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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来历

2014-06-28曹军庆

清明 2014年1期
关键词:小齐

曹军庆

我们的来历

曹军庆

林一含四处揽活。做负面报道比做正面报道更容易,更来菜,更有意思,也更过瘾。作为地级小报记者,整天跟在地区或县市领导屁股后头,写一些豆腐块文章,的确令人沮丧,简直让人烦透了。林一含这种熟手,对此很是不屑。

负面报道则不同,深入到县市里面去,到某一个单位挖问题。然后登到报纸上,这叫曝光。天!谁不害怕?现在要挖问题,那可是一挖一个准。教育系统,学校乱收费;医疗系统,医患纠纷层出不穷;食品安全、物价,以及执法部门胡作非为,都可以写,只要你一写,就会乱成一锅粥,上下都乱。林一含深有体会,他热衷于此。因为只要乱,他就能得着好处。这需要拿捏好火候。写负面报道,让记者好处最大化,全在于你如何操作。文章要写出来,写得尖锐,声言明天或后天刊登。这时候要和当事人见面,也就是要让对方领导看看,让他认可,确认报道没有失实。这一看不打紧,对方一定会组织人马前来“扑火”,阻止见报。没有人愿意被曝光,领导和领导的领导都不会允许。只要不见报,花再大的血本也行。请吃饭,说好话,塞红包。林一含板着面孔,半推半就收下好处,再把稿子撤下。有时候把关系找到总编社长那儿,再由他们发话来压林一含。

做一次负面报道,就要起一场风波。林一含每年都要做上好几次,但大都胎死腹中,极少见报。偶尔有一两次,对方“扑火”不及时,文章被登出来。林一含因此而得着些名声,他被认为是这家报社有血性和正义感的记者。

但是确切地说,林一含把这种事当作生意在做。血性和正义感,仅仅是外衣而已,是做生意时的叫卖声。他需要钱,所以他制造机会收取红包。医生做手术收红包;领导提拔下属收红包;做记者的,当然也可以通过曝光来收红包。林一含的老婆刘红娟,以前是棉纺厂的“纺纱能手”,多年前下岗。她患有慢性肾病,每个月吃药要花一千多块钱。女儿林娇在读初中,成绩特别好,永远是班上第一名。但性格内向,沉默寡言。即使和父母亲在一起,也不苟言笑。好端端地吃着饭,筷子扒拉饭粒,突然间林娇便会淌下泪来。刘红娟忧虑地看着女儿,心疼得胃部也跟着痉挛。

刘红娟歉疚地跟林一含说:“都怪我连累了林娇,她的性格跟我有关系。我是个废人,从小让她受压抑。”

“不是你的错。”林一含安慰她,“她的压力是学习,她总想着得第一,以后会好些。”

“你老这么说。”刘红娟的声音里满含感激,“我也连累了你,要不是我,你也不会给人曝光。”

“我没觉着丢脸。”林一含说。

刘红娟难为情地扯着衣角。

“我真没觉着丢脸。要是给我更大的平台,我还会做更大的事。”

这不假,林一含就曾放出过豪言:“如果我是《焦点访谈》的记者,肯定能做得风生水起。”

为此,林一含广交朋友。在各县市区和不同行业里,他都有眼线。既要揽活,自会有人给他提供线索。

这天,吴公县税务局的小齐来找林一含。小齐做办公室主任,平时主要写材料、搞宣传,因此和报社联系得多。两人关系铁,小齐也算是林一含的线人,在曝光的事情上合作过。去年,小齐告诉林一含,吴公县交警大队用罚没款修建别墅群。林一含得知消息后,如获至宝,他赶到吴公采访。从罚没款有无违规违法行为,到占地是否合法,以及建筑有无超标,林一含事无巨细,访谈周密严谨。

这一次采访,还没有形成文稿就结束了。吴公县上上下下方方面面大动干戈,在林一含下榻的酒店里,形形色色熟悉和不熟悉的人纷纷前来。他们和林记者套近乎,说明情况,好言规劝。

林一含最终放弃曝光。吴公交警大队的别墅群也终于在今年秋天落成,坐落在吴公县的黄金地段:河畔。

那些说情的人,把红包塞在酒店的枕头下面,或是直接放进林一含的采访包里。对职业生涯来说,林一含被劝止了,很失败;但就个人收入而言,林一含又很满意。因了这件事,林一含暗地里对小齐心存感激,毕竟这事还是小齐给他报的料。小齐对事敏感,在吴公人脉又熟。他报料,然后便隐在幕后,还要林一含为他保密。这事,可真是两全其美。

小齐来了,林一含请他在名流茶楼吃饭。卡座,煲仔饭。主要是说话,吃饭倒在其次。

他们要了单间,小房子,适合情侣私会那种。林一含还开着玩笑,说:“别把我们当同志哦。”

小齐脸色难看,猛喝茶。“这事你得曝。”他说,“你要不曝,也太没良知啦。”

“什么事?”林一含笑眯眯的。一听人报线索,林一含就会笑眯眯。跟开饭馆的见着路过的司机一样,或者跟妓女见着嫖客一样。这些比喻,小齐也就在心里想想。

“待我细细说给你听。”小齐又喝了一通茶。

原来,吴公县税务局空降来了一位副局长。税务局属直属部门,常有领导空降,本不奇怪。问题是老刘退居二线后,副局长的位置就空着,空缺了八个月之久,小齐一直眼巴巴盯着。要说局里左排右排,轮也该轮着小齐。局长那里,小齐该活动的活动了,该表达的也表达了。按理说也就是顺理成章,履行个手续而已。有些性急的同事,干脆改口称小齐为齐局长了。但是偏偏空降了位副局长,小齐梦想破灭倒在其次,关键是面子上下不了台,感觉被涮了一遭。

小齐人瘦了一圈,称病请假,歇了十几天。遇到这事,局里上下也都同情他。没法子,小齐有苦吐不出。人事方面,一向由上面定。下面有意见,白有。

新来的副局长肖玲玲,女性,二十七岁,漂亮得让人眩目。分管机关、后勤和宣传这块。她分管的事刚好对应小齐,接触自然就多。时间一久,小齐对新上司由最初的敌意,更多地转为怀疑。虽不是她的本意,毕竟肖玲玲抢走了小齐的职位,小齐恨她。在工作中,又发现她有很多盲点。不是不熟悉,也不是不懂,根本就是盲点。业务方面,她连简单的税务报表都看不明白。机关里材料多,她从不提修改意见,小齐甚至怀疑她好多字都不认识。要开会,先要布置会场,给领导摆放座次牌,肖玲玲也是一头雾水。小齐故意摆错领导位置,那些错误非常明显,肖玲玲也看不出来。她点着头说:“行,就这么摆。”

等肖玲玲走开,小齐赶紧又把摆错的位置调过来。

试过多次,小齐对肖玲玲的疑心越来越重。工作上的事她外行,但在衣着打扮上,她却很有一套。她穿着名贵的衣服,把自己弄得珠光宝气。她热衷于奢侈品和品牌服饰。酒席上也厉害,酒量大,端着酒杯左推右挡,迷倒一片。喝完酒,再去唱歌,歌声也好。唯独工作不行。小齐不明白,他的疑心在于,你可以差一点,但不能一无所知。

对肖玲玲的履历,小齐几乎能背下来。这些履历,清楚无误地写在她的档案里。小齐不一定能流利地背出自己的履历,却能背出肖玲玲的。

肖玲玲二十一岁毕业于省税务学校,大专文凭。

至二十三岁,在沙河镇税务所工作,税务员。沙河镇不属本地区,在另一个地区,是沙市的一个郊区。

二十三岁至二十六岁,任职于沙市税务局。

二十六岁调入本地区税务局,任科员,入党。二十六岁半,任副科长。

二十七岁,下派至吴公县任副局长。

从这份履历对照肖玲玲,疑点实在太多。一个读过税务学校的人,怎么会是门外汉呢?

小齐不是唯一有疑虑的人,机关暗地里流传着一些风言风语。都是明白人,却故意把话说得语焉不详。小齐偏对此较真,他分别给沙河镇税务所和沙市税务局打了电话。结果证实,那些地方都不曾有过肖玲玲。从来没有一个名叫肖玲玲的人在那里工作过,当然也就没有一个名叫肖玲玲的人从那里调离。

也太离谱了吧。

小齐喝多了茶水,他要上洗手间。林一含等着他,他的胃口早被小齐吊起来了。太有意思啦,他预感到这水里会有大鱼。

“你到底在怀疑她什么呢?”林一含问道,“你也调查过了,那么你的结论是什么?”

