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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读书有关的回忆

2014-06-20贺绍俊

博览群书 2014年11期
关键词:触觉文化馆书籍

○ 贺绍俊

与读书有关的回忆

○ 贺绍俊

我小时候大概没有想到自己将来的职业是文学编辑,上中学的时候虽然作文课是我的强项,我的作文经常被老师拿来在课堂上作为优秀作业朗读,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数学,在数学这个抽象的王国里我发现有太多神奇的东西。“文革”期间到农村当知识青年,我还迷恋着数学,得到一本微积分的教材,自学了起来,竟然也一点点地都明白了,当我能够跟随着教材解答出每一节的习题时,那种幸福感真是无法形容!“文革”后恢复高考,我去报名,在选择是报文科还是报理科时,我犹豫再三,最终我还是选择了文科。因为那个时候我已成为县文化馆的一名创作员,为全县的业余文化活动写东写西,我自认为这就是文学创作了,或许这就是我考文科的优势。在中文系学习文学专业,毕业后分配到文学刊物工作,从此我的命运就与文学分不开了。这也就决定了我读的书大多是与那些非实用的书籍有关。文学曾经很神圣,但现在文学的神圣光环早已褪去,因此文学也没有给我带来丰厚的财富。当然我并为此后悔,因为文学给我带来精神的愉悦。在这里我想说说与读书有关的回忆。

读书算不算行为艺术?

读书算不算行为艺术?当然不算。但读书的确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行为。能量守恒,物质不灭,这是宇宙万物都必须遵循的定律,可惟独读书不遵循。想想吧,我们读完一本书,头脑里的知识就丰富了许多,这新增的知识从哪里来的,从书本里来的,可是翻开书本再检查一下,印在书里面的文字一个也没减少。这就是能量不守恒的读书。也许是由于读书的能量不守恒,所以读书中的一些行为会对人的一生产生久远的影响,我就把这样的行为称作行为艺术。

第一个刻在头脑里的读书行为艺术是我4岁时的印象。那时候父亲为我订了一份《小朋友》杂志。也许我童年的启蒙就是从这份杂志开始的,但我那时候从这份杂志里读到些什么倒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然而我会永远记得我小时候读《小朋友》,每当新的一期即将来到的那几天,我总是站在我家小院的门口,等待着父亲下班归来,一直等到暮色降临,我的目光都有些游散。而就在这时候父亲仿佛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似的,突然站在了我的面前。如果这一天新的《小朋友》还没有到,我就非常失望,任父亲牵着我的手往家走去。但总会有一天,父亲把一份崭新的《小朋友》伸到我的眼前。我的眼睛一亮,双手赶紧接了过来,连蹦带跳地跑回家去认真地读了起来。

最激烈的读书行为艺术发生在“文革”时期。那是1966年,“文革”刚刚开始,我在长沙市一中读初中。突然之间,学校的正常秩序全都打乱了,课也停了,老师也不来管我们了,到处贴着大字报。但我们每天还跑到学校来。有一天,一个同学急急忙忙跑来叫我,说,快快,图书馆都撬开了,再不去,就没有书了。我跟着他跑到学校图书馆。图书馆无人看管,书库的大门虽然还锁着,但墙上的一扇窗户被砸开,同学们从窗户爬进书库。那一刻我很兴奋,有一种冲上战场的激动,一个翻身就从窗户上翻进了书库。书架上的图书已经凌乱不堪,地上也堆着书籍。我只记得当时的头脑突然出现了空白,一种浩渺的感觉涌上心头。我挤到书架前翻看那些凌乱的书籍。随手拿起来的一本就是我喜欢读的,再拿起一本又让我爱不释手。那时候的我特别爱读科幻文学、科普著作,还有诗歌。我捧着一本书痴痴地读了起来。我的同学推我一把,慌慌地说,莫看啦,快走快走。我才发现他背了一个书包,此时书包里已塞满了书。他已经朝那扇敞开的窗户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身催促道,快点呀!我不情愿地合上手中的书,这真是一本好看的书。我后来一点也记不得这本书的书名,更记不得书里的内容,但我始终记得这是一本非常漂亮、非常精致的书,当我合上书时,硬皮封面上的艳丽色彩好像还闪耀着光芒,我还情不自禁地用手轻轻地触摸了一下。“快点呀!”我的同学站在窗户下面,使劲朝我喊了一声。我捧着这本书准备就走了,可那一瞬间不知为什么,像鬼使神差似的,刚迈出一步又转过身去,将手中的书小心翼翼地插回到书架上。跑到窗下,我帮着同学把他沉重的书包递了出去,忽然有些不甘心空手而归,我弯腰随便捡了一本不知是谁扔弃在地上的小册子,就赶紧爬了出去。我的同学把沉甸甸的书包抱在胸前,他一再地叹息说,你胆子太小了。后来我多次回忆这段经历,我也想不明白当时我为什么要那样做。是我胆子太小了吗?也许有一点,恐怕也不全是,否则我也不会那么果断地从窗户里爬进去了。但我永远记得,如此精美的书籍我是第一次亲手触摸到,我记得当我有意识地轻轻触摸它时,仿佛感觉到手微微一烫,紧跟着心也微微一烫。也许是我觉得它太宝贵了,我不敢以这种行为来亵渎我心中最宝贵的东西。

