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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恨情仇

2014-06-18池莉

十月 2014年3期

池莉

1

一般说来,中国人的生活就是吃喝拉撒。日复一日,吃喝拉撒。爱恨情仇的事,即便有,也总是藏得深深的,要叫别人看不出来。顾命大在武汉经济开发区居住12年了,十年如一日,都只吃喝拉撒,她喜欢。

武汉市经济开发区的最边缘,还有一片尚未开发的湖区,湖区深处有一个无浪湖村,是经济开发区收购了土地之后,被原住渔民放弃的村子。村子四周都是垃圾,村前村后河塘干涸,地坎儿土坡到处散落死鱼、臭螺蛳、烂河蚌,却有一种被荒废的安静和被遗忘的安全,顾命大好生喜欢这里,生活得很安逸。在她嫁给河南老九之前,河南老九家养猪,最多长到一百来斤。顾命大进门以后,她养的猪,能够长到300多斤,这就充分说明了顾命大喜欢这种生活的程度。

无浪湖村近20户人家,都是河南籍外来户,都是近十几年逐渐聚集过来的,基本都沾亲带故,平时互相帮忙,就像刘粉娥,辞了市内的打工,躲到村里来,想要生男孩,第二胎,明摆着是犯法,也不可能有人往外说的。河南老九是最早扎根无浪湖村的河南人之一,辈分高,人缘好,有点威信,十二年前的一个风雪夜,河南老九把骨瘦如柴的顾命大带回家,也没人多问。过了几天,河南老九把结婚证一拿,喜酒一摆,全村围桌一吃,发了喜糖,收了红包,放了鞭炮。顾命大收拾了头面、换上新衣服、挨在河南老九身边给大家敬酒,大家突然发现这个女人是个漂亮的,与河南老九不久以前死去的前妻一比,不知好看多少倍,一下子,酒席变得更加活跃了,男人们窃窃私语,羡慕河南老九有艳福。一番吃喝以后,公认地,顾命大就是河南老九的人了,顾命大在无浪湖村有家了。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吃喝拉撒。一晃十二年。

十二年的时间,可不算太短。时间一长,对于顾命大的来历不明,在那些来历明晰的人们心里,就犯嘀咕了。嘀咕归嘀咕,表面也还是无人议论,又看河南老九面子,都假装心里没有嘀咕。好在顾命大十年如一日的人好,她人老实,又勤快,会做家务,肯帮人,那些心里头犯嘀咕的人,顶多也只能说顾命大是个怪脾气。

顾命大的怪脾气,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顾命大坚决不肯出门。特别不肯逛商店逛市场买东西。比如只有过年过节烧鱼煮肉,临时短了油盐,河南老九又不在家,顾命大才肯出门一下,跑一趟烂泥糊村,也只是跑到村口小卖部,买了油盐就回家,多一眼也不看,多一句招呼也不打,与烂泥糊村人脸碰脸了,奈何不过了,才点个头,露一露那种很难被认可为笑容的笑容。

二是顾命大的话,也是死活不肯出口的。平时男人们都出去打工做活,无浪湖村里就那么几个妇女婆婆们,彼此关系也就格外密切,常常一起打麻将、拉闲话。顾命大不会搓麻,这个都知道。只是说闲话拉家常,谁都会的,顾命大也千方百计不参与。有时候实在走不脱了,顾命大就只是听,从不开口。问她故事?她一脸茫然,一问三不知,统统不记得了。连她究竟哪一年生人,顾命大也摇头,忘记了。连别人暗示她性格有点怪,她也不能够理会,且还是一副压根儿就不去理会的模样,有点傻,有点呆,生生硬硬的,油盐不进。久而久之,人们也就习惯了,任她。

十二年来,顾命大坚定不移地活在她自己的每天里。现在顾命大有一头猪,一群鸡,一只猫,房前屋后种了一点菜,河南老九打鱼。前几年河南老九就在附近湖里打,附近的汤湖、万家湖、珠山湖、竹林湖、烂泥糊,都打,每天回家,晒网补网,顾命大煮饭,炒两个菜,打一个汤,河南老九总是打心眼里说好吃好吃。后来湖水污染越来越重,鱼腥臭难吃,卖不出好价,河南老九就去长江打。打长江鱼有点远,要走武监高速公路,七八天往返一次。不过每次回家,都能够拿出打长江鱼赚得的红票子。红票子在手里数来数去,夫妻两个心里都很安稳,要相对看一眼的。够过日子,不想其他,也不屑说多余的话,简直太好了。顾命大吃饭逐渐香了,睡觉噩梦少了,不再胃疼了,不再呕酸水了,头顶原本掉得只剩几根稀毛,这几年又慢慢长出头发来,还是茂密乌黑的,妇科病也没去医院看,下身的胀痛、白带、黄水,慢慢地自己都好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顾命大自己知道自己。她不好了那么多年,落下一身病,瘦得一把骨头,没个人样子,这十年慢慢长肉了,像个人样子了。顾命大心里蛮有把握,认定自己就是要现在这个生活,也很想继续这样过下去。每天,吃喝拉撒。每天,都把吃喝拉撒整好,其余都不存在。

但是,意外发生了。2012年8月11日,午饭过后,顾命大正在喂她的猫咪。刘粉娥跑过来,一脚跨进门槛,从背后“咚”地往门框重重一靠,手机从耳朵边拿掉,突兀地对顾命大说:“亲,我爱你。”

顾命大吓一大跳,脑袋里轰轰作响。她不敢看刘粉娥,只当没听见,依然低头喂猫咪。顾命大自己吃饭,最后留了一口,再拌上一点水煮过的臭鱼烂虾,喂她的猫咪。

见顾命大无动于衷,刘粉娥急了,说:“喂喂,九嫂啊,听见没有啊?我爱你啊亲啊!”

刘粉娥疯了。顾命大判断。这是怎样秘密的私房话,也敢青天白日对人公开说,还不脸红,刘粉娥脑子出毛病了。顾命大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得继续喂猫咪。猫咪挑食,从米饭里专拣鱼虾吃,顾命大使劲搅拌,企图使米饭与鱼虾混为一谈。

刘粉娥自己顿悟了:呵呵。原本顾命大是完全不懂网络的,当然也是与网络语言完全隔绝的,所以被网络热词吓坏了。其实刘粉娥只是与顾命大套近乎。只是刘粉娥一激动,她找错了对象。这个破无浪湖村,说是在武汉市,其实根本比乡下还偏僻。刘粉娥三个月躲在乡下,胎还没有怀上,人倒是闷傻了。

“额滴个亲娘啊,九嫂!”刘粉娥赶紧打消顾命大的顾虑。她用极富优越感的口吻,把网络与最近流行的热词,启蒙一般,教化了一番。与顾命大打交道,是极其简单的事,顾命大明白了就明白了,没有埋怨,没有责怪,也没有异议评论,也没有大惊小怪,顾命大无所谓。

刘粉娥倒是有所谓。她来与顾命大套近乎,除了情不自禁要展示展示网络热词,主要是约顾命大逛集市。刘粉娥年轻,不知轻重,对别人是不管不顾的,一味要求顾命大和她一起去集市。刘粉娥已经打过手机了,知道烂泥糊村今天的集市,那个地摊要来。“那个地摊”是直接从市区过来的一个商贩,贩卖城市最流行的小商品,那个地摊一摆开,满铺都是世界顶级名牌,琳琅满目,流光溢彩,每件只要五块钱。刘粉娥完全受不了这个诱惑。那个地摊在烂泥糊村摆摊,有大半年了,隔三岔五来。每一次,刘粉娥都要跑去,不买也要看个饱。最重要的是,这是她的生活。刘粉娥打小就进城务工,二十几年都在汉口闹市的繁华喧嚣中度过,习惯了热闹,当怀男胎没有提上议事日程的时候,刘粉娥都只每周或每十天才回村一次。无浪湖村对于刘粉娥来说,等同于空气稀薄的信息封闭的土气落后的监狱。今天烂泥糊村集市上,有市内的那个地摊,想要刘粉娥不去逛,简直不可能。问题是刘粉娥今天没有找到别的伴。一般刘粉娥都能够找到结伴的女人。今天刘粉娥就赖上顾命大了。刘粉娥的老公是河南老九的堂弟,现在正跟着河南老九打鱼。顾命大是刘粉娥的九嫂。自家嫂嫂,还不肯与她结伴去逛逛集市,怎么可以?刘粉娥是个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是那种大腿粗短,胸部厚实、脸盘大且油光饱满的年轻女人,在城市学得赶时尚不怕丑:挤乳沟、穿低领、染彩发、文眉毛、打手机,喜上网,很自信,个性强,想怎样就怎样。今天天气太热了。走到烂泥糊村,抄小路也要十几分钟。一个人,走小路,太没趣。刘粉娥就是要个伴。刘粉娥一贯逛街都结伴。别的,她不管。endprint

顾命大不去。凭刘粉娥“亲”呀“亲爱的”乱叫,顾命大只是摇头。顾命大也无话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去。顾命大就是一心一意喂她的猫咪。

刘粉娥恼了。刘粉娥偏要。刘粉娥不依不饶,把脚尖伸过来,挑衅地一挑,猫咪的碗,被踢翻了。

又一个意外发生了:顾命大眼睛直直盯着倒扣在地上的猫咪饭碗,半晌就那么盯着。刘粉娥以为顾命大要恼,忙不迭,东扯西拉,滔滔不绝,说什么猫咪还是吃猫粮比较好,城里养猫都买超市的猫粮,什么那个地摊真的很会做生意,除了世界顶级名牌,针对今年夏季太热,又备好了时令急需品,有风油精、清凉油,仁丹,十滴水,菊花泡饮,一律每件只卖三元,就别说中老年妇女最需要的针头线脑,橡皮筋,穿针器,顶针箍子,搪瓷缸子,开水瓶塞子啦,要啥有啥啦,要啥有啥啦,比号称“通顺大市场”的烂泥糊村小卖部,货品要正宗多了,要高级多了,这种城乡接合部的小卖部,专门赚黑心钱,要不小卖部老板王旺发,你看他手上戴多大的金戒指,都是卖“帅师傅”,“娃恰恰”赚来的——刘粉娥还在喋喋不休,顾命大抬起头,打断了刘粉娥的话,说:“我去。”

刘粉娥惊呆了。

刘粉娥惊呆了。只是当顾命大答应了她“我去”,刘粉娥才体会到了胜利的狂喜,才意识自己太厉害了,自己本事太大了,顾命大太给她面子了。刘粉娥喜不自禁,手舞足蹈,恨不能在村里奔走相告。她把顾命大奉承了又奉承,恭维了又恭维,说九嫂生得好年轻哦,我今天一定要好好打扮你哦,说回头我要送你们一箱正品“康师傅”方便面,打牌饿了充饥好方便哦!刘粉娥兴高采烈地心满意足地挽起顾命大胳膊,俩人出门。

其实,关键的是,刘粉娥提到了风油精,是“风油精”让顾命大动心了。关键是,今年夏天死热死热。还有一个关键是,河南老九浑身长满痱子。更关键是:顾命大觉得她的男人总想为家里多赚几张红票子,这么大热天还跑长江打鱼,她心里就一直想要一瓶风油精。另外的关键是:每天夜晚看电视。电视上总有广告在说说说的:风油精洗澡止痒治痱子有奇效哦。“风油精洗澡止痒治痱子有奇效哦。”这句话不知不觉灌输到顾命大脑子里面去了。诸多关键因素,忽然汇聚,顾命大就心动了。她想去那个地摊买两瓶风油精。

顾命大踏上了去烂泥糊村的小路。一场爱恨情仇的事,就此悄然开场,也就此公然开场,意外地,一反常态,闹得轰轰烈烈,不可开交。

2

当命运陷阱一旦挖好,个人真是防不胜防。在踏上小路之前,顾命大还在畏首畏尾,犹犹豫豫,本能出现惊惧,差点退缩回家。一是无奈刘粉娥嘻嘻哈哈,连推带拉。二是小路迎面,在顾命大脚下蜿蜒展开,举眼望去,小路风景如画,又叫顾命大的心狠狠动了一下。

似这样白亮明艳的夏季里,一条静静的漫长的湖边小路,浓荫遮蔽,虫叫鸟鸣,又四下无人,远近都只有湖水与荒地。这是顾命大人生中最美好的那一阵子的情景。那时候她在大队小学读书,知青老师导致她特别喜欢语文,文字与乡村情境的交融,在顾命大身上产生了神奇的魔力。当然,文字的魔力终究敌不过强大的俗世,没有提升顾命大的人生,或带来任何好处,就只是闪电般短暂的一瞬,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美好梦幻。随后顾命大还是任凭她的命运蹂躏。糟蹋人的现世让顾命大在多少年里,都不曾,有可能,或者有胆量,得以在青天白日的艳阳天里,再一次,悠闲地走走她少女时期那情景交融的小路,重温梦幻。忽然今天,这条小路,正是梦幻中的那一条,出现了,展开了,在武汉市经济开发区的湖区最深处,不由得顾命大了,她的惊惧无形中消散,文字的魔力悄然再现。