小齐回到单间,拿纸巾擦手,他手上的水滴到茶几上。

“这还不清楚吗?”小齐摊开手,“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肖玲玲,她是另一个人。或许她是刘玲玲,李玲玲,但她不是肖玲玲。当然你也可以说她就是肖玲玲,那么,那些经历那些身份也不是她。总之,吴公县税务局副局长不是一个真实的人。她只是谁的影子,影子而已。”

林一含鼻孔扩张,亢奋不已。

“你没说清楚。根据你所提供的线索,肖玲玲其实是一个凭空被制造出来的人,或者说她是一个被伪造的人。对,伪造的人。因为是伪造,叫什么名字不重要。”

“要伪造一个人,只需伪造她的档案。”

“档案?”

“谁都有档案。肖玲玲的档案,明显都是假的。”

“现在要办假证件,的确很容易。文凭、身份证、证明文件,都能办到。”林一含皱着眉头,“可是,总会有人把关、认证啊。她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件物品。只要一处露出破绽,就会前功尽弃。谁在给她开绿灯?她背后的人是谁呢?”

“这就是你的事了,”小齐说,“作为报社里的名记,接下来要看你暗访的本领。”

林一含手掌心里发热,沁出一层汗水。

“我想接下这个活。”

“揭露吧,”小齐鼓动着,“揭露一桩丑闻。”

林一含是好记者,有异常敏锐的嗅觉。他认为自己的嗅觉长满触须,像是私人侦探,或者更像一名神经科医生,能将纷乱的毫无逻辑的“碎片”联结到一起。但是联想不能作为证据,它只不过为采访指出路径。要想曝光,做负面报道,你的材料必须货真价实。正面报道可以注水,曝光不行。只要你有一点不真实,通篇皆假。

他打电话,上网在百度里搜索,做足了案头工作。然后,林一含以痔疮发作为由请了病假,专程跑了一趟沙市。

到了沙河镇,林一含在面馆吃了一碗面。他不舍得去餐馆吃正餐,面条里多要了一只鸡蛋。有几滴面汤沾在袖口上,看上去油渍麻花的,很是不雅。出了面馆,林一含还在为袖口上的面汤烦恼,却见地上跪着一个十四五岁的清秀男孩子。男孩背着双肩包,沉默寡言。面前端正地写着一行粉笔字:“求五块钱吃一碗面。”

林一含丢了十块钱。他想到女儿,年龄差不多,应该是学生。如果林娇也当街跪着,他会怎么想?单是这么一假定,林一含就觉着心碎。男孩捡了钱,顺手掖在口袋里。不看人,不道谢,也不起身走开。

“你不是要吃面吗?”林一含说,“进去吃啊。”

男孩翻了翻白眼。

“钱有了,进去吃面啊。”

听到响动,面馆老板从里面走出来。

“怎么又是你啊?”

老板肥胖,肚皮颤着。他嫌恶地往粉笔字上吐痰,拿脚去踩,去擦。“要脸不要脸?”

男孩动作敏捷,转眼便已不见踪影。

老板转过身来,对林一含说:“小混子,骗人的。没法子啊,过几天就到我门口来一趟,赖着。我见一回赶一回,讨嫌。老实说,我可不想让我的客人受骗。”

“钱倒是小事。”林一含讪讪的。

“那是,”老板说,“就是受骗的感觉让人恶心。”

看来这老板是个饶舌的人,林一含索性和他聊聊。

他说:“你和镇上税务所的人熟吗?”

“这个嘛,当然熟。我们月月都要和税务所的人打交道,哪能不熟?再说这镇子小,所里的人也少,自然没有不熟的理。”

“一看你,”林一含恭维他,“就是个吃得开的人。”

“多谢多谢。”老板抱着拳一阵乱摇,“在社会上吃得开吃不开很要紧啊,吃得开的人吃香的喝辣的;吃不开的人呢,喝西北风都会闪着舌头。别看我们沙河镇小,可是有钱人多。又靠近沙市,郊区嘛,住这的人身份复杂。乌龟王八鳖,么东西都有。弄得好,你有口饭吃。弄不好,哪天你掉颗眼珠子,瘸一条胳膊,都不知是咋回事。”

老板说话夸张,但是听了这番话,林一含还是喉咙里倒抽冷气。环目四顾,觉得街上行人的表情也跟着怪异起来。

“哪地方都一样,”林一含说,“都复杂。”

老板也同意,算是达成了共识:“对,都复杂,没有不复杂的地方。”

再看街上的人,又不觉得怪异了,都是些平常人。

“我就想问问,”林一含说,“税务所有一个名叫肖玲玲的人吗?”

“肖玲玲?”

“肖玲玲。”

“没有。”老板十分肯定地说。

“你再想想,五年前,或者六年前。女孩子,短期工作过,人长得漂亮,叫肖玲玲。想想看,别急,有过吗?”

老板翻着眼珠子想,想了有两分来钟。“没有,绝对没有。我这面馆开了有十多年,税务所的人我个个熟,从来就没有过肖玲玲,没有!”

“哦,那算了。”

林一含甩着手往前走,他是个陌生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做个陌生人好啊,没人注意他。

正走着,老板又追上来了。

“你找人?”

“是,又不是。”林一含故意含糊其词。

“那你是警察,还是道上的朋友?”老板又问。

林一含没回答,径自走了。那老板傻呆在原地,目送他远去。今天遇到的蹊跷事,也不知他会怎么在熟人面前吹嘘。

税务所在一个安静的院落里,还不到上班时间。大多数人在午休,林一含以为找不着人。却有人,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头发花白,中午像是喝了些酒,脸微红。男人在电脑上看色情图片,林一含眼尖,他一进来就瞅着了裸体女人。男人也看见了林一含,赶紧掩饰。看来男人精于此道,他动作熟练,电脑桌面上一眨眼便被换上了游戏,男人开始“斗地主”。

“还没上班,”男人说,“你有事两点半再来。”

林一含说:“我不为税收方面的事,我有别的事。”

尽管男人刚才还在看色情图片,可林一含觉得他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男人刻板、细致,看上去一丝不苟。

男人从电脑上抬起头来,说:“你不是本镇人。”

“对,不是。”

林一含掏出记者证,他不能像糊弄面馆老板一样糊弄这男人。男人很认真地看了记者证,好像要确认它是不是真的。

“哦,是记者。”男人说,“你要采访的话,得等所长来。”

“我不采访所长,”林一含说,“就问问你。”

“问我吗?”

“问你。”

男人好奇,又有些小心翼翼。

“那你问。”

林一含便把肖玲玲的事又问了一遍。

“这事啊,”男人一下子放松下来,“好多人打电话来问过,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可我们这儿确实没这个人,没有。你也算问对人了,我是所里的老会计。历年来,所里的人都在我这领工资。有谁没谁,最稳妥的办法不就是查工资单吗?”

说着,男人打开柜子,拿出一大摞几年前的工资单。他用指甲划着上面的姓名,“你看看,有肖玲玲的名字吗?没有。”

“再看,也没有。”

连着几年的花名册,男人都给林一含看过。

“那么,”林一含从包里拿出肖玲玲的照片,递给男人,“你见过这个人吗?或许她在这叫另外的名字呢。”

男人看着照片,有片刻走神。

“这女人生得妖媚。”男人说,“没见过,从来没这个人。”

林一含收起照片,礼貌地跟男人告辞。

看来,肖玲玲在沙河镇的工作经历纯属子虚乌有,是有意杜撰。林一含心中有数,但他还是决定去一趟沙市。既来之,沙河距沙市又不远,何不也去走一走?

对沙市的调查,几乎是沙河镇的翻版。沙市税务局也一样,从来就没有肖玲玲这个人。她没在这些地方待过,无影无痕。林一含找到了答案,她的上述经历全是假的。但同时,又有了新的黑洞。肖玲玲是谁?她之前做过什么?林一含对此茫然无知。

晚上,林一含住在乾坤商务酒店。他睡不着,苦苦推测肖玲玲的过去。房间外面的走廊上,铺着地毯,人走在上面像猫一样无声。谁在外面走动,并停在门口,林一含毫无知觉。可是,有一张卡片从门底下的缝隙里塞进来了。林一含这才知道方才有人来过,他打开门,走廊上却空无一人。真快啊,那人去了哪里?

