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饺子边

彭霖山

摔瓷器止哭

明朝年间，京都有位陈天官，为人贪婪无比。平日在朝廷长袖善舞，狡诈异常，贪污受贿，轻车熟路，敲诈勒索，手段恶劣，故而人称大赃官。

这陈天官尽管在位时搜刮了不少金银珠宝，家财万贯，富可敌国，但美中不足的是年逾五旬，膝下依然无子无女。陈天官为之长吁短叹，自己百年之后，这偌大的家业将传与何人呢？八位太太求神拜佛烧高香，争先恐后要为老爷留下血脉。最后总算如愿以偿，六姨太终于为陈天官产下一个男婴。

陈天官老来得子，自然激动异常，给儿子取名“金宝”。还真视如掌上明珠，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溶了。八位太太轮流值班，昼夜伺候这位“小皇上”，还一个个忙不过来。为啥？因为这金宝呱呱坠地之后，日夜啼哭不止，从早啼到晚，又从晚啼到早，就像患了“啼哭症”。陈天官请了不少名医会诊，还是查不出个子丑寅卯。后来又派人在大街小巷张贴了不少红纸条，上面写着：“我家有个哭夜郎，夜夜啼哭凄惶惶，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红条子贴满了大街小巷，可最后还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依然于事无补。

陈天官这下可真是乐极生悲，束手无策，心烦意乱。这天被宝贝儿子吵闹了一夜的陈天官清早起床后，二太太给他沏了碗莲子汤熄火气。陈天官刚捧在手中，耳边又传来了儿子“哇哇”的啼哭声，他便不由勃然大怒，猛地将手中的这只细瓷碗往地上一摔，怒声叱骂起来：“哭、哭、哭，烦死人了！”

还真奇怪，这骂声刚落，婴儿便戛然止住了哭声。陈天官不由心内一惊：“难道这小子还真惧怕我的虎威？”

谁知，隔了不久，婴儿又开始啼哭起来，陈天官又作发怒状，可这回宝贝儿子再也不买账了。任你施尽虎威，他照样啼哭不止。陈天官于是长叹一声，这时大太太又端来一盅香茗给丈夫，陈天官一失手，茶盅“啪”地一声落地，摔成了八瓣。陈天官还来不及发作，婴儿的啼哭声又戛然而止。陈天官不由一愣，似乎发现了什么玄机，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不一会儿，婴儿又开始啼哭起来，陈天官突然抓起八仙桌上一个茶盅朝地下一摔，随着茶盅落地的碎裂声，婴儿的啼声又止住了。许久，陈天官终于惊喜万分地吼出了一声：“老夫找到止哭的良方妙药了！

太太们便一齐围拢过来讨教，陈天官兴奋异常地告诉他们，摔瓷器就能让自己的宝贝儿子停止啼哭。

“摔瓷器止哭？”太太们全都蒙了。

就在这时，婴儿又开始啼哭，陈天官随即抓起桌上的一个细瓷茶盅狠狠地朝地上一摔，婴儿果然止住了哭。

“啊！”太太们无不露出惊愕的神色，这还真是千古奇闻啊！

大太太很快又发出了一声疑问：“这法子虽然灵验，但不知要摔坏多少瓷器哟！”

陈天官仰面哈哈大笑：“区区瓷器，何足道哉。老夫这么大的家业，就是每天摔它个几十上百只瓷器，连续摔他个十年二十年，也摔不穷我陈家！”

又有太太忧虑道：“可我们家的瓷器有限，很快就会摔光的。长此以往下去，就是搜遍京城的瓷器，恐怕也供不应求了！”

陈天官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杞人忧天，妇人之见！就算京城的瓷器绝了市，老夫随时可派人去江西景德镇拉货！”

后来，陈天官为了让儿子在摔瓷器的美妙声中欢乐成长，果然不惜耗费巨资从江西景德镇拉来了两船细瓷陶器，让太太们每天轮流摔打，终于治好了儿子的“啼哭症”。

吃饺子去边

儿子金宝十岁那年，陈天官便告老还乡了。他在家乡建了一幢占地数十亩的官厅，将在位期间搜刮到的民脂民膏全部偷运回乡，暗暗坚壁起来。

自古豪门少伟男。这陈金宝长到十五岁以后，依然过着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寄生虫生活，因为厌读，经常逃学，成天带着一伙恶少东游西荡，斗鸡逗狗，尽情玩乐。由于他出手大方，挥金如土，经常大把大把地花银子，所以身边的狐朋狗党无不喜欢他，一个劲儿地哄着他，吃他的，穿他的，把他当作一棵“摇钱树”，谁都可以打他的主意，他也毫不在乎。

