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皮书
2014-06-28许城
许城
羊皮书
许城
C1
我原打算继续西行来着,却没想到在火车站遇到了丹。遇到丹之前,我俩素不相识,直到我俩在一套公寓式出租房里再次遭遇,她才走进了我的羊皮书。
前些日子,这座西部小城到处充斥着干燥和闷热,又似乎故意勾引我带走一点留恋,差不多在我决定继续西行的同时飘起了雨。雨不是很大,却很黏着,被风裹挟着的雨丝落到脸颊上也是冷飕飕的很不舒服。我去超市里买了一把折叠伞,黑色的,质地不是很好,打开雨伞时夹住了我的手指,被伞架支撑着的伞布不时被雨中的风折磨得啪啦啦作响。走进售票厅前,我不是很轻易地把雨伞折叠起来,可我遇到丹之前还没有打算把雨伞扔掉,就是遇到丹之后,那把雨伞还保留了一段时间,似乎与丹无关。
我看见孤单地坐在椅子上的丹,没去排队买票,售票大厅里排队买票的人也不是很多,是不是我看见丹后才改变了主意也不很重要。我腋下夹着折叠伞穿梭在人群中,又看了一眼还是很孤单的丹,去售货的地方买了一盒云烟和一瓶农夫山泉。我转身离开的时候,一个腋下夹着皮包的大肚子男人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份卷成筒的报纸,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似乎故意把报纸甩在了地上。出于对文字的虔诚,或是无聊中的随意,我看着那人弯腰从地上捡起那份报纸的背影,有点回到革命年代的感觉。走回来坐在丹身边也是我无意中的举动,压根就没打算和丹搭讪,一直在想是不是延迟西行的计划,至于理由必须搜肠刮肚才行……可我是去是留从来没人干涉,我走到哪里都是一个永远都不被人在意的影子。
丹身边的椅子上放着一个塑料袋,里边有两袋康师傅方便面和几个苹果。她脚下的旅行箱不是很新,样式也是前些年的。我走近丹的时候,丹咧开两片薄嘴唇笑了笑,伸手要拿起椅子上的塑料袋。一排长长的椅子上只坐着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再就是那个装着康师傅方便面和苹果的塑料袋。我遇到过很多像丹这样的女人,出门在外宁可天天啃方便面也会拼命地包装自己的身体。我点点头冲丹笑了笑了,隔着那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坐下来,无聊地翻看那份报纸。
看上去丹不是很在意我,也不奇怪,直到我读中学了还没克服抽不紧腰带的毛病,多么好的裤子穿在我身上裤管永远是打着卷儿的;再是年过四十慢慢半秃的脑壳,还有越来越隆起来的肚子……我点燃了一根烟,一缕缕烟雾弥散开来,报纸上的宋体字突然变成了一片烂泥,源自我身体上的疼痛如刀割,如虫钻,如锥子扎,这直接影响了我的视觉。我不住扭动着的身体肯定引起了丹的注意,丹动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却又把目光转向了别处。我必须从兜里掏出药瓶,从里边倒出几片止痛片塞进嘴里,又迫不及待地拧开矿泉水瓶,咕咚咕咚地喝下半瓶才觉得舒服了些,可疼痛并未彻底消除。
我捡到的是一份老家城市的晚报,身在异地多少能激发一点兴趣。晚报上花花绿绿的挺热闹,奇闻异事也不仅限于发生在本地。我看到唐古镇一夜之间死了若干只羊的消息,并未感到丝毫惊讶,却不由自主地嘟囔起来——老早的习惯,默读从来都是朗诵,只是场合不同朗诵的程度有所区别罢了。
唐古镇是我离别多年的老家,老早就养羊,好像在我离开唐古镇四五年后,有人建了一家大型的养殖基地,从外省引进小尾寒羊和波尔山羊什么的饲养、繁殖,培育出来的羊再销售到外省,唐古镇人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可能丹一直用眼睛的余光注视着我,也可能丹一直很在意那张报纸,我听到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才抬起头来,惶惶地把目光转向了不是很热闹的售票窗口。
看上去丹也就三十多岁,瘦却不弱,整体形象很骨感,皮肤也细,只是很苍白,凸显的眼睫毛和眼影特别吸引人的注意力,鱼尾纹若隐若现,加上很到位的淡妆……我佯装不在意的样子打量丹,丹的脸颊上竟洇出了两片潮红,这应该是我对丹产生好感的开始,也是我不久继续西行后必须与丹纠缠在一起的最原始的铺垫。
雨还在飘,进进出出的人将一股股潮冷之气勾引进来,我突然讨厌起那些把洁净的地板糟蹋得很不舒服的人们,拿起折叠伞站起身来,那份报纸就落在了椅子上。我的另一只手扬起落下,拍中了长椅上的塑料袋,丹和我几乎同时“啊”了一声。我的手和丹的手又在同一时间放在了本来很安稳的塑料袋上,短暂接触后极速分开,却触摸到了丹那只结着茧子的手……这就很使我疑惑了,可当时的确是我自作多情。我歉意地冲丹笑笑,转身离开了。走出售票厅的时候我又回过头来,看见丹捡起我丢下的报纸。她似乎也一直注意我的一举一动。我俩的目光不是近距离地再次接触后,丹竟然将报纸又丢在了椅子上,贼一样。可丹留给我的谜暂时还不重要,或者多余。
天晴了折叠伞也变得多余,我却没打算丢弃那把质地不是很好的折叠伞。这座西部小城只不过是我整个西行计划的一个单元。每到一座城市我都习惯住在那些很糟糕的小旅馆里,多是私人的,都是在小街上,甚至扦在塑料管一样弯曲着的胡同里。来到这座小城后,我重新核对了银行卡上的余额,大有此去不复返的悲怆,住进了这套公寓式出租房。
房子是一居室,配备空调、冰箱和一应俱全的厨具,至少能创造出一点家庭氛围。去楼下超市买来蔬菜和肉食品,再走进厨房满足了自己的胃口,回到客厅泡一杯茉莉花茶,懒散地躺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看可看可不看的新闻,以及那些很煽情也很实在的通俗电视剧,也常把自己的眼睛弄得潮潮的……我不否认,做那些事情多是为了逃避。有一件做了好久的事情在我再次遭遇丹后才显得重要起来,我们彼此交往的媒介不只是那些突然死去的羊,可我做的那件事情的确与羊有关。
傍晚,有人敲开门打扫卫生、换洗被罩和褥单什么的。负责卫生的多是一些在物业公司打工的小闺女,也有一些和我岁数相差无几的女人。丹敲开我的房门也是一天傍晚,我听到门铃声走出来打开房门,丹和我都有些惊讶。丹抱着换洗的被罩和床单什么的,穿着白衬衫和蓝裙子,一套质地很普通的酒店工作服;原先披散着的长发挽了起来,脸色不是很好,见到我后却很阳光地笑了笑。
丹很麻利地去卧室换了被罩和床单、枕套,就开始打扫卫生了。我和丹遭遇在火车站毕竟有了铺垫,对话就比较顺畅一点,犹如邂逅的朋友,可我还是很谨慎的,毕竟丹留下的谜在我见到她后有了极高的揭秘情趣,好像与卑鄙和高尚无关。
原先也打工来着……或者说,像我一样到处流浪?
丹回头看了我一眼,拿着笤帚去了卫生间,从里边拿出蘸了水的拖把走出来才说,你是说我?你在流浪吗?
我从茶几下拿出那把折叠伞玩玩具一样打开又合上,折叠伞的质量的确影响了我的情绪和面容,肯定是龇牙咧嘴、面红耳赤的样子。我沮丧地把折叠伞扔在沙发上,点了一根烟说,我一直在流浪……从很早的时候,我出来那会儿你还很小吧?
丹停止拖地直起腰来,伸手摸了摸精心梳理过的头发笑着说,我们的年纪相差不会很多吧?我属羊,你呢?
巧了,也属羊,67年的。妈生下我后没奶,爹特地跑到县城买来一只奶羊。那时候,唐古镇人大多养山羊、绵羊,很少有人养奶羊。眼下不同了,什么品种的羊都有,听说唐古镇人天天养羊、吃羊,镇街上到处都是羊肉馆……羊杂汤是小时候就钟情的美味,我自从踏上西行的路后,每到一座城市都必须找到卖羊杂汤的地方,最得意的是把东西买回来自己做……那才有滋味。
我说话的时候一直观察丹的表情,当她听说唐古镇和镇街上的羊肉馆时,脸上竟现出了惊悚的表情,继而恢复了原有的状态,可脸颊上的潮红久久不退。我突然有了某种预感,仿佛很在意地从沙发上拿起那把折叠伞说,你去过唐古镇吧?在北方那是一个以养羊出名的小镇……可惜我有二十多年没回去了。
没……没有……丹转过身去弯着腰尽心地擦拭着地板说,西行……是出公差还是旅游?
可以说旅游吧,不过,那是有钱人做的事情,我有点像当不了皇帝回家悄悄喊老婆贵妃一样,穷摆!
丹很轻松地笑了,两道柳叶眉却皱了皱。
我气馁地把折叠伞扔在沙发上,站起身来为丹擦拭地板闪开了地方后又说,看样子那天你也像我一样,打算买一张车票去别的地方,为什么又像我一样突然改变了主意?
啊……我是打算去别的地方,有一个很不错的朋友突然打我的手机,她一直在这座小城里打工,为我介绍的那家物业公司效益和信誉都不错,业务也很好,商务楼、超市,再是这些公寓式出租房……反正都是打工混饭吃,到哪里不一样?
我“嗯嗯”地应着去厨房从冰箱里拿来一罐红牛饮料,丹却收起拖把准备离开了,看见我递给她的红牛,摆摆手又去了卫生间。我追到卫生间门前又折身返了回来。待丹从卫生间里出来,我的手机喊叫了。我放下饮料从茶几上拿起手机,丹抱着换下来的被罩和床单走了,急匆匆的样子像贼又不像贼。
C2
有几天,我没有见到丹。我第一次问起丹也是一天傍晚。那天来收拾卫生的是一个很腼腆的乡下妹子,十八九岁的样子,说起话来脸总是红红的,两根刻意梳起来的小辫子在她拖地板的时候,不住地在肩膀前后扫来扫去,听口音像湖南人。丹是安徽人,我是凭她无意暴露的口音猜测的,至少她的老家在淮河两岸。见不到丹的时候,我很矫情地在眼前闪现出一朵朵黄灿灿的油菜花……可湖南妹子只知道丹来物业公司不久,不像她们一样住在物业公司提供的宿舍里,至于住在哪里谁也不知道。我有些失望。为了表达谢意,我从冰箱里拿出饮料或在她尽心地打扫房间时削一个苹果什么的,可她每次都像丹一样摆着手倒退着离开。房子里再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常常守着开着的电视发呆,仿佛丢了什么,一种很莫名其妙的感情。
又过了几天,我买了几份当地的报纸,找到几条招工信息,有几家公司需要焊工,又没严格地规定工作期限,很适合我。我随即拨打对方的手机,对方回应说,可以谈谈。“可以谈谈”就成了我留下的理由,有些勉强,身心却处于一种伪安静的状态。离开出租房,我去超市和菜市场,买回来的饮料、啤酒和吃食又把冰箱填得满满的。静下心来做几个菜,喝着度数很高的红星二锅头,有意无意地看着电视娱乐节目倒也身心放松。放在茶几上的手机一旦响起来,我的神经就会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可除了一些招工单位的电话,就是谁错拨了手机。放下手机,我咧开嘴哈哈大笑着自语,丹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吗?