林一含捡起卡片,像名片一般大小,封塑。上面有一行花体字:伴你度良宵。还有女人的半裸照片,然后是电话号码。林一含想,以前直接往房间打电话,现在送卡片,更隐蔽啊。他把卡片对折着,又对折,一抬手扔进垃圾筐。

她以前是干什么的呢?她工作过吗?按小齐的说法,肖玲玲毫无工作经验。

十一点多钟,林一含打算睡了。他要上洗手间,到了门口,林一含确信他没有听见任何响动。但是他忽然想,莫非又有人在塞卡片?这么想没道理啊,真的没声音,地毯的吸音效果良好。可林一含偏这么想了,并且他拉开了房门。

果然,有一个女人正蹲在门边。她赤着双脚,一只手拎着鞋,另一只手拿着一叠卡片。

“又送卡片,”林一含说,“刚才收到一张了。”

女人立起身来,是个中年妇人,来自乡下,和照片上的半裸女人完全不搭边。

“哦,可能是三姐送的。她来过了,又不跟我说一声。”女人说着家乡话,既像是在回答林一含,又像是自己在嘀咕。

从口音上,林一含听不出她是哪里人。

“打扰你了。”女人又说。

“没事。”林一含说,“你做这个?”

“我不做这个,”女人鄙夷地说,“我打工。”

“打工?送卡片也是打工?”

女人奇怪地看着林一含:“就是打工啊。”

“那你报酬怎么算?”

“我提成。”

“有底薪吗?”林一含有职业病,遇事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没底薪,送出一张卡片一角钱。”

“一角钱?那也太低了。”

“不低。”

“可不可以这样?”林一含压低声音说,“把送不出去的卡片全扔进臭水沟里,反正又没人知道,按数领钱就是。”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女人突然红了脸,像是受了侮辱,“这种事我也做得出来?”

“再说了,真要做出这等事,我有几条命也活不成。”

“你刚才说提成,还有提成?”

“有。”

“怎么提呢?”

“由我送出去的卡片,每做成一笔业务,我就有一次提成。”

“提多少?”

女人不再回答,她有些警惕。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你要不要啊?”

林一含指着照片上的半裸女人问:“她是谁?”

女人的脸又活泛起来:“她是我们的头牌。”

“能见着她吗?”林一含没说要。

“要她需要预约。”女人神秘地说。

“预约就不必了。”林一含说。他掏出肖玲玲的照片,递给女人,“你帮我看看,能找一个像她的女人也行。”

女人盯着照片看了半天,手哆嗦着,脸孔也随之扭动痉挛。“这照片从哪来的?”

“不是我给的,不是!”

说话间,照片从女人手上飘落。

女人像是见着了鬼魂,拔腿奔逃。她在酒店的走廊上跑得又快又没有声音。跑到走廊尽头,女人又折返回来。

女人对着呆在门口的林一含说:“我可什么也没说。”她在嘴角上竖起一根指头,就这一会工夫,女人已跑得披头散发,“没说!”

说完,女人又跑。她跑得飞快,像是在逃命。

林一含头皮发麻,灵感照耀着他。女人为何如此失态?难道肖玲玲做过风尘女子?顺着思路往下想,如果真做过,那她的背景一定不简单。因为哪怕只是一张照片,女人也观之色变。这可是有价值的线索,可还不能算是新闻,关键在于没有事实。

正想着,林一含还理不出头绪。睡意渐至,这时候手机却响了。

林一含害怕半夜里听到电话铃声,每每听到,都会心惊肉跳。他现在很少出差,到了县市区,几乎不在下面过夜。原因是长期的慢性病折磨,改变了刘红娟的性格。她以前在红光棉纺厂工作,性格活泼、开朗,照片上的她总咧着嘴笑。作为“纺纱能手”,她还经常受表彰,胸佩红花。那些照片,曾经都挂在墙上。可是,疾病改变了刘红娟的性格。她自卑,并逐渐抑郁。当林一含发现时,抑郁已变成刘红娟的常态。墙上的照片全被她翻过面,她也不取下,就是翻过面,把相框的底板露出来。她不大和人说话,还失眠,整夜整夜失眠。林一含哄着她,把她搂在怀里像哄婴儿一样拍着她。刘红娟瘦弱,她在林一含的怀里发抖,瑟缩。林一含忍着困乏,夜里陪她聊天。刘红娟和别人没话说,和林一含却有说不尽的话。半夜里,寂静容纳了她,容纳了他们俩。这两年,她在枕边说过的话,比她十几年来所说的话加起来还多。林一含常常会睡着,醒来了她还在说。

刘红娟把自己称作“话痨”,却只对林一含和林娇有话说。对别人,即使是为她治病的医生,她也自闭。

电话真是刘红娟打的。这个时间段她都会失眠,林一含以为她又想要说话。

“又睡不着啊?”他说,“没关系,我陪你聊天。”

但刘红娟并非因失眠而焦虑,也不想聊天,而是林娇病了。林娇下午就病了,急性食物中毒。腹泻,呕吐,肠胃剧痛。刘红娟送女儿到医院洗胃,输液。一直忙活到现在,林娇才脱离危险。

这会儿,林娇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吊瓶像时钟一样嘀嗒嘀嗒着,往她的血管里滴液。刘红娟这才想起给林一含打电话。她躲在医院厕所里打。

刘红娟哭着说:“我们的女儿差点死了。”

她告诉林一含,林娇在外面吃午饭,也不知吃了什么,到了学校就病倒了。老师打电话让她去,原来是食物中毒。

林一含也无声地哭了,他责怪刘红娟怎么不早点打电话来?

他说:“我明天一早就赶回来,一早。”

刘红娟回到病房,林娇正睁着眼睛。

她看到妈妈眼睛红着,便说:“你一定是给爸打电话了。”

“是给他打了,这事得让他知道。”

“准是躲在厕所里打的。”

“不想吵着你嘛。”

“你不止一次躲在厕所里给爸打电话,”林娇说,“我了解你。”

“妈是有些自闭,”刘红娟羞愧地说,“这我知道,可我尽量不影响你。”

“你没影响我,”林娇说,“我马上就读高中了,我懂,你以前不是这样子。”

“是啊,妈以前也很阳光,是生活改变了我。”

林娇神情调皮:“你知道我中午吃了什么?”

“不知道,什么?”

“几天前的馊饭馊菜,我自己备下的,收着。等着上面长出了白毛,间杂着黑毛。明知道坏了馊了,我偏在中午吃了。”

林娇红着脸,淘气地嘟着嘴。

“为什么?”刘红娟急得跺脚。

“不为什么,”林娇说,“我有时候心里乱得很,就想突然间好生病上一场。病它个死去活来,然后再治好,什么事也没有。能病上一场,输液,抢救,有亲人陪伴多好啊。”

“缓解压力吗?”

“别跟我说压力,”林娇皱起眉头,“你们大人就爱这么说,谁没压力?我不过就是心里乱想。”

“你还乱想些什么?”刘红娟胆怯地问着。

“乱想的多着呢,”林娇说,“想过离家出走,不止一次想过。一个人坐火车,随便在一个地方下了。满世界跑,快到绝境时,竟被一个叔叔救了。这叔叔英俊潇洒,又有钱,却死心塌地爱上了我。”

林娇咯咯笑着,直笑到咳嗽起来。

“丫头片子,乱说话。”

听着像是在责骂林娇,其实刘红娟心里高兴。毕竟女儿在和她交心,掏心窝子说话。这种时候并不多,林娇的年龄正是阴晴不定的时候。

“好了,那我不乱说话,听我妈说。”

“你一定是累着了,歇着吧。”

“想听你说话。”

“那我说什么呢?”刘红娟寻思着,“就说点子陈年旧事吧,你可别听着烦。”

红光棉纺厂也红火过。在它红火的那些年里,红光厂的棉纺女工,是城里的一道风景。她们成群结队地走在大街小巷,青春飞扬,充满活力。很多男人都渴望在红光厂里找女朋友。刘红娟读了纺织技校,就进了红光。红光是国营企业,能进来,一生便有了着落。刘红娟的父母在乡下,她领到第一个月工资时,把钱送回家,一家人为此哭了一场。林一含父母也在乡下,他念了大学,分在报社。两人经人介绍,谈上恋爱。他们被人羡慕,容貌气质引人注目。那是一段甜蜜时光。他们相信,从此他们将与乡村、与父辈过上不同的日子。

刘红娟意气风发,她在工作上有使不完的劲。连年是劳模,纺纱能手。厂里的异性,明里暗里都有人恋着她。她记得最清楚的一个人叫孙五斤,一听这名字就土得掉渣。五斤是他本名,不是绰号。他个矮,人长得丑,脑袋上头发稀少,俗称“瘌痢头”。五斤是个临时工,不在编,厂里从乡下请来做粗活重活。偏是这么个人,给刘红娟写情书,一封接一封写。字迹差,病句也多。刘红娟好笑,把他每一封情书都交与林一含。两人在一起,一边念那些错字连篇的情话,一边捧腹大笑。五斤不了解内情,坚持写。在车间,在饭堂,或是在厂区路上,只要见着刘红娟,五斤便直勾勾瞅着她。他眼睛一眨也不眨,直盯得眼圈泛红。那时候厂里都知道这个人,都知道他疯狂地恋着刘红娟。

