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诗经
2014-06-13木心
木心(1927—2011)
本名孙璞。原籍浙江,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毕业。在台湾和纽约华人圈中被视为深解中国传统文化的精英和传奇人物。1982年定居纽约。陈丹青的导师。陈丹青说“他挚爱文学到了罪孽的地步,一如他罪孽般与世隔绝”。著有《哥伦比亚的倒影》《素履之往》《即兴判断》《琼美卡随想录》《温莎墓园日记》《我纷纷的情欲》《西班牙三棵树》《鱼丽之宴》《巴珑》《伪所罗门书》《诗经演》《爱默生家的恶客》《云雀叫了一整天》等书。
中国没有史诗,没有悲剧,没有神话,没有宗教,好像脸上无光。何以见得?不是中国也有神话、悲剧、佛教之类吗?答曰:以西方模式的宗教神话、悲剧史诗论,中国是没有的。宗教没有教宗,悲剧没有西方的自觉,是大团圆的悲剧。大团圆意识深入文学家意识,少数天才如《红楼梦》是想写悲剧的,还是弄成大团圆。中国的神话,是零星的,非系统的。神话、英雄,加天才,即史诗,中国没有此物。
整个《诗经》是悲苦之声。我骂儒家,是将好好一部《诗经》弄成道德教训,诗曰如何如何……《诗经》原本是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压抑,可是几乎所有中国文人接引《诗经》都错,都用道德教训去看《诗经》。
诗就是诗。《诗经》之名,是错的。弄成经典,僵化诗,教条诗——文人称《离骚》是“离骚经”,称《庄子》为“南华经”,称苏东坡前后《赤壁赋》为“读前后胜读南华”。
中国没有与荷马同等级的大诗人,乃中国的不幸,今天不再可能出了。我想,如果中国有宏伟的史诗,好到可比希腊史诗,但不能有中国的三百零五首古代抒情诗。怎么选择呢?我宁可要那三百零五首《诗经》抒情诗。我是老派个人主义者。我不是爱国主义者。所以,我爱《诗经》之诗。任何各国古典抒情诗都不及《诗经》,可惜外人无法翻译。
《诗经》的来源,众说纷纭。大家猜,多不服。我来简绎浅说。《诗经》,是两千五百年前(共三百零五首)的北京民间诗歌。当时南方没有文化,称南蛮。
把《诗经》不当做作品,而当做伦理、道德、教条、格言,始自汉朝,将其文学价值、文学光辉湮没了。
东方朔,竹林七贤,建安七子,都有明显的《诗经》影响。陶渊明,直接受《诗经》影响。这些人将《诗经》的精神、技巧继承了,发扬了,但是儒家使《诗经》没落。
《诗经》的编订者,相传是孔子,功最大。存疑。他对《诗经》有评价:“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不得不佩服他高明,概括力之高。
他说,《诗经》“哀而不伤,乐而不淫”,懂得分寸。我以为还是从他主观的伦理要求评价《诗经》。比起后世一代代腐儒,孔子当时聪明多了,深知“不学诗,无以言”(即哲学思想要有文学形式),意思是:不学《诗经》,不会讲话。他懂得文采的重要。
哲学家、史家,必得兼文学家,否则无文采。孔丘是伦理学家,但他有文采。他从实用。他说:
“小子,何莫学乎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我们今天看《诗经》,应该看《诗经》纯粹的文学性、文学美。
《诗经》共分三部分:风、雅、颂。雅有大雅、小雅之分。
风,以音乐名称用到文学,用今天的话说,是曲式、声调,如当时有秦风、魏风,俗解陕西调、甘肃调。当时有十五国(均在北方),在陕西、山西、河南、河北、山东一带。所谓“国风”,就是十五国的调调不同。
雅,现在是形容词,当时是名词,意为“正”。当时的普通话,官话,称“雅言”。“雅”,也即“夏”的意思。“华夏”,分大雅、小雅。学术界至今定不了案。我以为从新旧而分出大小雅:大雅,旧诗;小雅,新诗。大雅的作品,多产于西周;小雅,也产于西周,但有部分东周。
颂,有说“容”,模样之意。有说指读与唱的速度和节奏。
《诗经》大部分是民间歌谣,小部分是诗人作品,更小部分是贵族的作品。
古说“木铎有心”,我的名字就是这里来。
《公羊传》说,男六十岁,女五十岁,无子嗣,官方令其去乡间采集诗,乡到城,城到县,县到国,向朝廷奏诗。
那时,国与国外交也以诗和音乐交往、赠送。艺术的传播,风雅颂,不必分。分不清,勉强无聊之分。
司马迁《史记》说,古诗有三千多篇,孔丘删时,二或三种相似重复者存一,合道德礼仪的诗才选。又有一说,说孔丘并未删诗,好诗自会流传。我怀疑。一定要形诸文字,才能流传。如果当时没有人编选,《诗经》到汉代就所剩无几了。
人类的发展,艺术的保存,实在岌岌可危、结结巴巴(沪语)。
从《诗经》里,我们可以看到两千五百多年前的政治、社会、文化、爱情、友情、乐器、兵器、容器,等等。三百零五篇,植物、草本七十种,木本三十种,兽三十种,鸟三十种,鱼十种,虫二十种……可见当时的中国人对自然已知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