀华》《马兰花》……她在其中比当下最秀美的女星还秀美,最清纯的少女还清纯。这些照片一幅幅亭亭玉立地站在橱柜迎门处,以美丽的微笑迎接客人。这表明诗人白桦一生始终不渝的追求与默默不停写了一年求爱信的痴情,经久不衰,愈老愈是炽热。

往中间望去,是《镜头里的巴金》摄影集的封面,巴老的侧影显示出“巨匠的风采”,也展示了主人心中的楷模。

靠近巴老的是诗人白桦的黑白照片,依在《鲁迅全集》书脊前。照片上的白桦已是老年,银丝飘逸,有如他奔放的诗章。有鲁迅和巴金作后盾,怎能不坚实而韧长?

朝上一格望去,是一尊青年白桦的铜像,长发后披,激情澎湃,富有浪漫色彩。见到这尊铜像,就想见青年诗人给他心爱的姑娘持续写信时的模样。

白桦先生

视线移到墙角,见书柜玻璃上插着一个孩子稚嫩、拙真的字:“我爱爷爷。”旁边紧挨着一幅童画:站着的大猪和身前的小猪。

白桦先生看到我在注意孩子的字、画,开心地笑道:“是我小孙女写的,画的。”立时尽显诗人爷爷对小孙女的无限深情,这爷俩是互相爱着啊!

甫坐定后,我站起身将签好名的新书:长篇小说体鲁迅传《苦魂三部曲》之一《会稽耻》《中国当代文学百家·张梦阳散文精品集》《中国鲁迅研究名家精选集·鲁海梦游(张梦阳卷)》和叙事抒情长诗《谒无名思想家墓》一一送到白先生手中。白先生点着头,郑重地一一接过,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柜上。

我又拿起刊登《从秋瑾到林昭》的2009年11月19日《文学报》,诗句间密密麻麻划着红线,报头上写着读后感:“惊天地、泣鬼神之作!” 白先生看见后不禁惊叹。我知道,他是为有这样认真的读者而感到由衷的高兴!我为受到他的惊叹而兴奋不已!感奋地说:“我不知读了多少遍。临来前又读了一遍,一遍有一遍的感受,越来越深入,百读不厌。临来的一遍是对林昭的惊人发现深有所感,她发现‘大多数中国人的眼眶里都没有眼珠’。‘没有眼珠’,就是盲目,看不到事物的真相,对众多的奴化现象熟视无睹。这真是入木三分!如鲁迅先生所说中国人常常‘不悟自己之为奴’。”白先生倾耳细听,点着头。

我又拿出2009年12月31日的《文学报》,大声朗诵称他“从优秀走向伟大”的话。他谦虚地摆摆手,像在说“不敢当”,但又为自己的诗得到人们的理解而喜悦,走到外屋,拿进两本崭新的书:《长歌和短歌》与《蓝铃姑娘》。坐在书桌前签好字,递给我。我郑重地接过,说:“我从刊登《从秋瑾到林昭》的同期《文学报》上知道这两本书后,跑遍了北京各大书店,都没有见到,又在当当网上查寻,还没结果,这下在您作者本人这里得到了赠书,欣喜至极!”

白先生笑笑说:“这两本书是不进书店的,所以买不到。但已经再版了两次,重印了三次。别人出诗,都须付费,出版社不仅不用我付钱,还付给我稿费。”

我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好诗不用吆喝,自然有人抢读。那些趋炎附势的‘马屁诗’,倒给钱,像侯跃华和郭达的小品说的:‘听一句给十块钱’,我也不屑一哂。”

大家都笑了。

我扶他在书桌前的椅上坐下,自己也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一下子就成了无话不说的老朋友了。我开门见山,提起了上世纪80年代他编剧的那部电影,说影片的导演彭宁是我的朋友,并讲了李泽厚先生看过电影后称赞“导演很棒”的话,叹惜彭宁仅留下这一部影片就英年早逝了。白先生沉默了一会儿,看出他内心的悲痛。好一会儿,他才叹口气说:“彭宁后来又导了一部电影,可惜仍然不能公映。”

“您编剧的那部电影,现在看来并没有什么,完全可以重新上映嘛!”有朋友说。

白先生笑笑,却说:“这由不了我们。”

我领悟了白先生的深意:他已经不只是一个浪漫的诗人,而是在沧桑风雨的反复吹打、磨练中成熟了,铸炼成一位老练、深刻、明了世情的智者加诗人。

是的。白桦是哲性的诗人,诗性的哲人。他将经过漫长摔打、锤炼、磨砺而形成的历史叩问与哲学反思渗入诗,又将诗性融进电影、话剧、小说、散文等各种文体,以诗性精神来表现历史叩问与哲学反思。这种独特的风骨在20世纪80年代那部电影中肇始,由21世纪前十年奉献的《从秋瑾到林昭》推向高峰,使白桦成为中国当代文坛孤绝绽放的空谷幽兰。

话归本行。又谈起那部电影,白先生像是沉浸在诗性的回忆中,动情地说:“那是部诗电影。剧本全是分行的诗。”

我说:“即使不能公映。剧本总会有出版的机会,我盼望看到诗人所写的‘诗电影’脚本。”

白先生会意地笑了。

此时,有朋友送给白先生一本日记体新书。于是我们又转到日记体的话题。

我说:“写《小兵张嘎》的老作家,河北人民出版社要出他从40年代到现在的日记,足有上千万字。那作家叫徐什么……”忽然想不起这位作家的名字了。

白先生敏锐地说:“徐光耀。”

我立即点头称是,惊道:“白先生84岁了,记忆力还这么好!”

白先生说:“徐光耀曾是我在总参创作组时的同事。”又说,“日记可能比创作更有价值,因为反映了历史的真实。可惜我从1954年批判胡风起就不敢再写日记了。因为那时的‘小人’,会偷看你的日记,抓住几句话就可以把你打成反革命,置于死地。‘小人’于是去邀功请赏。人世也变得越来越险恶。”

听了白先生这段忧愤深广的话,大家又陷入深深的沉默……

这时,白先生夫人王蓓来了,她坐在靠门的椅子上。我观察着王蓓的气色,见她虽已年过八旬,仍然清瘦、俊朗,欣慰地说:“您当初清纯、美丽,现在依然美丽。”

王蓓听了很高兴,连说:“谢谢!谢谢!”

不觉两个多小时过去了。白先生起身催促:“走,吃饭去!”说着,戴起一顶浅黄色的鸭舌帽。我好奇地问帽子是什么料的,他笑笑说:“是藤编的。”

我走近细看,见确实是藤编,是很细的藤子,有如细细的银丝,和白先生的银发融为一体,也许更为光灿。一路走去,望着身旁这样的一位诗人,我总觉得,我们应该引他为骄傲,因为他笔下喷出的真实的诗,是生命不息的火焰。

责任编辑/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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