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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好大爷和他的工友

2014-06-17王小刀

当代工人 2014年8期
关键词:保安沈阳

王小刀

【编辑感想】“必须保卫社会。”福柯、郑永年、杜骏飞……学者们从上个世纪就如此大声疾呼。而如今,底层沦陷的现状已经反证了他们的论断,也让当代中国人吃尽了苦头。那么,谁来保卫社会?“你走吧,我有医保。”一个普通人的善意谎言提示了一个最简单的答案:每个人都应该、也都能够保卫社会,用一种最平常的方式——本分、厚道、善良、担当地生活。

人不值钱脸还值钱

在我找到他之前,“中国好大爷”王福顺已经和30余家媒体打过交道了。我还没开口,他就告诉我,“就那么点事,其实没啥好说的。”然后,他熟练地向我描述了当天的情况:意外被撞,小伙的道歉止不住周围的群情激奋,他为帮小伙解围撒了个谎。得知我的来意后,他带我去了他工作的小区。

“看这屋子收拾的,10年了,还这么立整呢。”王福顺把我引进保安值班室,正当班的保安是李书义——王福顺听说我想采访一个工友,就推荐了他,“他干得挺好的。”于是,在那个雾霾的下午,我们三个人一起聊了聊他们的生活和过往。

王福顺今年60周岁,李书义58周岁,大约一年前,两人前后脚被破格录取,进入现在工作的物业公司,然后先后成为公司月会的优秀保安。“谁要这么大年纪的保安啊?干得好才留下的。”两个超龄保安选择这家公司有个共同的理由,“这家比较正规。”

公司实行军事化管理,每个保安值班时要穿迷彩制服,站岗半个小时、巡逻半个小时、休息半个小时;电动车出小区门,要对照物业发的大小车牌,何时出入都有记录;两人交接班,须彼此敬军礼,然后交换位置;晚上站岗,10点之后才能走动,不分冬夏;隔三差五,公司工会还会搞文体活动。李书义说,正规的单位负责任,让他有归属感和职业荣誉感。

李书义是三年前下岗。之后,他换过好几个工作,“绿化、保安、保洁,我都干过,都没干长,最后到了这儿。”李书义不愿意用“跳槽”来形容自己这两年频繁的更换工作,他强调这是“选择”。

“以前的单位太不正规,什么都是领导一句话。动不动就来一句‘你能干不?不能干走人,根本不听你说话。”他举了个例子,“比如说栽树吧。两人挖坑,两人栽树,挖坑的肯定比栽树的慢,这边栽完了树,就干闲着等下个坑,效率特别低。我就跟领导说,这么安排不合理,活儿重的人得多,活儿轻的人可以减。结果领导压根不听,还说我事多。”

类似的原因让李书义先后“选择”了几个单位,最后来到这家公司。王福顺说,他就是太认真了,“他管这门的电动车零丢失。”

附近一带电动自行车丢失的情况很普遍,检查小区的电动车是保安的一项重要工作。公司规定,每个保安必须记住小区内50个电动车牌号,并且每个月增加10个。月月考核,李书义成绩优异,他谦虚地表示,“达标没问题。”王福顺说,老李能记100多个。

至于为啥这么认真,李书义说了句让王福顺很有共鸣的话,“人不值钱,脸还值钱。”

王福顺也是名好保安。早上8点上班,他7点多准来打扫卫生,赶上下雪出门更早,好些业主都认识他,叫他“老王”。这么勤奋为了啥?王福顺说不出大道理,只有一句话,“工作不得好好干吗?”

他来这家公司的理由要比李书义多一条,“这边的工资比原来那小区高点。”

王福顺当保安十多年了,家底基本没有,“我家里不是一般的困难,媳妇没有经济来源还有病,再者说,要是不困难的话,这么大岁数了,谁来干这个。”他毫不掩饰家里的贫穷,“十多年没买过新衣服,这件是业主给的。”

如今年过六旬,他下了夜班还会去找些搬运的零活,“周边那些小工厂有时要装卸东西,找力工,别人不爱干,我去,一晚上能整个三五十元的。”他给我看他满手的茧,“现在有几个人手上还有茧子的?”

为了生计,他已经奔波了几十年。

那个年代

王福顺祖籍山东莒县,父亲在沈阳一家工厂当工人,他出生在这里。1969年,国家号召工人“精简还乡”,父母带着虚岁17的他回到了山东。

“下乡日子不好过,每天只能吃两顿饭。早起先下地干活,完了才能吃早饭,地瓜秧和豆子叶磨碎了煮煮就算一顿。”他总把这次还乡称作“下乡”,在他心里,沈阳才是他的故乡。所以,政策刚刚松动,他就回到沈阳,开始了打短工的生涯。

“那时就在十二线(原皇寺广场附近的蔬菜水果批发市场),骑个倒骑驴帮人运点蔬菜水果。”凭着年轻时的壮体格和一把子力气,王福顺一天能挣二三十元,“赶上干苦活挣钱多的时候了,这就是当时十二线顶尖的收入。”

再后来,王福顺扛过大包、当过翻砂工、做过押车员,这身力气让他衣食无忧,可也让他疏于打算未来。现在,王福顺多少有点后悔,“要是当初我也批点蔬菜、水果啥的,搞个小摊,兴许也能过得挺好。”

