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深处(外一篇)
2014-06-18陈耿跃
陈耿跃
因为咖啡产业异常热,沸腾了的群众东一片西一块,或大或小已陆陆续续种植了几千亩咖啡。春天的阳光里,满坡的咖啡枝繁叶茂,绿油油金灿灿的。二咪陶却因为没能落实咖啡地而焦躁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听群众讲,农场有一片已经荒芜多年的土地,面积不会小于100亩,我及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二咪陶以后。缘于责任的驱使,我还是决定与二咪陶一起,到现场看看那块荒芜多年的土地,为二咪陶把把关。土地位于被称为八十年代的上甘岭的八里河东山战区周边,放眼望去满坡的芦苇开着白茫茫的花,像一层厚厚的雪花。天上没有一片云,地上没有一点风,无数种叫不出名的虫子被闷热的天煎烤得歇斯底里地哭闹着,很是让人焦躁不安。唯有二咪陶兴奋得不能自已,瞬间便消失在茫茫无际的芦苇花中。我跟随其后走了不到500米,心里不太乐意在这密密麻麻的芦苇荡子里钻。其一,这地方的眼镜王蛇让我想起来就毛骨悚然,我担心一个不小心掉进我的项颈……其二,我担心不小心踏上地雷……
“老陶!别再钻了,地就这个样子”我说。前边二咪陶用镰刀在地上刨着什么,走不到50米他就反复地刨。“走了回去吧,别乱钻了,万一踏上地雷我俩就完了”我再次催促他。“走!这地方没地雷,方圆几里哪有雷哪没雷,我跟看见过似的”二咪陶自豪地吹嘘着。
二咪陶再次来到我身边的时候,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兴奋。炎炎烈日下我几乎萎蔫,正耷拉着脑袋打盹。“书记你看!”一个声音把我惊醒,我睁眼一看,是二咪陶回来了。他双手捧着一捧什么东西。我看了一眼,是泥土。“这泥土能吃?你拿他干嘛?”“书记你看!多肥的土,农场这帮狗日的!这么肥的土地都荒了!我前后上下都走遍了,土层厚得像棉被似的,要是种上咖啡……”二咪陶真是三句不离咖啡。“老陶!你别头脑发热了!这地即便很肥,但是要开发出来得费多少功夫!开发成本太大,我不赞成你开发这块地”我说。“嘿嘿!官话!外行!我把这芦苇一砍,晒它10天8天放火一烧,种上咖啡准好!”二咪陶开始打击我了。看他兴奋的样子,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兴许他真能把这芦苇坡耕耘成一座金山,所以我没有再反驳他,再者作为一个文化人如果过多地和一个地道的农民讨论劳动,一定会显得有些班门弄斧,我相信对于农业生产,我真说不过他。
可是我却让二咪陶失望了,因为他始终惦记的那块地,即将被农场确定为机关咖啡产业样板地开发。当我给他去电话说清此事时,二咪陶一定是无比沮丧的,因为电话那头他足足有一分钟没有接我的话茬儿,我也只好愧疚地掐了线。二咪陶足有一两周没再和我通话,想必是恨透了我,我愧疚得不忍再给他打电话,因为提到咖啡我怕伤了他的心,怕再次唤醒他那近乎绝望的产业梦。