不久,孙五斤在厂里出事了。他因为偷盗白坯布,被保卫科追赶,不小心翻院墙时摔瘸了腿。没人瞧得起他,他是厂里的臭狗屎。本来要开除他,念他残疾,可怜,又继续留在厂里。瘌痢,瘸子,小偷,多了这些身份,五斤也就更臭。

刘红娟和林一含结婚后,孙五斤也就死心了。次年,他娶了厂里的精神病女工王福英。王福英人长得壮实,先后多次感情被骗。她受不了,在浴池里上吊自杀。被人救下来后,便成了精神病。

王福英吃福利,病休,孙五斤娶了她。

红光棉纺厂垮了之后,正式工都下岗了,更不要说临时工。孙五斤生活无着,有一段时间,他带着王福英在外面乞讨。他用铁链子锁着王福英,再把铁链子拴在自行车后座上。孙五斤骑着自行车,沿街乞讨。王福英的头发像麻绳一样乱扭着,她偶尔会龇着牙笑。若是孙五斤骑行得快了,就会把王福英拽倒。孙五斤停下,等她爬起来。当然,也被拖行过。更多情况下,王福英都在踉跄,慢跑。

都说孙五斤不要脸,要吃不要脸。他乞讨时,逢人便说,他是工伤,在红光棉纺厂上班那阵,重物砸伤了他的腿。他老婆在厂里被人逼疯了,因此他必须时时拴着她。要不拴着,她乱跑,说不定还会行凶。

刘红娟想不通,这么个无耻的人,后来居然发迹了。孙五斤发迹后,改名叫孙克凡。再听这名字,怎么着也是成功人士。他做老总,成了政协委员。并且,他买下了红光棉纺厂。以前的工厂,被他用于房地产开发,建造红光高档住宅小区。

孙克凡在脑袋上种植了头发。不是假发套,就是种植。

他不再是瘌痢头,不再是孙五斤。

相比孙克凡,刘红娟却每况愈下。她下岗后,也找过几份工作,都不如意。更让她自责并无法原谅自己的是,她得上了慢性肾病。她时刻觉得连累了丈夫,也连累了女儿。但是林一含不嫌弃她,相反对她关爱有加。不过呢,刘红娟也明白林一含心里的苦楚。他在挣扎!他在为这个家而挣扎。摊上自己,他不挣扎又能怎么样呢?刘红绢每个月从劳保拿到的一千多块钱,只够她吃药。全家的开销,都得靠林一含的工资。他一个普通记者,又没外水,不想办法哪行?

刘红娟慢声细语地讲着这些往事时,林娇却睡着了。她呼吸均匀,略显苍白的脸上,间或泛上红晕。女孩子熟睡的模样,让母亲心疼。林娇的呼吸里,浮动着丝丝体香。刘红娟明明知道女儿睡着了,可她却不停下,继续说着。她讲述这些事,讲述心中的不平,一一说给熟睡中的女儿,说给一个听不见的人来听。

沙市不远,林一含坐公汽回。但他并没见着林娇。林娇病好了,赶早去了学校。刘红娟为女儿叹气。林娇病一好,立马便恢复了往日的冷漠和坚硬。她仿佛有个硬壳,一下子就缩回去了。“她和我们有仇吗?”刘红娟时常会这么想,这同时也是林一含的困惑。少年的叛逆和隔阂,在亲人间也显露无遗。可是,昨天晚上,在林娇病着时,她却那样柔软,那样亲和。刘红娟记得她一点也不冷漠,一点也不坚硬。她调皮,淘气,主动和母亲说话,同时也听母亲唠叨。即使睡着了,她也在听。那时她是女儿态,不是青涩的中学生。看来林娇说得对,她有时候就盼着能病上一场。病上一场,死去活来,至少能让她短暂卸下身上的硬壳。

“她吃什么了?怎么会食物中毒呢?”林一含急着问刘红娟。

“馊饭,馊菜。”刘红娟说,“她有意收藏着一些剩菜剩饭,让它们变馊,直到长出白毛黑毛。然后,再吃下它们。”

“她这么做,也太没良心了啊。”林一含眼睛发酸。

“别怪她,她不过是想要病上一场。幸亏没出大事。”

“病上一场,她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这想法一点也不奇怪。”刘红娟生硬地说。

女儿的事不要紧,林一含就专心整理调查材料。其实,也没得到多少新东西,也就是证实。无疑,肖玲玲的档案是假的。林一含本想这么写:《女副局长的前世今生》。但他写不了,肖玲玲“前世”那一部分,他不了解,也没人了解。要想了解,有一个现成的办法,就是把肖玲玲挂到网上去,请网民们“人肉”搜索。网民厉害,只要贴上她的简历和照片,关于她的任何隐私,都会被“人肉”出来。可这一招太过阴损,不到万不得已不可用。况且,林一含不了解的那一部分,水到底有多深,也是未知数。

林一含给小齐打了电话,想约他再谈一次。他想知道肖玲玲的后台是谁,知道这个,头绪就会清楚得多。

但是小齐明显在退缩,说话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

“这事没什么,很正常,我建议你就不要调查了,也不要曝光。”

“很正常,正常什么?”林一含糊涂了。

小齐以办公室有人不便说话为由,挂了电话。

林一含想过小齐有难处,他不一定了解内情,或者了解一些内情,也不一定能说。却没想到他会推托,这事本是他报的料,到头来又怎么会推托呢?看来他有阻力。

不管这些,就手头上的现成材料,林一含也可以写文章。《女局长档案疑点丛生》,或者《女局长升职存疑》。

文章写出来了,总编不置可否,径直拿给社长看。社长很头疼的样子,找林一含谈话。

社长说:“老林啊,你也算是老记者了。我们是党报,不是乱七八糟的网站,也不是个人博客,哪能什么文字都登呢?”

林一含说:“我的文章是真实的,我做人格担保,甚至做司法担保。而且,我所反映的事情,正是老百姓感兴趣的事情。只要见报,肯定有轰动效应。”

“你太异想天开了。”社长冷着脸,“我告诉你,这个事你不要再碰,到此为止。”

林一含是报社里著名的“一根筋”,他梗着脖子。

社长挥了一下手:“这样,我征求你意见。云南那边,有一个采访活动。你要愿意的话,社里派你去,马上动身。或者,你要不愿去云南,新疆那边刚好也有一个会议。出去走走吧,新疆也行。”

这等好事,一向轮不着林一含。现在突然派他去,摆明是要“封”他的口嘛。

“我不去。”林一含气冲冲地走了。

不登报纸可以,社长刚才不是说了吗?还有乱七八糟的网站,还有个人博客。现在要封人的口容易,要封锁信息却很困难。林一含想,我就不登报纸,发到网上去。发在网上,杀伤力将更大。明人不做暗事,林一含不会悄无声息地发。他发到网上之前,一定要让肖玲玲过目。请当事人确认是否属实,这可是记者的习惯。

林一含踌躇着,他手上握着一枚炸弹,随时可以在网上引爆。

这天晚上,林娇又出事了。下晚自习回家,她骑着自行车摔了一跤。林娇嘴唇碰裂,下巴颏缝了三针。出了好多血,还打了破伤风针。林一含非常紧张,担心伤疤让林娇破相,毁了容。他反复察看,还好,缝针的地方在下巴下方,平视很难看到。缝完针,林一含坚持要林娇再做一个CT,怕她脑震荡。

在医院折腾到很晚,林一含陪着女儿。刘红娟去取林娇丢在街上的自行车,出事地点离家不远,步行五分钟就到。她扶起自行车,却意外地发现街上的窨井盖被人为挪动过。金属窨井盖子,被谁挪开一半?肯定有人故意做了手脚,盖子没有扔到一边,露出整个窨井,而是盖上一半,留一半。自行车骑到这里,如果不绕开,前轮子腾空,卡在里面,人自然会摔跤。刘红娟觉得寒心,身上起鸡皮疙瘩。这是林娇必经之地,谁在害她?

等着做CT,林娇的硬壳又有些松动。在医院,在福尔马林柔和的气味里,医护人员绷着面孔,林一含觉得女儿没再把他当做仇人。

“还疼吗?”林一含问。

“不疼,”林娇说,“就是木着,下巴像木头。”

“木着,是麻药的缘故,医生说过一个半小时就好。”

“你害怕走夜路吗?”林娇问她的父亲。

林一含想了想:“现在不怕,可是小时候害怕。小时候在乡下怕走夜路,尤其是路过坟地,更怕。为了给自己壮胆,我就咳嗽,大声咳。或者,有时吼歌。还骂过人,在漆黑的夜色里,点着某个仇人的名字使劲骂。”

林娇笑嘻嘻:“好玩,独角戏。你哭过吗?”