再一天傍晚,我听到敲门声,有些癫痫地跑过去打开房门,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个子很高也胖,扭着肥屁股走进来像回家一样。茶几上乱糟糟的,胖女人把抱来的换洗被罩、床单什么的扔到沙发上,一边收拾一边嘟囔,还不时抬起头瞅着我一遍遍地数落,我像她儿子又像她老公……胖女人收拾了房子又拖完地板,抱起沙发上的被罩和床单去了卧室,我追着她走了进去,问她知不知道丹去了哪里。胖女人仿佛没听见一样把换下来的被罩和床单扔在地板上,从兜里掏出一包针线,坐在床上缝补被罩上一个不是很大的口子。我走近胖女人又问了一次,胖女人抬起头瞪着我好半天才哈哈大笑着说,丹是你什么人?
我和丹也是才认识的,是在火车站,又碰巧在这里遇到了,连她是哪里人我都不知道,只知道她叫丹……也不过随便问问。
是吗?看不出来你?我第一眼看见丹就知道她有问题,果不其然,没几天她就请了事假……像丹那样的女人多了,早先凭着面相好又年轻,过生活是很轻松的,钱肯定不少拿,吃喝自然也讲究……唉,要是有点头脑的,挣了钱攒起来开店,或有本事缠住一个有钱的主儿正正经经过日子也好,怕的就是像丹那样的人,挣了钱就不知道天是怎么黑的,东一把西一把的,自己享受了,可面容会老的……你看见我了没?属羊的,才……就……哈哈哈……
你也吃过青春饭?
呸,说什么呢你?你住的这片公寓式出租房原来是我们厂的招待所,工厂改制了我也下岗了,可我们要吃饭不是?
丹究竟去了哪里?
天知道!
胖女人张开嘴用牙咬断线头,把针线放进针线包塞回兜里,收拾完床上的被褥、枕头,抱起地板上的被罩和床单什么的离开了。我追着她走了几步才张开嘴,胖女人猛地回过头来很正经地说,丹来这儿也不过几天,问一句说一句,下了班贼一样地走了,谁知道她去了哪里……别听广告上瞎吹什么全天候电子监控、安全入住什么的,管这片出租屋的头儿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也难怪这里形同大车店。
胖女人走了,我呆呆地在卧室里站了好久。这么多年了我好像没这么在意过一个女人,何况我与丹萍水相逢。
丹突然闯进我的出租房还是一天傍晚,我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电视,从旅行箱里拿出我的羊皮书,丹突然摁响了门铃,竟使我出现了做贼心虚似的慌乱。我没来得及收起羊皮书,忙着打开房门见到丹后还是有些惊讶。丹拉着那个样式很旧的旅行箱进来后,惶惶地往门外看了几眼,反客为主地来到客厅坐在了沙发上,伸出舌尖不住地舔两片略施唇膏的薄嘴唇。我忙着去厨房从冰箱里拿来两罐饮料,丹有些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很不雅地喝了下去。我又为她打开一罐,丹才注意茶几上那张被我用刻刀刻得密密麻麻的羊皮。没等丹疑问,我忙收了起来塞回放在茶几旁边的旅行箱里,又拿起那罐开启的饮料递给丹,丹却起身去了窗前魂不守舍地张望着。
我拿着打开的饮料走近丹,丹回过头来冲我笑笑没有说话,似乎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不速之客。我把饮料递给丹,请她坐回沙发,丹很歉意地笑笑,变得非常矜持起来。
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麻烦?啊……我……
我伸手制止了欲言又止的丹,然后去了厨房,打开冰箱开始料理晚餐。我做菜的时候,丹去了卫生间。我把饭菜做好后,丹也干干净净地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头发披散着,湿漉漉的一时难说规矩;新换的黑白相间的条纹连衣裙穿在身上显得更加骨感了;脸上重新化了淡妆,有极力遮掩的嫌疑,却难以抑制不由自主的张扬……可丹那只结了茧子的手还是令我疑惑。
我知道自己失态后有些讨好地邀请丹一起共进晚餐,丹很歉意地笑了笑坐在了餐桌旁。我问丹喝点什么,丹说随便,却起身从我手里拿过酒瓶在两个杯子里倒了酒。
在家里的时候,你也天天下厨房?
家?我从老家跑出来后有过一个叫家的地方,在北边那座城市的边缘地带,一间十几平米的平房,一张床和一个煤气灶,再是油盐酱醋什么的……那就是家了,厨艺也是那个时候练就的。往后……有一句话你也不会陌生,祖国处处是我家……哈哈哈……对吗?
我呷了一口酒,拿起筷子邀请丹吃我做的熘肥肠。丹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喝掉,拿在手里的筷子却伸向了葱爆羊肉。
羊肉做得这么好,是不是你从老家带来的手艺?
爹是老家一带名声很好的乡厨,最擅长做羊肉,可惜爹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就死了……哎,你去过唐古镇吧?
何以见得?
猜的。
是吗?你一直这么过着?
算是吧,不过,我是准备继续西行来着,这座小城不过是一个点罢了。
目的地呢?
我喜欢没有目的地的旅行……你呢?
我应该告诉你,我为什么突然闯进来。丹说着与我一起喝了一杯,又在两个杯子里倒了酒才说,我的确遇到一点麻烦。来这里打工后,我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打算长久地住下来。我在北边那座城市有过一段感情,可对方有家庭,我不想介入别人的感情就毅然离开了,可对方死死地纠缠着我。前些天,他竟然找了来,一直跟踪我,直到今天……我不得不离开,直到我走进这片公寓式出租房才把他甩掉了,可他不会善罢甘休的。我打算去物业公司的宿舍里住一晚上,又不想麻烦她们,就贸然地闯了进来……不过,你放心,我进来的时候保安们还认识我,我撒谎说我们是旧识,待会儿我就离开好吧?
丹一走进来我就存有疑虑,接下来的对话就显得苍白也空洞了。我看见丹满脸的酒红就不再劝酒,拿起筷子不住地邀请她和我一起吃葱爆羊肉。丹仿佛识得我的意图,比赛一样将那盘葱爆羊肉消灭得一干二净才罢……丹没有食言,趁我去卫生间洗浴时悄悄地走了,茶几上放着一张字条,只有两个字——谢谢!
我决定继续西行。
C3
房子不大,又没有灯光,我猜测连窗户都是关闭着的,或压根就没有窗户。离开那座西部小城继续西行后,难以逃脱依然胶着的闷热和干燥,犹如时刻都没离开我的影子。从我离开那爿公寓式出租房后,一直在搜寻丹的身影,甚至在西行的列车上,差点把一个与丹岁数和长相差不多的女人当成了丹。那个女人一再强调我认错了人,可能我的固执甚或有些无赖的纠缠令她产生了恐惧和焦虑,在温度非常适宜的车厢里她很久都没消除脸颊上的桃花红,最终借口去餐车吃饭彻底离开了我。身边的座位空了我才醒悟,我究竟是在寻找丹,还是想揭开与丹相关的那些谜团,抑或是丹与那个古有养羊习惯的唐古镇有关。
午夜时分,我走下列车,伴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离开了检票口,必须超量吸收夜晚的微风予以我的清凉,犹如从闷热的地窖里逃出来的快感令我有些激动。可我的好情绪还没有得到充分的张扬,一胖一瘦两个男人就站在了我面前,出示证件后很客气地请我上了一辆出租车。
那两个人把我带进一所房子后就走了。房子中间放有一张桌子,凭着非常吝啬的夜光判断,那是一张使用好多年的餐桌,桌面上的漆翘起来,像洪水过后被风干了的河底淤泥,相信支撑桌面的架子也锈迹斑斑了。我把手放在桌面上,除了感受到令人不舒服的粗糙,还有一股似乎永远也驱除不掉的油腻。供我坐下来的是一把有靠背的木椅子,也老旧得可以,难以承受我的压迫,发出嘎吱吱的声响。苍蝇和蚊子也不消停,除了房子里几乎要燃烧的闷热气流,还有从我的额头、腋下,再是脚丫子缝隙里喷发出来的汗液,被嗡嗡嘤嘤的声音包围着很容易让我生发许多坏情绪。紧接着是被棍棒狠击脑壳的疼痛不得不促使我暴跳如雷,可我的声音在这间不大的房子里显得那么空洞和乏力……我被囚禁了,不能不把自己的遭遇与丹联系在一起,丹好像永远是跟随我的影子,的确是影子,就是在列车上和那个与丹相像的女人坐在一起,潜意识里一直认为丹和我乘坐的是同一趟列车,在离我很远或很近的车厢里,甚至从我买票、候车和检票,直至上车都在她的视野里,可她为什么要躲避我呢?
房门被人打开,灯光也雾一样随之弥散开来,从房顶耷拉下来的灯泡顶多十五瓦,还覆满了灰尘。先走进来的是瘦子,拎着一捆啤酒,被风吹着一样来到破餐桌前,把啤酒蹾在上边,餐桌跟着我屁股下的椅子嘎嘎吱吱地摇晃。胖子手里拎着两个塑料袋,里边装着葫芦鸡、腊汁肉什么的,还有一兜羊肉包子。胖子把那些东西放在桌子上,瞪着瘦子不说话,瘦子像刚从梦中醒来似的,忙打开捆绑啤酒的塑料绳,又从墙角处拉来两把同样破旧的木椅子——三把椅子和一张餐桌是房子里的全部家具。胖子早把塑料袋里的吃食摊开,从腰里拽出一串钥匙,找到起子接连打开三瓶啤酒,先将一瓶放在我面前。瘦子也坐了下来,拽下一只鸡腿递给胖子,胖子却又递给了我……房子里的气氛突然变得不再沉闷,像几个老相识相聚在这座西部小城,举办一次很乡土也很友好的聚会。
胖子抱着啤酒瓶咕咚咕咚地灌下半瓶,拽下一条鸡腿啃嚼着说,哎,老兄,你也是唐古镇人吧?听口音像。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唐古镇人叫他们肥猪和瘦鸡,可我喜欢叫,也觉得很贴切。饥饿和干渴促使我也像肥猪一样灌下半瓶啤酒,却对胖猪和瘦鸡拿过来的鸡腿产生了抵触情绪,甚至很恶心。我相信胖猪和瘦鸡也是我身后的影子,从我离开那座西部小城前他们就一直跟踪我,下了火车迫不及待地把我带到这里,又饥饿得难受,来不及清除手上的汗腥就跑了出去,好在我们置身在如此污浊的气氛里,很多异味是很容易被消解的。
我是不是唐古镇人不太重要吧?现在,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这样做。你们出示了证件,我不怀疑你们的身份,可你们在如此恶劣的环境里超时询问,很容易转变成非法拘禁或变形为刑讯逼供。
哈哈哈,你言重了,就算我们不是老乡,也可以坐在一起了解一点情况,像走在山间迷路了遇到一个人问问罢了。再说,来这座城市之前,有人为我们提供了准确信息。你与丹在那座小城遭遇前就住在一家公寓式出租房里,丹在那家物业公司只做了几天,最重要的是丹在她离开那座城市之前,在你的房子里逗留过。为我们提供信息的人通过公寓式出租房的监控录像掌握了很有说服力的证据,也就是说,你与丹一直在一起……当然,你与丹是不是同谋,这一点我们很清楚,可你至少在为她做遮掩,包括现在,对吗?
丹做了什么?谋杀,抢劫,还是投毒?
投毒。
与羊有关?
对。
我遇到丹之前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了唐古镇莫名其妙地死了好多羊的消息,那是丹所为吗?
嫌疑……丹在养殖公司里一直负责饲养种羊,每天把技术人员配置的饲料亲自送到种羊的嘴里……也就是说,丹具有最完美的作案时间。
动机呢?
