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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太阳

2014-06-14王永春

延安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罗锅老黄牛队长

王永春,山东省青州市人,在《延河》《辽河》《百花园》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

1

寒冬腊月,大地满目憔悴。躲在阴云后面的太阳,偶尔露出惨淡的脸色,偷窥一眼人间的冷暖。持续了数月的干旱,把田野裂开了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龟缝,枯黄的麦苗像没奶的孩子奄奄一息。年久失修的干渠上,零落着几棵干干巴巴的歪脖子刺槐,树枝上晃动着几只乌鸦在苍凉地喳叫;戚戚荒草像光了膀子抹着鼻涕的叫花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遥远而模糊的西南山脉,似冬眠的野蟒僵卧在天边。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从那边蜿蜒过来。土路的那头,是距城里不远的公社。

饲养员张春祥牵着队里的老黄牛,从公社那头慢吞吞走来,走得无精打采。他已经没有力气走得快些,他也不愿意走快了,他希望走回生产队的路永远没有尽头,可还是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自己生产队的麦田。走过眼前的这座小压水桥,向东再有二百米走过十一队的场院,向北拐个弯,就是他五队的场院和饲养所了。这会儿,拿着宰牛刀的队长岳父和盼着分肉的社员,一定都在场院等不及了。他驻足叹息一会儿,无奈地摇摇头,便领着老黄牛走进了麦田,把缰绳随便一丢,任它啃嚼那些稀疏的枯苗败叶。他心里替老黄牛叫屈,死牢里的冤鬼临上路还要赏他一碗断头饭,老黄牛给生产队拉了一辈子犁,年都不让它过了,到头来还不许啃几口冬枯的蔫巴苗子?张春祥捋捋老黄牛的前额,心说吃顿饱饭吧,便独自走回地头,坐在了路边的压水桥上。

他把别在腰间的烟袋杆抽下来,开始动作着点烟。那挂在烟袋杆上的烟袋包里,有烟末、火镰、火石和火绒。火镰是一截二指宽、比食指长的薄钢板儿,月牙状,被岁月打磨得光滑乌亮。火石是他自己在东河滩里捡的,是一块扁卵状的灰黑色燧石。剥了皮儿的秫秸穰就是地地道道的火绒了。火绒最好是用艾叶做,那条破损的干渠上就生长着好多艾蒿,把艾叶采来晾干了,两手搓成絮状做火绒,点烟会有一股淡淡的艾香。特别是掺了杂质的烟末,艾香会把那邪味去除。但是张春祥嫌麻烦,还是用秫秸穰方便。饲养所的牛棚顶就是秫秸的,抬手就可以扯下一截做火绒。他把烟锅伸进烟袋包掏满烟末,用大拇指摁出一个凹儿,再捏出一些烟末,均匀松散地撒平口,然后把烟袋嘴咬在嘴角。那火镰攥在左手里,秫秸穰竖在火镰底下,右手捏紧了火石,用力地朝下撞击左手里的火镰,火镰和火石擦撞出一串火星,火星落在了火绒头上,秫秸穰就冒烟了。轻轻吹气,火绒头上的红火面迅速扩大。就拿火绒把烟锅点着了,如饥似渴地吧嗒吧嗒抽起来,粗糙的大拇指没忘了把火绒掐灭。

要在平时,随着头几口旱烟吸下去,张春祥那锁着的眉头会慢慢舒展开来,堵在心里的烦事儿会暂时散去。可是今天,张春祥却越吸越愁,眉头越锁越紧。他瞅瞅无边的天空,过一会儿回头看时,老黄牛早已跑没了踪影儿。三四天来,他给了老黄牛好多个这样的机会,可它愣是不跑。他走它走,他停它停,死活跟着他。他心酸地替老黄牛着急,老黄牛啊老黄牛,人家都说俺张春祥老实,你比俺还老实!俺老实顶多吃点亏,你老实就要没命了啊!

张春祥使劲咂着烟嘴,吃完了一袋又一袋,吐不尽心底的愁怨。那烟末里掺着一大半的地瓜叶,咂一口不但邪味大,还格外呛喉咙,他不时剧烈地咳嗽。因为天冷,鼻涕也格外多起来,用两个指头甩去,再用手掌抹一把鼻子和满是胡茬的嘴唇,然后往压水桥的石头上抹抹,又往破棉袄上蹭两把,就当把手擦干净了。一只乌鸦凄怨地叫着,从头顶飞过。他心烦地骂了句自己也听不见的粗话,抬眼看看阴沉着脸的老天爷,知道天不早了。尽管冻得浑身冰凉,他却极不情愿赶回队里交差。远处,老黄牛上下唇机械地嚼磨着,眼神哀哀地望着主人,似乎想和他说点什么。他叹口气,狠狠地拿烟袋杆朝老黄牛点划几下,心说,祖宗啊,你傻哟,咋不逃命去!哞——!老黄牛朝他叫着,呼唤出来千般不舍万般依恋。嗨!他急得使劲拍一把大腿,把头扭过,心如刀割。

