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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守尧:“一个真正的学者,必然是一个垦荒者和探险者”

2014-06-30

传记文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美学艺术文化

林 琳

滕守尧:“一个真正的学者,必然是一个垦荒者和探险者”

林 琳

上世纪80年代,一个知识分子无限兴奋的时代,谈论尼采、萨特或美学成了一种时尚,“美学热”到了奇观的程度,甚至电影《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中女主角悉心阅读的就是当年印数数万册的“美学译文丛书”。正是这套丛书,令很多人熟悉了滕守尧的名字,他翻译的鲁道夫·阿恩海姆的《艺术与视知觉》《视觉思维》,苏珊·朗格的《艺术问题》等几乎成了艺术专业,甚至非艺术专业的大学生的必读书目。

1985年,一部《审美心理描述》再度受到美学及一批相关学科领域的关注,作者滕守尧也成了西方现代美学理论研究的先锋人物。1992年,在提起滕守尧的名字就能想到西方美学时,他的《中国怀疑论传统》出版了,打破了人们对怀疑论固有的西学思维,开辟了中国道家文化研究的新视角。很快,《道与中国艺术》《道与中国文化》《对话理论》等一系列滕守尧著中国传统文化书籍也走进了台湾各大图书馆。1997年,滕守尧被搁浅了四年的书稿《文化的边缘》问世,随即引发了师范类院校对话教学的热潮,他所提倡的对话理念很快受到教育界的青睐,不久他受聘为国家《艺术课程标准》研制组的首席专家。21世纪伊始,集中阐释由滕守尧提出和倡导的生态式教育思想和生态式艺术教育理论及教学的《艺术与创生》出版,成为全国中小学艺术课程改革的范本。

从西方美学研究的名声鹊起,到受邀于哈佛大学、意大利哲学所、英国杜伦大学、德国明斯特大学讲授中国哲学,再到主持国家教育部重大项目“义务教育阶段国家艺术课程标准研制”,滕守尧卓尔不群的学术之路,缘自怎样的精神历程?

重返北大

1945年2月,滕守尧出生在潍河水边的小乡村,虽然排行老二,却与长兄相差17岁。解放初,那里读书人很少,想考到外面读书的几乎没有,他却打定了主意一心求学。

潍河位于山东东部,古称潍水,是东夷文化最发达的地区之一,从古至今,出现过很多文化名人,如传说中五帝之一的虞舜,孔门弟子七十二贤之一的公冶长,经学家郑玄,文学理论批评家刘勰,《清明上河图》的作者张择端,近代以来的作家王统照,诗人臧克家等等。

滕姓起源很早,相传黄帝将二十五子分为十二个胞族,赐给他们十二个姓,其中就有滕。而纯正山东的一支,则可能源于周朝王族之姓,周武王封周文王第十四子,也就是自己的弟弟错叔绣于滕(今山东滕州西南),后来,滕国被攻灭,子孙后代就以国名“滕”为姓。

滕守尧的祖辈一直生活在这里,父母是农民,生他的时候已经40余岁,家里很穷。他的哥哥是当地的小学教师,因为生养的孩子多,经济上也很艰难,不能接济家里,不过,他有很多书,这些书成了滕守尧童年聊以度日的伙伴。

滕守尧读过哥哥家里所有的书,也因此萌生了求学的渴望。本来,小学毕业后,他会和村里的其他孩子一样去县中学参加初中的入学考试,然后按部就班地在那里念书。可天公不作美,在13岁的他准备赴考之时,潍河大水泛滥,县中学的考试被迫终止。

不期而至的洪涝阻断了村子里多数孩子的学路,滕守尧却没有轻易放弃。他曾听邻居的一个在青岛念书的亲戚说,十七中很有名,校园也美丽,于是,他自作主张报考了青岛市第十七中学。

对一个从未出过村子的孩子来说,独自完成到青岛考学的决定并不容易。在青岛,他不认识路,找不到地方住,又没有人可以求助,更难捱的是来到青岛的那段旅程。

去青岛的巴士离村子有60多里路,想赶上上午的一班,就要提前一天走夜路。农村的路上行人极少,夜里更是寂静得可怕,出发的那天连星星也没有,若不是求学心切,胆子不大的滕守尧,也绝不敢冒险。只身一人摸索在黑暗中的不寒而栗,他再也没有经历过。