小路幽深,两旁有树,沿路的树上,都有知了喧闹。知了的欢叫,让枝头微微颤动。灌木野草,一只又一只透明蝉蜕巧妙悬挂。鹭鸶细腿跳跃,湖面波光粼粼,水腥气与土腥气阵阵掠过。行走撩动衣衫,身体灌进一丝又一丝难得的凉风。太阳越是炽烈,树荫越发堆得浓厚,云朵般移动,殷勤为人提供荫庇。现在,顾命大走在她少女时期的乡村小路上,突然就一反了常态,她的眼睛,灵动起来,不时左顾右盼。她看见了知了那一抹薄如轻纱的翅翼。“轻纱般的”这几个字,就跃出了视线。在顾命大看来,这几个文字,实在是写得好!知了翅翼,独独有了“轻纱般的”这几个字的形容,才足够真实和贴切。当年,正是知青老师朗诵的“轻纱般的晨雾”,在最初一刻,击中了少女顾命大的心灵最深处,她的心,曾琴弦一般,为之颤抖不已,一次又一次走进村庄的田野小路,陶醉在轻纱般的晨雾之中。知青老师仅仅只告诉过她一次,说“中国文字是象形字”,顾命大的眼睛立刻从此明亮起来,她发现,以前所有东西都是模糊的,因为文字,世上所有模糊的东西,都一一地清晰起来。顾命大甚至触类旁通地,理解了她那完全不识字的母亲,为什么一辈子都在抱怨她自己是个“睁眼瞎”。不幸的是:结束来得太快。欢喜一场的结果,只是让顾命大平添了许多毛病:敏感、苦闷、孤独,容易发傻,容易发呆,容易走神。不幸的还有:文字带来的颤抖是终身的。一旦发生,再无止息。尽管后来,直至现在,顾命大生活在几乎没有文字的生活里,意外的邂逅,却难以预料;一旦发生,后果就难以把握。今天,在顾命大安稳躲藏了十年之后的今天,一个美丽的邂逅,意想不到地发生了。这个美丽的邂逅同时又是一个致命的邂逅——命运!命运就是这样,常常会隐身或者潜伏,让人栽倒在他最熟稔最亲近最想念的情景之中。那文字魔力不曾止息的颤抖,把顾命大从她洞穴般深深的藏身之处诱导出来,为她轻轻拂面,把她轻轻带领,让顾命大不知不觉,毫无戒备,在久违的轻松愉快之后,一步步,来到了烂泥糊村,走进命运的陷阱。

烂泥糊村今天很热闹。村口小卖部的场子上,百货小商品、便宜衣服鞋帽、儿童玩具、化肥农药、菜籽菜苗、做米酒的酒曲子,都撑开了摊子在叫卖。附近就是通顺河,从前的小卖部,现在就叫“通顺大市场”,招牌做得巨大,挂在几次扩建、扩建得不再像一个房屋的屋顶上。小卖部老板王旺发,穿亮闪闪的仿丝质T恤衫,黝黑粗糙的劳动人民手指间,戴了一枚又大又方又厚的金戒指,叼着香烟,一手叉腰,站在柜台前,面对着眼前的繁荣景象,一副非常满足的表情。因为所有摊子,都会交给王旺发一笔场租费。烂泥糊村是王旺发的地盘,是他花钱浇成的水泥场子,这是自然的。还有约定俗成的规矩是,所有商贩,都不能贩卖吃喝拉撒之类的东西。吃喝拉撒只能由王旺发的小卖部出售,包括商贩们自己的吃喝拉撒。王旺发肯定是卖给他们“帅师傅”和“娃恰恰”之类仿冒食品,这个是众所周知,也都是默认的。大家都要赚钱,没什么好说。刘粉娥一出现,王旺发的眼睛就迎过来了。对于王旺发的眼睛一亮,刘粉娥假装没看到。王旺发又朝刘粉娥摆了摆手,刘粉娥不便继续假装,也就简单地把手机举了举,应付了一个笑,然后一头扑向那个地摊。刘粉娥很是瞧不上王旺发的土气,如今还戴黄金大戒指,现在有钱有品位的男人,时兴的是戴手表了,都戴世界名表。endprint

那个地摊已经开市,被一大群妇女婆婆打了围,水泄不通,生意火红。地摊摊主陈富强,市内来的年轻人,也一眼看见了刘粉娥。熟客。老主顾。陈富强会来事,百忙之中也抢在第一时间给了刘粉娥一个眼神。刘粉娥很受用,报之以热情的笑容,也两眼笑得亮晶晶的。刘粉娥说先给我两瓶风油精吧。风油精已经只剩两瓶了,还有别人要。陈富强马上就把两瓶风油精递给了刘粉娥,对别人说抱歉下一次吧。下一次我肯定会多带些货来。陈富强言语简单,靠实,叫人信任,操一口武汉话,大夏天也穿耐克旅行鞋,戴太阳镜,棒球帽,货品用登山双肩挎背来,喝自己带的瓶装水。何况地摊上满铺的都是世界顶级名牌,琳琅满目,流光溢彩,每件只要五块钱。这些都实在叫刘粉娥好生喜欢。刘粉娥也觉察到王旺发不太满意陈富强。王旺发对陈富强自己带水喝很是不爽。刘粉娥倒是认为陈富强够有经验,也够明白:坚决不喝陌生人的水。是王旺发太小气了,人家场租费还是照样交的。王旺发不愿意让刘粉娥觉得自己小气,对陈富强心里不爽也从来没有说出口。就算王旺发老婆再三提醒王旺发,王旺发也就点头,但是不语,保持装出来的宽宏大量。烂泥糊村村口的场地上,总有风云在暗中涌动。

一见烂泥糊村这般热闹,顾命大顿时紧张起来。立刻,魔力消失,文字纷纷逃走。小路断掉,天昏地暗,哪里有什么最熟稔最亲近最想念的情景,只有头昏脑涨,疑虑重重,惊恐惧怕,两眼一抹黑。

村口有个水塘,水塘边有棵老槐树。塘水发臭,树下是垃圾堆,人都不愿意过去的。顾命大就赶紧走过去了。刘粉娥抢购了两瓶风油精,跑过来,把风油精塞到顾命大手里,自己扭头又跑回地摊。顾命大想对刘粉娥说赶紧回家,连说都来不及,刘粉娥就风一样跑掉了。顾命大只好两手紧紧握着风油精,待在树底下,缩着个背,低个头,眯着眼,惶惶不安,单等刘粉娥。

等着。等着。刘粉娥终于从人群里头站了起来,举起一个金光亮霞的发卡,扭头对顾命大,故意用俏生生的武汉口音,响亮地、夸张地说:“这个发卡好漂亮哦,九嫂,我送你一个啊!”

顾命大说“我不要”。

顾命大就只说了三个字。陈富强一下子听出了顾命大的口音。陈富强激动万分,急眉煞眼,扒开人群,冲到顾命大面前,大喊一声“妈!”,随后,扑通,跪下了。

陈富强这声呼喊,是晴天霹雳,直叫顾命大魂飞魄散。顾命大眼睛睁得老大老大,直直瞪着陈富强,无数记忆,整个人生半辈子,顾命大要拼命忘掉的许许多多记忆,顿时,纷纷,涌现,密密麻麻,挤满眼前的世界,刺得她眼疼看不得。

顾命大是33岁那年投河自杀的,没有死成,东躲西藏了19年。最后在无浪湖村的十年,顾命大依然不敢迈出大门。不料,今天,陈富强,顾命大的大儿子,还是找到了她。

刹那间,顾命大面无人色,身子打飘,伸手去抓刘粉娥,手到半空,折断了一样,垂直掉落下来,双膝一萎,人就倒了下去。

风云突变,刘粉娥惊呆了。王旺发惊呆了。烂泥糊村村口一场子的人,都惊呆了。

3

这一刻,唯一明白的人是陈富强。唯一狂喜的人,也是陈富强。苍天有眼!陈富强终于找到了他的母亲了!固然,他母亲晕倒了。这并不奇怪。一个19年都没有看见自己大儿子的母亲,突然出现在面前,她的惊喜和意外,是肯定的。她感情上受到强烈刺激,这是自然的。

第一时间,陈富强实在不能不为自己自豪:他创造了一个奇迹!

顾命大跑掉那一年,陈富强才14岁。14岁的少年,已经懂得家里发生了塌天的大祸。家里一下子没有妈妈了,一天三餐的烧火煮饭断顿了,家里鸡猪猫狗也没人喂食照料了,屋子里乱七八糟到衣服鞋袜锅碗瓢盆连同书包铅笔,要用啥找不到啥了。这且不说,更可怕更可恨的是,几乎全村的人,都看他们家笑话,这种羞辱,对于当过大队干部的爷爷陈有锅,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陈有锅恨得发脾气骂娘,拍桌子打椅子,不吃饭只吸烟。陈富强的爸爸陈有权实际人人都叫他歪毛,歪毛是最窝囊的,就只会在家里哭喊叫骂,鼻涕眼泪一把把地往四壁甩,往自己三个孩子身上撒气,逮住哪个都死揍。村里假装同情他们家的那些人,在路上见到陈富强、陈富凤、陈富有三个孩子,就要主动过来问:“妈妈回家了吗?”个个都是阴阳怪气,笑里藏刀。14岁的陈富强,都看在眼里,都懂。

当年流行一首煽情歌曲,叫做《世上只有妈妈好》。被中央电视台反复演播,搞得全国人民都喜欢唱。那首歌是陈富强最初接受的关于母爱的书面语言教育和表达,母亲一跑掉,这首歌就被铭刻在了陈富强心里了。陈富强拉扯着11岁的妹妹、9岁的弟弟去上学,同学们追在他们后面唱歌,故意地反复唱一句:“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这不是骂人吗?陈富强陈富凤陈富有三个孩子,在顾命大跑掉以后,的确衣不遮体、蓬头垢面、鼻涕拉忽的。陈富强就受不了了,转身冲过去,跟同学打架。一次次,打得鼻青脸肿,打得头破血流,打得不可开交。

陈富强也喜欢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来表达他对妈妈的热爱、歌颂和想念。这是陈富强写的作文,曾获得语文老师的高分,在全班当作范文朗诵。但事实上,14岁的陈富强,心里非常痛恨妈妈。他痛恨她不负责任,随便离家跑掉抛弃自己儿女。痛恨她不顾家人脸面,致使他们全家遭人背后戳脊梁。痛恨她一点都不考虑大儿子陈富强正要初中毕业准备考重点高中,把一个学习成绩很不错的学生娃,一夜之间变成了妈妈——顾命大自己的角色,烧火煮饭打草喂猪,上要照顾老的爷爷爸爸,下要照顾小的妹妹弟弟,还有地里庄稼又长草了又要上肥了!陈富强也才14岁啊!陈富强痛恨他的家乡。他的家乡是农村。痛恨地里庄稼,农活太苦太累!陈富强也痛恨专横跋扈的爷爷陈有锅,为了他自己的脸面,心狠手辣,每次都逼陈富强考试拿高分,拿不到高分就吊起来打,尽管陈有锅口口声声说陈富强是他的心头肉。陈富强痛恨他爸爸歪毛,一个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二流子,好吃懒做,就会闲逛、混光棍、惹女人,在村里人人不齿。陈富强痛恨他们周陈村所有姓周的,专门欺负他们姓陈的,搞阴谋诡计,整垮了曾经当过大队长的他爷爷。陈富强痛恨女同学周稳霞,是她自己主动回头朝陈富强笑的,笑了三次,但却把陈富强写给她的信,交给了老师,害得陈富强被全校点名批评,变成了女同学见面就尖叫躲开的小流氓。endprint

顾命大的突然跑掉,引起一场剧烈震荡,把她14岁的大儿子陈富强,震醒了。这是陈富强最初的人生觉醒,来得十分猛烈、激愤和莽撞。

陈富强噩梦醒来是清晨,小小少年清楚地发现自己是这样痛恨眼前的一切。眼前的一切一切,他都不可以再忍受。一个远大的人生理想,如旭日东升,照亮了少年的心:陈富强得离开家乡,进城打工,赚钱致富,出人头地,讨城市老婆,把户口弄到城市去,彻底做一个城市人,这辈子决不,再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这辈子决不,回到农村生活!

初中毕业的陈富强,决定放弃报考长淌口镇重点高中。并反复动脑筋想说辞,很有心计地设计好了对爷爷的说法。陈富强很了解陈有锅。陈有锅是陈家的当家人,主心骨,家里大小事情都是他说了算。陈有锅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能够透人心,如果让他看穿了孙子的心思,他肯定不同意放孙子远走高飞。陈家老老少少、面子里子、家里地里,都非常需要和依赖陈富强,而陈富强,根本不需要他们,没有他们这些累赘,陈富强才会有希望。

选择了一个凄风苦雨的深夜,光线如此昏黄暗淡,陈富强面对爷爷,低垂眼睛,严密掩饰自己的心思,首先提起妈妈来。一提起妈妈顾命大,陈富强未成句,先流泪,然后紧握小拳头,强忍抽泣,勇敢地说:他得放弃中考,放弃念书,进城打工,一边打工一边寻找母亲。陈富强冲动又动情,发誓道:“爷,我要妈妈!家里没有妈妈不成!我一定要把妈妈找回来!”

陈有锅一听,震撼,大巴掌拍在桌子上了,喝道:“好!我孙有志气!”

陈有锅多日的郁闷颓废终于因长孙的志气驱散,“好!好好!”陈有锅激动得再三拍桌子。他不仅同意陈富强进城打工,并且表示了强烈支持,掏出了家里仅有的几块钱积蓄,拿出一半来,交给陈富强做路费,悲壮地说:“我就知道你!我的长孙,是个人物!你要给我记住:你,是个人物!天生就是!你出生时候紫气东来!这是几百年才出一次的吉兆,往上听说陈友谅出生才有过。”

陈友谅是明朝一任皇帝,出生于江汉平原农家,一直是世世代代江汉平原农民的自豪。陈有锅几乎是喊叫地说:“富强啊富强,你一定要把你妈找回来啊!”

“富强啊,你妈丢尽了我们陈家祖宗八百代的脸,你一定要报仇雪恨啊!”

“你,一定要给我把她找回来!顾命大,她生是我陈家人,死是我陈家鬼!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

陈富强狠狠点头。陈有锅也狠狠点头。爷孙俩都有烈火在心里头熊熊燃烧。

翌日,陈富强就离开了家乡。

陈富强健步如飞,一走上318国道,他展望无穷无尽伸向远方的公路,感觉有无限的可能性等待着他,14岁的少年,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喊,如释重负。

自然的,陈富强并没有真的以寻找母亲为己任。他还是一个14岁少年,严格地说他还是一个小孩子,就只是比较聪明,找了这么一个足以打动家长的理由。出门一天,肚子就饿得慌,又身无分文,赚口饭吃比什么都重要。一天后,陈富强就在318国道旁边的一家小餐馆洗碗打杂了。没日没夜地洗碗打杂,做不完的琐碎事,任凭小餐馆夫妇驱使打骂,累得深更半夜倒在床上就睡着,哪里可能做什么寻母的壮举!