队里的社员都知道,张春祥和老黄牛是前世修来的缘份。那年秋后,他随着队长到二十里外的河滩大集买牛。在牛市里转了几圈,他就瞅个空子和队长走散了,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往回走三四里地,有一条横在土路上的火车道。他急步走着,生怕队长撵上来,他会赶不上那列飞驰的火车了。他不能再让队长带回去,他要让火车捎着他走,走到哪里他也不在乎,反正小罗锅的媳妇在哪里,他的魂儿就去哪里。老远,他看见那段火车道了,一列火车刚刚开过去。他生怕再错过下一列火车,加快了脚步。但是,鬼使神差他看见了麦田里的一头黄牛犊,牛犊奶声奶气地冲他哞哞叫唤,叫得他心里又酸又暖。他犹豫着放慢脚步,看看四周没人,猜想是城关公社哪个生产队的牛犊迷路了。他本想不管闲事,继续走他的路,可是牛犊却跟在了他后面,小跑着一声声地呼唤他。他临近铁路时,那牛犊叫得声声情切,他忽然感觉那声音好熟悉,好贴心,他迎了回去。小牛犊和他就像是上辈子见过,依恋地拱动着他的胳肘窝,那温热的鼻息,让他充满温馨地想起了小罗锅的媳妇。一辈子,只有小罗锅的媳妇在他怀里这样拱动过,也只有小罗锅的媳妇知冷知热地疼怜过他。轰隆!轰隆!一列火车开过来了,惊心动魄地长鸣着,黄牛犊害怕地哞哞叫着,拱在他怀里。他爱怜地落泪了。他决定不再跟着火车走,而是领着黄牛犊回家。黄牛犊就这样跟着他回到了队里的饲养所,一天天长大,长成了今天的老黄牛。

张春祥的老家在安徽,十八岁要饭来到这个村子,饿晕在了小罗锅家的大门口。小罗锅的媳妇喂了他汤饭,他活过来后,便留在了小罗锅家打工。小罗锅家是方圆几十里的财主,也是积善行德的好人家。虽然粮食满囤,但他自己家人除非过节,平常里一日三餐都是煎饼就咸菜。但在农忙时,中午总要给长工做一顿好饭,白面的烙饼或馍馍,还有炒菜。过夏麦很早就给他买一个新斗笠,做一双黑浅口鞋,换一身新的白汗褂。那黑浅口鞋和白汗褂都是小罗锅的媳妇自己纺布做的,做出来都是亲自给他拿过来,让他穿穿试试合不合身。爹娘也没有这么周全过。

小罗锅的媳妇三寸金莲,但走路干活都麻利。织布房里,她的小脚把纺线车子踏得飞转,那一簇簇的白棉花,就在她灵巧的小手里抽成了丝丝细线。那纺好的线攒够了一个个轱辘儿,她就开始在织布机前织布,那织板像在她手里打着鼓点舞蹈似的,一根根细线就变戏法似地成了白布。早晨,货郎鼓的声音很早就在街上摇响,她站在门口招呼来货郎,买了所需要的颜色,回家烧开一锅水,分不同的季节,恰算着开水降到了合适的温度,把颜色放进去搅匀,然后把白布放了进去,过一会儿提出来晾干,就成颜色新鲜的布料了。四邻八舍都夸她染得布色调均匀,不掉色,真是心灵手巧。家里的细活儿,她干得仔细;地里的粗活,她一样叫人赞不绝口。到园里浇菜,她站在井沿上,摇着辘轳将筲提到井口,也不用弯腰,直接用脚尖挑起筲把提出井外,脚腕一转,脚尖一斜,便将那筲里的水倒进了小水渠。张春祥一个大男人,有的是力气,也学着用他的大脚板试试,却怎么也办不到。

富人家的媳妇这么能干,真是打着灯笼都难寻,张春祥从心眼里又佩服又羡慕。可是他发现,小罗锅媳妇好看的脸蛋上却很少有笑模样,还常常挂着一丝隐隐的愁怨。日子久了,从乡邻的闲聊中,他知道,小罗锅没那男人的能耐,娶媳妇好多年了还没有开花结果。