那时候,一个村子没有几个能上学的,考中学比如今考大学还难,在县里念完初中的就算“牛”人了,更不用说到大城市读书。滕守尧天资聪颖,成绩素来优异,考上青岛中学不是难事。

顺利被青岛十七中录取后,滕守尧开始了大城市的学习生活,然而,好景不长,三年自然灾害使这段生活陷入危机,没有口粮、极端饥饿,在困苦中他勉强熬过一年,又不得不转到昌邑一中完成学业。

三天只吃一顿,这样的日子滕守尧整整挨了半年,饥苦读书的经历一下子坚定了他好好学习的信念,转到昌邑一中后,他倍加努力,勤奋刻苦和优异成绩使他收获了中学生的一切荣誉,少先队大队长、提前入团,更重要的,在不断的阅读中他寻得了新的方向。

北大成了他心中的圣殿。高中时代,滕守尧读完了见得到的所有小说,他喜欢《青春之歌》,感染于热血青年的风雨故事,也因此对北大产生了无限憧憬。填报高考志愿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北大中文系,很多人劝他放弃,说山东全省一年也考不去几个,县中学的没戏。而他的想法很简单,成与不成总要一搏。

坚持使他实现了自己的北大梦,他如愿地接到了北大录取通知书,可意外的是,由于外语成绩几近满分,他被北大西语系优先录取了。

初到北大,入学成绩很高的滕守尧并没显出任何优势,相反在英语口语和听说方面,农村出来的孩子比不得大城市,尤其潍坊味十足的顽固口音,拉开了他与同班同学的差距。不过除了天资外没有什么是刻苦达不到的,一年以后,滕守尧的各科成绩重新名列前茅,在北大他依然是佼佼者。

滕守尧在北大享受了四年的全额奖学金,吃饭每月十五块五,其他四块,总共十九块五。除了买书和基本生活物品外,他几乎没有多余的开销。

受“文革”影响,本应1969年毕业的一届,1970年3月才正式走出校园。毕业后工作要统一分配决定,“不能分配到县级以上单位”大大地写在了滕守尧的北大分配书上。

后来他被分配到青海省民和县,一个落后得无法预料的贫困县。去县组织部报到时,他看到整个县城只是一条十字街,加起来不过几栋房子。县城也罢,组织上又说要搞农村运动,安排他下公社,公社不要紧,得再走上70多里路。

其实根本看不见什么路,坐上卡车在山坡走了四个小时,分不清方向,反正下了车就是古鄯公社。

古鄯公社的住地没有水吃,吃水要去5里外的小泉眼,用车拉。去公社报到时,他被告知,公社不是目的地,他要到离公社10里远的老农家里做改造。

沿之字形小路,走到深山中,滕守尧终于来到一位老农家里。

吃苦是其次,无法用语言沟通成了大问题。当地人的语言滕守尧根本不懂,他们也不懂外面的,“改造时期”的交流基本是沉默的。

三个月后,滕守尧得到了重新分配的机会,可机会并不都意味着幸运降临——他被分配到一个更加贫穷的少数民族地区,状况看起来越发糟糕。

这就是那个年代,只有服从,没有自由选择。

一年以后,邓小平复出,知青开始回潮。适逢青海师范大学急缺外语教师,滕守尧才有了调回城市工作的机会。

在大学教书,对热爱读书的他来说是多年来可望不可及的待遇。尽管“改造”期间他并没放弃过学习,可毕竟自己能带的书不多。青海师大的书籍其实也很有限,外文书更少得可怜,在滕守尧的家可以看到他借来的整个图书馆里所有的英文书。他发现了一本极有趣的书,名字叫《俄国人在黑龙江上》,作者想来是位传教士,以俄国人的视角,描写了黑龙江的风土人情,披露了清朝政府如何签订不平等条约,怎样割地赔款,颇有些历史意义。闲暇时间,翻译这本书成了滕守尧的爱好,后来他试着联系过东北的一家出版社,不过出版社的人说书已经找人翻译了,于是此译稿默默无闻地躺在了滕守尧的家里。

