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传真

张荣超

一. 老天夺爱

公元2013年3月14日（阴历二月初三）夜10时40分，黑夜裹挟着瞎眼的星星，带走了我年仅51岁的爱妻。从此，你长眠在桃源公墓的脚下，我却带着孩子长夜空守在我们共同生活过十年的老屋，伴随我们的是冰冷的长夜、伤痛的心灵、怀念的思绪，还有你照片变成的遗像。我拿什么挽救你，挽救你年轻的生命，与生俱来的悲恸，让我痛不欲生。

爱妻，我无法再见你的笑容，我无法不怀念你，我更无法忘却你。有人说，小说太虚构，散文太奢华，诗歌太浪漫，我又不会写诗赋词，但我又深知你一生浪漫无忧，在我深切怀念你两百多个日日夜夜后，不得不拿起了搁置半年多的笔，用心醮泪，怀念人生长河中属于我们共同拥有的30年。天能夺你生命，车祸抢走你的存在，但任何方式都夺不走我对你的爱，一个人一个家庭遇到天大的变故，对于别人都是一个故事，而对于我天就塌啦！你走得越远，我爱得就越痴，我想得就越久，听说，好多诗人作诗赋词时，要么哈哈大笑，要么痛心疾首，而我却是常常悲恸欲绝，无法自已……有人说我命运多舛，我却感到与你生活，别说有这30年，即使是3年、3月或是3天，我都不觉遗憾，爱不是时间的累加，是两人心相知情相悦……3月19日（阴历初八）千人送你上路，阳光很好，风不大，你出门，我准备得很简单，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虽然你早些去那并不熟悉的地方，但我很清楚，都是迟早的事，不是你先去，就是我先去，老天一般不会安排人世间真正的夫妻同时走进他管辖的天堂公寓的，我也想了，迟去不如早去，人世间的日月，恩恩怨怨，情情仇仇，乱若麻丝，一切的一切都是弹指间，寿无长短，命无大小，一切转瞬即逝，早去未必不是好事。但真正的人间送行方式，又使我始料未及，为你送行的自发车队是上千辆车，有两千余人的悼念人群，有我们家的亲人、朋友、邻居，也有对我们并不满意的“远人”。好多人都认为这都是做给活人看的，但我不是这样认为，我将这种追悼的方式，认为是你在天堂世界里获得最大快乐与浪漫的一个条件，你平生乐善好施，一生中光是居住我们家超过1年以上的农村小孩就有6个。这些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山东女孩，在我们家生活了三年半，从找工作、谈恋爱到成家，你都一人操办。你在县城里仅说成媒的，就已经超过了20对，你说老天爷不收你这样的人才，老是收一些无庸之辈，能干什么，说明那边缺人，老天爷下了狠心，人间夺爱。你的悼念仪式虽简朴，但占尽了人间耀眼光环，悼念活动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而一些高官者、厚禄者，几乎都是开个追悼会，草草收场，就凭你安详地睡在那里，千人向你鞠躬致哀，哪像是人间所谓的“死”呀，简直就是“履新”去了，所以我们全家没人认为你死了，没了，我们都认为你活着，出远门去了，帮人说媒去了，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劝解家庭矛盾去了，要不就去跳舞了，唱歌了，闲逛去了！偶尔也能会麻友去了，你总闲不住……

我只有到了你的坟前，才敢暂时接受你的确不在了，因为那黑色的墓碑上明明刻着你的名字，你的出生，你的离去，上边还贴着你的照片。墓碑上也刻着我的名字，但没有我的照片，只有出生，没有离去的时间。在制作墓碑时，征求我的意见，墓碑上是否要将我的名字刻上，我反复考虑过，一定刻上，因为这块墓碑属于我们俩共有财产，就如结婚证，有你一半，也有我一半。同时，将我名字刻在墓碑上，你也就放心在那边快乐地生活了，我们共同生活三十年，我一直生活在你的眼里，耳朵里，心目中，你知我的冷暖、高兴与低落，不见面也知，就凭你感觉，也不知你一个初中文化的女人，怎么就有那么大的定力。墓碑上刻上我的名字，让我永远离不开你的视线，春夏秋冬，寒暑易节，人间冷暖，你都悉数可知。当我走错路、说错话、做错事的时候，你能及时发送信讯，让我纠正，改过自新。好多人劝我少去想你的好，我不是没想过要少想你、少恋你、少虑你，甚至是放弃你、忘记你，但都失败了，所以只能一次一次地在梦中对话，白天也常在一起……尤其是我遇到难事的时候，遇到孩子不顺人心的时候，遇到有话想说的时候，生病的时候……

你走了以后，我最怕夜晚，因为夜晚的时光最难熬，大约有两个月的时间，夜夜失眠，你走得出奇地清爽，竟然夜里也不与我见个面，有几次我将你遗像放到床上，放到你原来睡的地方，才在梦中见到你，你跟我笑笑说：“路还长着呢！”一闪就没了。我夜夜都想梦着你，可你再也没有回来见我。白天一个人走路上班，总望着路上骑车的中年女人发呆，总奢望你会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见不到你我无限失望，我就找与你相似的身影，一次一次地痴盯着“相似人”。你走了，提醒我，人随时可能离开这个世界，无声无息，我也在时刻提醒自己，抓紧时间做好手里的事情，现在每到晚上，我最怕的事情是一觉睡着了再也醒不来，没了明天。爱妻，你知我心脏不太好、血压高、毛病很多，所以担心与日俱增。

对了，为了写点关于你的文字，无数次开头，都因心情太复杂，总悲伤，手不听使唤，眼在流泪，心在流血而无法继续。这次准备坚持写下去，可只写了不到一天，就得了重感冒，整整病了半个月，挂水都没有效果，家人哪知什么原因，医生也觉得蹊跷，但我是心中有病自己清楚。后来几天我放弃，什么都不想，让儿子下载电影《拂晓之前》给我看，闲下就看，这样才配合医生治疗，将感冒治好。这样的感冒，你在的时候，三天就好了……

春节前你曾对我说：“老公，明年（2013年）我们的两个孩子都结婚，以后我们就等着抱孙子。”我说：“家里的事情，一向你说了算，我只顾抓落实就是了。”你满意地笑了，你还挑衅说：“我料你也不敢反对！”我又笑笑。

你走了，对涵儿打击最重，她一夜之间长成了大人，她竟然从先一天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疯不够”变成了万分体贴家人，料事有方的孩子，让我都不敢相信她的转变。你在的时候，儿女们哪知你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呀，可你走了，他们再也无法找到你这样伟大的妈妈了！赵婷说，所有的苦难只有自己担着，让自己心智成熟，抓紧长大，自己的亲人去世，对于自己是天掉下的事故，而对于别人只不过就是一个故事。这个孩子是你的侄孙女儿，她10岁失去父亲，靠母亲运船维持她，还有妹妹、弟弟三个人的生活。母亲翠芹长年漂泊在运河的南北两端，而她带着会走路的妹妹、不会走路的弟弟相依为命，她们没有什么亲人，能资助她们的只有你，因为你是她们童年心中的最亲人，你最疼她们，真心资助她们。她怎么也想不到在她还没有正式工作前，会送走她唯一尊重的亲人，她与我们的交流，给予我们很多，她幼小的心灵传递着博大的爱的正能量，使我们爷儿仨都有不少收益。endprint

按照当地习俗，你去世后，儿女的婚事必须在100天以内办理，否则要拖到三年后。“五一节”是涵儿出嫁的日子，6月11日是逊儿娶媳妇的日子，我们什么都不愁，就愁没有你，你要是还在，我们的心情会比天还高远，比太阳还敞亮，可你偏偏不在了，再大的喜事对于我们都是应付。

涵儿结婚，心里的滋味只有为父的清楚，催妆那天夜里，孩子哭晕过去4次，她在想妈妈，她在想如果妈妈在该是怎么样的欣喜若狂，可你偏偏走了，并且走得很远，谁都不知道你走了多远，何时还能见面。女儿嫁在淮安，淮安的风俗，在女儿出嫁那天，父母亲和其他重要亲友是要随礼仪车队出发，并参加女儿婚庆典礼的，可女儿只有父亲在，作为父亲的我孤身一人嫁女，心中的悲伤难以名状……

逊儿结婚，主持婚典的主人应该是父母，可女主人已经没有了，婚礼庆典简化到了没有双方父母的出现，我没有胆量一个人上那个主席台，整个婚礼的过程其实就是我内心在滴血的过程，我连望一眼孩子拜堂的胆量都没有，只有不停地在忙碌招呼过往来客，故意地转移着自己的视线，脸在赔笑心在流血。