2

张春祥住在小罗锅家院外的一个大园子里,睡觉的小屋和牛棚连在一起。干活的季节里,他夜里会起来给老黄牛加料。老黄牛就对他格外亲热,很听他的话。

那一年的早春,春耕正忙。小罗锅家的几百亩地,都快给张春祥赶着那头老黄牛耕完了。犁把上套着的,是小罗锅家的老黄牛。老黄牛性情和善,通晓人性,给主人干活有使不完的力气。傍晚时分,通红的太阳快要落山了,空旷的原野里氤氲着飘渺的暖色。就还剩最后一垄地了,张春祥替主人着想,晚收工一个时辰全部犁完,明天就不用再耽误工夫了。可是,老黄牛大概是饿了,竟然罢起工来,一反常态地不听招呼,斜刺里强行拖着犁把朝地外头跑去,跑到东岭子边上吃起料草。那东岭子下一溜码得齐整的地瓜秧、玉米秸、麦穰草,都是小罗锅家的草料垛。懂事的老黄牛从来都是不喂不吃,从没有这么不听话过。张春祥生气地扬起了鞭子,那鞭子却举在半空落不下来了。他诧异地看到,又暖又圆的夕阳下,走来了小罗锅的媳妇。那小脚走路的姿势,晃动着她那袅袅娜娜的腰身,挽着发髻,挎着饭筐儿,于霞辉夕照里浸染成一个魅惑的剪影,顺着崖边向他飘来了。以往,中午要是收工晚了,小罗锅会亲自给他送饭,傍晚只会到地头看看,并不带饭食。而这回,却是这个俊俏的媳妇来了,还带着吃喝。

张春祥好像头一回发现,快要落山的太阳是那样鲜艳,就像眼前女人的脸蛋一样好看。走近了,她红扑扑的脸庞朝他笑着,累了,先吃点啥吧。她给他捧上一碗香喷喷的热汤,亲近地端到他面前。他听到了那晶莹剔透的鼻翼呼出的喘息,他看见了那藏在紫花衣裳里的丰胸激荡如波。她那白嫩的小手,像玉琢的,捧着那个古老的大黑碗,微微颤抖,叫人爱怜。他情不自禁地连手带碗一把捧起。她赶忙抽走,另一只手却在不经意间擦着了他鬓角的汗水,羞红着脸赶紧回身给他拿饭。女人的芬芳在桃色的气体里弥漫,他看一眼那就要掉下山去的半块红太阳,把汤一饮而尽,大步跨前,从背后一把抱起了如诗如画的俊人儿。她小鹿似的呻吟一声,就任由中意的男人把那软绵绵的身子抱进了暖暖的麦草垛。红彤彤的霞辉映红满天,料峭的春寒里竟也有那样的温暖。老黄牛悠然自得地欣赏着那潮润的晚天红霞,撒欢哞歌……

从此,他和老黄牛成了哥们,把老黄牛当做了心肝宝贝。耕地歇息的间隙,他满地里找寻那些收落的碎地瓜,或是零落的玉米,兜在衣襟里喂它。农闲的时候,他会长时间呆在老黄牛身边,轻轻捋着它的绒毛,感受那种细腻的温馨。小罗锅的媳妇,也常常借着关心老黄牛,和他眉目传情,约定夜里来他屋里的时辰。不久,小罗锅媳妇的肚子就鼓了起来。她好看的脸蛋粉白里透着桃红,挂着从心底里笑出来的涟漪。来年夏天,她就生下了一个俊俏的女儿。在以后好多年的岁月里,她就陆陆续续地儿女双全了。全村人都看得仔细,小罗锅家那三个儿子两个闺女,都和张春祥一个脸廓儿。每次他看着她和孩子们嬉戏、教儿女们识字,他觉得就像自己也享受了一回天伦之乐。

在小罗锅家度过的那十几年,是他一辈子最温暖的时光。可惜这样的时光如白驹过隙。那年冬天,庆祝解放的锣鼓响起来时,张春祥看到小罗锅整天唉声叹气。很快,小罗锅家的地被分了,也分给了张春祥三亩半地,但他坚决不要,说他的那一份儿留在主人家就行。农会主任拍着胸脯说,谁是主人?咱翻身的穷人才是主人。张春祥摇摇头表示不明白。晚上,小罗锅媳妇来园里找张春祥,农会主任尾随了进来。张春祥担水去了,农会主任把小罗锅媳妇压在了土炕上。这时张春祥担水回来了,听到了小罗锅媳妇的呼救声。他哗啦把扁担一丢,装作滑倒在地上,哎哟哎哟大声叫唤。农会主任悻悻地走了。第二天,农会主任便领着人来小罗锅家翻浮财。小罗锅的媳妇挡着不让分从娘家带来的嫁妆,和农会主任拼命争夺那个梳妆盒。农会主任恼羞成怒,恶狠狠一耳光打在她脸上,她的耳朵和鼻子里就冒出了鲜血,摇摇晃晃摔倒在地上,那个梳妆盒摔烂了,一双绣着玫瑰红“春”“祥”字样的洁白鞋垫,从那些首饰底下翻了出来。农会主任拿起鞋垫,狠狠地横一眼张春祥,冷笑说,哼哼,看你一本正经文文静静的,原来是个大破鞋呀!张春祥不知道哪根神经性起,突然跳过来呱啦就给了农会主任一个大嘴巴子。这还了得!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张春祥一辈子就发了这么一回炸,这一回炸使他这个贫雇农,变成了地主的狗腿子。他和小罗锅媳妇被当做奸夫淫妇,游街批斗了一整天。晚上,张春祥被绑在农会里,小罗锅也被逼在农会里交代浮财。第二天孩子跑来嗷嗷哭叫时,小罗锅的媳妇已经上吊自杀了。