至少在进城务工的头十年,陈富强完全没有把自己的“寻母”承诺当真。开玩笑,中国多么大,顾命大跑到哪里去了谁知道?陈富强直接进入的,是他自己的劳工生活:陌生、胆怯、羞涩、艰难、辛苦,极度劳累,受尽剥削和冷落,熟悉城市并习惯城市生活,比想象的更加不易。为了挣到更高工钱,陈富强连高楼外墙扎钢筋的活,他都做过好几次。那是最危险的工种,要登到几十层的高楼,站在边沿,扎钢筋,为固定玻璃幕墙扎钢筋,日晒雨淋,大风摧残,眼看同伴一脚踏空掉下去,当场摔死,还不止一次。当银行终于有了一点存款以后,陈富强还是离开了危险,选择了最适合自己的专业:酒店或者餐饮。

每当逢年过节,迫于中国传统习俗,陈富强必须回乡团聚,他总是在火车上或者长途公共汽车上,就编好“寻母”故事,基本都是情节曲折,过程复杂,最后是遗憾地尚未成功。陈富强从小就比较会说话,经过在武汉市做酒店或餐饮,从服务员逐渐升级,做到领班、主管、运营部主任等职,陈富强锻炼得更会说话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身边情景信手拈来编故事,这一套本事,已经成为陈富强的看家本领,用来应付在乡下老家日益老去的爷爷陈有锅和爸爸歪毛,应该够用。

之所以说应该够用,而不是完全够用,主要陈富强还不是他爷爷陈有锅的对手。爸爸歪毛很好对付,大儿子说啥他都信,都听得津津有味,每年春节团聚的目的,主要是想方设法找大儿子要几个钱。歪毛对其他两个孩子,也一视同仁,或者说一律漠不关心,任其自然生长和存活,对大儿子出生时候“紫气东来”的传说,显然不以为然。爷爷陈有锅却是声色不动的神情,这情景很冷,很逼人,会让陈富强对自己编的故事露出不自信来。但又的确,陈有锅特别偏爱陈富强,固执地相信陈富强“紫气东来”。每年春节陈富强都要私下给钱爷爷陈有锅,每次都被陈有锅谢绝,他硬说自己有钱,够花。他说陈富强都是血汗钱,不容易,又要寻母,路费多,电话多,花销大,钱你自己用。

面对爷爷陈有锅的冷静和话里有话,陈富强很有畏惧感。陈富强承认爷爷最宠自己,但陈富强同时也认为爷爷陈有锅很自私,很讨人嫌,很给他压力。母亲顾命大跑掉多年了,陈家三个孩子也还是逐年长大了,为什么还是恨之入骨、一定要逼陈富强寻母?难道陈有锅自己就不是打年轻过来的?换句话说,陈富强就不是一个男人?陈有锅既然宠爱陈富强,难道就不想想陈富强也是一个24岁的男青年了,这个年纪的男青年,很忙!

反正陈富强对爷爷陈有锅,是又爱又恨又怕又躲,除了春节,其他一些比较重大的节日,他都不回乡,都说很忙,都说工作安排满了,老板不给放假。20岁之后有那么三四年,陈富强主要精力集中在性的探索上,实在没有办法去寻母。这期间,陈富强嫖过妓,主要在发廊和休闲屋。嫖妓感觉很不好,不是匆忙潦草,就是虚情假意,再就是遇到警察扫黄,狼狈逃窜,吓得要死。然后,陈富强就想谈恋爱。民工在城里谈恋爱,谈何容易?!比如陈富强爱看书,会去图书城或者图书馆,在这些地方,陈富强也遇到过合意的女孩。双方一约会,女孩子发现他是民工,约会就不再有第二次了。痛苦!这种痛苦陈有锅能够体会得到吗?那叫痛不欲生!后来有一次,陈富强跟着朋友去某个工地上玩,遇到某种商业性质的慰问演出。演出队最年轻漂亮的演员嘉玲,正在纯情而忧伤地演唱《心雨》,这是陈富强最喜欢的歌曲。陈富强就走不动了。嘉玲也一眼就看上了陈富强,每首情歌,都看着他眼睛唱。陈富强也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想都不要想地,就举起一张红票子,摇啊摇地递过去,震撼全场。演出结束,嘉玲和陈富强当夜就相好了。马上陈富强忙着搬出集体宿舍,忙着单独租住房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这对男女青年,很快同居了。一同居,话说多了,才发现,两人的武汉口音里都露出了乡音:原来嘉玲的本名周春枝,老家就在周帮。周帮就是陈富强14岁出来,最初混过的地方。甚至,嘉玲也知道那几家小餐馆,专门收罗死鸡死鸭,冒充活鲜家禽,高价烧给国道上的大卡司机们吃,赚了很多钱。嘉玲还有亲戚嫁给陈富强的周陈村。嘉玲很热情很巴结地说要去周陈村看望陈富强的爷爷和爸爸,那么,嘉玲问:你妈妈呢?陈富强摇头。嘉玲不悦。你妈妈呢?死了!怎么死的?陈富强摇头。怎么死的?陈富强摇头。么样死的沙?嘉玲乡下话出来了,具有威慑性的乡下话出口了:“你不告诉我,未必我就不晓得打听到?周陈村未必我就找不到地方?”endprint

陈富强主动结束了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情。陈富强本来不想找同乡。他想找武汉市本市人,将来他的孩子自然就是武汉市户口,陈富强认为户口还是很重要。陈富强又最不喜欢女朋友多嘴多舌,对他们家事情刨根问底,尤其是陈富强母亲的事情,要女方知道做什么?毕竟是家丑。家丑不可外扬。另外,如果你已经知道了她叫周春枝,再称呼她嘉玲,实在很别扭。再说嘉玲业余从事商业性的娱乐演出,肯定不是什么光彩的活动,她第一次就可以对陈富强媚眼放电,未必就不对别的男人媚眼放电。不过,嘉玲的确生得漂亮,眼睛水灵得很,脸庞甜美得很,陈富强真心舍不得。在理智地结束这场爱情以后,陈富强大病了一场。不久,陈富强相中了李莲莲。这时候,陈富强从“俏江南”出来,被“俏红南”挖去做台面主管,李莲莲正好辞工离开“俏红南”。李莲莲是收银员,很受老板信任的职位,陈富强找她谈,李莲莲说没有什么好谈,她不想在这种仿冒店做事,觉得不够堂堂正正。陈富强和李莲莲擦肩而过。几个月之后,陈富强又被更高薪水挖到“湘鄂情”,巧遇李莲莲就在隔壁的“阿二靓汤”收银。陈富强观察到,李莲莲总是正襟危坐,收银认真,聚精会神,不苟言笑,与其他迎宾小姐,也没有过多地聊天玩耍。“阿二靓汤”生意没有“湘鄂情”好,李莲莲想跳槽到“湘鄂情”,找陈富强打听。陈富强就请李莲莲喝咖啡。一喝咖啡,陈富强就知道了李莲莲是纯正武汉市人,且早年发生车祸,父母双亡,她在叔叔婶婶家长大,没有多少感情,自己学了财会专业,靠自己打拼奋斗养活自己。陈富强对李莲莲的家庭背景和个人条件,简直都太满意了!陈富强就是要这样一个老婆!陈富强试探性地说:“我母亲早就不在了。”李莲莲不再追问。只是很懂事地,露出同病相怜的表情,然后,从此,没再追问过。陈富强不会再在母亲的问题上更有尴尬。陈富强正是需要这样的老婆。

陈富强是民工出身,但是陈富强并不想永远都是一个民工。在十多年里,陈富强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大小餐馆,他完全了解了这个行当的暴利秘密:进货。假烟,假酒,假冒伪劣原材料,以次充好的鱼翅燕窝等高级食材。陈富强已经起心自己单门独户做餐馆,怎么黑,他都会。也就是千方百计低成本、高利润,只要心狠,不难。差就差个搞财务的,会做账的,收银不搞鬼的,这个合作者,要想和你完全一条心,那就是你的老婆。李莲莲正好又合适。

老婆就是李莲莲了!尽管李莲莲长相一般,黑黄干瘦,个子也矮小,与嘉玲相比,那是天上地下,但是娶老婆,还是李莲莲好。陈富强立刻展开了对李莲莲的追求。陈富强深知自己出身农村,也没有多少钱,就把对李莲莲的追求,当作对嘉玲那种漂亮女孩的追求一样,竭力模仿轰轰烈烈爱情的感觉,玫瑰巧克力星巴克咖啡,一样都不少。不漂亮的李莲莲也还是很傲慢,硬是考验了陈富强大半年,才搬到一起,正式开始谈恋爱,并且总还是遗憾陈富强的农村出身,总还是嫌陈富强的武汉话不够标准,乡下口音重。这当然也让陈富强很讨厌,但是人不可能十全十美。嫌弃乡下口音的问题,陈富强忍了!

在爱情婚姻问题上,陈富强再一次表现了他的聪明。14岁的农村少年在离开家乡11年以后,成功地带回了城市老婆。陈富强把李莲莲带回家乡周陈村,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尽管是黄泥巴地,李莲莲还是穿着洁白婚纱曳地长裙,陈富强是西装革履鲜艳红领带。这场喜事轰动了四里八乡,乡人们看热闹是人山人海,陈富强全家人,对着人山人海一大把一大把撒喜糖,那个群情沸腾呀。就这场婚礼,明显让陈富强的爷爷陈有锅年轻了好几岁,也让陈富强的歪毛爸爸好好地享受了一番得意忘形。这番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使得爷爷陈有锅感激涕零无比沉醉,破天荒自觉没提陈富强的寻母之事。

然而,寻母之事,却很巧妙地,从娶妻李莲莲之后,从李莲莲生子之后,从儿子三岁上幼儿园之后,一环扣一环地,自动冒出来,摆在陈富强面前。看起来似乎没有逻辑。现在的生活,就是没有逻辑的逻辑:三岁儿子上了幼儿园,有一天陈富强骑自行车来接儿子,儿子却问:“爸爸你什么时候开车来接我?就像星星她爸爸一样?”陈富强心头就被狠狠一撞:买车!陈富强的儿子,不能够比别的孩子低一头!娶妻买房,要还房贷。生子买车,要还车贷。怎样才能赚更多的钱?陈富强冥思苦想。陈富强已经在开自己的新农牛肉店,生意还不错,经济开发区有一家,还想在十里铺再开一家连锁,李莲莲收银。妹妹陈富凤也招来了,做服务员,弟弟陈富有也入股了,管进货送货之类业务。陈富强做董事长总经理。问题是现在的餐饮行业,生意已经做穿了,都用最低廉的化学原料了,利润已经高得像神话了。就这,钱也还是不够多。现在的社会,怎样才能够钱多?陈富强终于发现:出名!现在只有你出名了,你才能够弄到很多钱。就陈富强的条件,怎样才能够出名?他不会唱不会跳不会侃侃而谈不会开网站,学雷锋又肯定太慢,唯有做出轰动社会的事情。冥思苦想的陈富强,有一段时间天天看报纸,做剪报,社会轰动事件,剪辑成册,再仔细研究。突然,陈富强差点笑出声:自己不是正有一桩事情可以轰动社会吗?寻母——孝子寻母!

就这样,陈富强咕咚一下子,茅塞顿开,迷上了孝子寻母这个思路。原本陈富强就是有创造奇迹的梦想和渴望的。内心深处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人物,也是很强烈的。让李莲莲他妈的不敢再嘲笑他的乡下口音,也是需要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来让她彻底折服的。陈富强年龄渐长,自己也做了父亲,这才体会到了母亲顾命大的跑掉,抛弃家庭,给爷爷和爸爸的打击,有多么巨大的摧毁性。如今他们年轻一辈,都外出打工了。乡村家里,只剩爷爷爸爸父子俩了。爷爷已经70多岁了。爸爸中风瘫痪了。一个70多岁的老人,每天都要为自己50多岁的儿子端屎端尿。曾经是威风凛凛的大队干部的爷爷,这个一辈子挺直腰杆绝对不肯输人的男子汉,硬是打掉了牙往肚里吞,一直死撑着不肯倒下,家里家外风里雨里,都是自己一个人忙里忙外,还总要装出笑呵呵。这是多苦多难的日子啊!爷爷在苦熬。爷爷在等待。母亲顾命大,就是应该回家了,应该尽孝敬老人照顾丈夫的妇道了。乡村就是这样,世世代代家家户户,过日子就是互相比着的,针尖对麦芒,你家比别人好你就脸面光彩,你才就有资格笑话别人。别人家家都有女人,你家女人跑掉了,你家就是没脸。家族脸面和尊严,比什么都重要,人活的就是一口气。陈富强想起自己14岁的承诺和誓言来了,他觉得自己现在真正是有条件践诺了。不过他也真心认为,自己其实一直没有不践诺,他一直在寻母啊!陈富强啥时候不希望突然找到母亲啊,世上只有妈妈好啊!如果说将来社会上知道了陈富强十几年坚持寻母,那还不轰动吗?肯定轰动啊。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对陈富强来说,最值得做的事情,就是寻母。endprint

说做就做。陈富强暗暗地,悄悄地,开始了真正的寻母行动。开始行动的时间,大约差不多四五年前吧。陈富强隐瞒了家里所有人。陈富强不傻,所谓“寻母”项目有一举几得的好处,那都是虚拟的。成则有,败则无。失败了等于他所有的投入血本无归。一般人,是没有这个胆量和气魄的。陈富强也就不想吓唬他们了。老婆孩子的小日子正过得好好的,李莲莲带领弟弟妹妹每天开门做生意,忙得很,好好的,最需要集中精力。陈富强绝对不想搞乱阵脚。况且李莲莲一直都以为他母亲早不在世了。现在跟她说,肯定说不清的。

陈富强只自己一个人,以考察连锁店、学习参观、开拓原料生产基地、听大师讲座、与投资人见面谈意向等理由和借口,到处“出差”,不断外访,四方打听,河南湖北两地跑来跑去,郑州、信阳、襄樊、孝感、老河口,陈富强都跑遍了,折腾了几年,最后锁定了河南人这个群体。因为在陈富强获得的情报里,他的母亲顾命大,最后是被河南人贩卖了。