或许得益于翻译书稿的功夫,1978年,全国恢复高考,滕守尧顺利地通过了北大西语系研究生班的入学考试,拿到了复试资格。

埋头西学

该到尘埃落定的时候,滕守尧的求学轨迹又一次被“篡改”。

北大研究生班复试结束后,教育部意外叫停了此次招收计划。一部分本应被北大录取的研究生转去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滕守尧就是其中之一,他成了社科院招收的第一届研究生,那时候没有校园,也没有宿舍,他不得不举家多处辗转。

统一转到社科院后,他被安排在哲学所美学专业,师从李泽厚。当时李泽厚认为,中国学术已经停滞好多年,搞美学需要向西方学习,西方美学一直在发展,成果斐然,从中汲取营养,才可能有突破、参与国际美学界的交流。这也是他为什么得意外语好的人才的原因。从北大转来的研究生中,选去搞美学的,只有滕守尧一个。

李泽厚给自己的学生开了个书单,列了当代西方美学研究的重要成果,还推荐学生到北大进修心理学。在李泽厚看来,心理学、艺术社会学和哲学,是美学的三大支柱,做美学研究需要从这三方面入手。

在北大心理学系,滕守尧同专业学生一起上课,并以97分的全系最高分圆满完成了一年的进修学习。后来,在大量阅读美学原著经典时,他发现了《艺术与视知觉》。

鲁道夫·阿恩海姆的《艺术与视知觉》为滕守尧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阿恩海姆把现代心理学的新发现和新成就运用到了艺术研究之中,通过格式塔心理学揭示出各种视知觉法则,用具体的事例清晰地讲述了艺术原理,教给大家如何理解艺术——世界上最为具体的事物。这正是滕守尧所渴望的,他迫不及待地找到李泽厚,希望将其翻译出来,介绍给广大的中国读者。

时下正值李泽厚筹划美学译文丛书的主编,他不但赞同要赶快翻译出版《艺术与视知觉》,还先后鼓励滕守尧翻译出阿恩海姆的另一本《视觉思维》以及苏珊·朗格的《艺术问题》,拉尔夫·史密斯的《艺术感觉与美育》,马克·第亚尼的《非物质社会:后工业世界的设计、文化与技术》等等,他说中国学界急需见到这些成果。

就这样滕守尧开始了一天十几个小时的翻译工作,为了抓紧时间,潦草的墨迹只能委托妻子抄录,一叠叠积满汗水的手稿后来成了《美学译文丛书》中耀眼的明星。

这套红极一时的“美学译文丛书”,共出版著作50部,在大陆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尽管人们在译者的行列里熟悉了滕守尧的名字,却全然不知在长达11年之久的编译工作中,他所付出的远不止夜以继日的翻译。

李泽厚曾在1995年《读书》杂志刊登的文章这样写道:

在当时艰难情况下,滕守尧不但与我分担风险,而且大量组稿、约稿、催稿、审稿、定稿以及与各出版社打交道办交涉,种种学术性的和事务性的繁复琐细的工作,全由他一人包揽。其实他也并不善于打交道、搞人际关系,这点和我有点相似,而且他的时间、经历也毕竟有限,真是为难他了。我感到高兴的是,在这十年好些有关美学、文艺理论、批评以及其他论著中,常常见到引用这些丛书中的材料。……但这里我想说明的是,这主要是滕守尧的功劳,没有他,便不会有这套书。许多人不知道这一点,他也一直不吭声。我要他共署主编,他因顾虑客观环境,坚决不肯,这对我倒形成了“掠人之美”的心理负担,今天一吐为快……

滕守尧就是这样一个内敛务实的人,不急功近利,不沽名钓誉,看不惯那些稍有成绩便四处寻找传媒为自己贴金的作为,相比于“语出惊人”,他更愿意在基础上多下功夫,埋头做个垦荒者。

1980年,中华美学学会的成立大会上,李泽厚希望贤契滕守尧就格式塔艺术心理学问题做一个专题发言。当时还是个学生的他诚惶诚恐,因为台下聚集了中国美学界的所有前辈,朱光潜先生坐在最前面。或许是朱先生和蔼殷切的目光和始终专注的神情给了他力量,使他越发自信地完成了发言。发言结束后,朱先生肯定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详加评论后说:“看到美学后继有人,我感到极其欣慰。”