“还真哭过。有一次我一边哭一边跑,生怕坟地里有哪个鬼魂爬出来撵我。”

林一含很喜欢这样和女儿闲扯,已经多久没有这么闲扯过啊。他想起了童年,眼眶湿润。

“还是乡下好,”林娇说,“城里谁要是这样子,会被人骂成神经。”

“你呢,你怕不怕走夜路?”

“怕,一直都害怕。”林娇正色说。

“你没告诉我。”

“没告诉你,也没告诉我妈。”

“你应该告诉我们。”

“告诉你们,你们就会接送我,把我当小孩子。”

“是否接送可以商量,你应该告诉我们,说你害怕。”

“我们这个年龄,好多事都不告诉父母。”

“我知道。”

“可是,你为什么那么仇官?那么仇富?”

“谁说我仇官仇富?”

“你瞒不了我,”林娇嘿嘿一笑,“你动不动就曝人家的光,不就是仇官仇富么。这还不清楚?”

“没这么简单,你年纪太小,事情要复杂得多。”

“复杂什么?你要仇官,不如自己去做官;你要仇富,不如自己致富。”

林娇向父亲做了个鬼脸,进了CT室。这当儿,刘红娟也来了。

刘红娟告诉林一含,林娇摔跤是遭人陷害。她说了窨井盖子的事,拿手比画着。

邪乎,林一含马上想到肖玲玲。消息走露了,还是怎么回事?谁在给他使下马威?居然把手伸向女儿,也太卑鄙了啊。

做过CT,林娇脑子没事,没伤着。

她在前面急匆匆地走,说是要回家赶作业,林一含和刘红娟尾随左右。

林一含问:“你有没有收到恐吓电话?或者恐吓短信?”

“什么?”

“恐吓电话,恐吓短信。”

“没有。”林娇头也不回。

“她说没有。”林一含在刘红娟耳边说。

“她说没有就没有?”刘红娟抢白道,“你可不能害了女儿。”

林娇摔跤无疑是个信号。但是倘若林一含就此住手,便会前功尽弃。他可不想这样!对方这么快就出手了,说明这事危险。同时也说明他们急,已经狗急跳墙了。林一含决定继续,冒着危险继续。最终,他们还是会回到林一含所设定的轨道上来。老实说,林一含的本意并非真要曝光。他只是以此来要挟当事人,他假装曝光的目的,是让当事人来求着他不曝光。事越大,内幕越黑,要价也就越高。千奇百怪的事情太多了,真相太多了,真要全都暴露在阳光里,又有什么意思呢?

对林一含而言,这就是一单生意。不是敲诈,也不是勒索。而是以记者的良知,伸张正义。只是后来因各种压力不得不放弃,因此令人扼腕叹息。这一类事通常都是如此,总会有人专门来扑火。放火与扑火,欲擒故纵,本就是猫与老鼠的游戏。

林一含开始写文章。既然不在报上发,发在网上,不妨写长一点,也不妨措辞更耸人听闻。文字尽量保持客观,零温度。披露事实,不知道的不说。比如不说肖玲玲以前是谁,做过什么。只说她不是谁,没做过什么,却在档案里有详细记载。问题便在这里,肖玲玲通过伪造历史,然后被安排在领导岗位上。林一含决定文章题目就叫《女局长档案“整容”》。能想到“整容”这个词,他特得意。人能够依靠整容,变成另一个人。档案也一样,也能做手脚,变成另一种档案。

文章还没写好,小齐又来找他。他给林一含带来两条好烟,两瓶好酒,两盒好茶。从他身上,林一含嗅出了说客气息。他不再是盟友,也不再是愤怒的报料者。他身上的谄媚、沮丧和焦虑,一看便知要妥协,要帮着“圆谎”。这种人林一含见得多,没想到小齐也变成这种人。

小齐开宗明义,他今天来是要求林一含,不要再揪着肖玲玲不放,不要再管这事,不要调查,也不要写文章。他认为肖玲玲就任副局长,有正当的组织程序。他正告林一含,没人能扳倒肖玲玲。从私人感情来说,他现在和肖玲玲相处得不错,非常愉快。肖玲玲已给他透过口风,如果不出意外,过上三五个月,他有可能和肖玲玲一起调到地区来。地区税务局有个内设招待所,对外叫金屋宾馆,实际上也是税务局二级单位。肖玲玲将调任招待所所长,即“金屋”老总。小齐呢,有可能一起上调,就任“金屋”副总。这样,他在吴公县没解决的级别问题,能够顺理成章地到地区来解决。这也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言下之意,他可不想因为林一含,让这件事情横生差错。

林一含心中冷笑,全是利益作怪。小齐这么快就改口,无非是肖玲玲给了他承诺。但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心虚。估摸着小齐仅为一粒小棋子,被推到前排,对他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这么点烟酒茶打发不了我,我要逼着更重要的人物出场,大人物的“出场费”肯定不同。

当下打定主意,林一含对小齐说:“你不必再说了,我有主张。”

小齐悻悻然离去。他了解林一含,林一含挖矿一定会挖到深处,挖到“透水”为止。小齐对自己来做说客不抱期望,走过场罢了。

林一含写好了文章,定稿题目是《谁在为女局长的档案“整容”?》,标题上有一个巨大的问号,临时加上去的,格外醒目。他把文章发给肖玲玲,发到她的私人信箱。信箱地址是之前小齐给他的。随稿还附了封短信,注明自己的身份、地址和联系方式。林一含在短信里委婉地提到了写这篇文章的“缘起”,他是记者,有责任让公众知道真相。他还为文章有可能给肖玲玲带来伤害和不便,表达歉意。但是作为记者,他不能不这么做。之所以把文章传给当事人看,是做记者的习惯。他希望肖玲玲认真阅读,并直言不讳地指出,文中是否有不实之辞?是否有诬蔑和陷害?如果没有,他准备在几日后发到网上去。并且,他会署上自己的真实姓名。

邮件发出去后,林一含轻松许多。高手过招,全在于耐心。

肖玲玲按兵不动,没有回复。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林一含打开信箱,里面空空如也。

林一含的等待没有结果,他告诫自己不能着急。如同钓鱼,你必须死盯着鱼漂。而在清明节这天,林一含意外地接到了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是孙克凡。孙克凡在电话里和林一含打哈哈,说我们可是老朋友啊林老师,问林老师有没有回老家?在扫墓吗?他告诉林一含,他已经回到木头镇,正在孙家大湾扫墓。孙克凡说:“清明节越来越成为一个重要的日子,累人呀。”看来孙克凡很有情调,也有雅兴,他拿着手机给林一含“现场直播”,告诉林一含,他开回了好几辆车,形同一支车队。都是越野车,分别是哪几种品牌。车呢,直接开到山坡上,一字儿排开。湾子里的孙家子孙和其他杂姓人等都来了。孙家人扫墓,杂姓人围观。这些年,孙克凡的亲戚不断增加。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都和他攀亲。孙克凡父母死得早,在他落魄和倒霉时,他好像没有亲戚,也没有族人。那时候给父母扫墓,十分冷清,往往只有他自己,或顶多三两个人。

这会儿不同。按尊卑长幼,山坡上跪倒一大片人,跪满了大半面山坡。有湾子里的人,有孙家人,有孙家的远房族人,还有孙克凡身边的人:他的继任妻子吴倩倩和贴身工作人员。父母的坟墓经过了多次整修,坟上建有巍峨的阴宅,斗拱卷檐,雕花廊柱。走过这面山坡的人,都会为之震撼。这样的坟地,只能是名门望族。

数了数,跪着的有将近百人。王福英也在其中。孙克凡早和她“协议”离婚,却还养着她。她单独有房,值班人员轮流照顾她。王福英病得更重,但每年清明孙克凡依然带她回来,他认她为原配。要她跪下来叩首并不容易,得有两个人从两边摁着她。没再拿铁链子拴着她,不过,听说里面还是穿着“拘束衣”。摁她的人是保镖,看着文质彬彬,手上都有股子蛮劲。

鞭炮、烟花和冲天炮,成百箱地放。响声震天,烟雾弥漫。旁边,更远处的树林里,专门有人对着天空鸣枪。放的是猎枪,要气派,要范儿。有人怀疑放过真枪,却没人看见。

孙克凡有一会没说话,他把手机举在空中。林一含清晰地听到了鞭炮声,隐约间还有枪声,他听到声音从孙家大湾的山坡上传来。

“等我回来,我们约时间见个面,行吗?”孙克凡在电话挂断前这样说,“我们叙叙旧。”

