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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耳其故事

2014-06-18耿韵

十月 2014年3期
关键词:圈子作家

耿韵

在土耳其,有这样一些女性,她通过观察咖啡渣来了解未来,把铅溶解成神秘的形状,来抵御被认为是邪恶的东西。平日会有许多人来拜访,她们的脸上或手上有严重的痤疮,每一次她都会用阿拉伯语念叨一些类似咒语般的词汇,然后拿出个红苹果,患者想要去掉多少个疮,就用相同数量的玫瑰刺刺入苹果,接着,她会一个一个地把这些刺用黑墨水围起来,一周后,病人会再次回来,做后续检查,这些因皮肤问题拜访的患者,几乎从未有人回来时是不开心的或是未治愈的。于是,便有人问她是如何做到这点的,是祈祷的力量吗?她回答道,是的,祈祷是有效的,但也要了解圆圈的力量,如果在生命中你想毁掉某些事物,比如痤疮,疤痕,或是人的灵魂,你所需要做的就是用厚厚的墙把它围起来,它会在墙内干枯。

作为课程中的多元文化交流,一个土耳其同学讲述了这个故事。故事很精彩,而故事的寓意被理解了吗?现在,人们都生活在某种社会和文化的圆圈内,出生在特定的家庭,国家,阶级,宗族。但如果人们只生活在这一想当然的圈子内,而不和世界任何其他的圈子交流,那么,同样会面临枯竭的危险。人们的想象力可能会枯竭,心也会逐渐萎缩,如果在自己的文化中长期封闭,那么我们的人性可能也会枯竭,我们的朋友,邻居,同事,家人,如果我们周围的人都与我们相似,这意味着我们被我们的镜像所包围了。

在班里我是唯一的中国人,他们问我一天需要多长时间练习武功,因为他们以为中国人是“少林寺”、李小龙的缩写。正是在这儿,我第一次被称为“外国人的代表”,在班里有来自不同国家的同学,然而这种多样性并未能带来一个世界性的,平等的,民主的课堂。相反,这里形成一种氛围,在这种氛围里,每个学生不是被看作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被看作某些更大群体的代表,有点像迷你联合国。当某些相关的国家、政党或是宗教方面发生负面的事情,或某种新闻事件发生时,负面消息来源国家的学生就会被嘲笑、奚落,甚至受到某种程度的欺辱。因为既然每个人都代表了自己的国家、民族或宗教,那你就应该为这个负面消息承担道德或舆论责任,甚至,你就是你的国家里发生的一切负面事件的责任主体。每个人都会在这样的时刻感到尴尬,每个人在这样的时刻都会被突然放大,突然成为巨大的行为与责任主体,每个人都会在这样的时刻感到自身的无限渺小,渺小到愿意被人忽略不计。

一个由来自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与宗教文化背景的人们早已越过了自己平日里被划定的圈子:朋友圈子、语言圈子、习俗圈子、文化圈子。然而现在,我们每个人都代表了自己的那个固有的圈子。圈子又形成了。每个人都被这个自为的圈子重新密封起来。每个人都重新被封存起来。

一切的艺术都是讲故事的艺术,故事不能拆除这些障碍,但它们能在我们精神的围墙上开出空洞,而通过这些空洞,我们能对他人有所了解,并且有时所了解到的就证实你所见到的。

我们从故事中得到的教益是明显的,然而我们处在社会生活自身的故事之中时却常常会遗忘这一点,遗忘了故事与教益。当我们读一篇好小说时,这就好比我们离开我们温馨舒适的小公寓,晚上独自出门,去认识之前我们从未遇到过的人,或许还会是那些我们心存偏见的人。故事提供了感知体验的独特性以及与他人体验重叠的方式。它使人们不必承受哲学的艰难、宗教传统的禁锢或社会体制的压力,就可以获得关于世界和生活的最宝贵的知识,并且还是一种通过我们自身的感官获得的知识——它包含着人情味儿、丰富的生活细节,以及各种不同的慰藉。如果故事不被看作故事时,故事就失去了魔力。当我向老师递交第一篇作业的时候,由于初到法国,我写的是对法国风物的想象,他说,我很喜欢你的作业,和你看待法国的视角,我自己都没有想到还可以有这样的解释。但是,你为什么不写写你们的国家?我理解他希望看到的是什么,他想看到的是我的故事,是我的身份认同。

我们经常谈论,故事是如何改变世界的,但我们也应该看到身份政治的世界,是如何影响故事的传播、阅读和评论方式,许多处于所谓第三世界的作家都或多或少地感受到了这种压力,但非西方作者所感受到的压力更重。正如那位任课老师所认为的,如果我是名来自中国的女学生,因此我被期望写出关于古老东方的故事,并且,如果故事能更悲惨些、痛苦些就更好了。于是,第三世界的作家总是被期望写出富有本土社会信息的、打动人心的和独特的故事,并把实验性和前卫的写作留给西方的作家,我在法国的那所学校作为一个学生所经历的,如今也发生在文学世界中,作家不被看作有创造力的人,而是被看作他们各自文化的代表,一些来自中国的、土耳其的、尼日利亚的、叙利亚的、伊朗的作家,他们被认为有些非常独特的东西,如果不是怪异的话,詹姆斯·鲍德温,一名经常往返于巴黎和纽约的作家,在1984年的一个访谈中被不断地询问他的同性恋问题,当主持人试图把他归类为一名同性恋作家时,鲍德温停下来说道,“但你不明白吗?我没有什么与众不同,而其他人也没有什么不同,那么大家都没什么不同,我也一样。”当身份政治试图把标签加在我们身上时,我们的想象力的自由就处于危险的境地了,如今对于多元文化中的文学的模糊分类,使其中所有来自西方世界外的作家被混为一谈,我记得当时班里还有两位分别来自越南和菲律宾的女学生,我们总是会被任课老师一起提及,不是因为我们有同样的语言差异,或文学品位,仅仅是因为我们的护照,“多元文化”被期望讲述真实的故事,而不是想象中的故事,这恰是故事之所以成为故事的一个原因,对于作家来说,不仅作者本身,还有他们小说中的人物,都变成了某些更大的事物的代表。