伺机报复、恶意泄愤,还有……还有法律注重的只是结果。
你们都是警校毕业?
肥猪回避着我射过去的目光,又拿起啤酒瓶子,放到嘴边才知道里边空了,放下空酒瓶又打开一瓶,一小口一小口呷着,抬起头看着被闷热的气流冲击着的小灯泡,眨巴着两只小蛤蟆眼吧唧着嘴,又不住地将两片厚嘴唇聚拢起来一噘一噘的,仿佛是对那个诨号的刻意认可。
瘦鸡将拿在手里的羊肉包子扔在桌子上,说,不,我们都不是……你肯定好多年都不回唐古镇了。唐古镇的经济发展了,也引来好多外地人,都是打工的,南腔北调,一大帮一大帮的,治安就成了问题。镇派出所里就那么几个民警,我俩先被招去当协勤员,慢慢地成了警察。我俩的老家不在唐古镇,却必须接受镇政府的领导,天天住在派出所里,怎么说我们都是老乡。
别误会,我问你们是不是警校毕业,是说你们很专业,也很机敏,至少具备警察该具备的素质。只是我现在还在疑惑,丹……啊……就是你们追踪的对象离开唐古镇的时候,你们没有一点觉察?或者说,案发后警方应该对她进行必要的询问吧?至少在案子侦破之前她的行为应该受到限制,那她为什么那么轻易地离开了唐古镇呢?
肥猪再投给我的目光不是很友好了,看得出他在极力掩饰自己焦躁的情绪。他又拿起瓶子灌了一大口啤酒,说,这是我们警察关心的问题,现在我们最想知道的是丹的下落,她必须跟我们返回唐古镇,继续配合调查。
丹……她要真的是投毒者,她所制造的案子应该是高级别的,至少该由县局刑警队着手侦破吧?
胖猪死死地瞪了我片刻,终究按捺不住地站了起来,扬起一只油乎乎的胖手说,县局刑警队也是天天被大小案子纠缠着,我们是县局派出机构,有责任协助县局侦破案件……难道我们做得不对吗?
汗液还在疯狂地袭击着我身体的各个部位,甚至连裤裆都承受着洪水泛滥般的苦痛,再是如蒸笼一样的房间桎梏着我的不只是身体,我面对这两个蹩脚却难掩蛮横之态的警察,不得不实话实说。事实上,我和丹之间也的确没有发生什么,或者说,丹与我毫无瓜葛,我真的不知道丹究竟去了哪里。
接下来,我与胖猪和瘦鸡的对话表现出十二分的真诚,确实也没有丝毫隐瞒的必要,而胖猪和瘦鸡表达出的十二分满意里却隐藏不住十四分的压抑。胖猪起身准备离开了,瘦鸡掏出一张印着唐古镇派出所信笺字样的信纸,又掏出一根碳素笔,拔掉笔帽在信纸上划了两下递给我。
怎么没有字?
我接过碳素笔,看着那张苍白的信笺,突然感受到隐藏在周身的力量予以我的压迫痛苦之极,以至于我的手脚也同时颤抖起来。起初,肥猪和瘦鸡并没在意,当他们看见我的脸极度扭曲后才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竭力镇定自己的情绪,可来自身体内部的疼痛迫使我丢掉了手中的碳素笔,那张苍白的信纸也被我张大嘴呼出的气体吹出了油腻腻的桌面。好在我承受着苦痛的折磨颤着手从兜里掏出止痛片等一系列动作对我来说早熟稔到一定程度,几片止痛片被我吞下去后,我很识趣地从地上捡起那张空白信笺。瘦鸡从餐桌上拿起那根碳素笔,又从兜里掏出一根录音笔说,回头我整理在纸上就行,签吧。
E1
雷公是一条啃不着羊骨头就暴跳如雷的狗,张牙舞爪地折腾了一个上午,弄得唐古镇到处污水横流,连街边的洋槐树都被蹂躏得惨不忍睹还不解气,又淅淅沥沥地飘起了雨丝,仿佛跟躲避在云层里的太阳较劲——就不让你出来!
一条国道蜿蜒着延伸过来,将一个完完整整的唐古镇劈成了两半,国道两边垒砌了一栋栋楼房,镇政府周围也立起了大大小小的旅馆,以及一座档次还不错的酒店。百姓们走遍天下吃喝永远是第一,说大小饭店鳞次栉比虽夸张却是实情……国道变成了街,神经总是正常不了的车辆穿行而过,就是在很好的天气里也制造出令人恶心的气味和噪音。肆意横流在街上的脏水来自街边的羊肉馆,一场大雨过后残留在街面上的东西污秽得可以,招引了从胡同里跑出来的狗,顾不得躲闪大小车辆和被车轱辘碾压而激动了的污水,奋不顾身地冲过来叼起一根羊骨肉就跑……这个时辰是午饭时刻,大大小小的羊肉馆里从来都是满满当当的,遇到雨天生意自然不是那么热闹了,却也不会冷清。打算走进羊肉馆的人们站在街边,先被那条叼着羊骨头的狗吸引了,再是追狗的少年。
少年戴着一顶破草帽,身上披着一块脏兮兮的塑料布,光着脚,手里拎着一个暗红的塑料桶,歪歪斜斜地追着那条叼着羊骨头的狗跑在街上。一边跑一边喊叫,少年仿佛是为了狗嘴里那根瘦弱的羊骨头。他的塑料桶里装着羊肉、羊骨,还有涮羊肉的锅底汤,汤里存着油菜、粉丝什么的,还有一片片被切得薄如纸的羊肉片,白白的皱起来,翻卷着飘在汤面上。可他从羊肉馆里出来必须和一条狗游戏才能宣泄内心的情绪。狗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弱了,猛地收住脚回头狂吠一声,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紧接着叼起掉在地上的羊骨头。少年拎着的塑料桶里不时有污浊的汤溅出来,好在汤是冷的,膻腥味很快被弥散在雨雾中的羊肉香气消解了……少年气恼了,原是玩笑来着,眼下却必须玩一场很正经的追捕,羊死了,狗还有活着的必要吗?
站在街边的人终究抵不过羊肉香气的诱惑,纷纷走进一家家羊肉馆,可他们踏进去之前都会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一眼和狗较量的少年。跑跑停停的狗和追追打打的少年构成了挺有意思的动漫,被人拉着胳膊转过身去还不住地咂着嘴说,这小子!
追狗的少年叫泰。
狗离开镇街扎进一条小胡同就不见了踪迹,来自肚子的咕噜声多少遮蔽了少年泰淤积在心里的坏情绪,收住脚将沾在塑料桶沿上的一片羊肉拿起来塞进嘴里,很有滋味地咀嚼起来,却被耷拉下来的草帽编条扫了眼,干脆把破草帽拽下来扔了继续往前走。再走不远,少年泰就跟着蜿蜒的小街把唐古镇穿透了,小街犹如攥在少年泰手里的戟。一双沾了泥的小脚丫被小街上的积水洗涤了,光净净的也成了两把锋利的匕首,嚓嚓的声音激动了少年泰,脑子里旋转着好多令他惬意却又叫不上名字的旋律,却终究抵不过肚肠里叽里咕噜的喊叫声,加快了脚步,到了小街的尽头再拐进一条小胡同,就到了老女人马的家。
老女人是瞎子,姓马,她说自己叫刘马氏。少年泰记得爹活着的时候,好像常说死去的奶奶也叫什么王马氏,那两个老女人都应该姓马。老女人马住着三间土坯房,房子和她一样老得稀里哗啦了,围墙也破损得可以,少年泰第一次走近老女人马就是从围墙上的豁口跳过去的。那天老女人马坐在房檐下,怀里抱着枣木拐棍,身边的矮饭桌上有一个干硬的馒头。听到少年泰很压抑的脚步声,老女人马有些激动地扬起拐棍喊叫着说,是泰回来了?
少年顺嘴儿“哎”了一声就开始叫泰了,至于真名在他跑到唐古镇前就不那么重要了。爹妈活着时,少年泰淘了气,他们都喜欢骂他羊羔子,因他属羊。那天,少年泰坐在老女人马跟前,一边吃着干馒头一边应承着。老女人马不时扬起一只鸡爪子一样的手,拍在少年泰的小脑瓜上眼泪啪嚓地说陈年旧事。说来说去,也不过说泰被儿子、媳妇抱着离开了唐古镇,开始的时候她儿子先把钱寄到村长那里,村长再从邮局里把钱取出来送给她,饭是由她摸索着做,有时候邻居为她从镇街上捎一些吃的,可儿子、媳妇好久都没了音信,泰还有点良心……他们死到哪里去了?
嘎——少年泰抻长了脖子,沮丧地甩掉手里的干馒头,长颈鹿一样把头探向老女人马,呵呵地笑着说,鬼知道!
少年泰记不得自己的老家是哪儿,爹死前好像说起过水田、水牛什么的,留在脑子里的却只是动漫一样的影像。少年泰只回过一次老家,跟着爹抱着妈的骨灰盒,坐了火车坐汽车,又被一个叫三叔的男人用柴油车拉了回去。可他在老家待的时间很短。少年泰的妈埋在一片竹林旁不久,爹也死了,心肌梗塞,和他老婆的症状相似。
少年泰被妈揣在肚子里辗转到河南才出生,跟着爹妈又转悠了好几个省份才落脚山东。爹妈做过好多事情,最终在一座小县城里租了一间门脸做起了水果生意。少年泰有时跟着妈在店里,有时自己在出租屋里,可更多的时候浪迹在街头。少年泰慢慢长大后,妈常把一些零钱扔在床上就走了,很晚才回家。爹也是个没把儿的流星,常是被尿憋醒了睁开眼,才看见睡得本来就不踏实的少年泰……人们都说他爹妈是累死的,少年泰觉得也是,却是数钱数死的,天天数呀数,百元的、五十的,更多的是一元的和五角的……
爹妈死后,少年泰跟着那个被他称为三叔的男人过日子,可他总觉得爹妈没死。离开老家后,少年泰遇到的那些人和自己岁数差不多,又都是找不到爹妈的,可少年泰还是觉得能找到爹妈,但凡看到一些和爹妈岁数差不多的人,心里就舒服一些,毕竟是错觉,跑到唐古镇也是盲打莽撞。唐古镇家家养羊,镇北边有一家挺大的养殖公司,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造纸厂,有好多外地打工的,却不会有少年泰的爹妈……少年泰是个明白的糊涂人。
老女人马喊他少年泰,到了镇街上人们也这么喊,喊完了又问他老家在哪里,少年泰就咧开嘴笑……多是少年泰拎着塑料桶在一些羊肉馆里盯着一桌子剩饭、剩菜的时候。那些在羊肉馆里服务的小闺女、小小子们和少年泰逗完了就把他的塑料桶装得满满的,日子久了人们都知道少年泰把那些剩饭菜拎回去是和老女人马一起享用。有时候,村长从饭店里出来看见少年泰在街上逛,就揪住他的耳朵把装鸡鸭鱼肉的塑料袋子塞给他,喷着满嘴酒气一再叮嘱,小王八蛋,一定和奶奶一起吃!
雨还淅淅沥沥地飘着,邻居家的一只鸡踩着满院子的烂泥不时张开尖嘴很徒劳地觅食,听到少年泰的脚步声,展开翅膀飞到了破猪圈旁边的枣树上。老女人马抱着枣木棍坐在房檐下骂一声小兔崽子,埋怨他野出去就忘了窝!