没有你，两个孩子的婚事就很潦草，没有你，两个孩子的喜事就很空洞，有你，就有一切，有你，就是最大的喜事，但这一切，都已化为乌有。

爱妻，4月13日，阴历三月初四是你的生日，我带着孩子们来到你的坟前，为你过最后一个生日，以后，你在天堂里就按那边的习俗过生日吧，待到为夫去了，我们再一起过生日！

你在天堂那边要保佑我们的儿女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衣食无忧，远离病灾，家庭幸福，也要保佑我身体无恙，带好儿女。

你在那儿也要注意照顾自己，别忘了正常服用降压药，天冷加衣，天热减穿，注意冷暖，保重身体。你好便是为夫晴天，我每时每刻都能见着你，你一时一刻都没有离开我，我的心房居住着我的爱妻。你一定要过好走好，为夫才能安心放心顺心。

爱妻，未来天堂有约。祝生日快乐！

爱妻，4月24日是你远走42天的日子，按照习俗“六七”是人间为死者吊丧的截止之日，我跟孩子们来坟前看你了，我们为你送来了鲜花，我们知道你一生追赶时髦，所以不搞烧纸了，你生前喜欢鲜花和阳光，虽然我们每天都为工作和涵儿的婚事在奔波，但脑海中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想你说话的样子，想你大吵大闹的样子，想你发脾气的样子，现在想来，吵架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我用什么魔法能让你再向我发发牢骚、吵吵闹闹呢？

爱妻，你走的这40多天时间里，人世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你在的时候，经常给我讲天下大事，无论是看电视还是街头传闻，虽然讲得残缺不全，但你都能讲得眉飞色舞，有的事情被你讲得面目全非，孩子都笑你把时势当作传说讲，可最忠实的听众是我，从不反驳你，总能让你把话讲完，你最喜欢我专注地听你讲话，爱妻，我也把最近世界发生的故事给你讲讲吧。

这一段时间，瘟疫、地震、战争频繁，人世间不会安稳，但我知道，你在天堂不会发生这些，你也会清楚人世间一草一木之变化，更会保佑我们，尤其会保佑孩子们健康快乐成长！我知道你离我们并不遥远，我们在做你在看。我跟孩子们说了，从现在开始，任何人不许再哭，因为我们哭，你会生气的，我们笑，你才会开心地笑，因为我们全家心是相通的，灵魂紧紧依偎在一起，哀会相邻，痛会相依，福会相连，所以我们从现在起必须振作精神，重扬生活之帆，不再悲伤，过出样子来，让你看看我们是如何经营好这个家，让这个家如何越过越好的。

爱妻天堂有灵，定为我们鼓掌欢呼！

你走了，灾难频频降临。4月17日你的侄女雪梅车祸，幸亏我及时与县医院联系救治，才免于灾难发生；6月初我侄儿大如被车撞伤，住了个把月院，现在钢板还在腿里；7月份我们老家拆迁；10月份老母亲开刀，她老人家可是第二次手术。其间伴随你的事故处理，顺便报告一下，肇事人周元判刑三年三月，我们没有给他任何宽恕余地（这是我这辈子唯一不宽让别人的地方），他是罪有应得。短短的八九个月时间，接踵而至的事情上百件，乱如麻丝，假如当初老天抢我而走，撇下你到底怎么收拾残局，结果会如何？老天忌恨我俩相处太好，一生当中不吵不闹，再大的事情撑不了三分钟就和好，老天看不惯人间好夫妻那么恩恩爱爱，姑且让我们天各一方，先行分开。爱妻，你在天堂等我，来世，我们还做夫妻。

二. 相约秋季

1983年10月25日，那年我们都是20岁，那是一个晴朗的秋日，天高云淡，空气很干净，由于雨水偏少的原因，秋季的果实很快地成熟了。6月份，高考落榜的我，就立志在农村闹革命，准备靠一双勤劳的手与生命抗争。午后，我从庄东头闲逛到庄西头（因我家两处宅基，一处在庄东，一处在庄西，所谓下宅建房），庄西的房子将来准备给我结婚所用。正当我走近老屋时，后面传来一声女人喊叫：“他二爷……”那是家里一堂嫂的叫声。我转脸应声：“大嫂，你叫我？”“帮我家拖豆去呀？”我没多考虑说：“好！就去！”我回屋换了一双球鞋，旧衣裤，戴上一顶破草帽，跑步来到堂嫂家，堂嫂笑容可掬地说：“到底是小伙子，干净麻利，我们走吧！”堂哥是生产队长，大集体时算是一级领导，邮局送信都是先送队长家，再由队长送到各家各户，这样堂哥堂嫂就比较了解我们这些年轻人的书信都是来自哪里。在去大圩里豆地的路上，堂嫂傍着平板车对我讲：“听说你在学校时谈一个对象吹啦？”我低着头，拖着平板车，傻笑了一声说：“根本就没谈！”“你大哥说啦，你谈了表姊妹，比你大三岁，说是嫌你家穷，又说，因你们是来回亲，不能做，这不，黄了……”堂嫂是一位能说会道的农家妇女，又因是队长女人，平时锻炼不少，说起话来一茬接一茬，鲜活有味，也不知她在哪听来的小道消息，将一个高考落榜生整得呆若木鸡。我加快了拖平板车的脚步，她气喘着说：“黄了不可怕，更漂亮的，能干的，体贴你的，讨人喜欢的多着呢！”我没有答话，像一只闷驴拖着平板车直往前冲。堂嫂知我谈起这事就心烦，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一妹妹，亲妹妹，我老四，她老五，那才叫漂亮，那才叫能干，能吃苦，家里大事小事一人包啦，脾气好，不挑剔，从不讨人嫌……”我仍没有吱声，只听堂嫂像推销产品一样为我兜售着，但我似乎又感觉出什么，尤其觉得堂嫂让我来帮她收豆子事出有因，这倒让我对她产生了一点敬畏，说明她还没把我当一头闷驴借来拖车，因为有话对我说，只是借收豆找个说话时间罢了。于是，我的心情顿时发生了微小的变化，觉得有些晴朗起来。当我们快到大圩里豆地时，堂嫂说：“快到我家豆地了，我家小妹正在帮我收豆子，你偷看两眼，有什么话晚饭时再说。”我未作反应，但心里有数。endprint

爱妻，当时，你披着长卷发，穿着粉红的确凉上衣，衣领是荷包叶形状，手舞镰刀在匍匐着向前，两手不停地在劳作，那种熟练的挥刀收获的情景像一幅人间极品画镌刻在我年轻的心里，我不是偷看你两眼，也不是偷看你四眼，而是故意地在抱豆上车时从你身边走过，一趟，两趟，三趟……后来好多次梦见你都是定格在大圩里的收获场地里。

当太阳西沉，田里农活结束时，我们围坐在堂嫂家的饭桌旁吃晚饭，煤油灯像要睡着一样，我根本看不清你的脸，你总是低头吃饭，也不说话，我在心中嘀咕，看来，你并没看好我，因为我长相丑，加之家庭贫寒，你毕竟是一个有点身份的女孩，因为你的大哥是大队支部书记。

饭后，堂嫂叫我陪你坐坐，他们都因一天的劳累，不得不早早就上床休息去了。

我们坐在院子里，没有灯光，也没有月亮，只有若明若暗的星星，偶尔还有蚊虫叮咬。你首先开口问我：“你表姐怎跟你不谈的？”你的问话，我很尴尬，后来我只作片刻思考，回避是不真诚的表现，我说：“我们家比较穷，我又没考上大学，不谈了就成了自然。”

“那就不对了，两人感情跟穷富有甚关系，跟上不上大学有甚关系？穷没根富没苗，哪个能一汪水看到底？”我说：“是呀，这是人家选择的权利。”你问我：“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我摇摇头。你又问我：“你以后打算做什么？”爱妻，你的这个问题，其实是我高考落榜后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我如实地给你作了交流：“我不靠天，不靠地，靠天靠不了，靠地靠不到，虽然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但我有双手，有大脑，有健全的双腿，我会走出我精彩的人生。你说得很对，穷没根，富没苗，富贵无三代，钦官不到头，人，只有依靠自身去谋求幸福，高考也不是唯一出路，跳龙门固然很好，但我没那福命，现在我是一无所有，但我可以从零开始。我准备先学木匠，再学瓦匠，做好木瓦两行，在工作期间多看点书，多写点东西，走一步看一步，只要有考试录干的机会，我一次都不放过，踏踏实实地走好每一步。做人上干干净净、不沾烟酒、不去赌场、不做四体不勤之人，即使干不出什么大事，做一个无名小卒，也要光明磊落，让人看得起，不能落在人的话语里，变成人人唾骂的渣子……”