这种把故事不仅仅作为故事看待的趋势并不仅仅发生在西方,它到处都存在。2013年在伊斯坦布尔,因为对帕慕克小说的喜爱,我向两个身份截然不同的土耳其人(一位是当地的导游、一位是伊斯坦布尔大学的文学教授)问道,你们喜欢看帕慕克的小说吗?他们的回答都是,“不太喜欢,因为他讲了太多关于我们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又带着政治色彩,可能外国人会喜欢看吧。”但是,作家当然有权拥有自己的政治观点,并且还有不少好的政治小说,但是小说的语言不是日常的政治语言,契诃夫说过,“一个问题的解决方案,及提问的正确方式,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而只有后者才是一名艺术家的责任。”

身份政治把我们分隔开,故事却把我们重新连接起来。在奥斯曼帝国时代,有被称为“麦达赫”的流动故事讲述者,他们会去咖啡馆,在那儿,他会在听众前讲故事,通常是即兴创作的故事,麦达赫会为故事中的每个新任务改变他的声音,模仿人物的特征,每个人都可以去听,普通人,甚至是苏丹人、穆斯林人和非穆斯林人都听这些故事,故事跨越了所有界限。如阿凡提的故事,纳斯列丁·霍加的故事,这个故事在中东地区,北非、巴尔干和亚洲都非常受欢迎,今天,故事继续越过国界,当巴基斯坦和以色列的政客交谈时,他们通常不听对方所说的,但巴基斯坦的读者仍然会读犹太人作者所写的小说,反之亦然,与讲述者产生共鸣。

当诗人和神秘主义者鲁米遇到了他的精神伴侣——大不里士的沙姆士时,沙姆士做的头几件事就是把鲁米的书扔到水里,并看着这些书消融在水中,苏菲教派有句古老的谚语,与中国的很相似——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要比无知更可怕。今天的很多问题,不是由于缺少知识。当然,我们也因为纯粹愉悦而写故事,就像我交给法国任课老师的那篇作业一样,但是,我也曾将自己的偏见加之于现代美国的小说家们,我总会认为,他们对于要描绘的人和事很少会感到内心的冲突,他们体验不到为谁写作、为什么写作,因为他们的故事读起来是那么稀松平常。

苏菲教派有一个很有意思的隐喻:生活像一个绘制中的罗盘,如你所知,罗盘的一个指针是静止的,指向一个地方,同时,另一个指针,画一个大圆圈,不断地移动。我想故事也是同样的,每一个故事都有一只属于自己的眼睛,但另一只还在这个世界上旅行,通过他人的眼睛观看着世界。据说,在伊斯坦布尔的托普卡帕宫,它作为奥斯曼帝国苏丹的住所超过400年,在皇宫中有一处皇帝爱妃的住所之外,是一个名为精灵居住地的地方。我们通常不信任这类处于中间的区域,我们把它们看作是超自然生物的领域,比如精灵,它们由无数的烟火组成,并且是难以捉摸的事物的象征,但我想说的是,也许这种难以捉摸的空间,正是讲故事者所需要的。奥德·洛德曾说过,白人神父教导我们说“我思故我在”,她建议改为,我感觉,故我自由。我认为这是个美妙的改变,然而,为什么这么说,在如今的创新写作课程中,最初交给学生的事情就是写下你所知道的,也许这根本不是开始写作之路的正确方式,富有想象力的文学作品并不一定要写我们自己或我们所了解的,或我们的身份认同,在故事里,我们可以想象构造每一棵不同的树,逐渐穿越广袤的森林,故事的传播像苦行僧的旋转舞,画出一个又一个圆圈,它们把所有人连接起来,正如一首古老的苏菲派的诗所描绘的那样:

来吧,让我们成为朋友;让我们生活更轻松;让我们互相友爱;犹如亲人。

开头说的那些土耳其女人还会做的另一件事是,用丝绒把镜子盖上,或是把镜子背面朝外挂在墙上。这是古老的东方习俗,它是基于这样的理解,一天盯着镜子中自己的影子太久是不健康的。然而,自我、家庭、团体甚至社会的这种镜像却无处不在,它存在于自由派和保守派中,不可知论者和信仰者之中,富人和穷人之中,东方和西方之中,我们倾向基于共同点而聚集成一个个群体,然后我们把其他群体的人模式化,将他们抽空,将他们视为我们所看到的镜像。

我们实际上已经每天生活在一个故事里,或许生活在一个又一个故事里,但我们又遗忘了这一点。因为除了阅读小说之外,我们更愿意想象我们生活在某种不可更改的现实性里。在这样的时刻,人们多半就是把镜像当作了现实性,而遗忘了故事的教益:一个故事可以重述、可以换一种叙述、可以重新开始——

责任编辑 宁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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