少年泰把披着的塑料布拽下来扔在房檐下,绕过老女人马自顾自进了屋。屋里的灶也老旧得可以,少年泰把捡来的干柴点燃了塞进灶膛,很快冒出一股股白烟,他必须把拎回来的剩饭菜热了才行。老女人马像往常一样不时地大喊一声,问少年泰有没有爹妈的音信。少年泰咔咔地咳了两声,被烟呛出来的眼泪也哗哗地流了出来。老女人马不甘心又问,少年泰把拎回来的饭菜统统倒进铁锅里,回头喊了一声,死了!
少年泰把热好的剩饭菜端到房檐下的矮桌上,老女人马还喋喋不休。
你说镇上的羊都死了?
死了。
病死的?
被炮弹炸死的……你吃的羊肉有炮灰味没?
呵呵,小兔崽子!
老女人马说笑着被嘴里的羊肉呛了嗓子,咔咔地咳了起来。少年泰忙丢下碗筷起身为老女人马捶打后背。
老女人马缓过神来还不罢休,仰着脖子问,你去找村长没?
少年泰打着饱嗝丢下饭碗,捡起房檐下的塑料布披在身上,又急匆匆地穿上那双从镇街上捡来的塑料拖鞋,看也没看老女人马就走了出来。
老女人马正把一片羊肉塞进嘴里,听到少年泰的脚步声,忙把嘴里的羊肉吐出来,可能想吐在手里,却掉在了地上。她扬起那只空空的手大喊着说,去找村长……找呀,知道呗小兔崽子!
镇外有一片庄稼地,中间还夹杂着一片片野草,穿插其中的小径弯弯曲曲。刚割过麦子不久的地里又覆盖上一层绿色。少年泰现在才知道那叫玉米,唐古镇人习惯说是棒子。棒子苗刚出土不久,还很柔弱,却显出了旺盛的生机。
少年泰来到唐古镇上后,看见镇子外边到处都是羊,一群群的。少年泰叫不上那些羊的名字,却看得出唐古镇人都把羊当成祖宗……站在一条蜿蜒的小径上,少年泰能清楚地看见那座高高的大楼和围绕着大楼的那片房子,被一道高墙包围着的是一个挺大挺大的院子。
少年泰去过养殖公司,是去找爹妈,可守在门前的人拦住了他。他一遍遍申诉,结果就是早有的结果。少年泰趁俩门卫脸对脸说话,老鼠一样钻了进去,结果还是被他们揪了出来。少年泰在那儿坐了几天,最终把两个民警招惹了去,一个胖得像猪,一个瘦得像鸡。胖猪和瘦鸡把少年泰弄到派出所,可少年泰说不清老家的稻田和水牛,知道爹妈死了却必须自欺欺人地杜撰他们的故事,说着说着警察变成了爹。胖猪和瘦鸡不想给少年泰天天当爹,少年泰从此就在唐古镇混了。
雨住了,野地里没了羊突然令少年泰寂寞起来,再看一眼那座高高的大楼,他突然笑了。唐古镇人都说那座大楼是羊们的洞房,要结婚要生子,天天都热热闹闹的,可那颗“炮弹”炸死的不只是唐古镇人的羊,还有那座大院子里的,没绝种却也损失颇大。唐古镇人说,养殖公司的头儿又去外地拉羊了,可把羊拉来还要等着它们下崽,唐古镇人才能接着养羊,不是说一日怀胎十月分娩吗?什么事情一旦传开了就夸张了,也是那些死了羊的人心怀愤懑无处发泄罢了。
一只藏在草棵子里的蛐蛐儿抽冷子叫了一声,少年泰循着声音一路找来,蛐蛐儿像一条线,顺着径边的杂草蹦蹦跳跳地牵引着少年泰往前跑。待少年泰瞅准了时机扑倒在杂草上要生擒那只喘息的蛐蛐儿,蛐蛐儿又尖叫了一声倏然遁去。少年泰突然觉得很失落,也很痛苦,又想起了胖猪和瘦鸡,好像不只是为了羊。
那天,也是这样的时候,少年泰从地上爬起来,看见也趴在杂草上的瘦鸡,嘎嘎地笑了,却招惹了坐在一边喘粗气的肥猪。
肥猪走过来一把揪住少年泰的耳朵,瘦鸡也从杂草上坐了起来,说,能从杂草里找出什么?
接着找!笨!
肥猪嚷完了放开少年泰吭吭哧哧地坐到路边,屁股底下垫着一个废旧手提袋。少年泰揉着被肥猪揪疼的耳朵也趴在了杂草上。瘦鸡不甘心劳动,又不敢违命,也和肥猪一样吭吭哧哧地叫嚷。少年泰突然抓住一粒石子大叫着说,找到了!
瘦鸡先蹦到了少年泰跟前,少年泰却紧紧地攥着拳头不放。肥猪扭着肥屁股走过来又揪住了少年泰的耳朵,揭开了他手中的秘密。瘦鸡和肥猪看到落在地上的石子,一起哼了一声扬起了手,肥猪的手机响了。肥猪接完手机急匆匆地和瘦鸡要离开,瘦鸡走了两步回头瞪了少年泰一眼。看着肥猪和瘦鸡渐渐离去的背影,少年泰的确觉得很失落也很痛苦,好像真的不只是为了羊。
C4
我觉得丹就在这座小城里,这是预感。但我必须找一个暂时安身的地方。老早的习惯,不喜欢或害怕数兜里的钱,银行卡倒是不错,只要不去自动取款机前显摆就行,可这样的疏忽有时很致命。我最近一次把银行卡插进自动取款机后,额头上禁不住冒出一层冷汗。头顶上的大太阳正是恶毒的时刻,西部的干燥和闷热早就达到了超乎我想象的状态。我死死地盯着液晶屏幕上不住蹦蹿的数字,骂一声“该死”,却必须降低消费,没有终点的旅行只能用N作为路程的计算代码。
我在一条小街上找了一家很小的旅馆,街两边店铺林立,白天是菜市场,到了晚上又变成了夜市,烤羊腿、羊腰,还有煮羊杂碎的味道充斥在街上。不大的房子里有床就行,楼下是老板经营的饭店,吃喝不成问题。问题是我住进来大概半个小时后,肥猪和瘦鸡也住了进来。他们的跟踪有些愚蠢,也可能是在跟我玩一种很无聊的游戏。
我和肥猪、瘦鸡第一次遭遇是在楼上的卫生间里,肥猪看见我只是咧开嘴笑了笑,瘦鸡一边解着裤子一边说,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巧合、巧遇,就像人饿得肚肠咕噜噜乱叫突然看见一个热腾腾的大白馒头……不,想吃炸酱面却没面酱,街上突然有人大喊,打面酱来!
肥猪撒完尿提上裤子死瞪着瘦鸡不言语,瘦鸡惟妙惟肖地学完了,冲我讪笑着哈喇子流了老长,和排泄出来的倒有一拼……瘦鸡的喊叫引发的情景在唐古镇上时常发生,却是老早以前的事情了。做那种生意的人大多推着独轮车走街串户,车上放着几个大木桶,里边盛着面酱、酱油和醋。早先,那是生产队的买卖,我离开唐古镇前做那种生意的人多是在生产队里做酱油醋的……似乎是瘦鸡的一声喊叫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接下来的事情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麻烦了。
肥猪和瘦鸡住在我的隔壁,我为了能安静地做事,或出于对陌生人的戒备,必须一个人住双人房间或单间。打开羊皮书,拿起刻刀,我会暂时忘掉丹。可瘦鸡敲开门走进来,并不在意那张被我用刻刀折腾得乱七八糟的羊皮,不说丹也不说羊,说唐古镇的人和鸡鸭……我摊开手无奈地笑笑说,警察叔叔,我真的不知道那个叫丹的女人去了哪里。
肥猪突然推门走了进来,像是刚睡了一觉,打着哈欠、眼泪啪嚓的,却遮掩不住满足后的惬意。天慢慢黑了,楼下的小街也亮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弥散开来的烧烤味。肥猪很慷慨地邀请我去楼下一起共进晚餐,我自然求之不得,收起羊皮书随着肥猪和瘦鸡来到楼下,找一个烧烤摊坐下来,要了烤羊腿、烤羊腰什么的,还有啤酒。肥猪表现得很大度,可瘦鸡的一言一行必须听从肥猪的指令,拿着起子不住地把啤酒瓶打开,放到我和肥猪面前。一直喝到小街上慢慢静了,三个人才打道回府,俨如合伙游走外地的同乡。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肥猪和瘦鸡似乎也乏味了,白天扎在房子里睡觉,天一擦黑,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离开旅馆,到街上拦住一辆出租车钻进去就没了踪影。我随后也离开旅馆,心态应该是很朴素的,寻找丹只不过是似是而非的意念,何况夜晚的凉风多少消解了白天的燥气,漫步在街上想那个一直处于隐匿状态的终点……终点,有终点吗?
时间还不算太晚,酒店、超市,再是一些娱乐场所,还很热闹。我想抽一根烟,却从兜里摸出一个空烟盒,就很随意把空烟盒揉成团扔进街边的垃圾桶,然后很随意地走进一家小超市。小超市里人不是很多,人们推着购物车走在货架旁不像购买商品,倒像参加展销会。我走近卖烟酒的地方拿了烟,手又有些痒,像贼一样的心态,随手又去卖吃喝的地方拿了好多袋装的食品和饮料。导购小姐为我拿来手提袋,我抱着塞得满满的手提袋来到收银台前。结了账我本打算离开,突然看见推着购物车走过来的人像丹。我差不多是蹦了过去,丹……那个女人好像遇到抢劫犯一样掉头就走,可她的剧烈动作将购物车上的一袋卫生巾甩了出来。我捡起那袋卫生巾追了过去,丹……真的是丹!丹收住脚步,冲我笑笑,佯装镇定地说,原来是你……这么巧?
丹说话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把一只手放在了高耸的胸前,几根在灯光下显得很苍白的手指弹钢琴一样上下动弹。我把那袋卫生巾放进丹的购物车,原打算去超市外边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喝点什么,毕竟是邂逅。一个瘦瘦的男人推着购物车从我们身边走过,冲着丹很在意地看了几眼。我突然想起了瘦鸡,几乎从丹手里夺过购物车。丹一直很恐慌地跟在我身后,以至于连我为她付款后该说的感谢话都省略了。离开超市,我拎着两个手提袋拉着丹站在街边,抢劫一样拦住一辆出租车,待丹和我钻进出租车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司机问我们去哪儿,丹抢先说,回家。
丹说得很顺畅也很结实。
借着不时透过车窗闪进来的灯光,我发现丹的脸颊上又出现两片鲜亮的潮红,可纠结在心里的谜终究令我不舒服,也说不清看似无意中的刻意会给我带来什么。
丹说出的地址并不是她所说的家,司机在一个街口停下车,丹抢先付了账下了车,我拎着两个手提袋紧紧地跟在丹的身后。丹带着我从街口往北走了一段,又穿过一条小街,走进一条昏暗的小胡同。小胡同老旧了,脚下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小水泥路,胡同两边是一座座小院,不高的门楼、两间红砖房子……很熟悉的场景,我和丹不约而同落脚的这座西部小城不是很发达,难免留下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中期的痕迹,像这样的小院好多城市都有,是人们搬进楼房前的过渡公房,在北方叫家属院,眼下成了出租屋。
房子老旧了,丹收拾得很雅致,水泥地面上刚洒过水,老式菊花电风扇尽心地工作着,却不能彻底驱散夜晚还很嚣张的燥气。丹为我倒了一杯茶,又站在凳子上打开后窗,一股凉风吹了进来。我想说点什么,却把张开的嘴又闭上了。丹把耷拉到胸前的一绺长发捋到脑后冲我笑笑才坐了下来。
两间房子一间是厅,一间是卧室,厅里放着一对木制沙发,茶几也是木头的,看得出沙发和茶几出自一个手艺很精湛的木匠,样式和质量却都打了折扣。不过,茶几被丹用一块塑料台布装饰过,看不出怎么落魄。
是不是一直有人跟踪你才离开那座小城?