张春祥心里那个凉,死的念头都有了。因为,不光心爱的女人没有了,那头老黄牛也叫区里牵走了,说是支援全国解放,却再也没能回来。小罗锅媳妇死后,他再也没人疼热。落魄的小罗锅红着脸说,孩子们大了,有些闲话他们受不了。再说,新社会了,也不兴雇人了。张春祥知道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就知趣地离开了小罗锅家。分到小罗锅家另外几头牛的农户,就轮着管饭请他一块放牛。后来成立了互助组,再后来成立了人民公社,他就住进了集体的饲养所,当了一辈子牛倌儿。那年,公社的通讯员写了一篇他在旧社会逃荒要饭、受苦受难,如今做了新社会主人的报道,刊登在了县里的通讯上。那些新出生的年轻人,新来的公社干部,便都以为他在旧社会苦大仇深。

公社里开忆苦思甜大会,指名要他去控诉万恶的旧社会。台子上,放着好几簸箩忆苦思甜的高粱面苲草窝窝头,弥漫着熏人的河腥味。一向寡言少语的张春祥,居然声泪俱下,感动得会场里哭声四起。他拿起一个苲草窝窝头说,那回俺好几天没吃饭了,饿得两眼发黑,闻着伙房里蒸出窝窝头来了,就是这种苲草窝窝头,俺跑进去拿起一个就吃,叫大队长看见了,一脚就把俺踢趴下了,还关了俺好几天黑屋子,蘸了水的绳子抽得俺皮开肉绽。边上的公社书记听着不对劲,悄悄问他,你说的哪一年?他说六○年啊。公社书记瞪他一眼,别说六○年,说旧社会解放前。他说,旧社会解放前,俺在小罗锅家扎觅汉。农活忙时,他自己家里的人吃粗饭,他媳妇都是给俺烙油饼吃。早已成了大队书记的农会主任赶忙打岔,说说你在小罗锅家睡牛棚做马做牛遭的罪。张春祥说,俺从安徽逃荒要饭过来,差点饿死,是她好心收留了俺。那牛棚冬天热,夏天凉。被子褥子,她年年都给俺换洗,添新棉花。行了行了,下去吧。公社书记恼了,把他赶出了会场,指示大队书记,此人极不老实,一定要抓他的现行。大队书记便派民兵暗中盯着张春祥。清明节夜里,张春祥偷偷去给小罗锅媳妇上坟,被民兵抓住,吊在大队部打了个半死。

没过几天,张春祥的伤口还淌着血水,队长就让他跟着到河滩大集添置耕牛。他本想走到铁路口等火车过来,一头撞死算了。没想苍天有眼,阎王爷的生死薄里没他,让他遇见了那只黄牛犊,后来就长成了和小罗锅家那只一模一样的老黄牛,陪着他呆在生产队的饲养所里打发时光。

3

腊八那天,张春祥晒了些干土,正在给老黄牛垫圈,队长来了。

队长背着那杆他出门就挎在肩上的猎枪,到饲养所转了一圈,瞥一眼破破烂烂的饲养棚,瞅一眼孤孤单单的张春祥和瘦骨嶙峋的老黄牛,没事似地说,就这么一头牛了,瘦成这样,也卖不了几个钱了,你牵到公社里验验,过年宰了分肉吃吧。那口气,比他打死个麻雀还轻松。张春祥听了,攥在手里的土车子呼隆就歪了,激起一阵翻卷的尘土,队长没有防备,一下迷了眼睛。他一边搓着眼睛,一边就粗鲁地骂着,踢了张春祥两脚,命令道,明天就去验牛。然后扬长而去。张春祥绝望地瘫在地上,望着他的老黄牛。老黄牛默默地站在槽前,眼里早已滴下了大颗的泪珠。怎么能这样啊?这牛有灵性啊!张春祥对天哀求。他痴情地认定,他赶大集碰上的那个黄牛犊,就是当年那老黄牛托生来和他作伴的,是小罗锅媳妇的魂灵附身。他分明看得见,老黄牛的眸子里闪动着她善良的眼神;他分明感到,老黄牛的身上萦绕着她温馨的气息。队长却要吃它了,而他没有一点能力抗拒。张春祥觉得老黄牛比窦娥还冤,这还不如要了他自己的命呢!