还有值得一说的也许是一次最荒诞的读书行为艺术。那是在“文革”后期,1976年光景吧,我被抽调到县文化馆当了一名创作辅导员。文化馆的馆长是一位革命立场特别坚定、思想觉悟特别高的领导干部。所谓革命立场,所谓思想觉悟,也许今天的年轻人听着就像听天书一般,但相信凡是经历过那种历史语境的人,对这两个词汇的丰富内涵会深有体会。说说他是如何革命立场坚定、思想觉悟高的吧。那时我们几位年轻人就住在文化馆里,住在文化馆里的还有几名家属在乡下的两地分居者。后来馆长也住进文化馆里来了。他住进来以后就宣布一条学习制度:每天早上6点起床统一到会议室政治学习。有几位爱熬夜的人可是叫苦连天,他们早上根本起不来。但馆长觉悟高,自然有办法,更何况他睡眠神经短路,天没亮就醒来了。于是6点没到,他就穿着大皮鞋,在楼道里一路走过来,挨着门“咚咚”敲得山响,一边还使劲喊着,学习了学习了。我不爱睡懒觉,令我痛苦的不是起早床而是坐在桌前的枯燥的政治学习。馆长要我们学习当时下发的政治文件,还有报纸上的“两报一刊”社论或长篇大论的批判文章。开始,我带一份我想读的文章,压在政治文件或批判文章的最下面。我也在会议室的大桌子前正襟危坐,却把眼前的文件、报纸扒开一道缝,从这道缝我读着压在最下面的文章。但我的行为很快被馆长发现,自然遭到了严厉的批评。过了几天,我拿着一本恩格斯的《反杜林论》进了会议室,这次我不是把它压在下面,而是公开地摆在上面,让《反杜林论》压着那些政治文件或批判文章。我对馆长说,我想借政治学习的时间好好读一读马列的原著。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只好说,是要读马列原著,不过当前反击右倾翻案风,有些重要文件也必须好好学习。他不敢制止我读马列著作。没想到我是在这样一种情景下把《反杜林论》认真读了一遍。

用心灵的触觉去阅读

认识几个字以后就开始对书籍充满了好奇,这大概是很多人共同的童年记忆吧。我记得自己是刚刚上了小学一年级,就迫不及待地找来大人读的“字书”。(那时孩子们把自己读的连环画之类的书称为图书,大人们读的书称为字书,因为大人读的书只有文字没有图画,在孩子们眼里字书是深奥无比的世界,能够读“字书”则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如果看到哪个孩子捧着一本字书在读的话,马上会对他肃然起敬。)先是从书中寻找自己认识的那几个字,慢慢地就开始跳着读了,跳过那些还不认识的字,那些不认识的字真是一只只凶恶的拦路虎,不得不采取连蒙带猜的方式,蒙对了,就明白了书中的意思,心中格外高兴,但多数时候是蒙不对的,蒙不对就被生字拦截在那里,不能继续读下去,心中懊恼不已,就恨不得赶紧多学几个字。识字的人大概都会有读书的经历,因为书籍里面有我们所需要的知识,书籍其实也是我们大脑的延伸,一个人的记忆是有限的,有些东西就存在书籍里面,比方说圆周率,人们一般可能记得Л≈3.14,至于将圆周率精确到小数点后面的五位数六位数乃至几十位数,人们的头脑也许有这个能力记住,可将头脑全花在记这样的数字上实在是不情愿。我过去一直相信“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的分量,一直认为阅读就是为了学习更多的知识。的确我也从阅读中学到了很多的知识。但随着阅读经验的积累,越来越发现阅读不能等同于学习,阅读绝不仅仅是要从书本从获取知识,有一些东西比知识更重要。这些东西是什么,我很难说清楚。