“人，关键是成人、做人，做不了人就成不了事，成不了事，就成不了家。”你望着天空，似乎是在与天对话，其实，我清楚，你全是在与我心灵沟通。

“我们张家，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命运改变不了，但通过自身的努力起码可以改变生活现状，我是有信心的，即使将来不能大红大紫，光宗耀祖，起码在生产队这片土地上也要过得数一数二。”

“我倒不图你能大红大紫，只要两人心相印情相悦，携手走到老，不论遇到多大困难两人共同担着，遇到幸福快乐的事情两人分享，这就足够了。”你似乎已经慢慢地在接受着我的观点。

我笑笑说：“其实，你的想法跟我很接近，我这人，大事做不了，但做小事，谨慎小心，心地善良而细致，待人温和而有善心，虽然能力较差，但我的道德品质比较好，我有上进心，也有进取心，我是一个不甘落后之人，但我也是一个多愁善感之人，更需要别人的帮助。”我已经慢慢地喜欢上星辰下的你。你笑笑说：“看来，你很了不起，想法不少，将来日子一定不糊涂！”我笑笑说：“你觉得我这个人怎样呢？”你说：“看不出来，人不能靠一张嘴，要靠一双勤劳的手。”

在以后的日月中，你几乎包揽了我所有的衣物、鞋袜，说实在的，在没有认识你之前，我还真的没有穿过一双像样的鞋子，无论是棉鞋、单鞋，除了解放鞋。记得你为我做的第一双单鞋是松紧口布鞋，黑色大公呢面料，穿在脚上，平生第一次感觉到鞋子为脚所做，要想知道鞋子好坏，只有自己的脚。你为我做的第一双棉鞋，是黑色灯草绒面料做的，穿在脚上既暖和，又舒畅。记得1983年冬天来得早，冰冻三尺，雪封家门，好多人都冻坏了手脚，而我却更加感觉到了棉鞋给我带来的温暖。你怕我冬天手被冻坏，还单独买来了羊毛线，为我编织了一双羊毛手套，那个羊毛手套，几乎变成了奢侈品，好多人见了都眼馋地要过去套一下，两手拍两下，不舍得摘下来。

从此，你以我为圆心，也不论结婚还是没结婚，把我捧在手心，穿差了怕人看不起，你说：“吃差点无所谓，在肚里；穿不能差，你是男子汉，不能让人瞧不起！”你利用割草、拾庄稼积攒的小伙钱，父母给的零花钱，凑在一起为我买布料做衣服。从那时起，我才真正感受到爱情的伟大。

婚前，我们相处没有甜言蜜语，更没有花前月下，但我们不缺少心灵的沟通，我们更多的是谈人生，谈做人，谈处世，谈家庭，谈未来。

当你得知，我参加了全县招干考试，并被正式录取时，你真心地为我祝福，并主动找我谈心。当你听说，成为国家干部的人员中有不少人毁亲甚至离婚时，你说：“婚姻是缘分，牵强不得，你也划量划量，我们之间相处这么长时间了，相互该了解的也都了解了，我给你一段时间考虑一下，好聚好散也算是好结局。”我当时就对你说：“干部农民有什么区别，只不过一是体力劳动，一是脑力劳动，我们将来成立了家庭，体力劳动跟脑力劳动相结合，准能造就出不同凡响的大师呢！”你笑了，你笑得很满足。其实，当我看你第一次因我而满足时，我的心陡生惭愧，因为，我俩成亲，你的家庭根本不同意，阻力重重，障碍叠叠，你甚至放弃了远嫁海南军官的机会。从那时起，我的内心就在想，要为你多创造一些满足的机会，让你活得精彩，不比你周边的任何一个女人差。

三. 建立家庭

1985年9月，天一直在不睁眼地下雨。我们的婚期定在“十一”，这年是国庆与中秋同日，千载难逢的双节重叠，这一年这一天结婚的青年男女也特别多，百无禁忌，与国同庆。

在婚礼问题上，我很纠结。想请些主要亲朋祝贺一下，可家里条件太差，我们堂屋中脊梁木头断裂，中脊梁下面支撑着两根交叉的木棍，又是数十年的土坯草房，眼看就要倒塌，下宅的房屋只是孤零零的三间，无法使用，妹妹还在读书，父亲因胃出血常年患病。家境如此，我反复考虑后就不想办喜事了。我突发奇想——旅游结婚，我将此想法向组织——当时裴圩公社书记蒋同元同志作了报告，他笑笑说：“小张，你很了不起，做事有魄力，有思想，比其他年青同志爱动脑筋，不同凡响，不同凡响呀！”他很支持我，并问我还有什么困难？我说：“想找财务上借点钱！”他问：“多少？”我说：“300块。”他说：“中！”我写了借条，他签了字，我去财政所，借了三百块钱。endprint

爱妻，我们旅游结婚计划，必须得到你的同意，因为你才是这次计划的主角。当时，我住在乡政府不大的一间宿舍里，宿舍里放着一张不大的木床，一张写字台，一只脸盆架，一口水缸，剩下的地方就够放一辆自行车的位置，可惜，当时的我还没有自行车。你来帮我洗衣服，我就将旅游结婚的计划跟你说。我问：“你打算怎么结婚？”你笑笑说：“结婚，有什么打算不打算的？就结婚呗！”我笑笑说：“结婚也要留下记忆，不能随波逐流，大家都用同样的方式去结婚，那还有什么意义？”你，似乎听出了我突发奇想的意思，你也深知我家庭困境，虽然家徒四壁，屋无片瓦，但死要面子，话还要说得比面平。你撂下了手里的活，将手放到围裙上搓了一下，坐到床沿上，红着脸说：“我知道你鬼主意多，说来听听，结婚还有什么花招。”我将手搭在你的肩上，慢条斯理地说：“旅游结婚！”你似乎没什么反应，半天才说：“我估计你有什么新花样的，其实，旅游结婚早就不算新鲜了，随你便，听你的，结婚只是形式，重要的是未来过日子，只要你高兴，什么形式我都同意，都赞成，只是你要说清楚，叫我怎么做就行。”我高兴地说：“还是我老婆好！”你红着脸笑笑：“你老婆？没结婚，就不能算你老婆！”

我说：“我打算将我们的旅游结婚终点站放在如东海边，因为那里有我父母日夜思念、寻找了一辈子的亲人，我的外婆。我母亲11岁时，我的外婆就离开了这里，回到了她的娘家。由于老人家不生育，抱养了我母亲，后来她不想拖累我外公，想让外公找一个能为他生养小孩的女人，于是她不得不抛弃她抱养的女孩，连夜从三叉河口历经千辛万苦回到如东县五亿乡的娘家。我父母亲通过来往熟人打听，似有非有此人，但父母亲心不死，思亲心切。在那个一贫如洗的年代里，饭都吃不饱，谁还有那么多盘缠去寻找失散了几十年的亲人？但是，如果在如东找到了外婆，接下来的所有开销就有了着落，那可是我母亲失散了30多年的母亲呀，我是她的外孙，找上门来，又是为了结婚，老人家不欢喜得死去活来才怪呢！”爱妻，当时你像在听故事一样，似乎我讲的这些都与你无关，你问我：“没有啦？”我说：“就这些。”你说：“好呀！我支持你！”我说：“我已借好了路费，书记亲自批的300块，我们后天出发，明天就去你家拖嫁妆。”

你笑笑说：“明天拖嫁妆，后天就出发，离10月1号还有半个月呢，今天才9月16号，那么早去干什么？”其实我心中是没什么底的，因为我们所谓的外婆也不知到底能找着还是找不着，我们要辗转好多地方，从老家到淮安，从淮安至江都，从江都至海安，从海安至如皋，从如皋至如东，从如东（掘港镇）至丰利，这些线路都是我们老家一个叫吴早元的人告诉我的，他是我父亲的朋友，吴早元的母亲是如东海边人，就这样，我才有了一条省亲的线路图。如果找不着，我们赶回老家结婚的时间还不会迟。我将想法全盘托出，看你态度，你又说：“好！就这样要把宽裕的时间留在后边，防止找不着亲戚，赶回来结婚的佳期又耽误了，你做事考虑就是周全，就听你的，我现在就回去准备，明天你们家来人拖嫁妆就行了。”我高兴地抱起了你：“你真好，老婆，你那么支持我，倒让我不好意思了。”你红着脸，笑笑说：“我是准备跟你过日子的，那是一辈子的事情，现在穷摆谱，穷讲究，将来日子不要我们过呀！”爱妻，你说得真好。