就在王福顺回沈阳的几年前,李书义也进入职场。“我本来应该下乡当知青的,但因为心脏不好,按政策可以因病留城,进‘三小一道,我就进了一家街道办的小厂。”

“三小一道”,一个已经很少被提及的历史名词。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公社、大队、工厂为解决家属就业创办了很多小工厂、小作坊、小商店,加上街道办小工厂,称为三小一道。李书义所在的厂即是由某中央直属企业家属创办的,生产线路器材,“就是用水泥和硫磺灌电线杆上的瓷瓶,没啥技术含量”。

在同代人里,李书义属于文化水平不低的了。他在厂里管计划和统计,算是管理层。因为干得不赖,一家效益相对较好的工厂想把他调过去,可厂里惜才不放人,李书义放不下多年的情分,也就留了下来。这一留就是30年,直到下岗。

一个街道小厂本来也算自给自足,颓像初显是在人员大量扩张的时候。“我1975年进厂,1978年我们这街道小厂就被有关部门改成省属大集体,当时有个说法叫‘消灭临时工,大量社会临时工被塞了进来。负担最重时,一线干活的不到50人,背后却要背负300多退休职工的退休金,包袱有多大可想而知。我们也琢磨过其他业务,后来还是不行了。”

从工厂管理层到保洁、保安,心里落差有多大?李书义很淡定,“没啥失落的,市场经济了,那样一个厂,最后败掉是正常的。我这个年纪精力、体力(就这样了),能干点啥就干点啥。”他笑说,工资还是很衔接的,原来一千多元,现在还是一千多,“这辈子工资没上过两千块。”

不能光怨别人

前些日子,一个推着高档自行车的业主出小区大门时,掉了一沓钱,王福顺赶紧追上去提醒,业主捡起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只说了一句话,“他妈的,掏手机掉出来了。”

连声谢谢也没听到,王福顺觉得“心里不舒服,确实不舒服。”但真要问,看到这种没素质的土豪,有没有觉得社会不公平?王福顺和李书义有着相似的回答。王福顺说:“要怪只怪我自己没本事,怨不得别人。”李书义更平静,“心态得摆正,我们那个时代都是这样的。”

小区门口常有孩子经过,嘴甜的会向王福顺问声好,王福顺总会答应一声,然后加上一句,“好好学习啊,学习不好将来只能当保安。”他承认,年轻时不爱学习,“现在才知道有文化好,我上银行用卡取钱都得求人帮忙摁。”

但生活真的给了我们选择吗?出乎意料的,王福顺毫不犹豫地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怎么没给呢?我们这批人也有混得好的。要是我当初学点车床、电焊之类的技术,哪怕学个理发,肯定比现在强——那边公园有一对两口子都是残疾人,摆个椅子剪头,哪天钱也不少挣。”

文化程度不到初中毕业的他,有个很明确的观点:人得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大伙闲唠嗑,有时讲谁谁家媳妇跟别人跑了。我就说,这肯定是家里男的不行,男的像个老爷们样,媳妇不带跑的。啥事不能光想着怨别人,得从自己身上找。”

负责。经过被撞、放人事件后,这两个字已经是王福顺的关键词之一。确实,“中国好大爷”有担当、敢担当,不管是作为市民、保安,还是丈夫。

王福顺曾经拥有一处房产。“我家当年留在沈阳的,我回来后就给了我,租房子之前我一直住那。”但数年前房子动迁时,他为了给妻子买药治病,把房票卖了1.9万元,从此他就一直租房住,每月租金400元。

其实,妻子的病不轻,婚前就有,他却是结婚后才知道的,尽管如此,他还是担下了这份责任,“结了婚不得对人家好吗?”他也曾挣扎过,他很坦率地说,年轻时也觉得拖累,老了,有感情了,也习惯了。直到现在,家里一日三餐都是他做,理由是,“我做的好,她也吃惯了。”

还是好人多

最近,王福顺学会了“正能量”一词,同事告诉他“正能量就是好人、好事”。他没太弄懂,但他坚信“好人是多数,尤其在沈阳。”

年轻时,王福顺帮人押车运货,走了不少地方。“沈阳人好,从打听道就能看出来。现在怎么样不知道,早些年在南方,我问路,人家说,你不懂事啊,连包烟都不给我;在沈阳问路,人家左告诉、右告诉,生怕你走错了。”王福顺说,他在十二线骑倒骑驴的时候,到小白楼要上大坡,常常不用叫,就有路人上来帮忙推,“就是现在,我晚上干零活,扛不动了,喊一嗓子,就有过路的来搭把手。”

现在当了保安,公司有规定,必须在园区做好事,每个月有指标,我问李书义,能完成吗?“好事只要想做,随时都有。”他一指外面的小区大门,“看谁拿东西多,帮一把、送一送,这不都是好事吗?”

刚做完一件全国出名的大好事的王福顺则有点困扰,接连不断的采访让他“有点累,也有点烦”,别人总得帮他站岗,他觉得过意不去。他知道记者为啥采访他,“现在社会风气不好,如果都像我这样,社会就更和谐了。”他也知道这事不太正常,“这是最正常的事,宣传啥呀?”

相比那些不断追问他的记者,他更相信社会风气在好转,“保安室今年过年都没东西了。”——以前常有送礼的把礼品寄存到保安室——以后这样的小事“发生多了,大伙就习惯了。”因为,“还是好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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