跟踪?丹还在极力掩饰自己,对,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为了一段感情……
两个男人,一胖一瘦?
一胖一瘦?不……啊……也有可能,可能是唐古镇那两个警察吧?
丹说完忙用一根手指竖在两片薄嘴唇上。我必须稳定自己的情绪,何况肥猪和瘦鸡从一开始就暴露了不纯洁的动机,与羊的关系似乎不大。
你在撒谎,一直……他们追踪你不是为了感情,是羊……
我不得不中止与丹的对话,浑身的疼痛先如被刀割,后又如虫子一样爬满全身。我颤抖着从兜里摸出药瓶,勉强拧开瓶盖,止痛片却撒在了茶几上。丹忙起身捡起茶几上的药片,又端起茶杯,我很配合地张开嘴借着温热的茶水吞下药片后慢慢镇静下来。
你总是这么不舒服吗?
差不多……一种至今还查不出病因的痼疾……哎,你所有的遭遇,羊只是诱因对吗?
对不起……他们也一直在跟踪你?也对,我知道走到哪里也逃不过他们的视线,肥猪和瘦鸡不过是他们的爪牙。养殖公司有好多业务员天天奔走在全国各地,也就是说,我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行走。
他们?他们是谁?
我一时也很难说清楚……真的……
你是不是陷入了一场很通俗的感情纠纷……我打断了丹的话,对不起……不过,你遭遇的一切应该与羊无关吧?
当然……不过,我知道自己难逃纠缠,也可以说是咎由自取。离开唐古镇前,肥猪和瘦鸡对我进行过多次询问,说是询问不过是纠缠罢了。我必须一遍遍描述羊死亡事件发生前后的种种细节,还有一些与羊毫无关联的事情,比如我每天晚上几点几分上床,连我做什么梦都写在了纸上……我承受不了那种无聊的纠缠才逃了出来,只想安安静静地活着,一直,就像现在……可我的确是无辜的。
我相信丹,却必须伸手制止她。我起身走出屋,蹑手蹑脚地来到院门前,借着门缝看见两个黑糊糊的人影,又蹑手蹑脚地走了回来。丹脚下放着那个样式很旧的旅行箱,像是刚从卧室里拉出来的。见我走了进来,她要灭掉房子里的灯。我制止了丹来到后窗前,站在凳子上借着开着的后窗发现,房后是一小片荒地,生长着参差不齐的柳树和槐树。凭着射进小树林的缕缕灯光判断,离开这片小树林就走进了城区。
我回头冲丹招了招手,丹很默契地走了过来。后窗外的防护栏破旧得形同虚设,不堪手指一击。我先把丹的旅行箱弄到外边,接着丹和我不是很顺利地从后窗跳出来。在我们把后窗关闭后,肥猪和瘦鸡破门或越墙走进了屋……也就是说,肥猪和瘦鸡从来没放弃对我的跟踪。
肥猪和瘦鸡并没逗留太久,屋里安静了我才悄声说,你我都必须离开,要是你真的想安安静静地活着,我不勉强你,可我必须在肥猪和瘦鸡回旅馆前离开,否则,我也难逃干系。
我看了一眼丹,接着走进小树林,丹却站着没动也没有说话。
时间早过了午夜。
C5
还算顺利,我却不想把离开说成是逃离,丹好像也认同我的说法,不过,直到我和丹暂时有了比较安定的栖身之所后,丹的话语里还潜伏着并不令我费解的谜。我喜欢等待,就像我这次没有目的地的旅行一样,恍惚有时候会带给人许多莫名的美好。
离开城区前,我必须让丹在一家午夜时分还不冷清的酒吧里等。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到那家小旅馆,收银台后只坐着那个胖姑娘,一副睡眼惺忪的表情。我谎称有急事必须立即离开,胖姑娘没任何疑惑就为我办理了手续。我装作很无聊的样子问她住在隔壁的肥猪和瘦鸡,胖姑娘很含糊地哼哼了几声,张大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我上了楼,贼一样地来到肥猪和瘦鸡的房门前,谨慎地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却没听到任何动静。我有些欣喜若狂地回到房间,收拾好东西塞进登山包,再把旅行箱拉在手里,快步离开了旅馆。按约定,出租车司机在街边候着,我把登山包和旅行箱放进出租车后备箱,拉开车门又回过头来,正好看到肥猪和瘦鸡的房间亮起了灯……我所有的作为是不是都在肥猪和瘦鸡的掌控之中?
丹再见到我时表现出很顺从的样子,出了城区司机才问我们去哪儿,我说城区附近或比较远一点的地方都行,但必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司机是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我相信在丹上车之前他早确定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可能他经常遇到我们这样的人,所以表现出习以为常的样子,说,往前走不远就是一个小镇,那儿有一家档次还可以的宾馆,只要掏钱随便你们住……我没说话,坐在我身边的丹也把目光放在了车外,浓郁夜色却抵挡不住箭一样戳过来的灯光,丹和我一样,看到的肯定是一块被乱箭戳得千疮百孔的烂布。
司机所说的那个小镇宾馆距离不是很近,一条新辟的公路两边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建筑工地。宾馆在路边,也就是六七层的样子,门前停着几辆轿车,有奔驰也有雪佛兰,却只有几个不多的窗口亮着灯光。
走进宾馆之前,我必须弄一点吃的喝的。宾馆旁边有一家超市,司机用手机惊动了超市的老板。我买了一些罐装啤酒,还有真空包装的鸡腿、香肠之类的即食食品,当然烟也必须充足。丹看见我拎着一个鼓囊囊的塑料袋走出来,神情倏然暗淡了,她一定想起丢在那两间出租屋里的手提袋。
房间在七层,是我选择的,至于证件和我与丹的关系,真的不是很重要。登记的女孩问我们住几天,我和丹都哑然了。女孩很干脆地说,先住两天吧……剩余的话必须省略,彼此都存有心知肚明的隐秘,却必须用目光征求丹的意见,丹冲我淡淡一笑,拉着旅行箱随着服务员先一步上了楼。
我趁丹在卫生间里洗浴,打开那些即食食品,开启了一罐啤酒,有意无意地喝着,突然觉得乏味,手里拿着啤酒罐起身来到窗前。来自建筑工地上的灯光闪闪烁烁,要是没有那些咣咣当当的杂音还是有一些情趣的。午夜过后的夜风很大程度地消解了白日的燥气,从空调里流淌出来的凉气反倒成了多余,我把一罐啤酒喝干后竟有了寒噤噤的感觉。
丹是拉着旅行箱去的卫生间,走出来的丹长发披散着,衣服也换了一套干净的,淡粉色圆领铆钉雪纺衫和纯色长裙,穿在丹身上不失清新。我坐回沙发拿起一罐啤酒打开了,邀请丹一起坐下。丹坐下来拿了啤酒我才问她困不困,丹抿着嘴笑了笑说,还行吧。自从离开唐古镇,神经一直没松懈下来,不是恐惧,是一直想安静地活着。
像现在一样吗?
我的话有挑衅也有些玩笑的意味,丹很在意地看了我一眼,笑笑,又倏然低下头摆弄起手里的啤酒罐。我撕开盛炸鸡腿的包装袋,露出半个鸡腿,连同包装袋递给了丹,丹突然表现出了极强的说话欲望。
你是不是对我还有些印象?我是说多年前……我一直在想,也许这是你一直帮我的原因。
多年前?不会……我现在与同学、朋友基本上断绝了联系,至于对女孩的印象,留在我记忆里的真的不是很多。别误会,不是说我遇到的那些女孩没有风姿,是我从来没认真地打量过一个陌生女孩。也不是我高傲,是我比较内向保守,甚至在我萌动爱情的时候,都觉得那么在意地打量一个女孩是一种亵渎。
是吗?我说的多年前,是差不多二十年前吧。从安徽老家出来时我才二十出头,走过北方好多个县城。那时候,夜总会才刚刚开始兴起,尤其是县城,随便装修几间房子,再配上一套音响、一台镭射唱机和播放影像的大屏幕就开张大吉了。我们那时候叫坐台小姐,一个台坐下来至少有一百块钱的收入,一个晚上最多能坐四五个……好多不同年龄和地位的男人们都那么疯狂,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印象里有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戴着金丝边眼镜,说话文绉绉的,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眉宇间的那颗美人痣,可他不修边幅,每次去夜总会总是穿着一件很臃肿的军大衣,脚上的棉布鞋也是四五十岁的男人们穿的那种。
我把啤酒罐捏得嘎巴巴作响,伸手摸了摸自己那颗位于眉宇间的美人痣,装作很开心地笑着说,你是说那个人是我对吧?你在我们老家县城干过?
丹把炸鸡腿放到嘴边又拿下来,放在了茶几上,说,没……去年我去唐古镇前,首先确定那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当然包括你们老家县城。
为什么?
自然关系到我的经历或故事,可我一时又很难说清楚。
你说的那个时间,我还在一家乡镇厂里当业务员,偶尔回到离唐古镇四十多公里的那座城市,过的是在当时来说很前卫的生活。我好像跟你说过,厨艺是在那间十几平米的小平房里练就的。与我同居的女人老家在县城附近的一个村庄。我离开唐古镇前先去了县城,在一家私人饭店里刷碗、扫地、端盘子……就是在那儿认识了那个勉强与我以夫妻相称的女人。别人介绍的,很传统的认识方式,却奠定了后来我们过前卫生活的基础,每每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也就是说,你们一直处于若即若离的状态?
差不多吧……不过,我喜欢用平行线形容我们之间的关系,犹如两条相伴却不能相偎的铁轨,这样说就动感了吧?
说白了你们有一个共同的理想,走进城市做一个安顺的良民,像《城堡》里的K。
你也读卡夫卡?
上学时候读过,离开老家后,寂寞了也随便翻翻……不过,你不能等同于K,看上去你挺凶的。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的确有些恐惧,可之后发生的一些事情又令我自惭起来。闯进那片公寓式出租房的确出于无奈,可几个小时前在那家小超市里与你遭遇,惊讶过后心路还是很平坦的。
呵呵,我没那么凶吧?还说我吗?
随你……你们最终还是分开了?是经济因素?比如,你是不是很早就开始了这种没有目的的旅行?
我当过业务员,也是一个很出色的焊工,有能使很多老板满意的技艺,这至少保证我积攒了一些钱,何况我一开始就没有家庭所累,与那个女人同居就像现在的拼客。被我揣在兜里的银行卡是很薄的,不过,走在西行的路上只要我愿意,随时都可以填充卡上失去的钱额……至于曾与我同居的女人,我们分开是必然的结局。
为什么呢?
我不当业务员之后,在那家乡镇厂干焊工,晚上去一所大学进修中文。那时候,有好多夜大和电大,不分学历高低,只要掏钱愿意学就行……与我生活在一起的女人在一家棉纺厂干的也是临时工。我感觉留在城市的希望一点点渺茫后,曾打算回到唐古镇,她也答应跟我回去看看。凭我那几年攒下的一点钱,在唐古镇上盖几间瓦房没什么问题,接下来的日子就有了众望所归的结果了。
众望?是说你的父母、兄弟和姐妹们?