其实张春祥明白,老黄牛像他一样,活着也是受罪。可是他又弄不明白,这年头不知怎么了,生产队的状况一年不如一年。芦苇湾那八亩地,早先是出了名的“粮食囤”,可如今才拉两马车麦捆,打完场晒干一称,不足七百斤麦子。秋后就更甭说了,那玉米尽是“满天星”,地瓜全是“人参根儿”,那玉米秸、地瓜秧晒干了才坟丘大一个小垛,还不够老黄牛自己塞牙缝的。社员吃了上顿没下顿,畜生饿得皮包骨头,鸡打软腿迈不进鸡窝。人心散了,外流的外流,要饭的要饭,窝在家里的人出工不出力,庄户人家愈发看不见希望。队里就把那些能干活的牛卖了,不中用了的,过年过节宰了吃肉。连宰带卖,如今只剩下老黄牛了,它越来越孤单,也越来越瘦弱,干不动活了,队里早就没料给它吃,张春祥就牵着老黄牛到处胡打混。夏天秋天还好说,到了冬春青黄不接,真是愁死个人。庄户人家吃没得吃,烧没得烧,哪有草料照顾牲畜啊!

队里的饲养棚都塌一大半了,队长不张罗修缮,还把塌下来的木料全都弄回自己家去,说是给集体保管着,其实是想独吞了,攒着给他儿子盖屋娶媳妇。队长伸手,社员就跟着学,生产队场院里的叉耙扫帚锄镰锨镢,甚至大件的碌碡、小车子等等,大不见小不见都没有了。队长到场院里转一圈,瞅瞅,看看,日上几句娘,就再也没办法,悻悻地回家。张春祥纳闷,队长往日的威风怎么一天怂得一天了?他爹就是那老农会主任,从大队书记的位置上退下来前,安排儿子当了生产队的政治队长,就是队里的一把手。队长随他爹,一副凶恶相,那些年咳嗽一声,全队人都吓得哆嗦;跺跺脚震得满队里晃荡;谁敢碰队里的一根草刺儿,他能给人家扒三层皮。如今却只有在张春祥面前耍威风的能耐了,没人再吃他那一套。一个月前,他到前街的相好家里想再行好事,没想被人家两口子算计了,好事没行成,还挨了一顿肥揍。大队书记出面作保,赔了人家两千块钱,才算完事。疼得他老婆在街上嚎啕大哭,俺攒了一辈子盖屋的钱呀,全送上了呀!你们是看着要变天了才敢欺负俺呀!这事要在以前,哪个狗日的敢呀?看热闹的社员却都叽叽喳喳,幸灾乐祸。

以前吹哨子上工,谁出来晚了一步,就会被队长指着鼻子骂死爹娘,现在到了上工的点,队长围着街巷吹好几圈哨子,也吹不出一个劳力来。半天,才低头耷拉眼出来几个人,手里还没拿家什,装傻道,啊哟,忘拿家什了。就又跑回家去,磨蹭半天不露头。气得队长转着圈骂街,我日你娘哩,都死屋里好着哩。不指名不道姓,就没有人和他回嘴。他围着街骂够了,就自己去坡里上工。说是上工,其实他什么家什也不带,就是肩膀上背了杆长管猎枪,在坡里转悠。若逮住个什么活物,他早早就回家下酒;逮不着,他就看着慢悠悠来个上工的,扯开嗓门骂,死家里算了,还来日你妈?也没人搭理他,慢悠悠来一个,慢悠悠来一个,人来全了,队长骂够了,也快放工了。

哐!有猎物没猎物,临放工队长都要放上一枪。枪一响,眨眼坡里就没人了,还没长成的地瓜,还嗞嗞冒水的玉米棒子,满地里乱七八糟像遭了熊劫。队长嘴里一边骂娘,一边自己也胡乱捎上一些回家。

张春祥琢磨,可能是队长觉出什么风头了。刚入冬时,老黄牛实在没料吃了,队长不管也不问,他就到队长家去汇报,却见队长抱着收音机在听敌台。敌台就是台湾台、苏修台、美国台。听敌台就是反革命,胆小的人玩收音机,不小心拨着敌台都会吓一哆嗦,赶紧慌忙关掉。但有收音机的人家,一个队里也没有几户,像大队书记、队长他们都有收音机,虽然不允许社员听敌台,但他们自己听得比谁都多。台湾那女播音员说话嗲声嗲气的,说大陆四川、安徽等好多地方都分田单干、包产到户了。张春祥站在一边听入了迷,队长就关了收音机撵他走。他壮着胆子问队长,咱这里啥时分开?要是分开就好了,俺自己就能养活老黄牛,不用队长您操心了。队长唬他一眼,说,找死啊?坏分子的帽儿还没戴够?没戴够就再给你摞一层!吓得张春祥料草的事也不敢提了。三天后,大队书记开完三干会回来,召开社员大会说,咱县委书记说了,也是省里说的,社会主义决不搞分田单干,哪个生产队要是胆敢偷着分地,一定严肃处理绝不姑息,坚决割了他的资本主义尾巴!