前一天是小雨蒙蒙，哪知第二天是秋雨倾盆，本来老家的岗淤泥土路就不好走，加之秋雨倾盆而下，路根本就不成路，人走在路上泥水会陷到膝盖以上，本来去你家拖嫁妆是准备借用一台手扶拖拉机，结果没用上，没路可走，你们家请人将嫁妆用耕田的“梨拖”（木制农具）将一只站橱、一只木箱、一只脸盆架、一张写字台，还有一只塑料桶、一只洗衣桶送到了我的老家后面土路上，我家又请几个劳动力将嫁妆硬扛到我们下宅在庄西头的三间屋里。收拾好嫁妆，我就冒着不睁眼的秋雨，当天夜里赶到我工作所在的乡里，作好第二天出发的准备。

9月18日的清晨，下了近二十天的雨终于歇脚了，秋天的清晨很干净，也很安静，我早早就起床洗漱，并将手用东西准备好，点着了煤油炉，将前几天在集市上买的二十个鸡蛋放到铝锅里煮熟，作为干粮带上，正当我忙碌中，你在小哥厚柱和侄女雪芹的陪同下，来到我的宿舍，厚柱小哥叮嘱了几句，意思是让我好好照顾你，我频频点头示意，送走了小哥和侄女，我俩就抓紧作出发准备。一阵忙碌后，我们就登上了开往县城的客车。我俩是第一次一起出远门，难免心中有些惆怅与不安，你深情地问我一句：“我们就这样今生今世不分开啦？”我笑笑说：“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分开了！”你依偎在我的怀里，一直到泗阳下车再转车去淮安。

没到上午10时就到了淮安，下午1时才有去江都的汽车，我带你去周恩来故居、镇淮楼、梁红玉寺、吴承恩故居。你是第一次到淮安，我也是第一次。原来我们都认为淮安是了不起的大都市，很大，很远，遥不可及，当我们真正来到淮安时，才了解到淮安也就是个县级市。但淮安给你的印象很深，你对我说：“淮安了不起，出了个周总理，不论地方大小，出大人物的地方就是大地方，好地方，不是风水好，就是人缘好。”我知你已经喜欢淮安这座城市，就带你去了镇淮楼，又看了梁红玉寺，拜会了吴承恩故居。每到一处，你都感到新鲜，你在吴承恩故居跟我开玩笑说：“你也喜欢写写画画，吴承恩能写《西游记》，你可以写《东游记》，将来，老家的房子变成你的故居，也许后人也会去参观，就像今天，我们来参观，吴承恩老人家也不知道呢！”当时我被你逗得笑痴了，让好多游人驻足，你就是会搞笑，会启发人，我忍住笑说：“我就是要写《东游记》，写我们这次省亲结婚记，让世人眼馋，让世人为我们拍手叫好！”你默默地竖起了大拇指。

下午3点多到了江都，正准备歇歇脚时，广播喇叭里传出了3点半发往海安的客车马上剪票，我拉着你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售票口，售票员笑笑说，去海安的车下午只有这一班，并且票就剩两张了，我笑笑说：“谢天谢地，我就只需两张票。”天没黑，我们就赶到了海安，海安的长途汽车站一片狼藉，连个像样的厕所都没有。在寻找旅馆住宿时，到处都是破旧三轮车拉客的，并且要价很贵，上车就要一块钱，可煮熟的鸡蛋才三毛钱，一斤水大饼也才五毛钱，我从帆布包里掏出四只鸡蛋，你两只，我两只，一边吃，一边往车站东边方向走，大约走了近一个小时，终于找到了一家旅馆，两人房间，三块钱，并且有热水。我问你：“怎样？”你笑笑说：“只要能安安稳稳地睡一觉就行了，明天就走了，没那么多讲究！”我笑笑回答：“有床就行，有开水就鸡蛋，还能省下一顿晚饭加明早一顿早饭，等于宿是白住，划算。”你噘噘嘴说：“就你会算账。”endprint

第二天下午4点来钟我们赶到了如东县丰利镇，来到了五亿乡七大队五小队，终于找到了外婆。面前这个老人，70多岁，中等个头，白白皮肤，面容宽润且和美，符合母亲描绘的特征。我俩说明来意，老人家高兴得不得了，搂着我便失声痛哭，数落自己不该丢下女儿（我的母亲）。老人家后嫁的外公更是喜出望外，要求把我俩的婚事按当地风俗，办成一个风光的大喜事。当时，你笑着对我说：“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个本事。”你夸我，我的心里自然高兴，每夸我一次，我的信心就会倍增一次，我笑笑说：“没做好，没做好！”

外婆家关于我俩的结婚方案很快定了下来。在外婆居住的两间低矮的小砖瓦房里布置新房，新买了大木床，很大，我们没见过那么大的床，床上有垫被，垫被上是红衬单，大红的，很鲜很红很闪眼，衬单上是一床大红色的棉被，新房四壁全部贴上大红纸，就连窗户也被红纸张贴得严严实实，婚期定在9月26日，因为28日我们就将返程，你很高兴，感觉婚庆的氛围很浓。9月25日，我单独为你烧水洗头，当时你的头发很稠密，不像后来头发变白变稀，你的头发在两个孩子出生以后才稀疏的，真正出现白发是35岁那年有了第一根白发。我第一次为你洗头，你高兴得跳了起来，说我像理发师，洗头用力擓头皮，真舒服，从来没有这么舒服。我将你卷发拢在右手向上提，用左手将温水慢慢冲洗，你鼻子也不呛水，水温很好，不热不冷，洗发水泡沫洗得很干净，洗了三次，脸盆中没了泡沫，你高兴地说：“想不到，你乍看是粗人，还能拧出细线，再苦的生活我的心都是甜的。”我说：“你跟我会甜一辈子，有苦也我先吃，不让你受苦受累！”你依偎着我，久久没有说话，我的心也甜，感觉今生今世娶了一个天下最好的老婆，虽不算怎么漂亮，但你的确很会体贴人，更知过日子，会经营家庭。那天夜里，你跟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好像是：“我们今生今世，不论遇到什么困难，多大矛盾都不离不弃。”我深知你说这话的分量，这是结婚前，对彼此责任的承诺，我一生中绝不忘记那晚的承诺，有黄海的海风为证，有海潮为证，有寂静的夜空为证，有外婆家两间房子为证。

第二天，如东县五亿乡七大队五小队的几十户人家都沉浸在欢乐、祥和、喜庆当中，因为这个生产队无一例外的都是我外婆的娘家人，家家户户放鞭炮，外婆家里里外外前来祝贺的人们都是笑容可掬，那时黄海边的小渔村就有了红包，那是大红纸做的红包，所有前来祝贺的人群都是捧着红包，塞在你的口袋里，共计收了六十多个红包，放在饭桌上，满满一桌，我们将红包逐一打开，有一块的，有两块的，有的竟然包了三块，一共是176块，好大的一笔收入，我们都惊呆了，你笑着对我说：“这些人情怎么为？”我还没说话，外婆喜出望外地说：“这些人情都是我跟你外公的人情往来，你们大可不必烦神。”我笑笑说：“只是难为了您！”老人家高兴地摸着你的卷发说：“娶了这么好的外孙媳妇，怎么祝贺都不为过！”

如东海边结婚那幕，我俩今生今世提及最多。我们非常怀念海边的沙滩、海风、水藻、鹅卵石，还有听不懂的海角腔，非常怀念如东渔村里共同生活过的十天十夜，怀念渔村的阳光、月亮、草绿茂密的森林，硕果累累的庄稼，高大的榆树，散落一地的榆树叶，更怀念我为你洗头的时光，你依偎着我的岁月……