对于一个美学界的年轻学人,这是莫大的鼓励,时隔多年,朱先生已长眠地下,但他的音容,他谦虚朴实的为人,却永远牢牢镶嵌在滕守尧的心头。

得到先生的赞誉后,滕守尧倍加勤奋,他敬佩朱先生的学识和扎实的功底,欣赏那种做学问极端认真、刻苦和严肃,思维上又不失活泼朝气、敢于突破和超越常规的品格,他不怕坐冷板凳,他认为坐得住冷板凳才能在学问上不断有所发现,才能将思想发挥到淋漓尽致。

优秀的科研能力和丰硕的翻译成果使他顺理成章地留在了社科院,走上了学术之路。1985年,凝聚他早期思想成果的《审美心理描述》出版了,这本尝试结合中国艺术论述审美经验和审美心理学的著作,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将高深的西方美学理论系统生动地呈现给中国读者。在赢得高销量的同时,它也得到了新老学人的认可,被誉为是美学界、文学界、艺术界都能读得懂的学术书。

很多人问滕守尧,为什么用“描述”而不用更学术化的“论说”或“审美心理学”做书名,他说,一则艺术是经验的,不是纯理论,所以“描述”更合适,二则“审美心理”还不能称作严格的科学,中外学人都只是在探索,阿恩海姆做了成功的尝试,但还不完善,要实事求是,再则“描述”颇具人文色彩,不是冷冰冰的。

照理,这样一部书很容易得到出版社的认可,况且稿子是出版社主动约写的,然而,没有人肯给初出茅庐的新人亮绿灯,一句“看不懂,不能出”,将其挡在了门外。

无奈的滕守尧将自己的书稿递给了李泽厚,看过稿件后,他满意地写下两个字评语:很好。

有了李泽厚的肯定,出版社没有再刁难。令他们吃惊的是,《审美心理描述》第一版印刷,竟达到七八万册的销量,作为学术书籍,这个成绩是值得骄傲的。

1987年,滕守尧的《艺术社会学描述》出版了,延续了《审美心理描述》的风格,论述了艺术的各种相对性质以及与之相应的社会因素。“艺术社会学”考察重点不是一种既定结果,而是相对的过程,因此难以迅速建立一个严密的理论体系,而只能采用“描述”的方法。除了“艺术社会学”的基本范畴,此书逐一论述了原始艺术、浪漫艺术、印象派艺术、超现实主义艺术等艺术思潮更迭变迁的社会学渊源,探讨了“走向过程”的后现代艺术,较早地提出“艺术走向生活,生活走向艺术”是当今社会大势所趋。

寻根传统

两部“描述”和多部译著赢得的赞誉,为他带来了出国深造的机会,1987年春,滕守尧满怀着对西方美学和艺术的向往和推崇,甚至带着一种朝圣者的心情,来到英国杜伦大学,紧接着1988年,来到德国明斯特大学开始了为期三年的访学生活。

然而,极为奇特的是,当他踏上这块异国土地,亲眼目睹和感受到它的文化时,原来对它的那种推崇之情却急剧淡化了。相反,当他从远距离之外(包括心理上的距离)张望故国时,却不由自主地对故国文化备加关切和好奇起来。

每当我坐在这个北部德国大学的庞大的中文图书馆里,面对着这一架架的发黄的线装书时,便感慨万分;每当我的耳朵里传来一阵阵大鼻子蓝眼睛们那夹杂着之、乎、者、也的洋式中文交谈时,便感到愧喜交加;而当我看到那些操着地道而流利的外语的中国留学生,常常被一个外国学生提出的关于中国的问题弄得张口结舌的时候,又感到一种难言的悲哀。我深深地感到了我们的不足,这种不足不仅仅是在现代科学技术方面,还在深入研究自己的宝贵的文化遗产方面。(滕守尧《中国怀疑论传统·序》1992年)

中国文化的本色究竟是什么?是什么使西方现代学者们对它如此着迷?那些虽屡遭外来文化冲击和影响却始终如一的东西是什么?滕守尧带着孩子般的好奇眼光,一头扎进了伟大的祖国文化的研习。

那时海内外多数研究者认为,中国文化的真正代表,是先秦时代最活跃的孔孟儒学,也有人认为道家思想之根更粗些,还有一种比较全面的看法是,中国文化之根,既非先秦儒家,亦非先秦道家,而是儒道的互补。但是,经过长时间专研后,滕守尧发现,“互补”是一个极容易引起误会的字眼,令人想起一唱一和的默契合作,而忽视了一个对另一个的尖锐批评和怀疑。研究中国文化,不能忽视后一层意思,因为中国本土文化的真正形成和任何点滴进展,无不与道家对儒家的怀疑、批评与嘲弄有关。