比方说,我小时候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一本书并不是什么经典作品,它是康濯的一部长篇小说《东方红》。那是我小学二年级的寒假,白天父母都上班去了,我一个人在家里,又不愿意出去玩,父亲说我到工会图书馆给你借本书来看吧,他就借了这本书。长沙市的冬天很寒冷,人们过冬天的时候有一个围在炉前烤火的习惯。家里生着一炉火,白天父母都上班去了,我就坐在炉前捧着一本厚厚的书阅读。我觉得那是我小时候度过的一个最温暖的冬天,我觉得那时独自坐在火炉前的时刻特别温馨,我觉得那一段的时钟走得特别快,不知不觉中,桌子上的座钟就“当当当”地敲出了12下。那时候肯定书上还有很多字我不认识,但这丝毫不妨碍我进入到小说的情景中,小说中的人物仿佛活灵活现地在眼前闪动。其实现在我一点也记不得当时读到了什么故事,也一点记不得小说中的人物。我只记得那次读的小说是康濯的《东方红》。后来我学习文学史,就知道这个长篇小说并不是康濯最好的作品,他最好的作品是《我的两家房东》,我也知道了《东方红》是写农村生活的。我很纳闷,我一直在城市长大,一点也不了解农村,当时八九岁的我怎么竟会读得有滋有味?也许这就是小说的魅力。也许就是这部长篇小说,开启了我的文学情趣。《东方红》让我在孩童时代曾经有了一个美妙的寒假,我独自一人在房里享受着语言的神奇,去展开我的尚未丰满的想象的翅膀。后来,我对《东方红》中的故事遗忘得干干净净,即使如此,我仍要感谢这部小说,因为它在那么一个瞬间触动了我心灵的某些东西,让我对文字的想象性充满了兴趣。在我个人的阅读史和文学史上,它当然是一部经典。

还有一次印象深刻的阅读是在我的中学时代,那时候迷上了福尔摩斯的侦探小说,我好不容易从学校图书馆借到了福尔摩斯的《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回到家,吃完晚饭就读了起来,不知不觉天都黑了。那时正是炎热的夏季,南方都有乘凉的习惯,家里人都到院外乘凉去了,我沉浸在小说的情节里,把炎热也忘记了,把时间也忘记了。当我读到在那漆黑的夜晚,福尔摩斯的助手华生来到郊外沼泽地,远处一双幽蓝的眼睛在闪烁,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仿佛就置身在那片恐怖的沼泽地,我不敢再读下去了,但是当我抬头一看,屋里安静极了,在灯光照不到的四周,黑黢黢的角落里似乎藏着隐秘的东西,我感觉到那只可怕的猎犬已经悄悄地仆伏到了我的身后,突然,我扔掉书,掀开椅子,吓得拼命往门外跑,一直跑到院外,面对夜空璀璨的星星,满院子乘凉的人群和嘈杂的人声笑语,我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慌乱的心跳终于平缓了下来。后来,我经常回想起这次阅读的经历,我从阅读中获得了什么呢?哦,是获得了一次冒险的经历,当然,这是一次精神的冒险,想象的冒险。

什么是阅读,阅读肯定不能等同于学习。阅读是人的一种内感觉,内感觉是相对于人的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等外感觉而言的。外感觉与我们的外在器官相关,眼睛、耳朵、鼻子、四肢,而内感觉的器官是人的内心,然而,人的内心又是什么呢,它肯定不是指心脏,当然也不应该纯粹就是指大脑,人的内心关乎思维,也关乎情感,也关乎意志,但它在解剖学上又不存在。所以我要说,内心是一种不存在之存在,因为每一个人都会感觉到它的存在,它就是这么神奇。因为这么神奇,人才称其为人,它是人的一种无形器官。有一个词语:“心灵”,是对这种无形器官最恰当的描述。因此也可以说,阅读是人的心灵的触觉。现代社会被太多实用性的东西所纠缠,被太多欲望性的东西所迷惑,而这些纠缠和迷惑主要作用于我们的外感觉,所以我们多半对心灵的触觉变得很不敏感了。我们应该进行一些心灵的阅读,心灵的阅读不是在用眼睛,而是在用我们心灵的触觉。毫不夸张地说,很多人的阅读不能叫真正的阅读,只能叫读书,读书仅与学习有关,虽然学到了知识,学到了人们需要的东西,但它刺激不了心灵的触觉。对于很多不懂得真正的阅读是什么的人来说,心灵的触觉经常处在荒废不用的状态,长此以往,心灵的触觉变得粗砺迟钝,难以体会到文字带给我们的精神愉悦。所以我们应该努力倡导真正的阅读,开启我们心灵的触觉,用我们心灵的触觉去感受文字的肌里,去进行一种精神的探险,去触摸世界的另一面,那是与我们的世俗功利毫无关系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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