四. 艰难岁月

我们结婚以后，柴米油盐酱醋茶，家庭琐事，鸡零狗碎接踵而至，穷困的年代最大渴求是吃饱穿暖。改革开放之初对于当时的苏北农村还没有过多地显现出来政策的威力，农村人仍然住的是破旧的低矮草房，地里刨食，走路靠腿，吃饭靠一双勤劳的手，大家都差不多，没有太大差别。大家都是难兄难弟，那个年代人也很少有非分之想，只要能吃饱穿暖，几乎就感觉满足了，谁家从集市上割二斤肉就是有钱人家。我都工作两年了，连辆自行车也没买起，上哪去，我们俩都一路步行，从我工作单位到老家，虽是邻乡但也有十来里路程，但我们几乎每星期都要一起步跑回家一两次，因为家里还有责任田，我们种了2.5亩旱谷作物，秋收种小麦，小麦收了，夏播玉米或黄豆。种地我外行，你是种田好手，撒种下肥样样精通，我父亲夸你是“老人精”，在种田上你不比生产队那些种了几十年地的老农差。撒下的麦种可以说不稀不厚，匀称在行，不浪费种子，农民说叫没有“抑脸”种子，尤其你帮父母亲种花生，种好多年地的母亲不会撒花生种，好多人种花生是摆种，而你是“搂种”，一大把一大把地将花生种撒在调好的泥土沟里，种子粒粒进沟，几乎都在沟心一条线上，绝没有种子跑到沟坡沟顶现象，生产队那些“老手们”都叹息你“真的了不起”！两亩多麦子如果用收割机花钱去收，每亩4元，要10块钱，收了自己上车拖到麦场上再打场脱粒。可你不让，那时10块钱是我10天的工资，你说“低头拾不来一分钱”，硬是人工收，你收麦的速度特别快，茬口又短，不浪费麦草，我负责跟你后面拾麦捆麦拖麦，我不会收麦，手握镰刀很死，收不了多长时间就要挺腰歇歇，常常是手磨血泡，你笑我是“写字手”、“文人”。你并不挖苦我，叫我一边歇着，从不让我动刀收割。两亩半麦子，从一大早动身，你一把镰刀，不到太阳晒到头顶就让你全部放倒在地，我父母亲的土地与我们临边，她们两人收割进度不如你一人，我父亲夸你“嘴一份手一份”。意思是你既会讲又会做，你当时笑我会说不会做，是“指挥官”、“当官料”。你说这些我很高兴，只要不让我做事，怎说我都行。两亩半麦子清运上场，我父亲帮我们调好了山芋沟，山芋沟堆土可是笨劳力活，一行一行地堆成圆锥状，将山芋苗栽在垄尖上。堆山芋沟你更在行，铁镐在你手里变成了耍猴棒，活套有力，而在我手里涨手死笨，你堆了三沟我还没完成一沟，你一边堆土，一边还讲笑话惹我乐，其实与你一起劳动，我的角色是陪衬，大部分的活计是你干的，我在边上说说话，陪伴你，但你很高兴，我也不减兴趣。

我们订婚时，我给你扯了一丈二的确良布，是两条裤子布料，可一直到结婚后，你从箱子里拿了出来，硬是为我做了两条裤子，我说：“这是订婚布料，给你买的，你做两条裤子吧！”可你说：“我一个看锅女人，要穿好干什么？你一个大男人，走人前到人后，穿破的旧的，人家会看不起，撑门户要紧，还是给你做两条新裤子。”就这样，订婚布料成了我的裤料。只要我每穿一件新衣，最多欣赏的就是你，你将我的衣服左拉拉右拽拽，再旧的衣服你都会用瓷缸加开水，将衣服熨得笔直，破衣服，你将它用方方正正的补丁补好，有的衣服通过你一补像是件艺术品。endprint

你改衣服是拿手活，我穿旧了改成女装你穿，你穿破了改成童装小孩穿，但从不将就，改后的衣服熨好叠好放在床上，除了旧看不出是穿过的衣服，看上去让人觉得心里舒坦。在我们结婚十年时间里，经过你改过的衣服有上百件，有棉衣，有单衣，有长衣，有短衣，有男装，有女装，男改女的，大改小的，长改短的都有。最有趣的一件事情，1987年夏天很热，当时时兴男子汉穿西式休闲短裤，买一条男子汉穿的短裤少说十二三块钱，普通的长裤也就十二三块，乡政府院内那些男子汉穿着休闲短裤很精神。我从不追赶时髦，但你是一个最追赶时髦的人，只要别的男人穿好看的衣服你就也想要让我拥有。一个闷热的午后，几个人将吃饭用的木桌抬到我们宿舍的大梧桐树下边乘凉边打扑克，那六七个人都穿休闲短裤，上身穿两根筋汗衫，的确好看，你在屋里连声喊我：“你也有休闲短裤，怎不穿的？”我笑笑说：“我没那闲钱去买这短裤，穿不了几天就立秋了，半年闲的衣服不要买。”你像变戏法一样从木箱中拿出一条短裤，熨得整整齐齐，叠得方方正正，我问：“多少钱？”你说：“你猜！”我说：“至少十块！”你说：“穿穿看！”我一穿：“正好”！我怀疑地问：“怎么像我一条长裤颜色？”你哈哈大笑：“还是让你识破了。”我穿那条休闲裤，没有人认为是长裤改短的。大家都觉得像是新裤，关键是机工好、烫工好，让一条破旧的长裤发挥了休闲短裤的作用，既省了钱，又美观舒服，院子里的老人都说你是“人精”，样样在行。

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最让人揪心的是吃不好穿不暖，可你变着花样为家里老小料理生活。田里种些黄豆，别人家都拿到集市换点零花钱，而你不，就是一样黄豆，家里常年不缺豆芽菜、豆腐、豆腐干，你做的豆腐想老有老，想嫩有嫩，平时变着花样吃，煮豆腐，煎豆腐，辣豆腐，豆腐汤，鱼籽豆腐，臭豆腐，一家老小，总是吃得开心。

你的面食做得好。虽然家境贫寒，可一家老小从没饿着肚皮，你能将白面做成上百种面食，面条、面包、饺子、馄饨、韭菜饼、抹面疙瘩、小疙瘩汤、鸡蛋面汤、油炸鱼（胡炸）、花卷、大饼、烙小饼、小麦面包玉米面，馅饼、单饼、千层饼、油炸饼……只要家有白面，你在一个星期，能让大人小孩不吃重茬饭，所以，不到30岁我就发福了，孩子长得也像面疙瘩一样。我最喜欢在家吃饭，稀饭顺口，干饭可口，炒菜也罢，烧菜也罢，不咸不淡，没人可跟你比。

在那穷困的年代，孩子们都有攀比心，别人家孩子有的，我们家孩子不能没有，你最疼爱孩子。孩子们到县城读书后，学着城里孩子要吃鸡翅，一个鸡翅两块钱，两个孩子，两只鸡翅四块钱，两只鸡翅就是你一天工资！后来，你想，孩子要吃是天性，再穷不能穷孩子，别人能做鸡翅，自己为什么不能做，你给孩子承诺：“我不仅让你们吃鸡翅，我还要让你们吃鸡腿！”起初买鸡子来家自己加工，可一只鸡子也只有两条腿，两只鸡翅呀，你去菜市场，左转右转，你发现了秘密，原来鸡子是分尸卖肉，鸡翅、鸡腿、鸡脯分开，鸡翅1块1只，鸡腿3块1根，也可上秤称，你花了20块钱买了20只鸡翅，回来洗净放入锅中煮烂，再放到白面中浸泡，最后放油锅中炸一下，鸡翅做成了，才花1块多钱1只，孩子们吃得很开心，都说比买的油炸鸡翅好吃，他们哪知要节省一半钱。

大人好糊弄，孩子可不行，尤其是穿衣服，孩子们比穿衣，只要其他小孩穿一件新衣，孩子回来就要。孩子衣服很贵，贵到跟大人衣服差不多价钱，两个孩子添衣绝不能厚此薄彼，你当然不会做厚此薄彼的事情。开始也给孩子买过几身衣服，可贵得不敢睁眼，你决定做童装，没事你就去童装店转悠，人家都认为你是去买衣服的，每次去你都带个布圈尺，好看的童装，男孩的，女孩的，你都量量记下尺码，当然记尺码是心记而不是笔记。你做服装本来就有基础，十几岁时就入门姨姐家拜师学徒，你做出的服装，别说孩子难辨是买还是做的，就是服装店的服务员都辨不出来。为了让女儿、儿子相信是买的衣服，你还从服装店要来两个塑料袋套上，孩子回来后，你严肃地告诉孩子：“这两件衣服都是才买的新衣服，你们试试，如果不合身，我拿去换，都很值钱唷，你们要是不好好学习，就对不起你爸，他辛辛苦苦赚钱养家，供你们上学，还买新衣服给你们穿。”孩子们一边穿新衣服，一边点头表示“好好学习”！孩子们穿上新衣服都高兴地笑了，都说“正好”！你也笑了，还得意地说：“当然正好了，你们的尺寸都装在妈心里了！”孩子高兴了，你也更加满意。