乡间有家出了名的饺子铺，生意极兴隆。陈金宝在外面玩累了，肚子饿了，便经常带着自己的狐朋狗党上门。这小子吃东西极挑剔，人家吃饺子是狼吞虎咽，一口一个，吃得津津有味。可这少爷吃饺子却别出心裁，只吃饺子肚，不吃饺子边。吃完以后，嘴巴一抹，扔下银两走人。狐朋狗党纷纷效法主子的吃法，不消片刻工夫，竟堆了满桌的饺子边。旁人见了，无不摇头嗟叹：“暴殄天物，雷打火烧！”店铺老板见状，也深感心痛，于是亲自将这些饺子边归拢晒干，然后收藏起来，准备灾荒年头用来救济灾民。

一天，陈金宝又带着一伙狐朋狗党在饺子铺吃饺子肚，将那剩下的饺子边又堆满了一桌子。这时，凑巧有位游方道士经过此间，见状驻足叹息，心痛万分，大声疾呼：“如此糟蹋五谷，实为天理难容！”

陈金宝一听，勃然大怒，厉声斥道：“放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少爷有的是金银财宝，岂在乎区区几块饺子边！”

道士连连摇头：“瞧你这位少爷大手大脚的样子，恐怕就是一座金山银山也会给你挥霍光的！”

这句话可把陈金宝惹火了，双眼一瞪，朝身边的狐朋狗党吆喝一声：“来呀，给我教训教训这个多嘴的野道人！”

主子发了威，奴才便上前，一个个挥舞拳头将道士团团围定。

道士冷冷一笑，将手中的拂尘朝这些气势汹汹的奴才挥了两下，只见他们一个个就像中了定身法似的，目瞪口呆，状似泥塑木雕，一动也不动了。

陈金宝顿时惊骇万分，急忙朝道人连连打着拱手哀求：“小人一叶障目，不识仙道真面目，多有得罪，还望见谅。恳请大人不记小人过，手下留情，还望施恩。”

道士这才将拂尘又挥动了几下，这些狐朋狗党才一个个活动起来，却再也不敢上前，纷纷退避三舍。

道士也便不再追究，兀自转身而去，一路狂歌：“为人多积善，不可多积财；积善成好人，积财惹祸胎。石崇当日富，难免杀身害！邓通饥饿死，钱山何用哉？今人非古比，心地不明白。只说积财好，反笑积善呆！多少有钱人，死了没棺材……”endprint

陈金宝听得毛骨悚然，冲着道士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低声骂道：“疯道人！野道人！”

撒金屑取乐

陈金宝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成天一门心思就是如何变着法子取乐消遣，手下的这群狐朋狗党投其所好，纷纷出谋划策，绞尽脑汁，变换一个又一个花招哄着这位挥金如土的大少爷。果然，只要陈金宝高兴了，金子、银子似流水般只管花，从不皱半下眉头。有人据此给他取了个绰号——散财童子。

少爷的大手大脚挥霍浪费，自然传进了陈天官的耳朵里，八房太太一齐着了急，七嘴八舌地嚷开了，这等败家子若不严加管教，就是一座金山、银山也会败光的啊！

陈天官却胸有成竹地回应太太们：“莫急，莫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小子从小大手大脚惯了，如何管得住？不过，老夫根据自家的家产做了统算，从这小子降生之日算起，每日在他身上花销一锭银子，五十两重，就算他活到八十岁，也花不到不动产，有啥后顾之忧？你们还是少吃咸鱼淡操心。”太太们闻言，一个个面面相觑，再也不敢作声。

这话不知咋的传到了陈金宝的耳朵里，这小子乐得心花怒放，人前人后炫耀，有了这个财神爷的爹，只怕是有银子没处花了！从此更加变本加厉，挥金如土，尽情取乐。

这天，陈金宝觉得好玩的都玩腻了，必须另出新招。脑子一动，竟然想出了一个破天荒的绝招，他从家中偷偷取出了五块金砖，带着自己的这群狐朋狗党进了京城。进京后，让随从先找来几个银匠，将这五块金砖锯成一块一块的方寸，再用锤子锤成薄薄的纸片儿，然后再剪成一堆碎屑。次日，陈金宝便由随从前呼后拥地登上了城楼的最高处。居高临下，俯瞰着城下川流不息的行人，陈金宝抿着嘴，从囊中取出那些金屑，一把、一把地朝下撒，嘴里不住地狂呼着：“六月下金雪啰！六月下金雪啰！”众喽啰也随着吆喝：“下金雪啦！下金雪啦！”