在英国和德国深造的几年,滕守尧一边做西方怀疑论美学的翻译工作,一边向英国和德国的学生们讲授中国哲学。西方有怀疑论,中国更有,他用英文写了一些关于中国怀疑论的文章,发表在国外的期刊上,同时将德国美学家赫尔伯特·曼纽什(Herbert Mainusch)的《怀疑论美学》翻译成中文。

1992年,回国后的滕守尧将自己的发现与思索写进了专著《中国怀疑论传统》:文化是人的性格的软化,人的生活的过程化,人的趣味的多样化和微妙化,是人类从狩猎到农耕时,人性本身发生的飞跃式大变化。在这一文化的基本含义上,儒家和道家发生了严重的分歧。道家认为保存人类美好的文化特质的关键是“无为而为”,只有做到“无为而为”才能把生活的美好过程本身看作是人类的最终目的。儒家则认为比这些更重要的是齐家、治国、平天下,从而鼓励那些至大至刚、以征服世界和他人为主的男子汉,造就了一种厉害的、专门指导人争权夺利的精神武器。老庄清醒地看到,儒家思想迎合了人性的弱点,会很容易得到人们的拥护,对美好的文化特质造成极大危害。针对这种严重的异化趋势,老子提出了“反者道之动”的彻底的怀疑主义原则。这个原则主张,既然一切都被颠倒了,就要有意识地把一切再颠倒过来,即越是圣人和众人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就越值得怀疑;越是对权威的、无比确定的和不容置疑的东西大胆怀疑,就越接近“道”的自然境界。

正是《中国怀疑论传统》所阐释的道家“反者道之动”的精神批评哲学,或称与人的真实生命活动息息相关的生命哲学,以及这种哲学下“无迹之迹”的中国艺术之道和“无价之价”的中国文化之道,解决了那些曾经困扰滕守尧的,西方审美心理学和艺术社会学无法解决的美学难题,例如用阿恩海姆的视觉思维原理可以对西方印象派和后印象派艺术做出部分解释,用弗洛伊德的梦的机制或无意识理论可以对西方超现实主义作出解释,但一遇到中国书法和绘画的“欲上而下、欲左而右、绵里藏针、虚实相生”,一提及中国京剧和其他戏曲艺术体现的精、气、神,这些理论就只能沉默。

不惑之年,滕守尧转变了自己的研究方向,可以说这次转变本身也是对当时中国美学和艺术理论全面西化倾向的一种“反”。在许多传统理论已渐成老生常谈,在人们习惯了用一套千年不变的和几乎可以背下来套话品评艺术之时,《中国怀疑论传统》给出了独到的发现和见解,令“死板”的“索然无味”的传统散发出勃勃生机。

《中国怀疑论传统》仅仅是开端,在不断思索中,他发现文化领域存在无数“边缘”地带,边缘地带里充满了“反者道之动”精神作用下的创生样态——“对话模式”——地球和地球生物永恒生存的模式。“对话模式”扎根于人类古老的传统,几千年前已经被中国传统文化揭示。

文化领域有无数“边缘”地带,如不同学科(文科理科)之间,东西方文化之间,古代和现代文化之间,高雅艺术与通俗艺术之间,阴阳、水火、高下等不同性质之间等等。滕守尧认为,在这一地带,矛盾的双方处于对话交流的的状态,不断碰撞融合,释放无限的生机。“文化的边缘”蕴含有中国神性智慧的核心——对话精神。

在我们迄今所知的人类智慧中,有原始智慧(野性智慧)、现实人文智慧(圣贤智慧)和神性智慧(超然智慧)三种。原始智慧的基础是相信万物有灵和万物通灵,在原始人的心目中,许多被现代人视为相互矛盾的东西,不过是同一神灵的两面;现实人文智慧或圣贤智慧是逻辑性的和理性的,严格区分真假、善恶、美丑,人的认识只要合乎社会和自然的内在逻辑和规律,就能征服它,人自身也就达到了“自我实现”;神性智慧或超然智慧的基础则是老子的“反者道之动”,它主张将现实人文智慧中分开的二元重新融合,让它们在融合中生发新的性质和功能。