唉!张春祥搞不明白,人家四川、安徽咋就敢分地呢?不都是共产党的天下么?他颤颤微微又装一袋烟点上,泪眼婆娑地看着地里的老黄牛,心里哀急,老黄牛啊,你快快跑到分地的天下去吧!俺没法子了啊!几天来,他奉队长的命,到公社兽医站给老黄牛验明正身,牵着老黄牛走到半路上就折回,在坡里磨蹭半天,回来和队长说,没验着。队长不满地说,接着去。第二天,他又如法炮制,队长瞪他一眼,骂道,笨死!你不会说干不动活了,还一身病,料都咽不下去了!再验不住,回来我把你宰了!张春祥低着头随便队长死里活里骂个够。今天他牵着老黄牛走到了公社边儿,就赶紧折回了头。他豁上了,啥他也不怕了,他要让老黄牛多活一霎赚一霎。他知道,队长肯定饶不了他。他一个外来户,又没有亲人,队长要整他,不比抓个鸡还容易?

可是张春祥不服。社员都知道,最早欺骗上级玩假验牛把戏的是队长。那年月,不光政府对宰牛严格限制,老百姓也认为宰牛伤天害理。所以队里年年宰牛,都是派张春祥去验,因为他光棍一人不怕报应,又老实,还是个外来户,好支派。公社兽医站那些人也迷信,怕一下给验住了会遭老天爷惩罚,所以每头牛都要跑上好几趟才给验住。那年中秋节前,队长嫌张春祥笨,便亲自去验牛,可连跑三四趟没验住,他脸上过不去了,就牵着牛走到半路上折了回来,和大伙说验住了,那牛就被宰了。到了来年春天,队长的小儿子竟被耕地的链轨车碾死了。有人说,链轨车像鳖爬,还能压死人?看来是遭天谴了。队长好整人,仇家多,风言风语传到上面,上级就来查他假验牛的事。大队书记就做张春祥的工作,让他替队长顶包。木讷的张春祥招不住连哄带吓唬,就答应了,结果被戴了坏分子帽,劳动管制,在饲养所里尽义务,不给工分。

他悲戚地仰望苍天,怎么也想像不出来,天老爷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到底有没有眼睛洞察人间的是非。他多想问问上苍,小罗锅媳妇那么好的人,为啥就死得可怜?老黄牛拉一辈子犁,到头来为啥免不了挨宰的命?都说宰牛遭报应,可生产队里谁宰牛谁要牛头牛血,就都是队长的丈人爷操刀。去年宰牛,那大黑哗哗地淌泪,队长他丈人爷跪在大黑跟前,说,牛啊牛,不是我要宰你,是大伙要吃你的肉,你别怨我,也别怨俺女婿,是张春祥说你验住了。说着眼皮眨也不眨就把牛头割下来抱家去了,他老婆跟在后面端着一大盆牛血,高兴地掉了裤子还不知道。难不成老天爷也会柿子选着软的捏!

嗵!啪!村庄里传来了零星的几声鞭炮声。今天是腊月二十三了,旧历年的新年快要到了。可那几声鞭炮很快就被淹没在无边的天际,杳无踪迹。

4

张春祥忽觉一阵头昏眼花。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吃一顿饱饭了。早上用几块地瓜干煮了半锅稀汤,看着老黄牛那可怜的样子,他一口也没舍得吃,把地瓜干全都捞给老黄牛吃了,自己只喝了两碗汤,剩下的汤也全给老黄牛喝了。这年头,除了当官的家里,大多社员都在喝这种瓜干煮的“照人汤”度日,人人面黄肌瘦,有气无力。冬天农闲时,头脑灵活的社员,就琢磨着到山里摘点山楂、软枣什么的,推着车子出门做点小买卖。但是,社员窝在家里饿肚子没人管,可谁要出去挣钱了,队长就找上门来,命令把钱交给队里,否则就是投机倒把,没收货物,来年不分给粮食。社员愈发心灰意懒,下地干活出工不出力。种玉米的季节,直着身子往埯儿里撒种,脚下把埯儿埋了,种子还晾在外面晒太阳。灌溉时,大半天了水还没淌到畦田半截,原来是上游的水渠决口了,却装作没看见,继续躺在地头睡大觉。那费了多少力气才修起来的干渠,这两年也被糟蹋得破败不堪,渠里的水泥板、渠坡上的树木,被偷得七零八落。天也不作美,淌了几辈子的河水,两年多来已晒得河底发白,抽水房里的水泵早就不见了。张春祥望着大片的农田,无限哀叹,七八千亩地怎么就打不出粮食来?怎么就填不饱村里区区两千多口人的肚子?