半个月后的清晨。因为对于二咪陶放心不下,我约了同事老王前往二咪陶的家,除了想安慰他,也想一并察看群众种植咖啡的情况。在山野间,我们放眼看去,到处是群众忙碌的身影。看着群众忙碌而开心的劲,我更加同情那个想咖啡都快想疯了的二咪陶。趁着和群众闲聊之际,我问“二咪陶最近干些什么?”“听说在开荒,在八里河山下,雷区周边”。听了这话,我的心提到了嗓门眼上。据说那有一片雷区,不少群众还有他们的牲口就是在那个片区被地雷夺去了腿和脚。我不希望再增加因战伤残的人员,更不希望二咪陶成为该村第28个残疾人。我必须马上阻止他疯狂的行为,于是和同事向着二咪陶开荒的方向奔去。远远望去,我可以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在齐腰的芦苇中忙碌着,我和老王足足攀爬了50几分钟才爬到二咪陶开荒的地方,因为那里连条像样的山路都没有。看到我们的时候,二咪陶有点吃惊地说:“书记,这么陡的山,你怎么来了?你可要担心地雷!”“那你怎么来的?你就不怕地雷?”我有些责备地反问他。“我从小抱着地雷睡觉,地雷都怕我!”二咪陶嬉皮笑脸的。“二咪陶!这块地你不能再开!这里离雷区只有几米,听说地雷会被雨水冲刷进来,在这里开荒太危险!”“地雷!嘿嘿,我有武器对付它们,你看!”二咪陶总是嬉皮笑脸的。随着二咪陶手指的方向看去,我有些纳闷,那怎么被说成是武器?那不是他一大早扛着出门的竹竿吗?二咪陶一边说一边拿起竹竿在芦苇丛中来回划拉。“停下!你这是干什么?要是真碰上地雷怎么办!”我的语气有点像命令。二咪陶根本不理我,反而更为使劲地划更为使劲地拉。还一本正经地像是在为我做示范一般讲解说:“书记,别那么胆小!这地方尽是反步兵雷,多为压发雷和绊发雷,而且杀伤半径不到两米,你看,我这样来回一拉,如果有绊发雷,竹竿前端的钉耙就会碰到绊发线,地雷就会爆炸,因为竹竿长地雷伤不了我,如果是压发雷,钉耙就会把它刮出来……”二咪陶犹如一个地雷专家和排雷专家。随着他的讲解,我看见竹竿的一头确实被二咪陶安上了有八九齿的钉耙,那钉耙看着像把梳子,仔细琢磨还真是个排雷的专业工具,听他那么一讲似乎有点发明创造的味儿。因为天太热,二咪陶把我们带到一个石岩下,这是二咪陶干活时的临时居所,他把地平了平,旁边搭上几捆芦苇便成了一个很好的休憩之所。吸烟闲聊的时候,二咪陶从床下拿出一个锈迹斑斑的地雷,用别针边插边讲“排雷其实很简单,用别针先伸进去别住引信……”看着二咪陶疯狂的举动,让我感到心惊肉跳!“放下!放下!你别开玩笑!”我边说边逃逸似的远离二咪陶。“你不要命!这东西是你随便能玩的?”我边走开边责备二咪陶。但二咪陶根本不听我的,而是熟练地把地雷拆开,取出引信,倒掉火药,然后把铁壳子扔到床下。并不忘补充说:“这样,就可以当废铁卖了!”我看到他的床下,有一大堆拆卸过或尚未拆卸的地雷。吓得我渗出一身冷汗,背心凉飕飕的。“这么多地雷!二咪陶你真不要命!”我边骂边掏出电话给派出所打了个电话。经过派出所的同志清点,二咪陶开荒期间一共从地里掏到地雷135颗,多半已被他成功拆卸。“二咪陶,这片地真的不能再动!你再动我就停发你的咖啡苗!”“书记!没有这么严重,我自己会小心,你就让我开吧!够100亩我就不开了!”(事实是不知不觉中他边开边种了大约30亩咖啡)我把声音提高了八度用手指指着二咪陶严肃生硬地警告说:“一根草都不许动!再动就停你的苗!”。二咪陶像个委屈的孩子,傻乎乎地看着我!我猜想他一定是委屈到了极点。因为我从来没有这样冲着他发过火,且总是千方百计地支持他种植咖啡。“禁止群众在雷区周边开荒种植咖啡”这道命令,是我在没有召开班子会的情况下作出的!二咪陶的开荒行动就这样被我一句话给腰斩了!endprint
当我再次接到二咪陶妻子的电话时,整个心像被饿狼撕咬般破碎不堪,痛楚不堪。从她哭哭啼啼的诉说里,我大体知道我一直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二咪陶虽然没敢再去开荒,但却在前去管护咖啡的途中因不幸踩上雷区滚落下来的地雷,右脚掌全被炸碎不得不进行截肢。二咪陶去安假肢的那天,是我开车送他去的,车上二咪陶没有说话,我也没说话,因为除了伤心外我一直在思考二咪陶的腿和他的产业,我不知道只剩下一条腿,二咪陶的产业路是否还能继续前行……