林一含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孙克凡现在可是大人物,他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呢?林一含想着就兴奋,不能不兴奋。

每年清明节,孙克凡回家扫墓是件大事。既是孙家大湾的大事,也是木头镇的大事。早在一个月前,孙克凡就在木头镇上订下二十桌宴席。扫完墓,他将在木头镇上大宴宾客。镇上和湾里的干部、扫墓人,甚至围观者,都是他的客人。

二十桌,开着流水席,谁都可以入席。

孙克凡有讲不完的排场和富贵,但是湾里人仍然记得他叫孙五斤。记得他的双亲,他死去的父母。孙克凡的父亲是个残疾人,哑巴,只能发出短促的单音,“哦”,“嗬”。他娶不上媳妇,只能做光棍汉。到了三十八岁,孙哑巴才娶到女人。孙克凡的母亲烂掉了一只眼睛,但是有微弱的视力,能看东西。她嫁给一个姓郭的人,为郭家生下三个孩子。又嫁给一个姓牛的人,为牛家生了两个孩子。再嫁到郝家,在郝家没有生育。嫁给孙哑巴,是她的第四道婚姻。能嫁孙哑巴,是因为郝家的丈夫去世了。郝丈夫死在飞沙河里,他为了捞一根从上游漂下来的木头,被水淹死了。至于郝丈夫之前的婚姻离合,则无人知晓。

也没人知道烂眼睛的年龄。她比孙哑巴大,还是小,没人说得清楚,一本糊涂账。可是烂眼睛肯生育,也会生。她在孙哑巴四十岁那一年,生下了孙五斤。

烂眼睛的智商可能有问题,而且倔。她和孙哑巴都不识字。孙五斤十二岁时死了烂眼睛,十五岁时死了孙哑巴。他后来跑到城里,混在红光棉纺厂做临时工。

在湾里,孙哑巴和烂眼睛最为人瞧不起,也没人见过孙五斤如何孝顺。但是等到他们死后,孙五斤却让他们享尽了尊荣。那么多人为他们下跪,那么多鞭炮为他们鸣放,还有人为他们打枪。

孙克凡之所以给林一含打电话,是因为他自己接到了另一个电话。

当时,他还在车里,车已开到山坡上,刚停稳。先下车的随从们都已散开,恭候着。一个随从正准备从外面拉开车门,孙克凡手机响了。电话是地区某领导打来的。某领导声音低沉,在惯有的慢条斯理中透着烦躁不安。

他说:“肖玲玲的事不能再拖了,再拖会出事。这事,由你解决。”

孙克凡说:“好,您放心。”

“多动脑筋,”某领导又补了一句,“别乱来。”

某领导是孙克凡的贵人。没有某领导,就没有孙克凡。孙克凡得以发迹的关键,靠的便是某领导。而这层关系,又不能在外面说破。某领导在吴公县做过县长,做过书记。调到地区后,在地级市里做副市长。孙克凡能买下红光厂,幕后的决策者也恰是他。

遥想当年,孙克凡破罐子破摔,拿铁链子锁着王福英沿街乞讨。讨来钱,便到麻将馆去小赌。他把王福英锁在出租屋,锁在厕所里的水管上,自己则跑到麻将馆去通宵达旦地赌。孙克凡聪明,有赌运,加上他还会察言观色,出千作弊,所以总能赢几个,逢赌必赢。

因为小时候遭过罪,孙克凡为人特别节俭,吝啬。有几个钱也不舍得花,看得比眼珠子还金贵,都积着,存着。麻将馆里常有人缺钱,临时需要钱周转一下。孙克凡由此开始“放马”,他成了“放马者”。“放马”即高利贷,有极高的利息,孙克凡手上的钱呈几何级数翻番。他的名头越来越响,不仅在小麻将馆里放,后来还到大赌场去放。孙克凡成了地下钱庄的庄主,也有人说他是地下银行的行长。

“放马”虽油水丰厚,却也有风险。弄不好放出去的“马”会死掉,有人专门“杀马”。所谓“马死了”,意思是不光拿不到利息,就连本钱也要不回。有些借钱者就是这样,你杀他无肉剐他无皮,他真就分文没有,你拿他咋办?没有哪个“放马”的人没死过“马”,就看死多死少。

恰恰孙克凡一个“马”也没死过,他身上有一股子狠劲。“放马”比的不是钱多钱少,比的是狠劲。他不是杀他无肉剐他无皮吗?行啊,没关系,那就拿刀子逼着他,逼着他去借别人的钱。借别人的钱还我的钱,借别人的“马”还我的“马”。

孙克凡狠,他在小麻将馆里小打小闹时,单枪匹马去逼债。做这等事,他翻脸不认人。借钱时还笑嘻嘻的,逼债时却当着你家人的面,上到你床上去撒尿。

等到业务做大了,到大赌场“放马”,或是一些房地产老板临时要借“马”用一用。钱数多了,再靠从前那些缺德的小伎俩明显不行。什么吃饭的时候跟着人家呀,或是上到人家床上撒尿,这些都不顶事,得有更狠更辣更硬的招!比如软禁,比如绑架。

因此,孙克凡不得不养着一帮小兄弟。十五六岁、十六七岁,顶多二十岁。把他们集中起来,供他们吃喝,供他们住。孙克凡随时差遣他们。

手上有了钱,也是黑钱。孙克凡算是有钱人,却也是黑人。他做梦都想着漂白,想着成为有身份的人。有一个身份!有一个身份!!它是孙克凡的梦想。

帮着孙克凡实现梦想的,除了某领导,还有吴倩倩。吴倩倩有良好的教育背景,是小学教师。她热爱文学,尤其喜爱古典诗词。这使得她身上有了某些古雅的味道,与当下保持着微妙的不合拍和一丝距离。她善于掌握火候,既让人新鲜,又让人迷醉。吴倩倩曾和一位局长有过短促的情人关系。她认为这位局长胸无大志,难以“栽培”,因而悄悄离开了他。

相比较而言,吴倩倩觉得孙克凡比局长更有潜力。她相信,在她的栽培下,孙克凡一定前途无限。她为此辞去了公职,死心塌地为他效劳,而且还嫁给了他,成为了他的第二任妻子。

孙克凡对这桩婚姻十分满意。吴倩倩着力让他淡化黑背景:“你必须远离那些东西!”这是她给孙克凡定下的规矩。

而吴倩倩为孙克凡做成的第一件事,便是买下红光棉纺厂,并组建“红光集团”。

为了接近某领导,吴倩倩花了三个月时间来熟悉他妻子。结果,她知道领导妻子常去的美容店在乾坤西路,店名叫“时光美容”。吴倩倩很快与时光美容店的老板和美容师都成了朋友,闲聊中,她得知某领导妻子最烦心的事便是减肥。因为肥胖,她每时每刻都在为自己的体重忧心忡忡。

吴倩倩不动声色地设计了一次“巧遇”,在“时光”店里,由店老板介绍她正式结识了某领导的妻子。吴倩倩诚恳,谦卑,不久便攻破了领导妻子的戒备,并博得她好感。吴倩倩为她提供了几种减肥方子。巧的是,其中有一种方子居然对领导妻子有效。她的体重变化尽管缓慢,但是天地良心,的确在下降。天啦!这么多年,领导妻子的体重一直是往上行,现在认识了吴倩倩,居然开始往下走。

这可真是好消息。某领导的妻子和吴倩倩关系密切,友好而私密。吴倩倩起初叫她“姨”,后来改口叫她“姐”。

在红光棉纺厂改制时,某领导恰好分管这一块。有了这层关系,孙克凡便有机会打进去,他直接打进某领导家里。谁能和他竞争?许多事情,他能够堂而皇之在领导家里谈。

因为“红光”,孙克凡和某领导绑到一起。领导很多私人的事情,也由孙克凡帮着张罗。“红光”发展成一个庞大的集团,有房地产,有超市,还有酒店。早几年,孙克凡在沙市也开发过一个大楼盘。周末的时候,轮到领导没事,孙克凡便把他请到沙市去散心。

领导平时太忙,周末出去散散心也是应该的。沙市又不远,几个小时就到。

正是在沙市,孙克凡把肖玲玲奉送给某领导。那些年,吴倩倩帮着领导妻子减肥,孙克凡则给领导送女人。

要说,领导见识过的女人也不少,可偏偏肖玲玲就上了领导的心。这种事,没人明白就里。领导要把她带回来,给她安排工作,还要给她一定的职位。孙克凡劝过领导,说为一个风尘女子不值得,没必要太冲动。这种女人多的是,玩玩就是,随玩随丢,哪能认真?领导像是被灌了迷魂汤,竟一意孤行。说道理他明白,可就是丢不下。丢不下!他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人生能有几个丢不下?