我是独生子,父母老来得子,在我离开唐古镇前他们就一前一后地死了。我游走在城市的时候,不时遇到一些唐古镇人……就我开始这趟没有目的地的旅行之前,还遇到了在唐古镇开羊肉馆的老乡。我们第二次相遇时,我说你去过唐古镇也不是凭空臆想……还说我吗?
行。
说起来,我没故事,故事在别人听来要传奇要有些嚼头是吧?那次,我俩很郑重地打算回一趟唐古镇,甚至离开城区骑着自行车走在回唐古镇的路上,还很热烈地商讨回唐古镇后的完美计划。可当我要看到魂牵梦萦的唐古镇了,却突然从自行车上蹦了下来,而她几乎与我同时蹦下自行车。我们谁也没有过问彼此止步的理由,回到城区置身在那间狭窄的房子里,彼此沉默了好久。天亮的时候,她离开了。我结算了房租,背着简单的行囊住进了那家乡镇厂单身宿舍,直到我离开那家乡镇厂也没得到她的任何消息。有几次,我回到老家县城,一次次鼓足勇气要去她的老家看看,可我就像那次回唐古镇一样,看到被绿树掩映着的村庄又收住了脚步……有时候,我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患有一种不是很严重却很折磨人的心理疾病。
与丹对话不是很热烈,却像我每次住进一家旅馆后,遇到陌生人借着酒连心里最隐秘的话语都不珍惜,竹筒倒豆子,落在地上哗啦啦作响……要是对方也那样,彼此所获取的快感就无法量定了。我突然觉得浑身躁得厉害,干脆丢下啤酒灌,打开旅行箱拿出一套睡衣去了卫生间。待我从卫生间里出来,丹看见我裸露在胸脯上的刀疤,惊疑地“啊”了一声。我很镇定地坐在沙发上说,奇怪吗?
丹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脸上表现出一种很不自然的表情,却没说话。
我干脆把上衣脱了,丹看到我胸脯和脊背上的刀疤也只是似有所悟。
我穿好上衣才说,曾与我同居的那个女人看似文静,骨子里却隐藏着泼妇的基因。我们生活在那间十几平米的房子里,过着不是夫妻的夫妻生活,发生争执也是必然的,有油盐酱醋之类的争吵,也有床上冲突。所有的一切在别人看来都不可理喻,可我们获取的是醉酒时的酣畅。
她身上也留着你用刀刻下的痕迹?
当然,面对暴力侵袭,还击是本能的反应,何况彼此一开始手里就攥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却砍不断那条柔长也有韧度的线。
留在记忆里的是最美的也是最深刻的……那你这次所谓的没有目的地的旅行是不是在寻找一个人?
人这一辈子丢的东西很多,寻找和丢失有时候是相伴而生的,这种苦痛源于一种眷恋和一种遗弃。
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面对丹我突然有了难言的苦痛。
丹似乎觉察出了什么,歉意地笑笑说,对不起。
没关系……我们分开后,她去了南方,这是前几年我在北方那座城市与她再遭遇后才知道的。可那时候她已经是一家集团公司的副总了。集团公司下设若干个子公司……呵,我们分开也就十几年的时间。我离开那家乡镇厂后在好多家公司干过焊工,在一栋旧居民楼里租了一套两居室,那就是家了。彼此再次相遇自然会有很多感慨,我的心境还行,毕竟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她在一天晚上敲开我的房门一点都不奇怪,不说好多家子公司都在她的管辖范围之内,天天围在她身边的男人也是前呼后拥的,何况追随她的人哪个都有开侦探事务所的能力。
是不是她的介入你才离开了?
也不完全正确……啊……怎么说呢,她每次去见我都是一身朴素打扮,开着一辆很廉价的面包车,时间必定是午夜时分。那套对我来说本来很空旷的二居室,自从她介入后变得狭窄起来,不只是她越来越臃肿的身材,还有她用面包车拉来的商品,好像是为超市促销,又像是为国分忧、拉动内需……很搞笑吧?我俩往往坐在地板上,被堆在地上的商品包围着,随手打开身边的蓝带啤酒或茅台、五粮液。她好多时候端着高脚杯喝格兰威特威士忌,醉眼蒙眬时就不住地冲我“哎、哎”……我报复似的回应一个“哎”字后,她会突然变得暴跳如雷,那套二居室又成了战场,包围着我们的商品瞬间遭到破坏……当我们躺倒在那个破碎的世界里后,她似乎难以承受黑暗予以自己的压迫再“哎”一声,我却没了回应的力气,仿佛一切又回到了过去……第二天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我必须把杂乱狭窄的二居室重新变得空旷起来……我与她有了N次那样的经历后才决定西行。
你也曾想过帮助她……或着说予以她一种包容对吗?
想过也做过,可我的力量太微薄了,不是谁的错误。
你为什么要帮助我?
帮助?是见义勇为的那种吗?我不卑鄙却也没那么高尚,也许从我在火车站第一次遇到你的那一刻起,我们身后就有了甩不掉的尾巴。说远一点,可能你还没离开唐古镇,周围就掩藏着无数双眼睛,毕竟你摊上了一时纠缠不清的麻烦。
丹认可了我的话,眼睛却盯着茶几旁的旅行箱。我去卫生间前有些急促,旅行箱合上了,却露出羊皮的一角。我起身走近旅行箱蹲了下来,打开旅行箱把那角羊皮塞了回去,回头冲丹笑笑说,一张很普通的羊皮,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会在合适的时间讲给你听……也没有什么故事,人有的时候必须保留一点怪异。
丹又笑了笑,沉默了。我暂时忘记了明天,邀请丹一起将茶几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填进肚子里,啤酒罐也被我捏得嘎巴巴作响。
天亮了,丹歪倒在沙发上睡得很坦然。
C6
天在早晨时候就阴晦,雨在暮色渐沉的时刻飘落了,好在不是很大,淅淅沥沥的样子有点像秋雨。宾馆对面有一家小酒馆,不是很热闹,却很干净。我和丹一前一后地走进去,特意找了一个临街的包间。可丹和我的酒性与食欲都不是很强,要了几个菜,勉强吃了一些就结束了一顿晚餐。
离开小酒馆,我看着淋着细雨的丹才想起那把折叠伞,却想不起落在了什么地方,好在丹的情绪似乎在雨中倏然饱满了起来。我也不想回到宾馆,干脆跟在丹的身后往北走去。雨中漫步应该有一些情趣,可想起那把折叠伞,本该饱满的情绪又打了折扣。
有点像我们老家的天气……丹止住步回过头很在意地看了我一眼说,春天的时候,一座座房舍周围盛开着油菜花,黄澄澄的色调与灰白色的房舍对比在一起,所有的感觉都变得湿漉漉的了……像一幅画吧?
那时候,你一定还是一个扎着小辫的女孩,抱着一本书坐在家门前的石头上。书中的世界很遥远,眼前的世界又是漂浮着的,可你的目光很轻易地变成两把刻刀,将意念中的情景深深地刻在了记忆里,却是超现实主义风格。
呵呵,你很适合搞文学,我不行,虽然喜欢,能在脑子里幻化出许多美好的景色,却找不到恰当的词汇来描述……春天过去了,似乎在一瞬间,遍地的黄有些憔悴了,连灰白色的房舍都在焦虑的太阳下萎靡了起来。我顺着穿插在油菜地里的小路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上几眼,却同样找不到恰当的词语,只能在脑子里一遍遍地重现春天的情景,也是湿漉漉的那种……可能就是一种感觉吧。
就是带着这种哀婉的感觉误入歧途了对吧?
丹很不友好地看了我一眼,转过身兀自往前走去。我有些讨好地追上去,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说误入歧途也对,我应该和你一样,走进城市总有过客的感觉,涉世又不深……渐渐地平复了情绪,心情舒畅的时候还有几分得意,像夜总会那样的环境,与外界相通,却又是与世隔绝的,所有的因素驱使我必须沉浸在那个世界里。也有过懊悔、焦躁,更多的是一种至今都朦胧的期盼,毕竟生存在一个很污浊的男人世界里。
接下来一定会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那个世界里的男人都是在腰包鼓鼓的状态下欲望超常膨胀,不怀疑他们对你怀有一丝真情,可那点感情又是非常脆弱的……你一定受骗了,留在你身上的痕迹犹如白癜风,药物难以祛除,更要命的是滞留在精神上的伤痛,可你没有停止寻找。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又激发你另一种期盼,那就是安安静静地活着,才去了唐古镇,一个遍地羔羊、到了秋冬时节也总是绿绿一片的地方。羊……你为什么与羊有了纠缠不清的麻烦?
丹沉默了。
雨还在不紧不慢地飘着,公路两边的柳树还很孱弱,被风雨侵扰,连枝干都随着颤抖,树叶摇荡不止。边沟里的茂密杂草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却遮掩不住季节里渐渐苍老的容颜。又一阵风吹了过来,走在前边的丹别有风情,飘舞着的裙裾难尽守职责,所袒露的却不是对丹的亵渎,反倒是完美的展示……我相信裸体的丹是一尊能拒绝一切伤害、有呼吸的冰雕。
丹回头又冲我笑笑说,也许我生存得太出众又太不出众了,好多人和我一样正是有了惊艳的故事才流于庸俗是吧?不过,你肯定不会相信,至今我还是一个死守贞洁的女人,这于一个融入世俗的女人来说,肯定是缺陷……你认为呢?
我沉默。
我喜欢和羊说话。生活在唐古镇,咩咩的羊叫声就是对我话语的回应。一件蓝色大褂是我的工作服,戴在头上的蓝帆布鸭舌帽不只是为了拒绝风尘,那些待哺的羊羔熟悉我的形象,它们见到我会发出令人生怜的声音。我把技术人员配置的饲料一点点喂到它们嘴里,它们一天天强健起来,连满身的毛皮都柔顺发亮……可它们强健的同时也预示我们分别的日子越来越近,消解这种痛楚的办法就是走进野地。也是在这样飘着细雨的天气里,我独自伫立,远远地看着那些戴着草帽、披着塑料布的牧羊人,他们怀抱着羊鞭久久地注视着每一只尽情享用嫩草的羔羊……我想他们和我一样,心中一定充满了无限的期待,看见不时仰起头咩咩喊叫的羔羊,享受的是儿孙满堂的惬意和骄傲。
我沉默。
镇政府后边有一排平房,那是早先的镇政府家属院。住户们纷纷去县城买房子居住,养殖公司就租赁下来当作职工宿舍。我却独自拥有一座小院,两间房子,还有一间可做厨房的配房。院子是用红砖铺就的,在草长莺飞的季节里从砖缝和墙边会蹿出嫩草芽,草芽慢慢长大,碧绿得犹如一条条绿色的蚯蚓……我常常呆坐在院子里,利用超现实主义的思维去幻化,可小院里沉重的岑寂终究难以驱除。坐在小院里,我突然怀念起咩咩的声音来,去公司从老板的弟弟手里接过工资,又抽出了几张纸钞,理由是要买一只羔羊。老板的弟弟和我同岁,家在唐古镇却总是住在公司里,读过几年大学却由于身体的缘故退学了,他在养殖公司里是一个可有可无却又无比重要的角色……也不奇怪,他自小失去了父母,长他十几岁的哥哥形同父亲。好久后我才知道,老板的弟弟有一段时间住在镇子上,老婆不常去公司,偶尔去一次也是急匆匆的。唐古镇有好多那样的女人,平日里喜欢搭乘出租车或自己开车去县城洗浴或娱乐,累了就去特色酒店里消费……我去唐古镇那年,老板的弟弟失去了老婆,三高……这些对我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我只要一只能在寂寞的时候陪伴我的羔羊……我如愿了,就像老板的弟弟很大度地分配给我一座小院居住一样。
丹突然止住了脚步,我也看到那个被绿树掩映的镇子,我们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我和丹往回走着,似乎都忘记了还在淅淅沥沥的细雨。我希望丹继续说下去,可我必须继续保持沉默。
老板的弟弟亲自把那只羔羊给我送过去后,很久没再去那座小院,就是平日在公司里打照面,也只是招呼一声罢了。可在一个雨天,他突然出现了,手里拿着一把从野地里薅来的嫩草,旁若无人地蹲在地上送到了羊的嘴里,却像贼一样躲避着我……丹停顿了片刻又说,他的举动很异常,但我并不奇怪,在公司和镇街上,好多人打量我的目光总是很奇怪的那种。有一天傍晚,我像好多家庭主妇那样去镇街上买菜,突然从一家酒馆里跑出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拉住我的手喊我燕儿,还强迫我在街上与他跳舞。那个男人大概四十多岁,很野蛮……我还击对方的手段更加暴烈,仿佛是潜意识中的爆发……这还要说起我在夜总会的时候,也是一个醉醺醺的臭男人,强行把我抱在怀里,我被一股恶心的酒臭熏得脑袋几乎要爆裂了,可他还是彪悍地把我压倒在黑暗之中,伴着如牛吼般的音乐……在我即将遭受可憎的亵渎时,我的力量超出了本身的所有,男人被我掀翻在地,磕掉了一颗门牙……当天晚上,我被夜总会老板护送着离开那座县城,否则,那个男人会纠集人继续找我的麻烦,直到我像别的坐台小姐一样妥协为止。那次遭遇留给我的是一股永远也驱除不掉的酒臭,去公司勉强做白领、到工厂打工,我会拒绝所有的男人,可我闻到别人嘴里喷出来的酒气,必须大杯地喝白酒才能消解一直纠缠我的那股恶臭,以毒攻毒的法子……除了无奈,我必须保持足够的戒备,不信吗?要是你愿意试试,你肯定会躺到边沟里去。
信……有了那次遭遇,在唐古镇你越发孤立了吧?
