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与诗:聚散如弦
2014-06-17何苦子
何苦子
诗朗诵的安慰掌声
每回提起那段糗事,殷欣(化名)都会傻笑,“贼拉有意思。”那是一次春节联欢会,他给全厂工人师傅表演节目,诗朗诵:《再别康桥》。
“不是片段,是全本儿,老带感情了!”他至今忘不了,朗诵结束,底下半天没动静,工人师傅们都张着嘴,傻呆呆地瞅他。“完,砸了。”他低头开溜。掌声在他背后响起,一声,接着是一片。“那是师傅们照顾我情绪,你哇啦哇啦半天了,挤眉弄眼带比画,够累的,安慰安慰你。”
工会主席过来拍他肩膀,“不错,挺带感情的,词儿也美。”到底是工人出身,好话说完偏要带个小尾巴,“谁写的?你呀?咋听不懂啊!”
殷欣后悔死了,“整了篇徐志摩的,整郭小川的也行啊!祝酒歌,今儿晚上哟,咱们杯对杯。跟联欢会多合牙。弄个刘文超的也行啊!”
殷欣承认自己是在显摆,“那时文学青年都显摆。”为文学梦而显摆,说得诗性点,颇似“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徐志摩)”。
在“后悔说”里,殷欣提到3个人:诗人徐志摩和郭小川;刘文超是谁?也是诗人。当时,刘文超在沈阳金杯公司任职,殷欣在公司下面的轿车四分厂当铣工。那时殷欣20岁出头,酷爱诗歌;刘文超名气已经很大,跟晓凡、刘镇、高东昶、乔魁才等并称为沈阳的工人诗人,是殷欣的偶像。
现今,50岁的殷欣供职于沈阳一家大报;出生于1941年的刘文超在颐养天年。笔者手里至今保存着刘文超分别在1991年和1992年,在香港亚洲出版社和香港新天出版社出版的两本诗集,《兄弟二重奏》和《飞天》。这是刘文超送给笔者“指正”的。那时,殷欣和笔者同在一家小报当记者。
从受追捧到寂寂无名
“汽车王子的精髓注入你飞翔的骨架/开拓岁月的撞击更使你的心胸豁达。”这是刘文超工业诗《雕像》的头两句,赞的是金杯公司原老总赵希友。这是那个年代工人诗人共同的诗风,如乔魁才的《焊枪》:脑中源源输氧气/口里熊熊喷薄火光/烧沸金浆和玉液/绣出彩图一张张……
很多人不知道刘文超是谁。乔魁才也不为人所知,他已去世多年。
从颇受诗歌爱好者追捧的著名工人诗人,到今天的寂寂无名;从一名诗歌爱好者,到一名跑文艺圈儿的大报记者,刘文超和殷欣各自的人生轨迹,以不同的抛物线,分别并集中地呈现着诗与工人的起落和离合。
1980年代至1990年代中期,堪称新中国最红最火的文学季,那是一个随意碰上某个年轻人,就等于碰上文学青年的时代。走红作家的名字让他们如数家珍,著名诗作也被他们细细研读。文学是那个季节最神圣的图腾,诗歌是这个图腾里最优雅的飞天。沈阳人也在追逐这带韵的优雅,工人诗歌从1950年代末起步,到1980年代,成为沈阳一道别致的风景。
沈阳日报副刊老编辑解明跟殷欣回忆当年沈阳工人诗歌时说:“1950年代末和1960年代初,沈阳涌现出了高东昶、刘文超、郎恩才、徐光荣、乔魁才等一批工人诗人;晓凡创作的《车间风雷》在全国产生了很大影响;著名作家茅盾就曾特意来到沈阳,了解工人诗人的创作。”
沈阳晚报原高级编辑王传章曾在沈阳铁西文化馆任职,是工人诗歌创作组织者之一。“1980年代,沈阳工人诗歌创作迎来第二春,出了一批优秀青年诗人,有刘振明、齐世明、栾国康、苏开、王海轩。等等。”
对当年工人诗歌创作的繁荣,王传章归因为6点:以老带新,诗人晓凡、刘镇等活跃在青年工人中,引导他们创作;自办诗刊,文化馆创办了《五月》、《绿野》等刊物,专发工人作者作品;组织小组,文化馆有“泥土”、“绿野”、“铁花”等6个创作小组;定期活动,周三和周五,工人诗人下班后,会骑车赶到文化馆参加活动;举办诗会,工人诗人朗诵新创诗歌;推荐作品,向《鸭绿江》、《辽宁日报》、《沈阳日报》推荐、发表。
是工人也是诗人
王传章是从诗歌创作框架内寻找成因;从大背景看,供需机制也在起作用。这是笔者与殷欣的共识,“诗歌毕竟也是产品,精神产品。只要是产品,就有供需,没有需,就不会有供;没有供,需就得不到满足。”
所谓供,是指那批老工人诗人当年乐于、勤于创作;如郎恩才,据不完全统计,他已创作诗歌千余首;他们的作品多已结集出版,如刘文超,2009年,他的第5本诗集《刘文超歌诗集》由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