有好多世事,张春祥咋个也琢磨不透。刚解放时,上级派来了一个工作队长。那人长得和善,腿勤,抬脚就往老百姓家里走,大爷大娘叫得亲热。他在土改动员大会上说,把土地从地主手里夺回来,分给农民兄弟,是为了让穷人当家做主人。只要大家齐心努力好好干,不远的将来就一定会过上好日子,到那时不光能吃饱饭,还能每人每天吃上一个鸡蛋,四两苹果。村里人不敢相信却满心期盼着,生怕他忘了自己的承诺,就给他起了两个外号“一个鸡蛋”、“四两苹果”。有人叫他“一个鸡蛋”,有人喊他“四两苹果”,还有人干脆合起来叫,但不管怎么叫,他都乐意答应,笑呵呵地说,等着,等着,快了,英特纳雄奈尔一定能实现。后来,小罗锅家东河里那一千多亩河滩地,工作队长就领着开辟成了果园,他就成了果园的场长。再后来,那果树上就结满了桃子、苹果、梨。可是,社员只见得那果子一车一车地拉走了,甭说每天四两,就是每年四两也没分过。落在地上的那些烂桃,果园也专门有人卖,用小车子推着到村里吆喝,烂桃烂桃,一毛钱两斤。小孩子馋得哭,却没钱买。小罗锅十三岁的小儿子夜里去偷,被看果园的逮住绑了起来。场长倒还仁慈,说是个孩子,交给他大队处理吧。没想,大队书记把孩子领回来,关在大队里三天三夜,用皮带抽得孩子没人腔地喊爹娘。过八月十五,过年,却见果园里派人给大队书记家送整筐的苹果。

听说,那场长是青岛人,老爷子是资本家,年轻时好好的大学半路不上了,钻进山沟里领着游击队打日本鬼子,是有功之臣。可那果园结果正旺的时候,他不知为啥被自己人绑了起来游街,那脖子上挂个大牌子,写着“打倒坏头头右派分子李长恩”。李长恩是他的名字,那些斗他的人逼着他自己大声吆喝牌子上的话,声音不大就用脚踢他,他便一遍又一遍重复地喊“打倒李长恩坏头头”。之后,他就从场长变成了果园里的猪倌,放猪,垫圈,从猪栏里往外起粪。张春祥在东河滩给生产队放牛,常常和他放猪碰在一块儿。场长腰里挂着棋子,成天和张春祥套近乎下棋。有知道过去事的社员就凑过来戏谑他,嗨,一斤鸡蛋,你那四两苹果还给不给?他指着张春祥的牛笑嘻嘻地回答,给给,在老张的牛腚里呢,给你们攒着。有时又道,在猪腚里呢,你们自己抠吧。大伙便羞他,什么四两苹果?四两屁果。他也不恼,只是尴尬地笑,笑着笑着嗵一声放了个响屁,他赶紧拿手在屁股后面捂住,然后攥住了屁的样子,迅速把手捂住了嘴巴鼻子,眯紧眼贪婪地吸吮,陶醉地感叹,好香好香!边上的人便哄然大笑,张春祥却从来没有笑过。这么和善一个人,到了冬天突然就死了,人们早晨起来发现时,他已经死在了猪圈里,被那头发情的老种猪啃没了半边脸……

哐!陡然一声枪响,把一脉心思想着心事的张春祥惊得心咚咚乱跳,惶惶地四处张望。正在吃草的老黄牛吓得前蹄打了个软腿,差点摔倒,愣在那里朝着张春祥哞哞叫唤。队长从东边那条河沟里探出头来,枪管里冒着青烟,向这边走来。张春祥的心跳还没结束,看见队长他又添了几分慌张,心里想叫声队长,却语无伦次说不出话来。队长已劈腿立在他面前,双手端着猎枪,问,你在这里干什么?去验了么?验住了么?张春祥心虚地把烟袋填进嘴里。可那锅里的烟火,早就被刚才的一吓磕飞了,他却没注意是空锅儿,猛不丁使劲咂一口,一股带着烟油味的熏人凉气嗤地钻进了鼻子,冲进了肺里,立刻涌起一阵憋死人的咳嗽,怎么也缓不上那口气来。