还要说老板的弟弟。唐古镇人都知道老板的弟弟很有个性,按唐古镇人的说法是“各色”。我住的小院子里没有那只羔羊的时候,我常在傍晚时不由自由地回到养殖公司,看看那些安然的羔羊,当然也就看到了老板的弟弟。老板的弟弟一个人住在公司,不去镇街上的酒店,也不去KTV,而是常抱着一本书坐在一边发呆。好多人都不敢去打扰老板的弟弟,他总在那些时候怀念老婆。他很爱老婆,一个曾经拥有名模朱迪·基德般魔鬼身材的乡村美女。
也就是说,老婆的死才使他孤独?或许他会不由自主地把你当成他老婆对吗?
我也期待过,可我总觉得彼此拥有的是两个世界。我窥视到他时常发笑,或者独自仰面流泪,似乎不全是为了他老婆。可我对这点猜测不是很有信心。据说,老板的弟弟是学哲学的。
你遭遇那个醉酒的男人以后呢?
那天,引来了好多围观者,最终把警察招了去,结果是早就有的结果,和我去过的好多地方一样,我身上似乎贴着当坐台小姐的标签……呵呵,坐台小姐,一个很老旧的称呼吧?
你是不是也拒绝了老板的弟弟,所以才与羊纠缠在一起?
丹摇摇头说,老板的弟弟再走进那座小院时,嘴里喷着酒气。我邀请他去屋里喝一杯茶,却被他拒绝了,我只好把茶端到院子里,和他坐在房前的石桌旁。老板的弟弟很内向,喝了酒才有极大的说话欲望。我们在一起说一些闲话,像同学又像朋友,或干脆就是邂逅了性情相投的故交,可他恢复理智后一切又复原了。有一段时间,我离开公司后必须把自己囚禁在那座小院里,与那只羔羊做伴。独自坐在石桌旁发呆的时候,我会突然抬起头来,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两扇紧闭的院门……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我想你也猜到了。
羊……对吗?
对……可我根本就没有置那些羊于死地的动机。事情发生后,我找到老板一遍遍申诉,老板好像并不在意那些羊,只是让我找他弟弟。老板的弟弟静静地听着,从不言语,可我还是被警察一次次叫到派出所,我必须继续为自己申诉,一遍遍地……我最终厌倦了,把那只羔羊送给常在野地里遭遇的老牧羊人。那时候,野地里很难看到咩咩喊叫的羔羊了。我见到那个老牧羊人时,他怀抱着牧羊鞭孤独地站着,看到我牵着的羔羊才咧开嘴笑了,一遍遍地表达着受之有愧的感激,之后逃避似的牵着羊走了。也是那天午夜,我悄悄离开了……可直到遇见你,我还没有逃脱纠缠。
你是无辜的,也不是无辜的,对吧?
好像是吧?哎,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继续西行。
为什么?
什么也不为。
丹沉默了,我也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必须强忍着突然袭来的疼痛,极速回到宾馆。那瓶止痛片肯定落在了茶几上。
E2
老女人马走了,少年泰忽然觉得整座宅院塌了半边。无论夜晚还是白天,他站在破破烂烂的宅院里幻化出来的情景也总是飘忽不定,仿佛没有了老女人马,一切都是恍惚的,老女人马难道是定海神针?这样的想法于少年泰来说也是很模糊的,犹如从遥远的老家跑出来寻找意念中的爹妈一样,可他有一个预感,就在老女人马被人抬出这座宅院之后。
老女人马死得很安详。头天晚上,少年泰从镇街上拎回有羊骨和鸡骨的剩饭菜。还像早先一样,老女人马坐在房檐下一遍遍地问他找没找村长。少年泰支支吾吾地应着,把热好的剩饭菜端上矮桌,却很快就结束了这顿掺杂着老女人马絮叨声的晚饭。老女人马丢下碗筷还不住地絮叨,少年泰扶着她回到房子里躺在炕上,先用一个空罐头瓶倒满热水放在她身边,再去院墙边的茅房里拎来尿桶,老女人马突然拉住少年泰的手又开始说村长……那时候,少年泰不得不接受了老女人马的混乱逻辑,直到老女人马被人抬出宅院他还想不透,在唐古镇,除了老女人马,好多人都知道少年泰是怎么回事儿,老女人马是不是真的糊涂?
老女人马被抬出这座破烂的宅院后,少年泰一直跟在后边。直到老女人马被人们埋在了地下,他面对隆起来的新坟头还站着不动,好多人埋坟的时候不时地把少年泰推到一边。坟前只剩下少年泰和村长了,喝得面红耳赤的村长走了几步才回过头来吼道,好看是呗?
此后每天,少年泰还拎着那个塑料桶去镇街上。村长神志清醒的时候很少,遇到少年泰又把他拎在手里的塑料兜塞给少年泰,说,里边还有半只烤鸭,别自个儿吃独食……小王八蛋!
老女人马的街坊们从来没糊涂过。少年泰吃完从镇街上拎回来的剩饭菜,坐在房檐下像老女人马一样发呆。天慢慢黑了下来,镇街上的灯光照射过来,犹如一条条遇到火的蛇,噌噌地缩了回去。少年泰反倒喜欢沉浸在黑暗中,思路不是很明了地做无边的遐想。院门突然响了,紧接着是有人锁院门的声音,少年泰坐着没动。院门再响了几声后,一个粗壮的老女人走进来讪笑着说,我还以为……啊……以为……可一家人就这么散了,总要有人照管吧?
老女人看见少年泰那副呆样,嘟嘟囔囔地走了。老女人马死前,少年泰就常显出这样的神态,听不到任何声音的老女人马扬起手中的拐棍,敲着身边的矮桌吼叫着说,你死了?
少年泰雷打不动,也像老女人马一样支棱着耳朵,试图将耳朵的灵敏度调到最佳状态,捕捉伴着习习凉风飘过来的声音——咩咩……可那种声音在唐古镇人经历一场恐慌之后渐渐稀少了。老女人马死后,那种声音几乎消失了,仿佛被老女人马带进了坟墓,被厚厚的黄土死死压在下面,与她的尸体一样慢慢腐烂、蒸发,以至于彻底消失……少年泰沮丧又绝望。
走进刚收割了麦子的田野,少年泰在满是麦茬的地里也能找出好多乐趣,蛐蛐儿、蚯蚓……还有好多好多。蛐蛐儿不会束手就擒,蚯蚓在少年泰断绝了它们的后路后,乖乖地被少年泰装进玻璃瓶子里。少年泰将装蚯蚓的瓶子带回去,蹲在老女人马的家门前,见一只鸡走了过来,就从玻璃瓶子里拿出一条蚯蚓扔过去。鸡胆怯却又经不住在地上翻滚着的蚯蚓的诱惑,少年泰迅速隐身,直到那只鸡叼起地上的蚯蚓跑开才走出来,等着另一只鸡出现。
少年泰寂寞了还去镇外。好多在麦茬地上忙着种植的人看到机器开了过来,少年泰还赖在地里抓蚯蚓,就跑过来抓起他的衣领拎到一边,冲着他气哼哼地像村长一样骂一声“小王八蛋”,又忙着去种植了。那时候,小路两边天天走动着好多羔羊,有白的、黑的,也有黑白相间的。少年泰蹲在路边薅下一绺绺嫩草送到羊的嘴里,羊享受了少年泰予以它们的美味,冲着他很友好地咩咩喊叫,抱着牧羊鞭站在一边的牧羊人也笑了。
那些天,唐古镇外天天跑着播种机,许多人拎着大大的塑料桶站在地边候着。塑料桶里装着满满的玉米种,都是被种衣剂浸泡过的。少年泰并不知道种衣剂的威力。夜幕降临的时候,他在静下来的田野里看到一个塑料桶,发现里边还有不少剩余的玉米种。少年泰想起那些调皮的羔羊得不到他手里的嫩草时露出的凶恶形容,突然想和它们玩一个肯定很有意思的游戏——把一粒粒玉米种藏在路边的杂草里,待那些羊在路边吞食嫩草的时候,一定会像他在剩饭菜里找出一块油乎乎的羊肉一样快乐。
少年泰那么做了,做得非常好,而且他在长长的小路两边藏了许多玉米粒后,又想到了养殖公司里的羔羊。少年泰和老女人马住在一起后还去过养殖公司,两个门卫见到他就问是不是又在找妈。下班的时候,他们指着走出来的女人们一个个问少年泰。少年泰也知道每个女人都不可能是他妈,可他习惯到这里来,习惯和两个门卫逗。门卫们烦了,就在清晨打扫卫生的时候,把扫帚塞给少年泰,命令他顺着确定的路线扫下去。少年泰很听话地扫,一直扫到公司大楼前,再扫到后边羊羔们居住的地方。
少年泰蹲在羊圈旁,隔着铁栅栏看着羊羔们出神。一个叫丹的女人走了过来。开始少年泰并不知道她叫丹,门卫见到丹走过来曾问他,丹是不是他妈?丹肯定不是,丹却认识了少年泰。
少年泰蹲在羊圈前出神的时候,丹来上班了,少年泰就和丹一起喂羊……丹和少年泰在一起说羊,伴着咩咩的喊叫声,两个人饶有兴趣地谈论如何把羊养得更健壮。
少年泰在路边藏好了玉米种,兜里还有很多,就想到了被丹喂养的那些羔羊。他去养殖公司也是一天早晨,两个门卫见到少年泰后像往常一样把扫帚扔给了他。少年泰扫到羊圈旁就很激动了,掏出兜里的玉米种一粒粒地扔进去,羔羊们争相吞食。他见到丹的时候,很多羊早享受完了一顿美妙的大餐,不过仍有几只孱弱的冲着他和丹咩咩地叫嚷,很委屈的样子。少年泰直到离开丹、离开养殖公司还有些遗憾。
羊死了,唐古镇上的人恐慌得不行,也有好多说法流传,可少年泰直到离开唐古镇也没想到羊的死与他藏在杂草里的玉米种有关。镇外的田野里静了,养羊的人把羊圈在家里,天天像孝敬祖宗一样看护着,甚至连他们从地里弄来的嫩草都被埋了起来……还有丹,少年泰去过她住的那座小院,铁门被锁得死死的,那只他和丹一起喂养过的羊呢?