许多中国人把后现代思潮完全看成西方的东西,《文化的边缘》告诉世人,是被人类中心主义搞得失去家园的西方现代人,发现了中国神性智慧的魅力,这种智慧像核子向周围放射,影响了西方的环境保护、艺术创造、作品解释、语言风格、人际交往、思维方式诸领域,形成了一种强劲的后现代文化。

不能把自己的宝贝当成垃圾,也不要将西方的垃圾当成宝贝,滕守尧用对话精神完成了中西比较和对话的《文化的边缘》,它所探讨的,是如何使现有文化的各个要素相互碰撞和对话,以生发出新的活力,继而用新鲜的思想之泉去冲洗掉人们陈腐却已经习惯了的观念。

《文化的边缘》第一稿是在1993年完成的。当时一个颇有名气的出版社欣然接受了它,也欣然拖了三年迟迟不出。其理由是因为此书最后得到了社科基金的资助。责任编辑只用一句话解释:“太忙!”如今的人的确很忙,编辑还要忙于为老师、朋友或上级出“职称书”或“学位书”。由于“学术书”不赚钱,得与赚钱的时髦书搭配出,经过多次“让路”,它自然坐了冷板凳。“走后门”者没完没了,等待也就没有尽头。

在危难之际,作家出版社接受了书稿,其责编道出了出版此书的缘故:现在最困难的不是出版本身,而是约不到好稿子。用他的话说:“得到几十万元的资助容易,得到一部好稿子难!”他的话对于滕守尧或任何一个做学问的人都是莫大的安慰和鼓励。这种作为不容易,却具有光明的前途。

1989年后,学术出版界一直很萧条,在没做任何宣传而完全依赖自主征订的情况下,《文化的边缘》预售销量高达上万册。抑制不住兴奋的责编提议,为滕守尧举行新书发布会,可他婉言谢绝了,“将思想的发现传递出去、拾回中华传统文化之根”是他唯一的写作目的。

到知天命的年龄,滕守尧的这部东西方文化、艺术、美学思想比较研究的专著,在各师范大学掀起了“对话”教学的热潮。北京师范大学里,一帮青年学者自发组织了对话协会和学术小组,邀请他参加座谈,讲授对话理论。南京师范大学则把《文化的边缘》列为重要的教育理论成果,在教育系开办了对话课堂,每次为期半个月,反响热烈。

投身教育

对教育问题的关注,早在创作《中国怀疑论传统》时就开始了,滕守尧感到中国教育出现了大问题,灌输式教育培养出的多是机械式的知识型人,缺乏创造力,而创造力对人的发展乃至国家的发展极其重要。

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是物质生活的命脉,而教育的发展则是精神生活的命脉,教育搞不好,创造力没有了,未来也就随之枯萎。《文化的边缘》中明确指出了我国教育的现状,以及国际教育发展从灌输式教育、园丁式教育到对话式(或融合式)的总趋势。

除了理论研究,滕守尧还自发到深圳的幼儿园搞起了环保式教育试点,环保教育就是他后来提出的生态式教育,一种强调师生间对话关系的新型教育。1990年代初,国际美学会议在深圳举行期间,美学家们参观了作为美学课题的环保教育试点项目,并对此大加赞赏。然而,那时候国内没有人重视什么环保教育。

教学与做学问都应该在与学生的对话当中,《文化的边缘》出版后, 滕守尧受邀参加了师范类院校开设的对话讲堂,他发现,“对话”的碰撞不断出激发新的教育思想,而新的教育思想则将通过众多的教育人才更广泛地传播开去。

2000年,南京师范大学刚刚推行特聘教授制度,便在第一时间向他发出了邀请。受聘南京师范大学后,滕守尧接触了中国艺术教育的现实,他深切体悟到,海德格尔所批判的纯粹技术视野对广大教师和学生的危害性。在这种狭窄的视野中,教师不过是艺术教书匠,学生学的全是匠人的活儿,学习生活枯燥无味,创造性的灵魂被逐到九霄云外。