废物!张春祥听到队长骂着,脚步声往麦田里走去。他一阵莫名的恐慌,想赶紧跟上队长。可连串的咳嗽和喷嚏却憋得他怎么也睁不开眼睛,脚步踉跄,昏头胀脑间,忽觉漆黑的眼前现起一片红晕,一样泛动。在几乎要背过气去的状态下,一番死去活来的喷嚏、咳嗽之后,他终于慢慢地缓过那口气来,睁开了眼睛。原来是黄昏前的落日从浓云里钻了出来,悬在迷迷蒙蒙的西边天空。张春祥揉揉昏花的眼睛,惊愕地看见,日晕下,队长已经站在了老黄牛跟前,一只手里拄着猎枪,另一只手摩挲着老黄牛的脖颈。老黄牛不吃草了,呆呆地立着,垂着尾巴一动不动,腿上的肌肉却在不停地颤抖。张春祥茫然不知所措,一股不祥的预感令他几近窒息,趔趔趄趄地朝老黄牛奔来。

队长没等他走到近前,头也不回地朝水渠上的洋槐树方向把手一指,不容置疑地吩咐,去!把那几只乌鸦拾过来。张春祥愣怔地犹疑了一会儿,满腹担心地朝队长指的方向走去,边走边回头张望。看什么看,快点!队长显然已经不耐烦,厉声喝令,把手里的猎枪向上一提。张春祥吓得打了一个寒战,加快脚步时,被畦垄一绊,就势扑倒,鼻子和嘴唇被硌破了,满脸的血污。他吐一口夹杂着泥土和血腥的唾沫,痛苦地睁开迷惘的眼睛,看见了刚才那混沌的太阳,已经变成了狰狞的血轮,肆意泼洒着浑稠的血浆,把大片大片的黑云涂染成了暗红。傍晚的西天肃杀、凝重。

他眩晕地从冰凉的土窝里抬起下巴,艰难地回首寻觅,不禁惊得魂飞魄散。队长正在举枪瞄准着老黄牛,枪声一触即发。别啊!他想大声哀求,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他想飞奔过去夺下猎枪,却怎么也爬不起来了。他脸上渗满了焦灼的汗水,努力地朝老黄牛爬行!老黄牛哞哞地叫唤着,向他奔来,奔到他跟前,用湿润的鼻唇拱动着他的肘窝,悲伤的眼泪滴落在主人的脸上。他好像看见了小罗锅的媳妇站在他跟前哭泣,他想拉住她的手却怎么也够不着,队长却在远处举枪瞄准了他心爱的女人。他心里嚎叫着,突然有了不知哪来的力量和勇气,猛然站立,挡在了老黄牛身前。队长气急败坏地跑过来,一把将他揪开。他打着软腿夺着队长的猎枪,无声地哀求着。队长恼羞成怒,奋力甩开他,顺势一脚将他踢出老远,退后几步,端枪瞄起。哐!一声令人昏厥的轰响,张春祥直挺挺昏死过去。老黄牛的身上立时布满了密密匝匝的砂眼,汩汩冒着鲜血。它愣怔地盯了队长一会儿,憋出一声苦闷的哀哞,四蹄瘫软,轰然倒地,震起纷扬的尘浪,弥漫在冬日的荒野里。一轮残阳咕咚落在了山顶,撒开魔网般巨大的梦魇,笼罩在了沉寂而辽阔的大地。

队长若无其事地吹吹枪管,看看天,瞅瞅死去的老黄牛,面无表情地踱到张春祥跟前,蹲下身去,用手指试试他的鼻息,脸上泛起轻蔑的冷笑,猛然照着张春祥的老脸啪啪两记重重的耳光,那张死人样的脸上便腾起了紫红的指印,张春祥的胸腔里泛出了幽远而苦闷的叹息。队长站起,把猎枪挂在肩上,没事似地喊,起来叫人抬牛去。张春祥没有动弹,队长狠踢他一脚,吼道,起来,回村叫人!

几步开外,本已倒地的老黄牛,一声不响地昂起了头颅,前腿立直!队长忽觉身后似有杀气,悚然惊心,但为时已迟,在他转过身来的刹那间,老黄牛早已腾身跃起,带着惊天怒吼,似排山倒海轰然撞来,将一只尖角重重地插进了他的胸窝,钉牢在地上,四蹄奋力,将仇人抵得气绝身亡。

张春祥艰难地翻过身,痛苦地趴在地上,无声地呼唤着他的老黄牛。精疲力竭的老黄牛,扑哧扑哧喘着粗气,双膝跪地挪步到主人跟前,颓然躺下,两只骇人魂魄的眼铃,直视着那一抹冷冷的残阳,气绝云霄:哞——哞——!

责任编辑: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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