于是,大半年前的一天,天气不错,有太阳。武汉市经开区烂泥糊村小卖部的老板王旺发,与长年在小卖部门口玩的三个老头子,他们远远看着一辆路过的长途公汽,在通顺河的青石桥那边停了一下,放下了一个人。这个背着巨大登山包的陌生人,径直朝烂泥糊村走过来。这就是陈富强,几年来到处捕风捉影屡遭失败的陈富强。这是最后一次,他咬牙振作起来,以摆地摊的形式,进驻经开区的烂泥糊村集市,据说武汉市的河南人,主要聚居在这一片湖区。

在几双警惕、沉默且淡漠的眼睛注视下,陈富强一直走到场地上,以一副城市创业青年的模样,在场地上卸下背包,又跑到王旺发等人面前,敬奉了香烟,把两瓶黄鹤楼酒,作为门槛礼,放在了小卖部柜台上,请王旺发收了。王旺发点了点头。陈富强就摆开地摊做生意了。

陈富强地摊的货品,明显是针对妇女婆婆这个人群的。他隔三岔五来一趟,十分热情接待所有妇女婆婆们,也很有兴趣与她们聊天攀谈。陈富强地摊的好口碑很快传开,湖区各乡村的妇女婆婆们奔走相告,陈富强生意越来越好。但是大半年过去了,陈富强几乎认识了湖区所有的妇女婆婆们,就是没有母亲顾命大的蛛丝马迹。刘粉娥很快就引起了陈富强的注意,除了她的与众不同的年轻、时尚、热情、活跃之外,主要是陈富强捕捉了刘粉娥的河南口音,尽管刘粉娥满口流利的武汉话。为了接近刘粉娥,陈富强特意进货许多时髦的世界顶级名牌小商品。刘粉娥也发觉了陈富强在曲意奉承她,也默契地投桃报李,每次都来热情捧场,不断买东买西。陈富强就开始搭讪,为的是刺探情报。刘粉娥的兴趣却不在这里,刘粉娥就是很简单简短地说自己本村人,很简单地说她打工的老板是河南人,她自然学会了一些河南话。刘粉娥的兴趣在与陈富强聊其他,聊网路流行语言、聊流行笑话、聊那些世界顶级名牌的饰品与服装、聊搞笑电影。当然,由于陈富强要做生意,应付很多顾客,他俩的聊,总是有一搭没一搭。也是陈富强有意地有一搭没一搭,处心积虑地,避重就轻地应付,主要把话题往“河南人聚居在附近哪里”上面引。陈富强觉得刘粉娥有点误会他的意思了。其实陈富强对刘粉娥没有别的意思。陈富强不喜欢肥厚油腻类型的女人。不过总被一大群笨头呆脑的中老年乡村妇女围着,刘粉娥的确是陈富强的一点新鲜空气。当然,陈富强也觉察到了王旺发与刘粉娥之间的微妙关系,陈富强加倍谨慎地对刘粉娥保持了距离,主要采取的是彬彬有礼的态度。陈富强在王旺发地盘上搞侦查,如果引起王旺发吃醋,那陈富强就是自讨没趣了。

唉,社会上,人群中,条条蛇都咬人。烂泥糊村表面上就是一个普通村子,看上去人们都只为吃喝拉撒。但是陈富强一来,情感纠葛也开始发生,人与人之间的分寸,也必须小心把握。在家里,李莲莲的吵闹也逐步升级,她现在已经认定陈富强外面有人,陈富强肯定是断然否定了。否定是否定,寻母还是要继续。陈富强还是要继续躲躲闪闪、频频外出、托朋友做笼子、撒谎编故事,还是很费力伤神的。看来中国实在是太大了。找一个人太难了。陈富强真是顶不住了。这个夏天又特别炎热,陈富强进货背货,大老远转乘公汽,跑到烂泥糊村来摆地摊,实在累坏了。看来烂泥糊村是又一次失败。陈富强准备撤了。

然而,2013年8月11日来了。

这是陈富强一个无比幸运的日子!

到底还是刘粉娥,陈富强预感没有错,陈富强没有白下功夫,没有白聊。刘粉娥把他母亲顾命大,带出来了。就三个字,陈富强一下子听出了母亲顾命大的沔阳口音和嗓音,与19年前一模一样的嗓音。陈富强的心狂跳起来,他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冲过去了。陈富强怎么能够克制自己?那个狂喜,无法形容。陈富强跪在地上,跪拜母亲,跪拜苍穹,谢天谢地,他真的创造了一个奇迹。

4

陈富强的出现,把顾命大吓坏了。往事随之出现,汹涌澎湃,势不可当,一下子冲毁了顾命大19年的躲藏逃避,硬是把顾命大,生生拽回了她人生起点。

死亡在人生起点那里,就窥视着顾命大。

一般说来,人人出生都应该活的。至少人人的父母,肯定想要一个活婴。遗憾的是,顾命大投错了胎,她父母不想要她活。她父母已经生了两个女儿,这一胎只要儿子。乡村贫苦农家,溺死女婴的理由太多了。无论是传宗接代、劳动力抑或赔钱货,任一理由,溺死女婴,众人都会表现得善解人意,这是因为,众人的每一个自己,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面临这种艰难抉择。再说了,也不是现在才开始溺死女婴,仅是乡村人亲眼所见口口相传的往事,也可以追溯到100年前了。“自古以来”,永远是一个天大的理由。其实不能够生出儿子,大家心里都知道,更严重的还有个人脸面问题。实质上人们把是否能够生出儿子,与性能力直接联系在一起。生不出儿子,往往叫作没本事。生了儿子,往往被夸赞有本事。“那男人不行!”这是男人一辈子最大的羞辱。邻里之间,鸡毛蒜皮的争嘴,只要有人公然以没有本事生儿子来羞辱对方,很容易结下血海深仇。顾命大的父母,当然也不例外,最害怕一辈子人前抬不起头,在村里没脸做人,因此溺死女婴的打算,早就做好了。

何况顾命大来得真不是时候,那是1961年。1961年冬季的中国,大饥荒已经持续了一年多。湖北周围的四川、安徽、河南乃至更西边的甘肃,纷纷传来成千上万人饿死的消息。这种年景,谁愿意多一张要吃东西的嘴?偏是顾命大父母想儿子想得要命,趁年轻力壮勤耕苦作,侥幸在饥荒年也坐了胎。大约这也是因为他们家住潮愿村的缘故。潮愿村位于湖北省沔阳县长淌口公社潮愿大队,是江汉平原上的一个小村庄,这一带被老百姓称作沙湖沔阳州。正如民谣说的,“沙湖沔阳州,十年九不收,只要一年有得收,狗都不吃锅巴粥”,丰收一年,够吃十年,土地的确是无比丰饶。潮愿村就算年年发洪水,村前村后的田野上,无数大湖小泊,总有野莲藕野菱角自动生长。就算地里颗粒无收,人家房前屋后,也是前有水塘后有小河,水里头总有小鱼小虾以及各种生物很快冒出来。1960年大饥荒,地里庄稼颗粒无收,潮愿村除了几个老弱病残死掉,倒也没有更多的人活生生饿死。主要是男人们饿得浮肿、黄疸、手无缚鸡之力。妇女们饿得皮包骨头、月经停止、无法坐胎。顾命大的父母为了生儿子,想了千方,设了百计,不怕恶心,不要脸了,也不顾中毒丢性命,吃蚯蚓、蟋蟀、壁虎子、癞蛤蟆,吃野外桑树林子的蚕宝宝,吃厨房水缸旁边的鼻涕虫,吃河沟的蚂蟥。顾命大母亲,恶心到哇哇地呕吐出来,又闭眼睛咬牙齿地再把呕吐物吞下肚,他们认为活物总比草根树皮观音土更有营养,倒是真的,顾命大母亲成功怀孕。endprint

顾命大父母不顾一切吃虫子的行为,遭到乡亲们的严重鄙视。乡人尽管都饿得有气无力,还是在背后戳他们脊梁骨,说:“他妈的像一对河南佬!”顾命大父母也忍气吞声,装聋作哑,只为忍得一时之气,免去百日之忧,只要生了儿子,就一俊遮百丑了。在江汉平原,河南佬是低等人的代名词。由于河南的贫瘠与湖北的富庶形成鲜明差别,祖祖辈辈都有河南人逃荒到湖北,形成了一条几乎固定的乞讨之路。每年青黄不接时候,河南人就背一只肮脏的包袱,成群结队、拖家带口、沿路要饭,来到江汉平原,寄居破庙、破败祠堂、废弃的牛栏、猪圈或者干脆就睡在铺子或人家的屋檐下。他们不洗澡,胡子邋遢,浑身跳蚤虱子,偷鸡摸狗,满嘴谎话,好吃懒做,死皮赖脸,怎么赶也赶不走。久而久之,在江汉平原老百姓的词汇里,生成了“河南佬”一词,是极具歧视性的蔑称,算是最瞧不起人的狠话了。顾命大的父母,在怀胎十月里,默默承受着乡人的蔑视和詈骂。于是乎,顾命大必死的因素,又多了一种。

那是1961年隆冬时节,顾命大母亲临产了。从河坝村请过来的接生婆鬼爪子,踩着雨水泥泞,在最后一刻赶到潮愿村。顾命大的爹,当着鬼爪子面,提进一只粪桶,放床头,又倒进了半桶水,盖上锅盖。这个举动,鬼爪子完全懂。所以当鬼爪子接出婴儿之后,第一时间,就是扒开婴儿的大腿根,让婴儿父母过目。当然,现实很残酷:婴儿没有父母朝思暮想的小鸡鸡!产妇顿时苦泪横流。顾命大的爹,接过女婴,看都不再看一眼,顺手滑进粪桶。飞快,那只粪桶上面的锅盖子一开一合一个移动,顾命大父母的命运,再次获得挽救:他们会对外声称生的是男婴,但可惜是死胎。然后,他们就可以把这一次怀孕生产忽略不计,再度振奋精神,接着勤耕苦作。

奇迹发生了:就在鬼爪子喝完了东家犒劳的一碗炒米茶,正要告辞,粪桶里传出清晰的婴儿啼哭声。顾命大活的。没有死掉。

粪桶漏水。这只粪桶,由于一年多不使用,干裂了,箍松了。

顾命大的奇迹,并没有止于此。后来震惊潮愿村,并且四里八乡人人称奇的,更是因为后面还有奇迹继续发生。

接生婆鬼爪子面前出现了一份重礼:一坨红糖一包京果麻枣!这在那吃草根啃树皮的日子里,简直金贵到就是性命本身。这金贵的性命般的高级食品,原本是为生了儿子的产妇准备的。鬼爪子迟疑了片刻。但她终于无法抗拒。鬼爪子把女婴揣进自己怀里,连夜跑到人烟稀少的一处荒野,丢进了树丛。这天北风呼啸,冷气刺骨,空中开始飘雪,这一夜过去,女婴肯定冻死。为了不让女婴多受罪,鬼爪子同意女婴父母的决定:让她早死早托生。

第二次奇迹发生了:翌日上午,大雪初霁,阳光普照,黑白大花喜鹊,在接生婆鬼爪子屋外枝头上,雀跃欢叫。鬼爪子大门一开,迎来了几个巡逻队员,带着高大凶猛的四眼,怀抱女婴,威风凛凛的。巡逻队员们连调查和询问都免了,十分肯定地冲鬼爪子大吼大骂:鬼爪子你妈个老×!巡逻队员们说:你吃了豹子胆啊?不睁眼看看洪道是什么地方啊?在这里乱丢死伢子给共产党抹黑啊?你个日姐姐的谁不都晓得重男轻女是犯法啊!这新社会了你还敢重男轻女?你心里放清白一点,赶紧把女婴还回人家去!你们莫瞎搞搞啊,瞎搞搞是要坐牢的杀头的啊!妈个老屄你们这些乡巴佬,怎么连狗都不如啊?这大雪下得刷刷的,四眼都一定要奔出去,直接就奔去救了这女婴的命哩!你们这些日姐姐的,真是连狗都不如。你个鬼爪子接生婆,谁家有生养,你还敢说不晓得。给老子们送回去!巡逻队员把女婴塞给鬼爪子,逼她发誓:我要是不送回去天打五雷轰。

一个乡下接生婆,对高高在上、雷霆万钧的公家人,丝毫没有反抗能力,只能颤抖地照说一遍:“我要是不送回去天打五雷轰。”但乡下人又信发誓,一旦发了誓,绝对不可违背,这一下把鬼爪子愁得要死。

原来,作为农妇的鬼爪子,从来就没有搞明白:她们河坝村坝外的荒野,并不是荒野,是泄洪道。这里是湖北省沔阳县杜家台分洪闸。这座分洪闸是30孔巨型闸门的钢铁大闸,国家级水利工程,1955年开工兴建,工程指挥长直接就是湖北省省长张体学。建成后设立的分洪闸管理所,所长直接就是县长的级别。这座大闸是直接保卫大武汉和调节长江全流域洪水的,管理完全是军事化。为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日夜都有闸管所专职的巡逻队。四眼可不是什么土狗子,是闸管所公家养的狼狗,在警犬基地出生的德国杜宾犬的杂种后代,厉害极了。