于是,他投身到中国艺术教育的改革中,受聘同年,他被选定为《国家艺术课程标准》研制组组长、首席专家,负责新标准的研究与制定。他认为中国艺术教育不仅要学生掌握一定技术,还要他们通过艺术学习变得越来越智慧,而这种智慧型人才需要在整体性综合性的艺术教育中成长,因此,当前教育改革之最健康的趋向,是从各科的无限分裂走向新的融合,使各科之间形成一种生态关系。也就是说,从现在起,必须发展一种生态式教育。

新《标准》为中国基础艺术教育定的总目标,就是要学生在人文素养和艺术能力方面得到整合发展。人文素养是在生活、情感、文化、科技的立体网状联系中实现的,艺术能力则是在美术、舞蹈、戏剧、音乐的连通以及在一系列感知与体验、创造与表现、反思与评价的过程中实现的。由此而形成的艺术通感和即兴创造能力,不仅是使学生感到兴趣和快乐的源泉,也是当代艺术教育追求的能力核心。

在艺术教育理论的研究与实践中,滕守尧结合中国道家的“天人合一”观和当代的生态观,发展出一种具有浓郁的中国传统文化特色的生态式教育范式,提倡师生的平等对话和互动,提倡教师在充分尊重、理解学生的前提下,通过师生的相互提问、相互碰撞来引导和开发学生的潜力和智慧,提倡学科间的相互融通和互补,提倡课内教学与课外活动的交织和搭配,从而达到最佳组合,让学生的生命在人与自然、学校、社会相融合的过程中得到滋润和营养,形成一种高级的生态智慧。

有心人不难发现,在这种综合艺术教育理念中,始终有中国神性智慧的影子,因为,这种教育充满了不同艺术门类之间、艺术与文化之间、艺术与生活之间、艺术与情感之间、艺术与科技之间、教师与学生之间、教学与环境之间的对话。而这些对话又不断使人回到充满创造力的生命本源。可以说,这些对话是阴阳互动、有无相生的中国传统对话精神的变种,培养的是一种具有人格魅力的、灵动的和充满智慧的人。这就是滕守尧提出生态教育理论的初衷,它告诉我们,人在不断的对话中找到了智慧的源泉,对话是人回归家园之路。

2002年,集结滕守尧多年从事艺术教育研究和实践的理论成果《艺术与创生》出版了,其中全面系统地论述和阐释了由他提出并倡导的生态式教育思想和生态式艺术教育的理论原理、课程设计、教学目标、教学方法及教学评价体系,让教育实践者们,不再只有原则,不再只谈主义,而是有了具体的实施手段。

尽管新《标准》出台了,生态式艺术教育的理念被广泛认可,但就现状而言,推行综合式艺术教育困难重重,不仅缺乏关键性的综合型教育人才,还遭遇到各种利益团体的排斥。不过,思想是实践的先导,观念扭转过来,改革才指日可待。

如今,年近古稀的滕守尧过起了半田园式的生活,闲暇时光他继续探寻着中华文化的传统之根,在机械与麻木、盲目与吹捧、绝杀与造假司空见惯的时下,发出声音,重拾传统文化的基因——“创生”,无论是学者还是普通人,和谐、包容、创新、求真等现代国民素养的追求,无不源自这一中华传统文化之根,创生既是一种素质,又是一种能力,这种能力在生活、科学、文学、艺术等不同领域表现为一种不断探究、不断发现、不断求新、不断改造的特质,是人类延续文明捍卫家园的出路。

滕守尧说,“学者”意味着一种始终都在学和问的人,意味着一种终身都在学习、终身都在探索、终身都在创新的人,意味着一种不受暂时利益诱惑、轻易放弃学问的人,意味着一种把学习研究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从中得到最高乐趣的人。如果他有幸成为某个方面的专家,也不会满足于一技之长,而是善于打破学科之间界限,在与异领域的对话中不断开拓自己的视野和人文修养。如果他有幸登上本领域的顶峰,也不会沦为一个“学霸”。一个真正的学者,必然是一个垦荒者和探险者,他可能是个名人,但决不是那种“泡沫名人”;他甘于孤独,但不以自我为圆心;他热爱艺术和人类一切宝贵的文化遗产。

学者需要艺术,正如植物需要水分,学者的思考一旦注入七彩的艺术甘霖,就会产生出更斑斓多彩的世界。我们的时代需要一种艺术的、开放的和具有探险精神的学者,这种学者能给人类带来福祉,也会使自身持续不断地发展。

实习编辑/赵柔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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