孙克凡不便再劝。肖玲玲这事,前因后果他都一清二楚,所以某领导才要他处理。

坐在车里边,孙克凡恼火,头大。不听劝嘛,是不是总要出事?肖玲玲是见不得光的人,肖玲玲的事也是见不得光的事,哪能写出来?哪能!真要写出来,肖玲玲被打回原形,她没事。她能有什么事?还回去做她的风尘女子就是。有事的是领导,拔起萝卜带出泥。说不定,还会连带上孙克凡,那哪行?

孙克凡把领导的电话说给吴倩倩听。

“妈的,这记者也太倔了,不明事理。”

“听说过这个林一含,狠。”

“狠?他狠我也狠。”

“别急啊,再想办法。”

“干脆给他点厉害瞧瞧。”

“不行,”吴倩倩说,“领导也说了,不能乱来。”

“一定不能!”

吴倩倩忙着安排事,脑子却没闲着。叩拜完毕,她也就想出办法了。

在孙克凡耳边,吴倩倩悄声说:“林一含他不是笔杆子吗?听说很会写,不如为我所用,把他请过来,为你量身定做,写一篇报告文学,我们为他支付优厚稿酬。”

“有偿报告文学?这事以前也有记者和作家来说过,都被我们拒绝了。”

“现在不同,正是时候。”

回城后,由吴倩倩出面,请来了林一含。她对他恭维有加,称他林记者、林老师,说他是本地区最有名望、同时也是最有正义感的记者。笔头子硬,谁能被林老师写,是谁的荣幸。

这里是“红光”。以前的车间、仓库、浴池和女工宿舍,都已荡然无存。如今高楼林立,公共绿地、林荫道和随处可见的健身器材,无不提示:这里已是高档社区。林一含回想起当年和刘红娟恋爱的情景,内心伤感。他强压住情绪,听吴倩倩往下说。

还好,吴倩倩没有绕太多圈子。她告诉林一含,“红光”想请他为集团孙总写一部长篇报告文学。篇幅为十万字,加上图片(主要是照片),“红光”计划出版一本书。发表不是问题,书由“红光”出。集团准备为林老师支付稿酬十万元,即一个字一块钱。如果林老师没有异议,可以马上签合同。

这等好事!哪个记者不想啊?甚至,哪个作家不想?

“没有异议。”林一含说。

签完合同,林一含又单独见了孙克凡。

从孙克凡现在的外表上,已看不出一丝往日的影子。他从前的瘌痢头上,被种植上了茂密的头发。这要感谢科技,科技无所不能。被种植的头发,比先天性的、真实的头发更体面,更受看。他那条因偷盗而摔瘸的腿,也由于有意识地移动缓慢,从而被当成了一种沉稳的气度。他真是沉稳啊,有风度。身上穿着名牌服装,那些衣服品牌,林一凡闻所未闻。尤其是,他还在鼻梁上架了一副金丝边眼镜。外界传说,他那副眼镜价格不菲,保守估计要值好几万。他以前不戴眼镜,也没听说他有眼疾。林一含不明白他何以现在要戴?是因为视力障碍,还是因为眼病?不过,戴上它,孙克凡的确更有派头。这类道具,没有把他装扮得像是电影里的“汉奸”,或“胖翻译官”,相反,孙克凡看着就像是一个贵族。

他笑着伸出手来,握了握林一含的手。

“我们是老相识啊,大记者。”孙克凡说,“你福气好,娶了我们厂里的厂花。你知道,当年有多少人羡慕死了你?”

他还记得这事。

“谁不认识你呀,孙总。你可是我们市里的名人,大企业家,纳税和慈善大户。如今,羡慕你的人太多啦。”

孙克凡未置可否。他说:“报告文学的事,就辛苦你了。用流行的话说,我们可是强强联手。”

“不辛苦。”

“听说,你在调查肖玲玲?我建议你到此为止,不要再碰。”

林一含猛一下子通透了。通透了,便心中不慌。天上本不会掉馅饼,要掉馅饼,必有原因。是文人,谁都想写有偿报告文学。怎么偏就选中了林一含?他真是大记者?笑话!

既想通透了,便不妨直说。对此,林一含有经验。不管怎么说,在这儿也还是入了他的轨道。“你这么说,是合同的附加条件吗?”

“条件?”孙克凡严厉地盯着林一含的眼睛,“是!你也可以这么想。”

“那么,你拿什么和我讲条件?”林一含可不是善茬。

“既然调查肖玲玲,你又知道多少内情?”

“不知道,好多都是空白,黑洞。”

“你永远也不会调查清楚。而我,我知道所有的内情。对所有的内情我了如指掌,你信吗?”

“我信。”

“正因为我了解内情,所以我建议你别碰。见好就收,别碰!”

“你怎么说服我?”

“道理很简单。当你调查肖玲玲的时候,也有人在调查你。调查与被调查,就像一柄剑的双刃。你调查肖玲玲和她背后的人,别人也在调查你,调查刘红娟,调查林娇。坦率地说,肖玲玲在暗处,你们在明处。还有,听说刘红娟得了很不好的慢性病。请代我向她问好。如果治疗上有什么困难,你可以直接跟吴倩倩说,她会帮你。”

这段话里,透着赤裸裸的恐吓意味。林一含想起女儿摔跤的事,他的身子变得僵直。

“你在威胁我。”

“哪是威胁?”孙克凡重又笑得和善,“你想想,我现在又怎么会用下三烂的手段?”他的眼睛在金丝边眼镜后面,对着林一含眨了眨。“我不过是在劝你,诚心劝你。我是个商人,你别笑话我,什么事我都会拿利益来衡量,拿好处来衡量。你自己想想,好好想想。继续调查,或是放弃调查,怎么做更有好处?”

还用想吗?不用想。

“我答应你,不碰肖玲玲。”

“爽快。”

“可是,我要修改合同。”

“修改什么?”

林一含说:“我要十五万。”

孙克凡假装想了想,其实并没想。想都没想,他笑着说:“只要你写好。行,就十五万。”

因为孙克凡满口答应,林一含竟有些后悔,他后悔口开小了。这有点像是在小摊上买东西,你不妨狮子大开口,再慢慢往下砍。林一含觉得,他错失了一次机会。

吴倩倩为林一含搜集了一大堆文字材料,让他带回家去。里边有发在报章上的新闻稿,有当选政协委员的个人简介、委员风采,有简报,有办公室提供的年度总结、半年总结、季度总结,有产值、销售和利润增长报表,以及安排了多少人就业和各类慈善捐款,有孙克凡在不同场合里,被拍下的照片。

红光集团内部办了一份报纸,内刊,就叫《红光报》,周刊。吴倩倩从创刊号到最新一期都找齐了,上面有大量文章,在为孙克凡歌功颂德。《孙总讲话》《孙总视察》《孙总走访职工之家》,此类文字触目皆是。太有意思了,《红光报》办得就像红光集团的喉舌,有模有样。

报上还辟有《特写》《专稿》《言论》和《故事》等栏目。内容也大都与孙克凡有关,孙总是“永恒的主题”。

比如有一篇文章,题目是《道德楷模》,作者署名文轩。文章叙述了孙克凡如何义务赡养他的前妻王福英。王福英有严重精神疾病,生活不能自理,而且有暴力倾向,稍不留意就会自残,或伤及他人。从法律上说,既已离婚,孙克凡就不必再对王福英承担责任。可是,孙克凡义无反顾。他给王福英房子,请专人料理她的生活起居。虽没有爱,没有婚姻,但有人道主义。孙总没有把不稳定因素推给社会。

还有一篇文章《劳动者最美丽》,署名卫红。文章追述了孙克凡在红光棉纺厂做临时工的一件往事。说他勤奋工作,专拣重活累活干。有一次为厂里卸货,因为太累,头昏眼花,不小心被货包砸中了腿。孙总在这次劳动中,落下了腿疾。

林一含读着这些文字,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林娇在她自己的房间里用功。她已经到了中考冲刺阶段,每天晚上熬夜熬过十二点,有时还会过凌晨一点。这孩子心气高,闷着头要考上重点高中。她气色大不如前,蜡黄,眼睛里充斥着热病似的光芒。她老抱怨时间不够用,有太多的题目要做。

刘红娟担心女儿,说她气血亏,夜夜变着法子煲汤给她喝。林娇却不领情,有时喝,有时不喝。刘红娟蹑手蹑脚地送汤进去,林娇则把它晾在一边。如果母亲逼着她喝,她就会顶撞刘红娟:“你是不是要我歇斯底里啊?我已经有好几个同学歇斯底里了。”

歇斯底里是怎么回事呢?刘红娟又蹑手蹑脚地退出来。

林一含躲在书房里,也在用功。他以自己的方式陪着林娇,他在写有偿文稿。刘红娟凑到他身边。

“她说歇斯底里,是怎么回事呢?”刘红娟悄声问。

“你别招惹她。”林一含也悄声答。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能太大,就像耳语,嘀咕。

“汤呢?汤咋办?”