由于农民糊涂,对国家重点工程的认识不足,又由于一条来自德国的狼狗,作为顾命大的新生女婴,也就再次发出了清晰的啼哭。

巡逻队员离开后,愁眉不展的鬼爪子在大门口扫雪,偶然发现隔壁新河村的别春芳路过。鬼爪子灵机一动,叫住了她。别春芳是一个灵姑。

又一个奇迹发生了:鬼神出面救命。

自古以来。依然是自古以来,江汉平原盛产灵姑,昌盛时期,凡有人群的地方,都会有灵姑。灵姑不是巫婆,不是法师,她不作法的,无须借用任何形式装神弄鬼,她就是一个邻家妇女,平时也从事劳动生产,正常嫁人生子烧火煮饭。灵姑的特殊技能是会腹语。她通过腹语,召唤鬼神。如果谁家需要和自家死去的鬼魂见面说话商量事情,那就得请灵姑。或者从技术上解释:灵姑是鬼神的翻译,是阴间和阳世的桥梁。由于有灵姑的沟通,无数乡人,才得以突破凡夫俗子的局限,钻出牛角尖,不再走极端,种种矛盾迎刃而解,美好未来遥遥可见。请灵姑的效果非常显著:请过之后,心情好多了,脾气也好多了,比较合适解决问题的办法,也出来了。因此自古以来,作为江汉平原芸芸众生的精神导师,灵姑深受敬畏。自然,要付费的。也还不便宜。不过,特殊情况,可以赊账。偶尔也有免费,那是因为阴德厚积的人家,用前世的善举,抵充了现世的费用。

据灵姑别春芳说:顾命大这个女婴,就属于前世积德很厚的。

先是,鬼爪子怀揣女婴,送还顾命大父母家。顾命大父母黑脸冷面,拒收女婴。后是,偶然路过潮愿村的别春芳,由于雨雪泥泞,不慎滑倒在顾命大父母的家门口。别春芳发出一声呼救,竟是不由自主的腹语,声调却是初生婴儿,连别春芳自己都大惑不解,令顾命大父母惊恐万状。别春芳就自己主动去请了他们家故人阴魂,阴魂去阴曹地府查看了阎王的生死簿,原来是这个女婴前世积有厚德,命不该绝,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莫看自己是女儿身,身后带的却是弟弟,这女婴若是走了,弟弟也从此没了。endprint

奇迹般的场面出现:顾命大父母,鬼使神差一般,自愿从鬼爪子怀里,接过了他们的女婴。在一片化险为夷的和谐气氛中,鬼爪子自告奋勇为女婴取了个名字,叫作:顾命大。

别春芳在被她救命的女婴额头,亲了一口,女婴顾命大,竟然对她有笑意。别春芳心一暖,就想为这个可怜的女婴,把好事做到底,送佛到西天。别春芳叫过顾命大的母亲,窃窃私语咬耳朵一番,私授了神意。大意是叮嘱她不得勤耕苦作!不可紧接着再怀!至少得隔三五年!先是夫妻俩能够吃饱养好!后是行房之前男人必须禁欲禁泄一月!还有女人届时用什么水洗身子之类,等等,诸如此类,真真假假,玄玄乎乎,其实都是经验之谈。三姑六婆一类,都是最聪明的女人,欲传神谕,自然都是比常人更会动脑筋,更要琢磨生老病死人情世故的。好在生男的胜数,本来就有一半。

四年以后,顾命大的母亲再度临盆。奇迹发生:男婴!

乡人奔走相告,一片啧啧称奇。大家热议的重点并不是男婴,是顾命大。小女孩顾命大成功“引弟”的奇迹,使得她此前一次又一次大难不死的故事,被再度挖掘出来,焕发出神话的光彩:比如新生女婴顾命大,一挨近粪桶,正要溺死她的粪桶,水就漏掉了。比如天上的大雪,会为新生女婴顾命大,自动搭起温暖的窝棚。比如四眼狗,一嗅到新生女婴顾命大的气息,就暴跳号叫,咬断锁链,奔去救她。比如顾命大母亲之所以成功得子,那是因为顾命大四年来,每天用手摸她母亲的肚子。神乎其神的传颂,轰动了江汉平原。一时间,多少人特意跑来潮愿村,只为看顾命大一眼。多少妇女,一把抱起四岁的顾命大,求她摸摸她们的肚皮。来找顾命大的人们,一般都不会空手,多少都有礼相赠:芝麻、黄豆、糯米、鸡蛋、花生,哪怕一只锅盔也好,小女孩顾命大再不会被饿到啃食树皮了。

顾命大出名了,很红很红。红的程度,连潮愿村整个村庄,都被人夸赞和羡慕,所有潮愿人,都觉得荣耀。至少灵姑别春芳,大大松了一口气。除了她自己的灵验程度,被现实再一次证明以外,她亲手救下来的女孩子顾命大,日子应该好过一些了。看来顾命大这个小女孩子啊,还真是命大福大。

但是,料事如神的别春芳,这次错了。对顾命大父母来说,三女儿顾命大,才四岁,一夜成名,给他们带来的,更多是麻烦。在他们眼里,顾命大与她的两个姐姐,没有任何不同,现在都是一张要吃饭的嘴,很快都是一个要嫁妆的讨债鬼。顾命大红得发紫也照样每天晚上尿床,并没有任何神奇之处。这对夫妇认为,真正值得人们注意、惊奇和夸赞的,应该是他们的儿子。应该是他们自己。这对夫妇真有本事,终于生出儿子来了。谁都应该懂得,生孩子根本是夫妇俩人的事情,说笑说笑一下可以,最终要论功劳,当然还是两夫妇的。可是,群众热情上来,就不讲道理了。舆论日益高涨,流传更加广泛,乡人们对小女孩顾命大的盲目崇拜,日盛一日。顾命大父母面对荒诞的现实,完全不可理解,痛感天道不平。出于虚荣心,他们又不可能拒绝小女孩为他们带来的光彩,更不可能拒绝那些雪中送炭的实惠——事实上礼物越多越好。谁送的更多,他们会让顾命大更多地摸谁几下。顾命大的父母,严重扭曲和别扭着,出门装笑脸,进门就垮脸。他们紧紧怀抱如获至宝的男婴,暗暗垂泪,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们常常在屋子的暗处,注视三女儿顾命大,怎么看,都看不出她有什么神奇来,都无法抑制对顾命大的厌恶。最摧残人的是,顾命大父母迫于压力,咬牙借债,去镇上百货商店,扯了三尺花洋布,给顾命大缝了一件新褂子,免得四里八乡的人,笑他们家穷,也免得村里人不停瞅冷眼,嚼舌头,好像一个小女孩的破裤子里露出一点小屁股,就是全村天大的羞耻。其实顾命大父母自己,各自就一条裤子,冬天把棉花缝里头,夏天把棉花拆出来。前面两个女儿,从来都是穿父母的旧衣服,缝缝补补,补丁摞补丁。顾命大才四岁,又是老三,按说顺理成章应该是接姐姐们不能够再穿的旧衣服。悲哀的是,顾命大父母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替顾命大穿上崭新的花洋布褂子。虽说褂子缝得没有衣服形状,大了许多,仿佛小女孩身上套了一只粮食口袋,那也是出于不浪费布料的考虑。事情实质性就摆在这里:这就是新衣裳!借来的钱!这笔债,还不知道要他们做牛做马到哪一天,才还得上。他们贫苦农民,哪里有什么现钱?一年做到头,都是先赊生产队的粮食吃,年终工分一扣除,不倒欠生产队的粮食,就运气不错了。每当四周无人,小女孩顾命大穿着新衣裳走来走去,夫妇俩的无名火就冒出来了:“命大!过来!”吼叫,责骂,扯头发,打屁股,脱下新衣裳,到猪圈去——做父母的,作为家庭专制者,总有理由,也总有权威实施对他们幼小孩子的仇恨和打击。

雪上加霜的是两个姐姐,她们对顾命大的痛恨,比起她们的父母,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初顾命大一生出来,一活过来,事情就明摆着,这姐妹俩碗里的饭,就被夺走了一口,增加的只是劳动量,“带妹妹”成为她们的责任。没想到顾命大很犯贱,真的“引弟”了。她们碗里的饭,又被夺走了一口,而她们身上增加的,是更繁重的劳动量,“带弟弟”成为她们一刻不得忽视的使命。更有甚者,巴掌大一小屁女孩子,居然突然爆红,被父老乡亲们顶礼膜拜,顾命大走到哪里,都是恭维的笑脸,就算两个姐姐紧挨在妹妹身边,人们也当她俩不存在。大姐快10岁了,她对世界有感觉了,冷与暖,爱与恨,喜与悲,也冷暖初知了。大姐心如刀绞。老大的心如刀绞之感,很快就传染了老二。这头胎二胎连接出生的两个女孩子,从小就习惯一起分担与分享,她们是亲密伙伴,是闺中私语的一对诉说者和倾听者,是同甘共苦的死党。她俩都不用商量,自然就配合默契,联手整治妹妹顾命大,很容易就可以让顾命大过得生不如死。无论顾命大被整得号啕大哭还是低声啜泣,无论顾命大被拧得青一块紫一块,无论顾命大被饿得跑到猪圈抢猪食吃,无论顾命大被她俩骗到野外在迷路中惊恐万状,这两个姐姐,从无恻隐,更不可能自责,她们只能够看到自己太善良、太老实、太心慈手软和妹妹顾命大的太嚣张。在她俩互相倾吐的心曲里,充满后悔:假如当初早知道有今天,她们就应该把妹妹顾命大,果断地扼杀在摇篮里。只怪当初她们太年幼了,幼稚的她们只会恶作剧,故意掀翻摇窝,把女婴反扣在地上,不给换尿布,让大便沤烂她小屁股,喂食她泥土和鸡屎,诸如此类,都不致命。她们的心善,让妹妹顾命大长大了。endprint

当四岁多的顾命大,对崭新花褂子还不懂得喜爱的时候,她的姐姐们,却已经对花褂子无比喜爱。这件花褂子,令姐姐们对妹妹的深仇大恨,达到顶点。当时仅仅只是迫于父母淫威,迫于不敢得罪全村父老乡亲们,她俩不敢直接抢夺妹妹身上的花褂子。但是机会来了。世道说变就变,席卷全中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突然就开始。乡村处处忽然之间敲锣打鼓,红旗翻飞,从前一直高高在上的干部、领导、学术权威总之所有比群众地位高的人,群众都可以造他们反,革他们的命,随时揪斗,随便扇耳光、吐口水、剃阴阳头、戴高帽子游街,一切牛鬼蛇神,都可以打倒砸烂,再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连毛主席他老人家,都在北京天安门,这个神圣的地方,亲自接见、表扬和鼓励红卫兵了。顾命大的光环立刻消退,一夜之间失去了群众的关注。更大的真正的奇迹,革命与造反,吸引了所有人。顾命大的姐姐们,以祖上三代赤贫的最好出身,被造反派接纳,她们参加了潮愿大队红小鬼战斗队,戴上红袖标,手捧红宝书,狂热地投入革命,特别主动积极地揪斗别春芳。别春芳对小孩子们的不以为然和傲慢,激起了造反派更大的愤怒,把她列为本公社最大的封建迷信代表人物,天天揪斗游街殴打。因为别春芳死活不作检讨,顽固不化,红卫兵红小兵们用杀猪刀剖开了她的肚子,要看看里头究竟有什么鬼神。当然很可笑,但事实是:别春芳流淌了一地的,也都是肠子和大粪,和猪狗一样。世上就没有什么鬼神!同属牛鬼蛇神的接生婆鬼爪子,比较服软,愿意认罪,自己打自己嘴巴,她得以保命。

这么一天,顾命大的姐姐们,把顾命大哄骗到生产队队屋后头的坟地里,在尖厉的风嚣声中,告诉了顾命大一个“好消息”。亲自参与了弄死别春芳的光辉战斗,姐姐们的讲述添油加醋,生动恶心。她俩揪住顾命大的耳朵,命令她必须听进去并且重复她们的叙述:别春芳的肠子怎样流淌出来,大便怎样腥臭烘烘。顾命大哭号到呕吐,耳垂撕裂,晕死过去,回家后发高烧,倒床不起。姐姐们乘胜追击,剥下顾命大身上已经变旧的花褂子,投进了破四旧的熊熊烈火,与成堆的书籍、佛像、年画等,一起化为灰烬。此时的姐姐们,已不屑于花花衣裳这种资产阶级趣味的东西,她们向往的,乃是女战士穿的绿军装。这次生病,顾命大昏睡好多天。等她能够再次出门,她才清醒地知道:别春芳死了。世上那个最疼她的人,没了。

六岁那年,是顾命大最后一次与别春芳相遇。“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已经从城市蔓延到农村。路过潮愿村的别春芳,扯着顾命大的手,把她带到猪圈后面的篱笆底下,两人蹲下来,别春芳用她那细腻又温和的声音,让顾命大闭上眼睛,掏出她层层包裹在手帕子里的一粒水果糖,剥开糖纸,塞进了顾命大嘴里,顾命大惊喜地叫出来,“糖啊”,这是人生第一次,顾命大吃到水果糖。顾命大说的话,让别春芳心碎。顾命大说:“好甜!甜得我想死。”

“瞎说!”别春芳轻轻打打顾命大小嘴巴,叮嘱道:“命大啊,托个人生不容易的!你能活下来,也是很不容易的!小孩子,不准提死字!”