每年霜降过后，你就开始腌萝卜、辣菜（雪里红），准备全年的小咸菜，有时候也腌咸鸡蛋、咸鸭蛋，从你进了张家门，我们家就再也没缺咸鸡蛋、咸鸭蛋，都是你亲自腌渍的，别人腌渍咸鸡蛋、咸鸭蛋不是生蛆就是发臭，可你将鸡蛋和鸭蛋混合腌渍，用我们老家黄岗土兑盐用熟冷水和制盐泥浆，再将鸡蛋、鸭蛋放入其中，腌渍成的鸡蛋黄、鸭蛋黄都是黄里有油，油光发亮，鲜嫩无比，我有吃稀饭的习惯，可吃稀饭必须有你腌渍的小咸菜，就是萝卜干或者咸辣菜，有了小咸菜，稀饭两三碗不在话下。你腌渍的小咸菜香甜可口，嚼起来有筋有劲，喝两口稀饭就一口咸菜，稀饭不离口，咸菜不离嘴，就如我们之间的感情，少你我吃不下饭，你离我也活不成。

立冬之后，你就去集市买青菜回来扎酸菜，进入冬季至开春这段时间，鲜菜很贵，冬春两季全家的吃菜主要是酸菜。每到扎酸菜时，我们家大人小孩齐上阵，包括我在内，都是你的兵，理菜的理菜，烧锅的烧锅，全家忙上一天，解决一冬春的吃菜问题，你常教育我和孩子“狗摇尾巴你不动，小鸡跷腿你乱慌忙（意思是不冷时候你不去准备，冰天雪地的时候没吃没喝已经迟了）”，告诫我跟孩子要勤劳，过日子要运筹帷幄，早作打算，早有安排。你制作的酸菜作用可不小，冰封大地的时候，我们家几乎是不买一根青菜的，包括葱、姜、蒜。入冬之前，你就会买好多葱、姜、蒜用土培好放在厨房里，雨雪没日没夜地下，我们安安稳稳地过着小日子，早晚即使是稀饭或者米粥，也有酸菜充当其中，酸菜稀饭或酸菜粥都是我们家常吃的饭，我每天至少要吃一顿酸菜粥或酸菜稀饭，中午，酸菜烧粉丝，买点肉兑在酸菜中，烹煮得香味催人滴口水，那是孩子们的专利。焐酱豆是你拿手戏，将黄豆放清水里煮熟，趁着热气将熟豆放进蒲包，将口封严，放进一口缸里，缸里先是塞进麦草，然后将蒲包放进麦草里，再用麦草塞紧，然后再用塑料布将缸口封严，20来天时间将缸口打开，豆子就长出了长长的白胡须，这时，你就会老到地将右手插进上了霉斑的豆包里，抓出一把长毛的豆，笑着说下出来的酱豆可新鲜呢，你又将长毛的豆儿小心地放进冷盐开水中，那锅冷却了的盐开水可有讲究了，里面有生姜、蒜、花椒、胡盐。充分搅和之后，再将坛子口用塑料布封严，再过半个月，新鲜的酱豆就可上桌了。每年做一包酱豆也成了我们家生活习惯，可这一坛酱豆要交情很多人家，乡政府食堂几乎天天到我们家要酱豆，食堂里常常以来人想吃为借口找你要酱豆，每次你都笑嘻嘻地说：“酱豆也不是什么贵物，你们尽管来拿。”就这样，本来可以吃上一冬春的酱豆，撑不了两个月就被邻居要完了，你还笑笑说：“说明我做的酱豆好吃。”我也附和说：“我老婆就是心灵手巧！”每逢我夸你，你都会非常得意地开心大笑。一冬春家庭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虽然经济拮据，但有滋有味，津津乐道，我深深被这种幸福感陶醉。endprint

在我的记忆中，没有什么事情难倒过你，没有什么困难吓倒过你，日子再苦你笑脸相对，经济再难你不说难。你教育孩子也是不怕困难，常常让孩子去独立地面对困难，独立地面对生活，你常说一句话：“吃不得苦中苦，就做不了人上人。”困难能够磨炼人的意志，只有经历多种困难磨炼的人，人生在顺境中才知日子的甜美，你的每一句话，孩子们都记忆犹新，为夫也心领神会。

五. 为了孩子

爱妻，没结婚前，我们就说过，将来不论生男生女，都要两个孩子，因为一个孩子会孤独的，最好生一男一女，一龙一凤，家庭最为美满，你说到了，也做到了，你为我们生了一男一女。我们家庭走过了近30年风光耀眼之路。家庭因你而闪耀，家庭因你而光荣，家庭因你而让世人羡慕。你从乡下到县城都是远近闻名的福婆、“全福奶”。

1985年中秋节我们结婚，你一直没有怀上孩子，你一直在为没有生育儿女而犯愁，我带着你去淮阴的三棵树等地求医。中药你喝了一大麻袋还多，所到之处，医生都认为你没病，只需调理调理。后来，我又背着你去查了男性生殖系统，一切正常。其实我们结婚后急于要孩子，反而违背了人的生育规律，一切应顺应自然，你吃的中药太多，反而会影响你怀孕生育，一段时期干脆停掉中药，结果奇迹出现了，你怀孕了，你将我死死地搂在怀里说：“这叫有心栽花栽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我乐得跳了起来，夸你说话很有诗意。到了1987年腊月十四，那天晴空万里，白天阳光很好，并不寒冷，夜里更是月色闪亮，干干净净，没有风，略有寒意。我们居住在乡政府单人宿舍里，我正觉有睡意，忽听你对我说：“我好像要生了。”我赶紧起床，将你前些天准备的临产用的尿布、被褥准备一下，搀扶着你去了乡里医院，乡里医院护士对你说：“你真不简单，都临产了还能走着来医院。”你忘记了疼痛，笑笑说：“活动活动生得快！”大家都乐得笑了起来，妇产科忙碌起来，大约九点半钟，你疼得不能自已，我忙喊医生，医生赶紧将你扶进产房，我独自坐在产房外面的木头椅上，听到产房不时传来揪心的叫喊声，我的心都碎了，心想，早知生孩子那么难，就不要孩子了。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忽听婴儿哭声，又过了一根烟工夫，妇产科医生出来跟我说：“小天使出生了，恭喜你呀！”我高兴得不得了，心想，我从此就是真正的爸爸了，有了女儿，我们就是三口之家，很完整的家庭，多幸福呀！医生让我进妇产科，我见白炽灯光下的你脸色苍白，一脸倦意，我抱着你的头，在你的额头上亲了两下：“老婆，你累了，好好睡睡吧！”你却将嘴唇套近我耳朵说：“把孩子抱回家，你没看外面还有待生的孕妇呀！”我笑笑说：“还是我老婆有眼色，我哪考虑那么周全呢！”

孩子出生后，你总想给孩子起个洋名字，我们两家庄上孩子的名字都很土气，女孩大名字差不多都是什么花呀、秀呀、翠呀、红呀、兰呀的，你让我好好想想，不许起这些落俗的名字，我坐在床边，分析给你听，我说：“我们寄希望于女儿将来长大了，要有修养，女孩子的修养很重要，修养的前提是有文化，我们要培养她上大学，成为社会上有用的人，被人家看得起的人，我想将她起名张涵，小名叫涵儿，大名叫张涵，多好听呀！”你听了，在口中反复了多遍：“张涵，涵儿，张涵，涵儿……”当时你没说行，还是不行。我就知道你会感觉这名字有点拗口，我也没作过多解释。随着前来探望的人越来越多，好多人都问你女儿起什么名字，你都跟人家说女儿叫张涵，人家都连连夸赞女儿名字起得既好听又洋气，你随着这些夸赞声，还在别人面前夸我会起名字，不落俗套，有文化人就是不一样，其实你夸我，你心里也乐滋滋的。

随着孩子的出生，平添了家庭的快乐，生活上也增加了困难，人手跟不上了。孩子要单独一人负责照料，父母要干农活，母亲本身就没带孩子的本事，加之大哥家已经有了两个男孩，在农村都要人照应，孩子外婆已70多岁，年纪太大又不便照顾小孩，这样，孩子只有我俩带着照料。