城楼下过往的行人听见喊声，仰头一望，只见头顶上空果然一片金光闪烁，纷纷扬扬地飘下了许多金箔。众人于是大声喊，并伸着双手，拼命朝头顶上空乱抓乱抢，霎时人声鼎沸，狂呼大喊，你争我抢，乱成一团。

陈金宝居高临下，瞧着下面众人哄抢金屑的狂欢场面，开心得咧嘴哈哈狂笑，这情景可颇有点像历史上有名的美人儿褒姒“烽火戏诸侯”啊！“痛快，痛快！有趣，有趣！”这败家子手舞足蹈，高兴得忘乎所以……

城楼撒金屑的新闻很快在京城传开了，朝野为之震惊。自古有多少巨商大贾，富可敌国，但从来没见过如此夸财斗富的啊！这究竟是谁家的浪荡公子呢？朝中的官员纷纷四处打听，终于弄明白在城楼撒金屑的竟然是前任陈天官的儿子陈金宝，于是都震怒了。陈天官在任时大权在握，贪赃枉法，谁也不敢得罪他。如今他已告老还乡，大权旁落，还有何惧哉？于是，满朝文武一齐联名参本，弹劾陈天官在任时贪污受贿、搜刮民脂民膏的罪行。皇上龙颜大怒，下旨查抄已经告老还乡的陈天官的所有财产。

大结局可悲

且说陈天官听说儿子在京城撒金屑的事后，晓得大事不妙，思忖自己在任时已经声名狼藉，千夫所指，而今儿子如此挥霍露财，一旦传进皇宫，皇上势必震怒，下旨查抄，可就大祸临头了，还得赶紧支招应急啊！

果然，几天以后，钦差大臣率领亲兵，捧着尚方宝剑，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赶到陈天官家，宣读了圣旨，立即将陈天官拿下，并开始抄家查封。但令人奇怪的是，这些亲兵折腾了三天三夜，竟然没搜出多少值钱的东西。

钦差大臣便奇怪了，难道这陈天官搜刮到的民脂民膏一夜之间全蒸发了么？不，这老奸巨猾的赃官必定是预先得到了消息早有准备，抢先将所有的金银财宝全部转移了。这位挺有责任心的钦差大臣于是亲自勘察，终于发现了大门里的那堵影壁墙，看样子是新砌的，糊在表层的白粉尚未干。钦差大臣不由心内一动：难道这狗赃官任前搜刮到的民脂民膏全藏在里面了？当即喝令亲兵推倒。这堵影壁墙一倒，果然露出了许多黄澄澄的金子、雪花花的银子，还有光灿灿的珍珠玛瑙……耀得人眼花缭乱。众人奔走相告，要不是赃官的儿子如此奢侈，恐怕还挖不出这个大赃官哩！

最后的结局是陈天官锒铛入狱，全部家产被抄充公，八房太太各奔东西，有的改嫁，有的流落在烟花院。陈天官对此全不关心，唯一记挂的是他的宝贝儿子金宝：而今家破人亡，他身无分文，会不会四处流浪饿死呢？想到此间，禁不住老泪纵横，放声大哭。

有一天，狱卒告诉陈天官，他儿子陈金宝还活着，不过确实已流浪街头，靠乞讨度日。前不久，乞讨回到乡间，路过那家饺子店，店铺老板看见他这副可怜样子，顿生怜悯之心，便收留了他，每餐给他一碗清水饺子边果腹。陈金宝倒也吃得挺满意，落魄之际肚子饱就不错啊！不过使他大惑不解的是，老板给他吃的饺子边为啥总是吃不完？好像是长期积攒的。老板便“嘿嘿”冷笑着给他解开了这个谜团：“陈少爷，不瞒你说，这些饺子边都是你当年吃饺子肚剩下来的啊！我思忖你必有落难之日，所以便先替你晒干收藏起来，想不到今天还真物归原主了！”

陈金宝听罢，顿时羞得满面通红，低下头，半天没有作声。

陈天官听罢宝贝儿子的遭遇后，禁不住老泪纵横，仰天长叹：“报应啊，报应！我苦心经营收罗的财富，为的是造福子孙，可想不到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难怪古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又道是，儿孙不如我，要钱干什么？儿子强过我，要钱做什么？积财于儿孙，儿孙守不住；积德于儿孙，儿孙享不完。这些都是至理名言、经验之谈啊，可惜我醒悟迟了，悔之晚矣！悲哉，悲哉！”

责任编辑 孟 璐

插 图 宋一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