此番会面即成永别。不久别春芳就死了。别春芳死了以后,她的声音才响亮起来:生与死,两个字,两个问题,开始盘旋于顾命大幼小的脑海。然后,某一天,幼小的顾命大,懵懂地懂了:还是死掉好。死掉别人就不可能再欺负她了。顾命大人生第一次,早慧地决定:让自己死掉。

这个决定冒出来以后,顾命大摇身一变,变得强悍了。这不奇怪,7岁的顾命大,碰巧撞上了人类终极答案:欲解决现实中无法解决的问题,唯有死亡。如果谁的后背,能够直接倚靠这个终极答案,谁都会拥有勇往直前的力量。小女孩顾命大,自然也不例外。人们发现,她不那么怕父母了。也不那么怕姐姐了。也不那么在乎弟弟了。开饭时候,她敢不顾一切地,挤到灶门口,与其他人抢饭了。因为反正她随时准备让自己死掉,她还怕什么?他们就等着抚尸痛哭吧——这是顾命大无数次看到的情景,家里一旦有人死掉,活着的人才发现,自己的亲人是不该死的,活着的人都会放声痛哭,追悔莫及。

剩下的问题是,顾命大幼小的年纪和理想的目标之间,有着太大差距。顾命大感觉自己还是太小了,力气也不够大。童年的顾命大以为,一个人想要死掉,是要有力气的。为了有力气,她就应该拼命吃饭。接下来,顾命大就是老着脸抢饭吃。吃饭。吃饭。吃。吃。几年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5

这是烂泥糊村的村口场地。场地对面,是村口的小水塘。小水塘边的老槐树,是烂泥糊村村民心里的畏惧和禁忌。老槐树是有说法的。47年前,这棵槐树,遭了一次雷劈,树干的一半,倒伏于水塘,人们在47年的时间里,把它变成了踏脚板。另一半树干,却依然以大树之名,顽强挺立,身残志不残,年年都枝繁叶茂得惊人。小卖部老板王旺发,上头有人,政府的,就在街道办事处当干部,县官不如现管,王旺发因此很有势力。他曾多次以开发农家乐项目的名义,想把停车场推过去,砍掉老槐树,填掉水塘,都没有办成,每一次事到临头,都会冒出一些特别的原因或出点岔子,总之叫人砍不成它。慢慢地,村口这棵老槐树,也就传出一些玄玄乎乎的说法,不免要人心生畏惧,每年七月半鬼节,也有村民来树底下烧个香,拜一拜。现在,今天,顾命大就是在这棵老槐树下,发生了事故。满场子的人,都亲眼看见,那个摆地摊的陈富强,好好做着生意,突然疯癫了,扒开人群,箭步冲到老槐树下,冲着顾命大大喊一声,扑通跪下。顾命大一句话都没有,当即晕倒。

顾命大倒地以后,更诡异的事情紧接着发生:顾命大倒在垃圾堆上,许多垃圾袋,顿时扑扑乱飞,其中一只猩红刺眼的垃圾袋,原本朝水塘飘去,中途却毅然折返,一个斜线滑翔,回到顾命大身边,正对着顾命大脸部,猛然扣下。

青天白日,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分明觉得垃圾袋活了,犹如鬼使神差,做出了不可思议的举动。这种超常景象,把烂泥糊村村民心底里原本潜伏的畏惧,一下子推向极点。强大无比的恐惧感笼罩了烂泥糊村。一时间,人人无法动弹,个个张口结舌,猫狗噤声,万籁俱寂。连顾命大都不例外,她仰面朝天,毫无反抗,甚至求生的动物本能,都不曾自动紧急启动,看上去就是自愿奉献自己生命。只见那只垃圾袋,众目睽睽之下,静静地鼓起来瘪下去,鼓起来瘪下去,几下子以后,忽然静止,以真空状态紧贴顾命大脸面。这个时候,顾命大下身裤裆处,忽地洇出湿痕,湿痕迅速扩大,她尿失禁了。endprint

刘粉娥最先反应过来。她扑上去,扯掉顾命大脸上的垃圾袋,同时发出呼救:“救命!救命啦——出人命啦!”

这一声发喊,让日常动静回来了。树上知了一窝蜂地聒噪起来,路边鸡鸭嘎嘎奔跑,乡村土狗子蹿进树丛,机警窥视。人们拥上来,抱头的抱头,掐人中的掐人中,喂水的喂水,有人赶紧在顾命大裆部,丢上一只芭蕉扇遮住,刘粉娥抱着死人一般的顾命大,吓得汗流满面,不住气地说谢谢、谢谢。老槐树下,慌乱一片。

陈富强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人是爬起来了,却还怔忪着,脑子里一片乱象,眼珠子无意义地骨碌乱转。刚才这一下子,天上人间静止窒息神秘鬼祟,把陈富强也搞晕了。陈富强已经坚信自己寻母了19年。在这孝子寻母的19年里,陈富强曾无数次想象母子相聚的情景,一律都是激动人心、热泪盈眶、四周群众纷纷祝福——电视无数次播出的画面,总之,怎么都不应该是眼前这个样子。顾命大晕倒不说,还尿失禁了。尿失禁在老百姓看来,很严重的生命征兆,差不多等于人要死掉了。烂泥糊村人们很紧张。他们一下子从疲沓淡漠的日常生活中兴奋起来,他们目光炯炯,交头接耳,打听究竟发生了什么,陈富强究竟为什么发疯,为什么冲向顾命大大喊大叫。顾命大是一个多么老实忠厚简单糊涂没口没嘴没是非的妇女婆婆,烂泥糊村都知道的。凭什么陈富强一个身强力壮机灵聪明的城市青年,单单跑去吓唬她?这一下可不得了:把个顾命大命吓掉了!

烂泥糊村出事了。出大事了。场子上的生意人,一见要出人命了,瞬间就纷纷撤退了。烂泥糊村村民,倒是纷纷跑出来,挺身上前,个个震惊、错愕、疑问和愤慨,尽管留守在村子里的人,大多数都是老弱病残妇幼,在自己村子里发生了大事,在自己地头上,还有王旺发做主,村民们不怕,正义感都出来了。

陈富强好想、好想像电视里面那样,跑过去拥抱母亲,呼唤她,大声告诉她也是告诉所有人,“我爱你——妈妈!”但,陈富强怎么都喊不出口,其实他还在家里洗淋浴的时候,多次练习过的。倒是碰到紧急状况就掏手机的习惯,立刻自动冒了出来。一掏出手机,陈富强立刻清醒了许多,他的人生计划、设想和思路,都被及时想了起来。首先得打手机!陈富强首先得把老婆、妹妹、弟弟他们赶紧叫来!陈富强孤身一人,烂泥糊村人多势众,他肯定搞不赢的,他说什么肯定都不会有人相信的,关键的是,母亲又晕死过去了,生死未卜,情况危急。

刘粉娥眼疾手快,看见陈富强要打电话了,立刻放下顾命大,飞快冲过来,伸手就去夺手机。陈富强一闪,躲过,把手机揣进自己裤兜深处,另一只手,使猛力,掀开刘粉娥。刘粉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她也不是好惹的,复又顽强扑上来,揪住了陈富强领口。两人几乎脸贴脸,眼睛都在喷火。刘粉娥犹如被激怒的母兽,龇牙咧嘴,瑟瑟发抖,质问陈富强:“你打我?!”

陈富强说:“谁打你?!”

刘粉娥说:“你骗我?!”

陈富强不屑地冷笑了一下,把脸厌恶地扭开,只双手上来,很是暴烈地企图夺回自己的衣服领子。刘粉娥仇恨满腔,七窍生烟,向陈富强发出了警告:“好你个小狗日的!这一下真面目出来了!你要是以为我没有见识过你这样的骗子,那你真是小看了老娘。你个诈骗犯!你个杀人犯!看老娘今天怎么修理你!”刘粉娥说完,扭头就朝王旺发那边,发出凄厉的尖叫:“来人啦,他打人了,他要打电话啊!他要叫同伙了!他要找人来砸场子了!他在打我啊——”

王旺发正盯着老槐树。几年来他硬是搞不定的这老槐树,真还邪乎得很呢,顾命大怎么就呱嗒一下,倒树底下了,还尿都流了出来,八成命都留不住了。王旺发两条胳膊八字撑在柜台上,下巴翘出去,嘴巴合不拢,门牙很黄,探究地盯着老槐树,呆了。

突然间传来了刘粉娥凄惨的呼救,王旺发激灵一下,回到现实中,立刻意识到英雄救美的时刻到了,他表现自己的时候到了,也是他作为烂泥糊村此时此刻唯一的当家男人,为村子当家做主保护妇孺的时刻到了。王旺发把小卖部柜台猛地一拍,挥手遥指场中央,喝道:“地摊,住手!”

又马上指挥长期在小卖部门口玩麻将的三个老头子,“快快,去帮刘粉娥。不许那个地摊打手机!不能让他叫人来!”

王旺发这一发话,三个老头,立刻就跑过去,其他人也紧跟着蜂拥而至。刘粉娥获救了。揪住陈富强领口的手,换了老头子们的,老头子们毕竟是男人,个个用力都很凶,很有武力感,比刘粉娥的威胁是大多了。陈富强本能地就搞突围,又蹦又跳,又躲又闪,挥拳踢腿,突围出来,拔腿就跑,老头们就追。刘粉娥又及时大叫:“可不能让他跑脱了!活要医疗费营养费,死要偿命的啊!”

活要医疗费营养费!死要偿命!是啊,现在一出大事,首先就应该这么考虑:赔偿!钱!关键是钱!一个“钱”子,让王旺发醍醐灌顶,他又一拍柜台,很有权威地发话:“活要医疗费营养费!死要偿命的!绝对不能让他跑掉啊!都给我上去,围追堵截,抓住了给我捆上!”王旺发看刘粉娥的目光,不由得更亮了:原来这个女人很聪明啊!难怪心高气傲的。

刘粉娥主动跑到了小卖部,避难一样,站在王旺发身边,直喘粗气,惊恐万状的样子,轻轻拍自己胸口,就是这样的危急惊险之中,她也没有忘记首先对王旺发报之以感激的一笑。王旺发连忙从自己货架上拿了一瓶水递给刘粉娥,大巴掌抚摸抚摸了刘粉娥的肩,说:“不怕,有我呢。哪里会让这个外乡来的小狗日的欺负咱。你九嫂那边,我已经让他们把村里有经验的老人都叫来了,都已经在抢救哩,你放心放心。”刘粉娥一听,眼睛就红了,热泪直往外涌,赶紧用手遮住脸,又是擦泪,又是激动。面对王旺发,她抽抽搭搭,无法言语。王旺发这个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关键时刻,真正的男子汉的胸怀和豪气,就对比出来了。平时刘粉娥还瞧不上人家王旺发,可是王旺发现在的表现,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就是汉子啊!就是绅士啊!就是那些武侠电影里头演的侠骨柔肠啊!一对比地摊陈富强,刘粉娥简直肠子都悔青了。只一个装得彬彬有礼,一点点表面现象,就把刘粉娥哄住了,刘粉娥是又帮他钱场又帮他人场,原来是个骗子。现在露出狐狸尾巴,显然就是一个诈骗犯。其实现在每天每天的电视、广播、报纸,都有揭露:有人在专门诈骗妇女婆婆们。用各种方式和手段,开始无一不是温柔体贴小恩小惠,用感情投资,取得妇女婆婆们的信任,然后就拜干妈、拜干姐弟,然后就开始兜售保健品了,各种包装豪华、妙手回春、长生不老的深海鱼油,虫草燕窝,美国西洋参,高科技有机蛋白粉,抗癌多种维生素,等等等等,源源不断地供货,都是假冒伪劣低成本暴利货,那就开始稳赚大钱了。现在全中国到处都有这样的骗子啊!现在全中国人人都知道这样的故事啊!刘粉娥平时也没有少嘲笑朋友们上当受骗。可是,事到临头,自己还是上当受骗了。刘粉娥觉得自己太对不住王旺发了,平时居然那么小看他,真正具有美好感情的男人,真正懂得怜香惜玉的男人,真正能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男人,原来就是王旺发,自己怎么就有眼无珠呢!endprint

刘粉娥内疚和羞惭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把那瓶水,自己亲口喝了两口,再亲手递到王旺发嘴边,脸一红,低下眼睛。王旺发自然领会了刘粉娥的这份感激与深情。他受宠若惊,急急忙忙咕咕喝水,呛咳起来,也是香甜无比的样子。

男女老少一群村民,在场子上围追堵截住陈富强。陈富强急不择言地大喊大叫:“抓我做什么?赶快打120啊!我是要打120的啊!真是些乡巴佬!苕货!傻×!乡巴佬!耽误了人命,你们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啊!”

一下子,陈富强就暴露出了他对烂泥糊村的一百个瞧不起,把王旺发和村民们,大大得罪了。王旺发眼睛一横,喝道:“捆!”寡不敌众的陈富强,很快就被捆住了。捆住且不说,村民们还气不过,趁机踩脚的踩脚,捅胯的捅胯,还有用牙齿咬的,指甲掐的,烂泥糊村村民平时对陈富强不错,客客气气地让他在这里做生意,他妈个老屄,原来他一百个瞧不起他们。一旦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陈富强这才想起“好汉不吃眼前亏”来,立刻嘴软了,说:“莫瞎搞莫瞎搞!我又不跑。熟人熟事的,捆人好意思啊?”

刘粉娥现在心明眼亮了,她当众就揭穿了陈富强,“你就好意思行骗啊!你这是撞猴子以为我们是乡下人不知道啊!你他妈个老×把我九嫂吓死了你就好意思啊?捆!捆紧!丢一边去!先抢救我九嫂再说。”

村民都又去看王旺发,王旺发加大了对刘粉娥的支持力度,果断地往路口的水泥电线杆子一指,硕大的金戒指在夏日强烈的阳光下一闪又一闪,真是很派头,又有大魄力。村民们立刻簇拥着陈富强,把他推搡过去,麻绳系在了水泥电线杆子上。

陈富强急得脸煞白煞白,现在服软和赔礼道歉,都不管用了。他还在那里拼命叫喊什么不要听她瞎说,什么我不是骗子,我才不是拜什么干妈,她是我亲妈,诸如此类的解释,哪里还有人听他。陈富强沮丧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后脑勺靠着电线杆子,把自己狠狠磕了几下。

现在烂泥糊村村民总算弄明白了:陈富强原来是个诈骗犯。人们都唾弃他,也不再理睬他。随后注意力都集中到老槐树底下了。顾命大在被几个有经验的老人施救,风油精、仁丹、刮痧的蚌壳片子,都用上了。刘粉娥抱着顾命大的头,声声亲切呼唤。本村狗也参与助威,跑出树丛,冲到电线杆子附近,对陈富强狂吠,做攻击状。谁家两只鹅也跑场子上来了,直直仰起长长的脖子,嘎嘎大叫,没头没脑地追人脚后跟。小孩子们无故亢奋得很,在人群里乱窜。烂泥糊村的气氛很热烈,村民也很齐心合力,都在奋力要把顾命大的一口气,给弄回来。

苍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老槐树下发出一阵欣慰的嘘气和欢呼。顾命大有气了!顾命大进出气有了,脸上死灰色渐渐变成活人色了。

在王旺发的慷慨安排下,大家把尚未睁开眼睛的顾命大,用门板抬到了王旺发小卖部的后屋。王旺发还让出了自家小卖部的一台摇头电扇。好心的村民们送来了干爽的衣服。刘粉娥和妇女婆婆们,在这里继续照料顾命大,帮她换下了尿湿和汗湿的衣服。刘粉娥也已经给河南老九打了紧急电话。河南老九和刘粉娥的丈夫,正在长江打鱼,他们说立刻收网上岸,尽快赶回烂泥糊村。等他们到了,看他们不把那个小狗日的整得吐血,单说赔钱,就不是一个小数。

顾命大活过来了,事事都安排妥了,与王旺发关系也理顺了,刘粉娥迈着胜利的步伐,咯噔咯噔,一步步,走过烤晒得热烘烘的水泥场地,走到俘虏陈富强身边,用她染了红指甲的脚尖,挑了挑陈富强双脚之间镣铐似的麻绳,说:“怎么样?还没有中暑吗?身体很好嘛!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个道理想通了没有?”