1987年6、7月份，天气很热，夏收已结束，秋播作物因天热而疯长，田里的庄稼正是需人精耕细作、锄田薅草、补施肥料的关键时候，我接到了赴河海大学进修学习的通知，一学就是两个月，这时家中、田里、单位都需要人，我让你一个人怎么去顶着，带着不会走路的孩子，怎么下田去锄田薅草呢？我决意向组织反映，放弃去进修的机会，可你坚决不允许，你对我说：“涵儿他爸，我们出来工作图的是什么？我们图的不就是在事业上有所发展吗，深造的机会你都能放弃，那还谈得上什么发展呢？家庭过日子，困难、矛盾、问题多着呢，每次都这样放弃，那以后你还想干什么？还能干什么？家里的事情不需你操心，有我呢，天塌不下来，就是塌下来也有我顶着呢，你干你该干的事情去吧，人要往前看，不能做井底之蛙，鼠目寸光。”在你的苦苦劝导下，我吻别了你和孩子，带着忐忑的心情来到了河海大学，进行了为期两个月的学习，可你在家里吃着常人没吃过的苦，受着常人没受过的罪。天热得狗都不愿露头，可你将涵儿背在肩上，冒着炎炎烈日，在我们的两亩多秋熟农田里松土薅草，涵儿被晒得嗷嗷直哭，可你硬撑着要将地锄完草薅光，就在两亩多作物松土快要结束时，天气陡然发生变化，东南方向的雨逼近，风越来越大，天越来越黑，雨点凉得扎心，你不怕吃苦，可后背上背着嗷嗷待哺的女儿，你紧紧地将女儿抱在怀里，将鞋子拧在手里，脚下是没膝的泥水，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回到了我们结婚时的老屋，正当你准备为孩子煮点粥时，孩子哭喊不停，你感到孩子哭得太不正常，你放下了手中的活，又一次将孩子抱起，用冰冷的嘴唇去吻女儿，这才知道女儿高烧厉害，你吓得直哭，找来了塑料布，顶在头上，抱着女儿往乡里医院艰难地行走，你带着孩子到了医院。医生诊断孩子因受凉患上了肺炎，幼小的生命哪里经得起风雨摔打，孩子住院治疗一周，康复出院。爱妻，这事你没告诉我，我在河海大学上课，总感觉家里有事，我打电话到单位，我的同事说，已经好多天没看到你出入单位了，我心里没了底，当时老家也没有电话，我利用一个星期天的休假时间打上返程车票，回到了老家。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你瘦得让我感到了心脏穿针一样难受，孩子安然无恙，你让我心如刀绞，我年轻漂亮的爱妻，怎么这样短短的时间就让你如此憔悴，我问心有愧，责备自己不该去学习，让你一个人承担着那么多那么重的家庭事务。我执意放弃再去学习的剩余时光，要带着妻子和女儿过日子，我发誓坚决不再离开，但你毅然决然地对我说：“如果你还想把日子过好，就必须无条件地回到学校去，安心地完成学业，在学习没有结束前，你不许再回来，否则你就是对家庭真正地不负责任。”我拗不过你，你的生性就是倔强，我又一次踏上了去省城学习之路，返回学校。我常常做梦，常常是噩梦中醒来，我梦见你在烈日下耕锄松土，因天热晕倒在田里，我也梦见女儿从床上掉下来，号啕大哭，我还梦见你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将女儿放在后面带着，连人带车滚进了路边的沟里。总是往坏的方面想，总是噩梦中惊醒，我常常睡到一两点、三四点就起床，跑到宿舍外面去对着北方发呆。当时，我好无奈，我没本事让你们娘儿俩得到安逸，真是遭罪。endprint

爱妻，我想让你过上舒心无忧的日子，其他我们什么都不图。我向当时的乡党委书记汇报了心里想法，想给你找份工作，党委书记问我：“想到什么单位？”我说：“民政上有个敬老院，可以到那里去给老人做饭。”当时提出这个想法我不是没有依据的，首先那里不缺吃喝，再者与老年人打交道不需要考虑什么，简单。在那个年代能找个吃喝不愁又不需考虑人际关系问题的单位，算是上乘职业。党委书记笑笑说：“小张考虑周全，想让自己的媳妇去为全乡老人服务，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脏，难能可贵，我支持你！”就这样，我为你谋到了平生以来第一个职业。

你每天带着女儿去上班，女儿有那么多老人帮助带着，你就好放开手脚去做事了。老人们因抢不着女儿照料而相互斗气，老人就是喜欢小孩，敬老院孙大爷会调停，他将照看我们女儿进行排班，周一由哪几人照料，周二由哪几人照应，像值班表一样排好，与每周伙食表贴在一起，女儿变成了敬老院的香饽饽。你当然高兴，孩子有人带，自己事情不少做，早晚还有时间照应我。我中午去食堂吃饭，早晚你都将饭做好，这样我们家的口粮也节省很多，你每天都微笑着带着女儿出门，晚上微笑着带着女儿回家，那种单纯而满足的岁月我们今生难忘。

孩子逐渐长大，我觉得你每天都起早贪黑，非常辛苦，于是又找党委书记。当时乡里有台手工打字机，打字员考上了编制去土管所工作了，我想让你在乡里做个打字员，这样就可以更好地照应孩子，照顾家庭了。党委书记知我每天工作辛苦，当时我已经做了党委秘书，党委书记说：“这样也好，打字本身是你们办公室的事，她没时间打印，就你一人包办。”我们都很高兴，我终于能帮上你的手了，其实，打字你一窍不通，我们就利用孩子熟睡时，共同研究如何熟记字盘，那种“反字”是既不好认又不好记，我们每晚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拆字盘，然后再按原来每个字的位置再摆好，这样，我们反复摆弄了半个月，你打字的速度很快，乡里好多人看你打字都说：“不像新手，老打字员的速度不如你。”别人夸你，我的心里当然高兴。随着材料的增多，你没日没夜地打印，有时候抱着小孩打印，一直到1995年，我们从乡下搬到城里，因为两个孩子都要上学，为此，我俩还闹了一场矛盾。矛盾的起因就是关于你到县城带孩子读书一事，为了让两个孩子都能接受县城教育，我们不得不暂时分开，你委屈地对我说：“我们全家从来都没有分开过，我跟孩子对乡下的生活都很适应，去县城连一个人都不认识，你让我们娘儿仨怎么生活呢？”我被你劝说得泪流满面，但孩子读书是家庭首要问题，不得怠慢，我不忍心地说：“我会想办法调回县城工作的，你们去县城，我们分开只是暂时的。”在搬家那天你哭得很伤心，你是一个重感情且恋旧之人，乡里的人都不忍心你走，你走了，乡政府就失去了热闹开心的源泉，大家公认你爽朗、阳光、健康、直率。

1989年阴历腊月十四，也是1990年阳历元月5号，我们顺利地生了二胎，还是个男孩，当时因为给儿子起名字，还闹了一个笑话，我为儿子起名张逊，我们都希望孩子将来谦逊好学，成为社会可用之材。而乡里一位领导，他问你小孩起什么名字，你说叫张逊，小名就叫小逊子，“逊”就是孙字加“辶”，那位领导思考了半天开玩笑说：“很好，不错，名字起得有点水平，你们就该像个孙子一样去‘跑反，你这儿子将来也要像孙子一样做人。”你听了很不舒服，一笑了之，晚上你对我说这事，很生气地说：“什么名字不起，非要起个像孙子一样逃跑干什么？”我哈哈大笑，你见我笑没了门路，问我：“你笑什么？人家说的没有道理呀？”我心平气和地解释道：“这位领导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没说出来，说出的一半很肤浅，而深层次一半他没说出来。”我得意地说着，你像听书一样望着我，很渴求知道那深层次的一半，只有知道了全部含义，你才好在亲戚朋友面前解释儿子名字的含义。我笑笑说：“逊与皇帝有关，皇帝让位叫逊位，逊与谦虚相关，谦虚谦逊都能反映出一个人的道德修养、文化水平、处世哲学，我们就是要培养儿子胸怀大略，谦虚好学。”你将嘴噘了一下，笑笑说：“看不出来，起个名字，你还动那么多脑筋。”你将我煮给你补身子的鸡蛋递给我说：“来，补补身子，这是奖励给你的。”我望着站在一边的女儿说：“给涵儿吃吧！”你笑笑说：“她刚吃过！”你被女儿将了一军，女儿说：“我吃了吗？妈妈不是好孩子，你骗人！”