“她要喝就喝,不喝就不喝。”

“可是她晾着,晾在一边。”

“那就让它晾着。”

“晾着,凉了呢?汤凉了可不能喝。”

“凉了,你再热呀。”

“热一道又一道。”

没事干,刘红娟顺手翻阅桌上的材料。她读到了卫红的文章,《劳动者最美丽》。她说:“这不是谎言么?”

“就是谎言。”林一含说。

“我们都是见证人,”刘红娟说,“我们还没死呢。他就是偷盗,被保卫科追赶,不小心翻院墙摔的。”

林一含伤感地说:“先前的院墙已经没了。”

刘红娟又读到了文轩的《道德楷模》。

“哼,道德楷模?怎么不写他拿铁链子锁着王福英,拴在自行车后座上沿街乞讨?怎么不写王福英摔倒在地上,被孙五斤拖曳着前行?王福英被拖曳得皮开肉绽,痛得大喊大叫,引得路人像看猴把戏一样跟着围观。怎么不写这个?”

林一含握住刘红娟的手,细致地摩挲着她的手背。他眼眶潮红,刘红娟任由他摩挲。他们听到林娇在她的房间里咳嗽,是那种上了火没有痰的干咳。咳声让林一含心惊,他拿开手。

“你就打算这么写?”刘红娟问。

“就这么写。”林一含说,“全书共分三部分:第一部分,《劳动者最美丽》;第二部分,《道德楷模》;第三部分,《改革先锋》。书名就叫《时代骄子》。”

“你调查的那些事也不曝光了?”

“不了,不碰它。”

“给我一个理由。”刘红娟冷冷地说。

“十五万。”林一含说,“这就是理由,孙克凡答应给我十五万。林娇读高中、读大学需要钱。你呢,你可以吃多少年药?”

刘红娟掉头离去,她头晕目眩,脚步踉跄。

孙克凡本来只想堵林一含的嘴,对写不写书老实说没当回事。可是书真写出来以后,又觉得不一样了!

吴倩倩擅长公关,她把书送给客户,送给各新闻媒体。人大、政协开会时,又送给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她还送往各酒店,摆放在酒店房间里。孙克凡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跟他说起《时代骄子》。时间一长,孙克凡好像真成了书中的那个人。

刚开始,他还能明白,这是错觉。错觉啊,他还是他,孙克凡孙五斤!林一含写的,是林一含写的,是书中人,和他孙克凡没关系。但是就像喝酒,或者就像吸毒一样有瘾。孙克凡把《时代骄子》搁在床头,放在手边,一有空就要翻翻。

他可真是爱不释手啊。慢慢地,他觉得他就是书中的人。没问题,我就是!

《时代骄子》启发了孙克凡,他一下子明白了,文字这东西很重要。文字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可以告诉别人,也可以告诉后代。

孙克凡心里是有隐痛的,这隐痛又不能对人说。他只知道父亲叫孙哑巴,母亲叫烂眼睛。却不知道祖父叫什么,也不知道外公叫什么。祖父和外公以前的祖先,更是一无所知。往过去看,一片黑暗,孙克凡没有根。即便现在孙克凡已衣锦还乡,也总还是会有倚老卖老的乡下人叫他孙五斤。孙克凡能怎么样?又不能砍人家的头。

为此,孙克凡决定修一份《家谱》。这事,也还是找林一含。如今,他信得过这名记者。

他们关在密室里谈了一上午:孙克凡出资,林一含编修。

没有现成的资料,没有线索,没有存世的高寿老人可以走访、询问。没有,都没有。没有可以梳理的文字,甚或传闻。但是,林一含必须为孙克凡书写一份《家谱》,他要着手为孙克凡虚构一条高贵的血统。难吗?如果一代一代往上追溯,肯定难,甚至不可能完成。可是如果全虚构,相反,却很容易。林一含想,我都能写出《时代骄子》,又怎么会编不出《家谱》?

林一含呕心沥血,从名字上做文章。他刻苦钻研姓名学,必须为孙家祖先都起上好名字。他这样写:孙克凡的父亲不叫孙哑巴,他叫孙复轩。孙克凡的母亲姓钱,她也不叫烂眼睛,叫钱贵芬。祖父孙亚昕,外公钱皓群。孙亚昕的父亲叫孙曦肇,钱皓群的父亲则叫钱谷峰。孙复轩不聋不哑,风度翩翩。他出身书香门第,是乡村知识分子,每到年关,都会有人上门求请他写对联。钱贵芬长着一对桃花眼,眉眼清丽,堪称大家闺秀。她与孙复轩青梅竹马,结婚后更是如胶似漆,四十岁时生下儿子孙克凡。

以调查真相为己任的记者林一含,现在却获得了无中生有的快乐。他在幽暗的时间隧道里,往上追溯。《家谱》最终得以完成,孙克凡被确定为孙氏家族第七十九代子孙。在他上面七十八代祖先中,群星荟萃。历朝历代,孙家出过大将军、朝廷重臣,出过进士,也出过顶级大学士。单就孙克凡“直系”这一脉而言,更是不同凡响。七十八个祖宗,有翰林,有封疆大吏,有高官,有大财主,还有革命者。孙克凡的曾祖父孙曦肇,年少时即留学日本,并追随孙中山先生,加入同盟会。在孙曦肇的早期生涯里,充满诡异传奇。而他自己,则被秘密杀害于上海。孙曦肇的儿子孙亚昕,是上海一所大学的教授。因父亲的历史问题和言论不慎,被打成“右派”。他在自家书房自杀。死前给年幼的儿子孙复轩留言,要他回孙家大湾隐居,不问世事。

孙复轩便是孙克凡的父亲,孙家大湾的知识分子。

林一含花了差不多一年时间,终于勾勒出孙家族谱。孙克凡的血统纯正,高贵。他捧着《家谱》,感激涕零。孙克凡也有根了,有历史了。孙家在他手上,重新有了一个开端。跟过去联结上了,名正言顺地联结上了。

孙克凡将《家谱》印成精装本,堆放在一间装饰华丽的密室里。他要把这套《家谱》一代一代往下传承,一世,二世,三世,以至无穷。在子孙后代那里,孙氏家族的族谱再不会遗失、中止和断裂。

过了些日子,经过沉淀,孙克凡又有新动作。他斥巨资在孙家大湾修建了孙家祠堂。祠堂占地面积大,远远就能望见。既有办公大楼的雄伟气派,又有庙宇的肃穆和庄严。他将林一含虚构的那些祖先,按尊卑顺序一一供奉在祠堂里。

祖宗牌位!从远祖,一直排到孙克凡的父亲。

香烟缭绕,从此,祠堂内将会永久性香火鼎盛。孙克凡率一众人等顶礼膜拜。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待到立起身来,孙克凡满脸是泪。他哭得几欲摔倒,吴倩倩赶紧搀扶住他。

孙克凡没有亏待林一含,给了他高得离谱的酬金。

林一含明白,这是他该拿的稿酬。

另一方面,林一含更明白,孙克凡无疑是在拿钱买血统。换句话说,只要有钱,你不仅能买到现在,同样也能买到过去。无所谓啊,林一含想,有买就有卖。既然还会有现成的买主,林一含不妨继续卖下去。

肖玲玲还在,她在税务系统如鱼得水。最初,林一含企图曝她的光,后来却为孙克凡编修《家谱》。事情发展得南辕北辙,但林一含并不后悔。据小齐讲,肖玲玲人缘好,威望自然也就提升得快。她如期调到地区,就任金屋宾馆老总,成为肖总。小齐也随着她一同调来,做了她的副手,成为齐副总。

林一含在“金屋”租了一个套间,成立“我们的来历工作室”。“我们的来历”一词,确实是受孙克凡的启发。林一含和肖玲玲成了朋友,租房时肖总给足了面子,租金打二点五折。工作室主要为顾客重修《家谱》。目前工作人员只有林一含,以后视需要再行招聘。重修,林一含如今太有心得啦。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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