父亲的童年
父亲76岁,他出生在屏边县新华乡一个偏远的山村。因爷爷埋骨故里,我不止一次到过那个闭塞的山村。那里的山很多很高也很绿,山峦起伏,延绵不断,常年被一层薄薄的雾笼罩着,远远看去,若隐若现,每次走近这片山水,我总会想起父亲的童年。父亲是伴随着苦难出生的,他出生不久,爷爷就长眠于这片青山了,那时爷爷大约40来岁,听说是因民族之间的械斗死去的。这场残酷的民族械斗终究成了父亲厄运的开始。爷爷死后,为了躲避追杀,亲人及同伴们谁也没来得及悲伤,在草率埋葬爷爷后,大家就披星戴月地搬家了。
搬家的时候,为了生存,叔姥爷想把奶奶、伯父、姑妈、父亲都卖了,据说那时候买卖人口比现在买卖牲口还要简便和普遍。奶奶是个性格刚强而自立的女人,作为“族群英雄的遗孀”她对叔姥爷的所谓“安排”十分不满,坚决要抗争到底。为了让奶奶屈服,叔姥爷先是搬光了家里为数不多的口粮和衣被,从此奶奶和三个年幼的孩子便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为了不让三个孩子饿死,奶奶靠白天帮人种地,晚上帮人缝补来换取一家四口活命的微薄收入,奶奶就这样坚强地和叔姥爷抗争着。一个弱女子顽强的挣扎最终被叔姥爷理解为违抗不尊。于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叔姥爷搬家了,他必须甩掉这四张耗粮的嘴!据伯父回忆,那时他8岁,天上下着瓢泼大雨,等奶奶背着父亲,抱着姑妈,拖着伯父追赶上叔姥爷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中午。说是追上他,其实没有见到他的人影,只是在地上看到了被叔姥爷搬走的锅碗等物件,叔姥爷和其他的家人早已藏匿了。叔姥爷过分的行为,激怒了年幼的伯父,他捡起石头忿恨地砸碎了全家仅有的一口锅。此时叔老爷暴跳如雷地出现了,叫嚣着要宰了伯父,为了伯父的安全,奶奶慌不择路,两手空空拖着三个孩子惶恐地逃离了叔姥爷,一家人从此过上居无定所,饥寒交迫的生活。
为了养活三个孩子,奶奶付出了她的一生,她终生没有改嫁,白天靠下地干活,晚上帮田主、地主、财主们纳鞋底、做针线活来养家糊口。就这样,奶奶几近挤出仅有的汗水甚至血水,还是难以喂饱三个子女,全家人总是饥肠辘辘。为了不被饿死,父亲8岁的时候被送给钱姓地主家做了娃子(旧社会对童年苦隶的简称)。一个娃子为地主劳作一年的报酬是100市斤苦荞麦。父亲的主要任务是:每天放10几头(只)牛羊,砍上百斤的柴禾,任务完不成或是完成不好,就要被饿肚子,所以父亲总说娃子这碗饭不好吃。第一次听父亲讲起他的童年是在我童年的时候,每次听完父亲哭诉般的回忆,总让我对那个黑暗的社会充满了仇恨。我总在想一个8岁的孩子,是以一种什么样的顽强意志才挺过了那些牛马不如的生活?父亲不怎么喜欢春节,因为春节总会使他想起那些苦难的岁月。那年父亲8岁,第一次离开他的妈妈,在地主家过年。大年初一那天,所有的富人都和往年一样喜气洋洋,兴致盎然,天未亮富人的鞭炮声便此起彼伏地响开了,父亲所在的地主家也不例外。父亲一个人住在楼上,当听到楼下的鞭炮声欢快地响开的时候,和所有的孩子一样,父亲非常希望拥有一只爆竹,于是就急急忙忙往楼下跑,那年月没有电灯,满屋子漆黑一片,结果父亲不小心从楼上摔了下来。当他苏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大年初一的下午,地主和地主婆们全都去海喝豪赌去了,父亲却因摔伤不能站立,那天他竟然没有喝上一口冷水,吃上一口冷饭。