陈富强本来要怒的,的确也是想到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个道理,就暂且咽下了怒气,竭力平静地问:“姐姐你害我做什么?”

这一声“姐姐”叫出来,刘粉娥顿时就有点犯花痴了。她呆呆看着陈富强,半天才委屈地说:“我害你?是你害我吧?”

陈富强发现糖衣炮弹很管用,便继续使用,说:“我怎么害你?我的姐姐!我没有骗人。我不是诈骗犯。我告诉你真心话:她就是我亲妈啊!我寻找亲娘都19年了啊!我爸爸还活着,在家天天等啊!你告诉他们说我是诈骗犯,他们都相信你了,你这不是害我?”

刘粉娥现在是冷静的,有判断了。她把陈富强话一听,愣在了那里。如果陈富强的话不假,问题就更加严重了。顾命大是河南老九的老婆,是刘粉娥的九嫂,是他们家的媳妇,是九哥的命根子,这陈富强原来是来抢人了!刘粉娥心里很清楚,如果这个陈富强似现在这样口无遮拦说真话,不懂事,要抢走顾命大,河南老九以及全村河南人,都不会答应的,今天是陈富强独自一人在烂泥糊村,等会儿河南男人们赶到了,就会把陈富强带到湖区更深处的无浪湖村,搞不好,陈富强小命都保不住的。而顾命大,虚弱得很,似乎一时半刻苏醒不了,她啥都不会知道,又不能够出声。刘粉娥直直瞅着陈富强,倒抽冷气,她没有想到故事是这样的。她犯难了。说实话,她可不想闹出人命。

陈富强主动说话了:“姐姐是不是你害我?现在你倒是想个办法啊?去给他们说清楚啊,让我去看看我妈啊!”

刘粉娥蹲下来,凑近陈富强,出了个主意:陈富强你赶紧去给王旺发说声对不起,主动留下全部货品和身上所有钱当作赔偿,马上走人!姐姐担保王旺发马上放你走人,你赶快走人为妙,其他事,慢慢来,日后再说。

陈富强听罢冷笑道:“姐姐这就已经是王旺发的人了?就已经能够当王旺发的家了?你害我还不够?还要我做这么丢人现眼的事?”

刘粉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扬起巴掌,在陈富强脸上劈了一个耳光,啪的一声,两人都很吃惊。陈富强说:“你妈个老×打我?”

刘粉娥恨道:“打了!谁叫你这个小狗日的不知好歹!”

王旺发闻声就跑过来了,跑过来就踢了陈富强两脚,拉走了刘粉娥。说:“这种半糙子,太不知世事了,骗到我这里来,还蛮横得狠,不受点踹,他不知道教训的。”于是,王旺发在场子喊了一声,宣布:地摊陈富强的货品,现场举行“赔偿”,凡是参与救护顾命大的村民,每人都可以拿走一件。村民们一哄而上,眨眼就抢了个精光,包括那只巨大的登山包。一下子,仿佛那个地摊,就不曾在烂泥糊村存在过。endprint

刘粉娥默默看一眼陈富强。陈富强默默看一眼空空荡荡的场子。只有王旺发的号召回荡在烂泥糊村上空:“歇会儿,都歇会儿,歇好了打麻将。”

太阳开始偏西,光线斜刺烂泥糊村,根根都似烧红的针,火辣烫人,最后一丝风都停了,远近湖面上的雾霾,渐渐浓厚起来,牢牢笼罩村庄,人人闷气难受。村民们一通慌乱紧张,把精力耗尽,现在都蔫了,都歇了。三个老头脱成赤膊,麻将桌又摆起。顾命大还躺在里屋,不敢睁眼不敢动,动一动就头晕目眩呕吐。刘粉娥守在顾命大身边,犯愁,不知道怎么办,假装困了直打盹,也不想把实情跟王旺发说。河南老九们正在路上,塞车了,武汉正在挖地铁,到处塞车。只等河南老九们到了,王旺发就交人。顾命大交给她的老公。骗子陈富强也交给他们处置,最后怎么赔偿?赔偿多少?是否要逼陈富强把顾命大送三甲医院看病住院?王旺发不管了,都是河南老九他们的私事。陈富强靠在电线杆子上,旁边搁了一大碗水,就在小水塘舀起来的臭水。要尿自己背转身子,把家伙掏出来。现在随便他怎么叫喊,也没有人搭理他。随着烂泥糊村的逐渐平静,随着黄昏逐渐到来,失去自由的陈富强,逐渐焦虑起来,也逐渐觉出大事不妙:最可怕的是,顾命大似乎并没有认他。母亲!一位母亲,居然不认自己儿子。这也是陈富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也想不通的。天在黑下来,这个世界上谁都不知道陈富强在烂泥糊村。只要顾命大不认他这个儿子,这帮乡巴佬,就敢弄死他,锄死了,药死了,活埋了,夜晚就丢在这里被蚊子咬死了,都没人知道。

陈富强有点后悔没有听刘粉娥的话。现在陈富强觉得刘粉娥对自己还是有点情义的。但刘粉娥肯定是伤心绝望了。她不再出现了。陈富强没有办法了。

最后,陈富强终于想明白了:自由最重要。到了这种你死我活的时刻,脸就可以不要了,投降吧,求饶吧,装孙子吧,只求自由。一旦得到自由,获得松绑,陈富强就可以设法打电话。电话一打出去,OK!他就得救了。

6

刹那的刹那间,顾命大最后一抹知觉是:这一次,自己终于死掉了。

却又没有。顾命大的一口气,又被抢救回来了。一旦回过气来,记忆也就随之回来,挥之不去。顾命大一直在努力忘掉那些不堪记忆,犹如发狂的蜂群,不依不饶追逐她,攻击她。

七岁的顾命大,只因碰巧撞上了人类终极答案:欲解决现实中无法解决的问题,唯有死亡。小女孩依靠这个终极答案,幻想着自己死掉以后可以获得浓浓的亲情,凭这份幻想的安慰,不断修复明枪暗箭的创伤,在全家六张嘴巴中勇往直前抢饭吃,长大了。十一岁了。

十一岁的顾命大,身条子居然长得有点亭亭玉立的意思了,脸蛋也是有点白净细嫩的了,大约是因为这几年里,顾命大主要是弟弟的丫头和奴隶,因祸得福地比较少做风吹雨淋、日晒夜露、超重挑担之类的农活。而顾命大的姐姐们,因农田繁重的体力活,被摧残得身材五短,皮肤粗糙,眼神呆滞,连婆家都很难说得到。人比人,气死人,姐姐们对顾命大的憎恨与日俱增。当农药在生产队开始广泛使用,队屋里到处都是药瓶,姐姐们的机会来了,她们决定毒死顾命大。姐姐们农药随身带,时时刻刻伺机下毒,让顾命大不寒而栗。但由于永远是一家六口人同吃一锅饭,也永远是同喝一缸水共用一只水瓢,想要单独毒死顾命大,实在没有那么容易。然而,在备受煎熬的伺机和等待中,大丫、二丫等到的却是一个晴天霹雳:顾命大要上学了。

对于农村女孩子来说,上学是这样奢侈。上学等于美梦成真,一步登天。父母早就说过女孩子均不得上学。可是事实上,顾命大的确要上学了!

其实理由很简单也很必须:男孩顾福大7岁了,该上小学了,但是顾福大长这么大,自己拉屎都还不会擦屁股,擦屁股穿裤子系裤带,都是顾命大的事情。且上学路远,中途要过河,村里沿路都有狗,还有许多顽皮孩子喜欢打架惹事欺负小孩子,肯定得有人照顾护卫,这就必须得顾命大陪同。顾命大和顾福大一起上学,同一个班级,共用课桌课椅——这套家具是学生自家拿出来的,当然得自家孩子享用,也必须由顾命大保管,每个学期开学闭学,她负责扛来扛去。

二丫终于崩溃。有一天突然打滚撒泼,大哭大闹起来,放肆地叫骂顾命大以及她从来不敢公开抗衡的父母,她诅咒:就算顾命大上了学将来也一辈子不得翻身,最后还会得不到好死!父母的不公平也会让他们自己后悔一辈子,最后也得不到好死!次日,在屋后的柴草垛子边,发现了二丫的尸体。她喝下了整整一瓶剧毒农药1059,死了。

二丫死了,全家悲痛欲绝,抚尸大哭,父母后悔莫及。母亲伤心欲绝,也抱起药瓶喝农药,被父亲劈头夺下了。实际上父母太冤枉了!他们一直都更喜欢大丫、二丫,任凭她们百般欺负丫头。这两个大女孩从小就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辛苦勤劳,心灵手巧,最近刚刚被生产队提升了工分档次,可以拿到女社员的最高一档工分了。为一个又呆又笨又没有力气的顾命大,失去能够赚工分养家糊口的二丫,实在是太不合算了!顾命大这个丫头本来就是多余的,本来生下来就丢粪桶里溺死的,谁知道她妖精八怪的,就是没死得。在失去二丫以后,母亲对顾命大更加嫌弃,再没有个好脸色,整日郁郁寡欢,经常生病,白发丛生,衰老很快。顾命大也自觉害死二姐,连累母亲,罪孽深重,她低眉顺眼,心有余悸,怯生生地走进学校,端坐课堂,开始上课。

待到顾命大缓缓抬起头来,眼睛里放出明亮的光芒,时间又已经过去4年。4年后的顾命大,已经可以流利地朗诵课文了。文化的强大力量,在顾命大身上,体现得特别鲜明。

第一节课,老师贺锐朝气蓬勃地走进了教室,他是一个男知青,脸上充满阳光,站在讲台上,对顾命大们说:“同学好!”说:“同学们请抬起头来,我们简单认识一下好吗?”顾命大的心,当即就激烈跳荡起来。那是与她家人完全不同的语言和语气,是那样的客气、礼貌、平等、友好。好得顾命大们都害臊了,孩子们都低下头,哧哧地笑。笑过之后,顾命大抬起头来,对上了贺锐老师亲切的眼神。顾命大在一年级的新生里头,是年纪最大的,她已经懂得仰慕和向往知识青年,自从知识青年来到农村,乡村的青少年们,哪个不仰慕和向往知识青年?顾命大立刻就表现得非常听话与配合。在师生们“简单认识”以后,贺锐老师请大家摊开自己的双手,互相看看,这一看看,孩子们都大笑起来:他们都有一双乌黑肮脏的小手。贺锐老师请顾命大出列,带领和帮助小同学们排好队,走出教室,来到学校的小河边,撩起清凌凌的河水,洗干净了自己的手和脸,然后回到教室,再互相看看,同学们都干净了,漂亮了,大家高兴地笑了。贺锐老师感谢了顾命大,用他那双洁净的双手、皮肤白皙细腻到连青筋都似花纹一般的双手,翻开课本,说:“请同学们跟我读。”贺锐老师的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晰、圆润和方正,像唱歌一样有腔有调,好听得不得了。顾命大张开嘴巴,跟着朗读起来。顾命大第一天上学,就被贺锐老师的看重、鼓励和表扬激发出了积极性,她的活跃与大胆,此前从来不曾表露过。顾命大总是高声朗诵,聚精会神地翻着课本——哗哗,哗哗,书页在风中翻飞,四年过去了。endprint

琅琅读书声犹在,顾命大已经缓缓抬头、缓缓挺胸,已经眼睛里可以定定地放出明亮的光芒。在必要的时候,顾命大还能够勇敢摒弃乡音,顶住同学嘲笑,用普通话进行朗读。比如贺锐老师的公开课,比如公社举行的朗读比赛,等等。

伟大的文字,在顾命大身上,产生了神奇的魔力。“轻纱般的晨雾,笼罩着麦浪起伏的金色田野”,顾命大一旦朗诵,她的心,就像琴弦一般,为之颤抖不已。绵长的兴奋和愉悦,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让顾命大闪身遁入美丽的虚空,从而成功躲避家人的打骂和欺负。甚至吃饭,前所未有地变得不那么重要,顾命大多次放弃吃饭,奔到田野深处,朗读并长久地欣赏田野里轻纱般的薄雾,连饥饿都会忘掉。四年的读书,当然没有改变顾命大在家里的处境,但是改变了顾命大对待糟糕处境的态度,使得她的日子,不再那么难过。