天色愈加沉重了,犹如一口黑锅将坐在房檐下的少年泰扣得死死的。急促的喘息声抵不过浓重的夜色,光才是消解黑暗的唯一法宝。少年泰起身离开这座破烂的宅院,顺着一条蜿蜒的小胡同走了出来。
镇街上很亮也很热闹,大大小小的酒馆里飘出来的还是香得诱人的羊肉味,门前停着大大小小的车辆。
一辆灰白色的大货车空荡荡的,停在少年泰常去的那家羊肉馆门前。少年泰站在车门前,借着从酒店里射出来的灯光,眯着眼看了好久才断定,印在车门上的字堆里开头的那个字念西,西好呀!
西好吗?
少年泰一时有些茫然,可他最终悄悄爬上了拉废纸板的大货车,用帆布把自己遮掩起来,躺着闭上了眼。他还是想不透往西走究竟好不好,萦绕在他耳边的是驱散不尽的咩咩声……很顽固!
C7
还是那间房子。
我和丹被人带进来后,屋门就关闭了,紧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那些人似乎是按照某个预谋的轨迹而为的,整个事件过程极有条理。与我一起呆立在黑暗中的丹很担忧地问我,是不是绑架?我反问丹,为什么?
借着夜光我看到丹无奈又焦虑的样子,一声轻轻的叹息后丹才说,说起来奇怪也不奇怪,唐古镇人总是远远地躲避着我,可他们的目光意味复杂,就像老板的弟弟对待我一样……
这就对了……我面对丹说,却更像是自语。
闷热和干燥的气流穿不透厚重的黑暗,一股凉风借着门缝钻进来,落到我和丹身上的裸露处,反倒如虫子一样搅扰得我们心绪愈加不宁。我凭着不多的一点记忆,摸索着从墙上找到拉灯绳,轻而易举地给这间房子注入了光亮。还是那盏覆满灰尘的灯泡,光不是很饱满,但毕竟不再十分煎熬。
丹依旧无奈和疑虑重重,我的目光里则掺杂了许多惊疑的成分——我和肥猪、瘦鸡喝啤酒、吃羊肉包子的餐桌还在,却铺上了一块塑料印花台布;曾坐过的椅子还是摇摇晃晃的,但多少有了一点规矩;床是新添的,几块木板搭在两条长条板凳上;床上铺着白底蓝方格床单,被褥叠得很齐整,一个枕头放在叠好的被褥上,枕套上绣着兰花草;临着窗户的地方放着煤气灶,灶眼上有一个中型铝锅;煤气灶旁边放着立起来的木箱子,上边放着案板,案板上有菜刀、盘子和碗筷什么的,还有油盐酱醋和一捆挂面……一个不讲究却能将就的家居环境,预谋者其意何在呢?
在离这座西部小城不远的镇子上,我做出继续西行的决定后,丹没赞成也没反对,却与我不约而同地离开了。到了火车站,天色已经很晚,我和丹像第一次相遇一样,坐在售票厅的长椅子上。中间隔着的还是一个装着几个苹果和两袋康师傅方便面的塑料袋,不同的是我和她一样脚下都放着旅行箱。至于我的登山包就不重要了,关键是我可以继续没有目的地的旅行,丹呢?
丹一时难以做决定也在情理之中,但我们被几个很彪悍的男人胁迫着离开售票厅来到站前广场就有悖常理了。我一直没有说话,那天傍晚我和丹淋着雨走在公路上,身后始终没离开过监视的眼睛……我和丹被人请到一辆黑色大奔里,广场上的明亮灯光令丹的眼神和面容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我面前,可她一直在用目光告诉我,是灾是祸都是躲不过的……为什么呢?
说点什么吧?丹似乎有意缓解有些压抑的气氛,坐在木板床上很在意地说。
说什么呢?我点了根烟,佯装不解的样子。
羊皮……我觉得你和老板的弟弟有好多相似之处,不过,看得出你比他冷静或者说冷。
是吗?啊……我的停顿又是袭击身体的疼痛所致,来不及找水,摸出药瓶强吞下几片止痛片,接着说,至于那张羊皮,很简单。我还没离开唐古镇的时候,先是爹死了,留下一张除了羊头和羊尾基本保持完好的羊皮,一只绵羊皮。爹剥羊皮的时候很谨慎,犹如雕刻师精心完成一件艺术品,可剥下来的羊皮只能当褥子铺。妈收起来后一直压在柜子里,直到我决定离开唐古镇妈才拿出来。那时候,哮喘病在我妈的身体里已经很严重了,终究没把我送出唐古镇她就被癌夺去了生命。我住在北方那座城市的时候,到了冬天就把那张羊皮铺在床上。羊毛一点点被蹭掉了,最后成了一张光滑的羊皮。我特意买来一把刻刀,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刻得满满的,却只有我能看清和读懂,不是希腊语也不是希伯来语,被我称为羊皮书也没有那么多渊源和传奇。我只想将来有一天离开这个世界后,有人将那张刻满汉字的羊皮铺在我身下。被我刻在羊皮上的文字永远是有温度的,只有我才能感受的温度。
丹歪倒在木床上一直静静地听着,我觉得应该为丹做一点吃的,可房子里没水。我拉开屋门走出去,院子里很杂乱,墙边堆着好多脏兮兮的破烂,破烂堆旁放着一辆锈迹斑斑的脚蹬三轮车,却没水管。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院子里的情景不是这样。这座小院应该处于城市的边缘地带,属于郊区之类的地方,周围的房舍新旧高低参差不齐。
我的脚步声惊动了可能一直守在外边的人,他们把我们带进来后,要求我和丹必须把手机交出来。看上去他们很彪悍,说话却很客气,不像心怀凶恶的意图,可这样做毕竟有悖常理……我再回到屋里,丹坐了起来,大睁着眼睛看着被污染得乌七八糟的天花板出神,我也不想说什么了。丹曾不少次表达了拖累我的歉意,我觉得没有必要,肥猪和瘦鸡毕竟来自被我抛弃了好多年的唐古镇。还有老板的弟弟,也就是那个被丹描述得很文静却很另类的男人。可我们见了面才可能激活彼此的记忆,毕竟他和丹一样与我是存有代沟的,何况在唐古镇能记得我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
早晨的阳光照射进来的时候,院子里又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丹先一步离开了房子,我紧随其后。走进院子的一群人中有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女人,手里提着一个很沉重的皮箱,还有一个拿相机的男人,留着长发,穿着导演背心,跟在他后边的男人们则像跑龙套的……我和丹重新陷入困惑的境地。昨天晚上,剥夺我们通讯自由的男人走到丹面前,让她积极配合。那个拎皮箱的女人是化妆师,照相的男人在院子里转着,好像是在寻找最佳拍摄地点……
丹被那个拎皮箱的女人带进屋,之后又被人带了出来。丹的长发被梳成了一根绾起来的辫子,衣服也换了,化了妆的脸上有一道非常明显的刀疤,紫红的刀疤从右眼角斜穿过鼻梁直达左脸颊……接下来,拿着长焦距相机的男人从不同角度开始拍摄——
丹蹲在破烂堆前分拣垃圾……
丹骑在脚蹬三轮车上,三轮车上被人装满了瓶瓶罐罐和纸板、旧报纸……
丹蹲在煤气灶前……
丹歪倒在那张铺着白底蓝方格床单的木床上……
所有忙碌着的人似乎只是为了丹脸上那道刀疤……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却必须离开。与丹再次走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我和丹什么都没说,是不是丹比我清醒?
C8
我和丹的情绪不该与天气有关,可我和丹再次走进火车站售票大厅,天气又阴了,但没雨。与丹坐在长椅上,我征求了丹的意见,是不是与我结伴西行?丹咧开嘴冲我很温柔地笑了笑,笑容在丹的脸颊上消失得很慢。那一刻,我几乎费尽心思也没能找到一些更贴切的词汇,却相信丹和我一样,我们所需要的肯定在去西部的路上。
丹拿出一张银行卡,一再表示卡上的数额肯定不能补偿她对我的所欠,却可以在西行的路上有所保障,而她可以当保洁员、钟点工什么的,甚至可以真的蹬着三轮车拾荒。提到拾荒,我和丹一起笑了,但我没要丹的卡。这时瘦鸡和肥猪突然出现了。
瘦鸡跟在肥猪后边,手里拎着一个手提袋,一身便衣,看不出他是警察。他就是穿上警服也未必被人当成Police,尤其是那张瘦脸上的皱纹,看上去至少在监狱里吃了十四年窝头。肥猪则不同了,却也不像警察。他拿着手机像刚和谁通完话,看见我和丹,讪笑着走了过来。丹起身不由自主地躲在了我身后,我和肥猪四目相对,撞击出令彼此都不舒服的火花。
肥猪嘿嘿地笑着说,说起来咱是老乡,丹呢,和我也有缘分。我和瘦鸡不过是在派出所里混饭吃,上司、老板我们都得罪不起。
肥猪很在意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瞪着瘦鸡不说话。瘦鸡“啊啊”两声打开皮包,从里边拿出一摞照片递给我,彩色的,我看到丹脸上那道很明显的刀疤。
唉——肥猪从我手里接过照片,很真诚地说,我知道这办法不高明,甚至很笨,可我真的没辙。待我把这些照片拿回唐古镇,所有男人肯定吃饭会吐、睡觉都做噩梦。
肥猪的手机响了。
接完手机,肥猪不住地摇着头嘿嘿地笑,指着丹说,太戏剧了吧?老板怕弟弟疯了才掏钱让我们找你,还下令把活动在各地的业务员都变成间谍……说起来也逗,我俩费劲把你找到了,老板又下令死活不让你回唐古镇。他又吃又嫖,还养着一群妻妾,就是不让他弟弟喜欢你,才让我们花大价钱雇那些人拉着你折腾,又化妆又照相……这下好了,老板的弟弟魂归那世去了。刚才所长打我的手机,让我们立即收工,可这回所长的麻烦更大。老板的弟弟突然疯疯癫癫地披着一张羊皮闯进一家家大小酒馆、饭店,又跑进大酒店,吓得KTV里的小姐们四处逃散,惊动了酒店保安,也惊动了我们所长。所长亲自带人出警,可老板的弟弟化了妆,黑天黑地地把他追到公路上,遇到一辆也疯了的大货车,咔嚓一声,一个新的故事又开始了。
肥猪和瘦鸡去买票了,我则在另一行长队里排队买票。他们走北线,我和丹走西线,算不上南辕北辙,可我们会越离越远,不只是肥猪和瘦鸡,还有被我遗弃了好多年的唐古镇。
买了票,我回到丹面前,丹身边站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少年。丹喊他泰,泰喊她丹,两个人喊完了才冲着我笑。我想丹一定会讲她和少年泰的故事,可我必须忍着又一次袭击我的疼痛问少年泰去哪儿。少年泰扬起一条细弱的胳膊,冲着丹咩咩地叫着,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指向了西边。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