让我不可思议的是面对一个命悬一线的孩子,地主们居然若无其事,漠不关心?这究竟需要什么样的冷酷才能做到?关于这件事,伯父是难于释怀的,据他回忆,当时没有如约去接父亲是因为面对年关家里连下锅的米都没有,希望把父亲留在地主家蹭顿饱饭饱肉,却不知险些搭上了父亲的命。每次和我谈及此事,伯父总会背过脸去,也许他是担心我看到他那满眶苦涩的老泪。后来基于对骨肉的疼爱,奶奶为父亲换了户主子,到何姓地主家继续当娃子,父亲白天放牛打柴,夜晚还要点上油灯剁猪草,即便病了也不例外。每每说到这里,父亲总是痛苦地说:“白天再累也不怕,就怕晚上剁猪草,因为要剁的猪草太多,每晚总要剁到夜深人静,有时候自己边剁草边打盹,一不小心刀子就剁到手上,流血了找块破布包扎好再继续剁,这只握草的手也不知被剁破了多少次。”父亲那只粗糙的左手上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疤痕,就是那段苦难经历的见证。此后,父亲陆续在陈姓地主家和一些少数民族的头领家做过苦力。
父亲的娃子生涯结束得很凄惨但应该算幸运。那天,父亲到山上帮地主放骑马,骑马一般价值连城,是地主出入的交通工具,也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和往常一样,父亲把骑马和牛羊一起赶到山上,不幸的是骑马被水牛用犄角给挑伤了。地主看到心仪的骑马受了伤,破了相,对父亲一阵毒打辱骂之后剥去他身上的衣裤,把他赶出了门。每当讲起此事,父亲总要停顿许久——许久!虽然父亲那被折腾得几近麻木的面部再没有力量传达任何的表情,但我却能读懂父亲内心深处杂陈的滋味儿——他必须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或者说抚摸抚摸自己曾经无比伤痛的心灵。他告诉我,那是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夜,寒风飕飕地刮,饿狼嗷嗷地叫,他蜷缩在村口一个臭水沟里,冷得簌簌发抖。每当听到这里,我都会无比担心和忧虑,担心这个脆弱的生命会不会被寒风卷走或被饿狼叼去;忧虑如果孩子的妈妈失去了他心爱的孩子,那该是何等的痛心!父亲总喜欢说,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才知道是毛主席的队伍救了他的命,之后他跟了毛主席的队伍成了红小鬼,从此结束了他苦难的娃子生涯。但遗憾的是当我问及父亲救他的是哪支部队时,他也模糊不清了,因为当时他只有13岁,部队后来转战南北了,而他因为年幼只随政工队参与了敌后宣传工作。
很多年了,父亲没有再提及关于他的童年,但这些他曾经对我们姐弟讲过无数次的往事,总还萦绕在我的脑海里,久久不能忘却。尤其已为人父的我,每当看到孩子幸福快乐的样子,情不自禁地总爱有失敬意地想:“如果父亲是我的孩子,我会给他一百个幸福的童年。”前些时日,与家人赴港旅游,我们搀扶着父亲一同前往,尤其在迪士尼乐园,看到孩子开心的劲儿,在心里我总希望父亲能变成孩子,于是怂恿他带着小孙孙骑旋转木马、坐小飞象、太空飞船、小熊维尼历险......木讷的父亲也许并不知道,其实我就是单纯想给他补补童年的缺憾。看着爷孙俩开心的模样,犹如看见一对开心的孩子。我醉了!陶醉了!哦,父亲哟!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身份互换,那么,请让我来呵护你苦难的童年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