文字的伟大之处,也许就在于具有魔力。哪怕识字并不很多,顾命大才读了4年书,可她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村里人都说顾命大越长越漂亮了,关键的是,顾命大漂亮得“像个城市姑娘”了,这是一种带有文化含义的最高赞誉。是姑娘们获得好婆家的最大资本。顾命大的好运,确乎也被文化带来了。媒婆们开始纷至沓来。顾命大的父母开始享受提亲者的茶点礼物。连潮愿大队最有权威的人,大队长陈有锅,都看上顾命大这个姑娘了,亲自从他们家所在的陈周村,带着见面礼,步行半个钟头,来到潮愿村,为他的独生儿子陈有权提亲。一路多少村民引颈探看,纷纷议论,农民们个个多么羡慕顾命大的父母养出了一个“像个城市姑娘”一样的姑娘。陈有锅是干部,家势大,顾命大父母受宠若惊,十分荣幸地答应了这门亲事,对未来女婿陈有权是个天生的歪颈子,没有丝毫异议,他们认为天生歪颈子,不疼不痒不妨碍正常的生活和劳动,不能够算是残疾,所以没有关系。顾命大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除了陈有权的歪颈子,顾命大认为自己根本不了解他。因此事实上,文化就是文化本身,很难说会给个人带来好运:顾命大因为有一点文化,就坚持要求先有了解和好感,才能够考虑谈对象。已经忙不迭应允了大队长陈有锅的顾命大父母,听到顾命大咬文嚼字,恼火死了,父亲提起巴掌,上来就给了女儿几个耳刮子,鲜血从顾命大嘴角流出来。顾命大应该懂得的是:人家家势这么大,如果没有一些缺点,人家还会要你?!你什么东西?穷得裤子都没得穿的人家!得了好还不知道好的狗东西!谁管你同意不同意呢?顾命大明年小学毕业后肯定不再读初中了!下学回家!学习各种活路和女红,绣花绣朵,然后尽早出嫁!陈家是独子,人家急等抱孙子——父母教训完毕,又给顾命大几巴掌,再狠狠踢几腿,父母还不解恨。

罢了,顾命大径直跑到学校前面的小河里,扑通就投水了。顾命大没有丝毫犹豫。还是死掉好,只有死掉才解决问题。

这是大白天,贺锐老师和知青队的知青们,都在学校操场上打篮球。顾命大一投水,随即就被知青们救起来了。这一次的自杀,几乎都算不得自杀。贺锐老师为了挥去顾命大的心理阴影,开玩笑说“顾命大同学今天下河洗了个澡”。

这一天,顾命大被知青们挽留下来,他们请她吃饭,劝慰她,鼓励她反抗,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搞封建的落后的包办婚姻?试看祖国神州大地,早就风行自由恋爱了。晚饭后,知青们聚集在禾场上,遥看晚霞,弹琴唱歌,欢声笑语。文字的魔力,又回到顾命大身上,在知青们的言辞里和歌词里,顾命大再次获得生命的勇气和力量。顾命大甚至,也破天荒开口唱歌了。居然,还唱得很不错,贺锐老师见状,高兴地跳起来。因为大多数农村女学生,完全不能够开口唱歌,就算张开了嘴巴,也是发不出音来。贺锐老师组建并率领着潮愿小学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一直缺少女歌唱演员,这一下子太好了。贺锐使劲夸奖好鼓励顾命大,当场就教了她唱歌,顾命大很乐意学习,也进步神速,也为自己感到震惊和自豪。

命运就是如此令人捉摸不定。这一天,顾命大以伤心绝望的投河自杀开始,以欢欣鼓舞的新生结束。顾命大已经有了主意:不予理睬!只要她坚决不承认这门亲事,俩人的事情就成不了。她精神饱满地回到家里,该干吗干吗,也不再与父母吵闹。不久,改变个人命运的历史时刻到了:中国发生了大事,毛主席逝世。

在人人号啕全民悲痛之后,举国上下又开始举行盛大的纪念活动。贺锐老师带领潮愿大队小学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排练了一部大型史诤f生歌舞《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被选拔出来,代表长淌口公社,赴沔阳县县委大礼堂登台表演。在这个宣传队被要求代表公社水平以后,从另外的集木大队小学,临时抽调了一名男演员,这就是回乡知识青年、集木小学代课教师鄢继舜。作为男女领唱,顾命大要用略微嘶哑的女音,眼噙热泪,深情地唱:“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你的光辉思想,永远照我心——”鄢继舜要用低沉男音,眼噙热泪,深情地接着唱:“春风最暖——毛主席最亲——你的革命路线,永远指航程——”二十岁的鄢继舜,清秀、腼腆而谦和,因为父亲是右派分子,家庭出身不好,对人人都带着恭敬和怕意,自己歌唱得很好,也没有丝毫的骄傲。一个才子佳人的故事自然发生了。革命歌曲的对唱变成了少男少女的情歌对唱。顾命大鄢继舜,一见钟情,陷入热恋。1977年春天,长淌口公社的小学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沔阳县大礼堂演出后,获得的不只是掌声和奖状,更是收获了爱情:就在演出后的深夜,顾命大鄢继舜偷偷约会了,在桃花和野草都盛开的县一中校园深处,在远离乡村和父母的自由空间,这对小青年自然比较放松。鄢继舜主动拥抱了顾命大。顾命大的羞涩扭捏,很快被融化。鄢继舜的拥抱,从最初的生疏莽撞,很快变得自如熟练,激情不可抑制地喷发,下身硬邦邦地凸了出来,顶住了顾命大。顾命大吓一大跳,以为他突然生了毛病。于是男女之间,天大的事情发生了:他们说了很私密的话,彼此抚摸了对方的身体。他们对自己身体的反应既喜欢又害羞又充满罪恶感。俩人又是哭又是笑。最后是男婚女嫁的诺言和山盟海誓。翌日,他们向最信任的贺锐老师做出坦白并检讨,却得到了贺锐老师的热烈祝福。他们也就知道了自己的行为,都是正常和健康的。贺锐老师请他们吃了一顿县城的餐馆以示祝贺,还喝了一点酒,三个年轻人,在县城逛公园,高谈阔论前途、理想和友谊。贺锐老师带领他俩,唱起歌来:“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请把我埋在山冈上。”贺锐要离开农村了,他已经招工回城了,知青运动结束了。三个人在公园里告别,依依不舍,答应互相写信,都哭出了声。冥冥之中,顾命大好生感激毛主席,她觉得是托他老人家的福,遇上了鄢继舜这样的如意对象,从此她一生有望。endprint

然而,一回到乡村,浪漫爱情即遭摧毁。顾命大和鄢继舜的私订终身和山盟海誓,很快就被毒打彻底瓦解。顾命大,一个已经有了人家、并且是全大队最好的人家的未过门媳妇,竟然这么不要脸地和地富反坏右分子下贱的儿子做出丑事,把她父母气坏了。出于为顾命大一辈子的好,她的父母姐姐弟弟,全家上阵,轮番毒打。一直打到顾命大除了脸部,浑身上下再没有一块好肉,人也昏死过去几次,直至顾命大跪地求饶,发誓断绝与鄢继舜来往。至于鄢继舜那边,很好办,一个右派分子的儿子,他敢怎么样?顾命大的父母,悄悄去了一趟集木大队,找到鄢继舜父亲,严正警告了他。右派分子深表歉意并当即保证,保证他的儿子绝对不会再惹顾命大。一对年轻人的初恋,就此被父母家长私了了。顾命大重新回到一死了之的办法上来。一天深夜,趁全家熟睡,顾命大跑到后门口的柴草垛子旁边喝了农药1059。但是,顾命大的自杀,没有得逞。她的姐姐大丫,早就把农药瓶子里头的1059换成了水。顾命大正抱着农药瓶子咕噜咕噜地喝,大丫闪身出来,得意地哈哈大笑,大丫咬牙切齿地说:“我不会让你得到好死的。”

顾命大再一次没有死得了。顾命大把农药瓶子掷向大丫,唯有呼天抢地,号啕大哭。

知青运动的结束,文字也跟随远遁,乡村恢复从前的冷寂。顾命大提前下学,晴天下地干活,雨天在家纳鞋底学绣花,目光日渐暗淡,歌喉完全喑哑,沉默寡言,行为呆滞。大丫宁愿推迟自己的婚嫁,贴身监视顾命大,她就是要亲眼看到顾命大嫁给歪毛,在对眉清目秀恋人的思念中,受一辈子煎熬。顾命大度日如年,岁月照样流转,3年过去,顾命大出嫁。

顾命大曾经以为,失去鄢继舜,是她最大的苦难。她哪里料到,更苦难的事情,还在后头。首先,顾命大出嫁就很不顺利。婚期定了,喜帖子都下了,陈有锅接到了一张匿名纸条的告密:顾命大偷过野男人!陈有锅毕竟长期当干部,还是不同于一般农民,没有火烧眉毛就跳脚。陈有锅没有马上退亲。茶礼都送了几年,付出已经太多。这个时候退亲,他自己家名誉也不好听,以后儿子也不好找媳妇,毕竟儿子是个歪毛,年纪也不小了。陈有锅更阴毒,他提出要检查顾命大身体,只要她还是处女,陈家就还是要这个儿媳妇。顾命大父母,一对老实巴交的农民,不仅不敢反对,反而积极配合。在一天午睡的时候,熟睡的顾命大突然就被五花大绑还堵塞了嘴巴,被抬到堂屋的饭桌上。陈有锅两口子,带着赤脚医生出现了。赤脚医生一剪刀剪破了顾命大的裤裆,当着两家家长的面,拨开了十九岁顾命大的阴部:一个极小极小的粉嫩小孔,生在同样粉嫩的完好无损的伞状处女膜正中,鲜如花蕊,散发贞洁的芬芳。陈有锅夫妇瞪大眼睛仔细查看,顾命大悲惨的泪水,哗哗滚落。结果让两家父母皆大欢喜,但是顾命大起身就推开大门,冲出去,一头撞向了家门口的一只石磙子,她的脑袋随即发出开裂声,酷似一只西瓜被一掌拍破,赤脚医生跌脚大叫:“完了!”

顾命大多么希望自己真的是“完了!”。不幸的是,她没有完。陈有锅紧急动用了他的人脉关系,他找了公社书记,公社书记再找县委领导,大医院的救护车很快开来了。顾命大及时动了颅脑手术。住院几个月后,一个漂亮姑娘,又复活了,还在县城大医院养得白白胖胖的,不久,顾命大就嫁到了周陈村,做了歪毛的老婆。

都以为顾命大做了大队长陈有锅的儿媳妇,是掉进了蜜罐子里。就连顾命大自己,在被花轿抬离娘家的那一刻,也忽然感到全身松快,以为从此不管怎样,只要她努力,大约也可以开始新的日子。无情的现实,很快粉碎了顾命大良好愿望。歪毛不仅是个天生的歪颈子,还是个天生的歪货。周陈村大人小孩没有人看得起他。歪毛好吃懒做,绝不好好干活,常常和光棍汉二流子们混作一堆,见女人就惹,见母猪母牛也玩。村里谁家媳妇正奶孩子,他也跑过去嬉皮涎脸讨口奶吃。生产队集体出工,在田野干活,妇女们很容易哄歪毛脱掉裤子,再把件衣衫罩住他的歪脑袋,一哄而上,用荆棘条、树枝子抽他光屁股,个个咬牙切齿笑骂:打死这个畜生!打死这个畜生!歪毛也不知羞辱,还与妇女们调笑,实在打重了、见血了、疼厉害了他就哭,就姑奶奶祖奶奶地乱叫讨饶,其实许多是他晚辈,侄孙辈的都有,乡村特别讲究辈分尊卑,这样自轻自贱,哪里会有人看得起。顾命大发现一回,就哭一回,自己的脸,全没有了。歪毛的妈,偏袒儿子,见不得顾命大哭哭啼啼,觉得晦气,动不动就哭哭啼啼,咒家里死人吗?只要顾命大哭,婆婆就要骂。骂她臭不懂事,大惊小怪,男人不就是这个样子吗?男人年轻不玩玩啥时候玩?公公陈有锅,倒是明里暗里护卫顾命大,却明里暗里都趁机摸一把捏一把,总是在顾命大耳边悄悄说下流话:“我已经看过你的小×了,你勾引我多时了,你熬得我好惨啦,你得救救我啊!”一次一次又一次,陈有锅总有机会凑近顾命大的耳边。顾命大羞恼不堪,躲又躲不脱,说又不敢说。婚后的日子实在无法过下去,顾命大鼓起勇气,写了离婚书,跑到公社,要求离婚。正在这个时候,顾命大怀孕了。这个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顾命大怀孕了,没办法了,只得闭着眼睛过日子。

十个月后,顾命大的头胎儿子出生。陈歪毛独子,三代单传,全家想男孩子已经想疯了。顾命大在房间里生产,陈有锅在外屋,热锅蚂蚁似的乱转。歪毛早就睡着了,陈有锅却是一夜无眠。当新生男婴嘹亮的啼哭传来,陈有锅无法按捺地冲入房间,一看见孙子的小鸡鸡,他连连鼓掌,哈哈大笑,奔到屋外,手舞足蹈。陈有锅大请满月酒,亲自为孙子取名叫陈富强,并在满月酒席上,宣称陈富强出生那一刻,村头的东边天空,一片紫气升腾,这叫紫气东来。这说明陈有锅的孙子陈富强,绝非等闲之辈。传说中几百年来的江汉平原,唯有陈友谅一人,出生时刻,紫气东来,后来果不其然,陈友谅做了皇帝。

然而,对于顾命大来说,如果没有这个头胎儿子,她可以拼命闹离婚。又如果头胎生的是女孩,遭陈家嫌弃,她也可以拼命闹离婚。而陈富强的出生,牢牢拴住了顾命大。顾命大不喜欢这个头胎孩子,她真心实意不喜欢。陈有锅越是喜欢得紧,顾命大看着越是心烦。陈有锅借疼爱孙子的名义,公然把手伸进顾命大的怀里,故意在顾命大喂奶的乳房上摩擦和停留。哺乳期间,陈有锅等在一边抱孙子是乐此不疲。顾命大没有任何办法阻止陈有锅,唯有冷起一张不耐烦的脸。陈富强从小看的就是母亲这张不耐烦的冷脸,他也不喜欢母亲。打从婴儿时候就是,陈富强只要一到爷爷怀里,就笑,就睡得香甜。除了吃奶,在母亲怀里就会不停地哭闹尖叫。而顾命大,甩起巴掌就揍儿子的小屁股,经常打得鲜红赤赤的。最初顾命大可以打赢儿子,待陈富强长到七八个月,两三颗小牙齿刚刚生出来,一口就差点咬掉母亲的奶头。在爷爷的百般溺爱之下,在奶奶爸爸的全力支持之下,陈富强迅速成长为家里最具权威的小男人,很快就凌驾于母亲之上。顾命大开始惧怕凶猛的儿子。陈富强到了八九岁,就已经经常呵斥母亲顾命大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