“工人诗人”是一个复称,他们既是工人,也是诗人,刘文超当了24年工人;乔魁才在沈阳味精厂工作50年;郎恩才在沈阳轴承厂当学徒、焊工。1980年代新生代工人诗人中,齐世明做过8年工人……从他们身上,你看不到所谓诗人的酸腐、乖张;他们的言行举止透射着工人的粗粝和坦荡。笔者曾与刘文超一同参加过作协组织的笔会、向他约过稿、跟他喝过酒。他粗门大嗓,热情四溢,只消一会儿,就跟你整得像熟人一样。
一女诗人讲过某老工人诗人的一件趣事,某次聚会,一青年向他讨教创作经验,他劈头一句,“诗嘛,整个郎……”众人大笑。“整个郎”是东北俗语,“整个”之意。谈诗能用“整个郎”吗?可他就敢这么用。由他们写出的诗歌,有些或许不会离工人很近,但多数不会离工人太远。
所谓需,是指那时很多人,尤其是青年人对诗非常需要。
1980年代一天,殷欣和笔者同去沈阳马路湾新华书店,每人买了一本诗歌集。回去时,我们约定,马上从诗歌集找各自喜欢的诗背,背得少的请客。从书店到家的十几里路,我们边走边背,不觉劳累,只有快意。
同年代某天,殷欣、笔者和另两位朋友帮其中一位朋友收拾婚房。忙完已是半夜,四位没有回家,挤在一张床上。睡不着,我们便联七绝:你拟第一句,他接第二句,第三人接第三句,第四人收尾。如今,这“沈阳四大美男子”均已知天命,但我们一直没有忘记那诗意浪漫的一夜。“沈阳四大美男子”是我们戏谑式自封,不过是4个还算看得过去的一般男。
当时,对很多青年人来说,诗歌是我要看、我要读;我愿意参加诗歌朗诵会、愿意从微薄的工资里拿出钱去买诗集、愿意尝试着拿起笔……
这样的青年遍布沈阳各个单位——多壮观的需求!
“供刺激了需,反过来,需也刺激了供,沈阳工人诗人这才如雨后春笋,沈阳工人的诗歌创作才呈现繁荣。”殷欣的归纳不无道理。
酒淡如水
生活是一杯水/也是一杯酒/有平淡/有烈性……这是沈鼓集团朱连强的诗《人在旅程》中的一句。诗也在旅程,也有如酒,有如水。
正如殷欣在报道中写的那样,进入1990年代,工人诗歌突然从沈阳淡出了,工人诗人出现断代。酒味已逝,平淡如水。殷欣在文章中分析:“没有几个人再想看诗;诗歌似乎也成为诗人自己把玩的私人器物。”
近几年,沈阳两代工人诗人多已出了自己的诗歌集,并做了宣传,开了作品座谈会。但是,再没有多少人像那个年代那样关注他们和他们的作品。无论诗还是诗集,无论座谈还是朗诵,几乎都是诗人在自娱自乐。
在我们看得见的未来,诗歌供需可能还要继续分道扬镳。供方依旧存在,但在买方那里,诗歌不再是我要看、我要读;不再是我愿意参加诗歌朗诵会、愿意从微薄的工资里拿出钱去买诗集、愿意尝试着拿起笔;在诗人即卖方那里,工人诗人正在对自己的诗歌作品做着自慰式、促销式兜售。
殷欣忘不了,一天,他在辽宁工业展览馆前的广场,见一30多岁的女人摆摊,卖的是自印的诗集。路过的人瞥一眼,嘀咕一句:“现在还写诗,谁看哪!”殷欣跟她聊了一会,问多少钱一本。女诗人淡淡地说:“你要想买,看着给。”殷欣掏出50元,塞给她,拿起一本诗集,默默地走了。
2010年5月25日下午,郎恩才诗歌朗诵会在沈阳市文化宫举行。这是他在获得“沈阳五一劳动奖章”后,当地官方组织的一次活动。
2013年12月5日,为纪念东北振兴10周年,“车间朗诵”在沈鼓集团举行,主办方是沈阳市委宣传部、沈阳市广播电视台、沈阳市文联。
殷欣曾在报道中写道:2009年4月28日,在北方重工集团盾构机车间,沈阳工人诗人商国华诗歌朗诵会正在举行,工人师傅规规矩矩地坐在塑料凳上,侧耳倾听;在远端作业的师傅忙里偷闲朝舞台瞅几眼……
笔者对殷欣说:“你似乎是说工人和诗重修旧好了。但若没有相关部门组织,能否有这么多观众?工人们在朗诵会上的表现,是真的喜欢诗歌,还是在整日单调劳作后,仅仅表现出一种新奇?”殷欣无言。
一种精神产品,就这样在供需断裂中品尝着尴尬。“三十余年的长途跋涉/如今悄悄地躺倒睡下/不,它还醒着/这燃烧着生命的火花。”这是刘文超的诗《桥》中的两句。诗,还会成为连接工人和生活的桥吗?
还好,新苗在泛绿。2011年,殷欣在沈重集团采访,看到在他们的企业内刊上,载有韩伟的《中国制造劳模礼赞》、韦韦的《东北大酸菜》。
老树也在发新芽。2013年,沈阳市铁西区文化馆停刊20年的《绿野》复刊,并由油印改成激光照排,小开本变成国际流行大开本,每期刊发50位作者的小说、诗歌和散文作品,作者中70%来自铁西的各大企业。
这是一种怎样的开始?“鞠躬,再鞠躬/献一身,民族大礼/抹一把,隐痛/我看见,一张张彩图/憧憬你,涅[般][木]后的靓丽(商国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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