随着搬进县城，你的烦恼接踵而至，常常给我诉苦：“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上学，风里来，雨里走，穿衣吃饭，生活杂事乱如麻，连个帮手都没有，两个孩子要生病就是一起生病，要住院几乎就是同时住院，忙得没日没夜，举目无亲，苦无诉处，日子哪天过到头呢？”我深知你苦，更知你没日没夜地为这个家操劳奔波，孩子都上学了，原来在乡下，由我跟你两人共同承担家务，一下子让你一个人承担，加之两个孩子都要接送上学、放学，真是难为你了！但你每次跟我诉苦之后，很快就能恢复平静，并且能自我劝解：“谁叫我是老张媳妇呢？这点苦能算什么苦呢？我只要能跟爱我的老张生活在一起，再苦也是甜再忙也是福！”每当你说这些自解自劝的话，我都幸福地感动流泪，我上哪找你这样的媳妇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一天天长大，家庭的经济压力也一天天大起来，你对我说：“老公，这样下去可不行，我要做事赚钱，靠你一个人工资，将来孩子读书都是问题，别说起房盖屋了。”我微笑着对你说：“孩子还小，家里就靠你一个人，你有分身术呀？”你却说：“孩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懂事，我也省事多了，有空闲时间了，让这些时间浪费很可惜，我想找工作！”我看你很坚决就说：“那我尽量能帮你找个清闲一点的工作。”你笑笑说：“苦一点，累一点，脏一点我都不怕，只要能兼顾照应孩子和家庭就行。”我说：“那好，我尽量吧！”

那时我已经做了乡镇党委委员、组织委员，有困难找组织，作为基层干部，家里遇到困难找组织就更正常了，组织部长问了我的家庭情况，又了解了你的情况，他说：“眼下工作很难找，你们基层同志也不易，孩子进城读书也是实际困难，你去找商业局周局长，我来跟他挂个电话，记住，去找周局长时带个《申请报告》。”endprint

回家后，你迫不及待地问我：“怎么说？”我只是说了一声：“再找找看！”你当时似乎很失望，停顿了一下说：“要不，不找了，我自谋出路！”你的话很坚决，我笑笑问：“你怎么自谋职业？”你笑笑说：“我去烤山芋卖，只要能赚钱补给家庭，什么赚钱做什么！”你就是这样，困难吓不倒你。我接着说：“不急，工作慢慢找。”过了几天，我去商业局找到周局长，周局长是我的老上司，真是无巧不成书，他本来对我的印象就很好，又乐于助人，我向周局长汇报了家庭情况和你的情况，接着就将《申请报告》递给周局长。周局长看了看，从上衣口袋中拿出钢笔，在我报告上签了字：“同意，请劳动局办理全民劳动合同制手续。”我见周局长签了字，并且是安排“全民劳动合同制”，我差一点高兴得发疯，都忘记了当时是怎么走出局长室的了，下午就去了劳动局，将你安排到中亚商城，那可是全县城最大的商场，比百货大楼还要大，我将所有手续办好，回家后，你并没有再问我为你找工作的事情，你知道工作难找，也知道我已尽力，不想再为难我。周末，我回家，我们全家围在一起吃饭时，一邻居来我们家，谈你要烤山芋一事，我笑笑说：“烤山芋就烤山芋吧，好在孩子吃烤山芋还不要钱呢！”邻居笑笑说：“现在社会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要养家糊口，没有职业是不行的。”你却笑笑说：“烤山芋可闲可忙，早晚忙一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一边说一边望着我微笑：“没事的，烤山芋不丢人，凭着自己勤劳的双手赚钱。”我见你说得如此认真，笑笑说：“还是不烤山芋了。”邻居说：“老张疼你呢，怕你吃苦，那你就先闲着吧！”我接着邻居的话说：“也不闲着，下周就去上班！”你听着犯傻了，问：“我上哪去上班呀？”我不慌不忙地从中山装口袋中掏出一叠文件，那是你去商业局、中亚商城报到的所有材料，红彤彤的大印就盖了好几个，还有一份全民劳动合同书，邻居抢过去一看：“我乖乖，老张真有本事呀，为家属办了全民劳动合同制，还是商业局最好的单位——中亚商城。”邻居将拇指竖了起来，我当没事人一样坐在桌边吃饭，你像被吓呆了一样，从邻居手中接过材料，看了两三遍，问我：“这是真的吗？”我哈哈大笑起来，我说：“我一直在跑你工作手续，没告诉你，就是要给你一个惊喜。”邻居跟你说：“老张一看就是个有本事的人！”你笑笑说：“没本事，我找他干吗！”说着，你将两手搭在我肩上说：“我的老公就是有本事！”弄得邻居开起了玩笑：“我走了，看看我那没用的男人，你还不好好慰劳慰劳你这有用的男人！”

去中亚商城上班后，你的时间就更紧张了，几乎就是三点一线，上班——学校——家庭，有做不完的家务，不论是春夏秋冬，也不论是阴雨晴天，不变的是你忙碌的身影。早晨五点钟就要起床为两个孩子做早饭，孩子吃了早饭，你用自行车将两个孩子驮着送去上学，逢上下雨刮风，一辆自行车驮着两个孩子根本没法骑着，为了孩子安全，你只有推着自行车在狂风暴雨中赶路，中午下班赶紧到学校去，等着两个孩子放学，晚上拾当家务常常到鸡叫头遍。你原本厚黑的头发，三十出头就稀落得像老太婆，我常常心疼地对你说：“少烦恼，少忧愁，少辛苦，你这样我的心里好难受唷！”你却笑嘻嘻地说：“我苦什么？我跟农村那些人相比，不知幸福多少倍，我有那么好的家庭，那么好的孩子，那么好的老公，那么好的工作，我幸福得很，你做好你的工作就行，家里的事情不要你烦神！”

孩子们渐渐长大了，孩子的管理成了问题，电脑成为家庭的公害，为了不让孩子上网，怕耽误学业，你由家庭主妇的角色变成了家庭警察。记得有一次，天渐寒冷，外面飘着细雨，大约夜里十二点左右，我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一看家里电话，我最怕夜深人静时接到家里电话，你告诉我，两个孩子都不在家，你找了附近所有人家、场所，你还告诉我，最近两个孩子都十分反常，听说有好多人家孩子都是这样，还说县城里出现好多家网吧，有不少孩子学都不上了。我告诉你别着急，可你在电话那头哭得很伤心，还说：“我辛辛苦苦，到头来怎么带出这两个不争气的孩子。”我在电话里安慰你：“不要着急，再找找，我马上回县城。”那天夜里，我们俩找了三个多小时，天快亮的时候才找到女儿，女儿在一家网吧打游戏，和儿子还不是在一起。一直到天亮也没找着儿子，第二天又去他学校找，儿子正在教室上课，你既高兴又生气，我反复安慰你急不得，现在孩子都这样。

孩子上初中时最难管理，儿子穿喇叭裤，裤脚比腰还要粗，头发留得很长，你急得手足无措，孩子变得你几乎要不认识了，虽然天天生活在一起，可孩子的变化让你十分惊慌，你每天都在想法改变他，可他每天都在改变，而他改变的方向恰恰与你要求的相反，你要他做的，他坚决不做，你要他不做的，他必须要做，气得你直跺脚，你常对我说：“这孩子我没法管了。”我笑笑说：“孩子也不是你能管成人的，还要靠他自己，现在是叛逆期，这个时期过去就好了。”你常常因为孩子不听话背地里流泪，显得非常地无奈，那时，孩子哪里知道苦口婆心的母亲早已操碎了心。

高中时，女儿更让你操心劳神，一个小女孩从不穿女孩衣服，整天装扮得像个男生，有时还打抱不平，成绩总是较差，你常常为了女儿的家长会犯愁。女儿留着原子弹爆炸式发型，你气得差点发疯，你总在想着法子扭转她，你越让她去将头发剪了，她不但没有剪，反而去染成金黄色，你差点没认出女儿，你气得轰她“滚出家门”！孩子毫不客气地说：“我走啦！你可别后悔！”孩子一边说一边头也不回地走了，见孩子走了，你哭得死去活来，我从乡下赶到县城，短短一天时间你像变了一个人，后来，我们从女儿同学家找到她，通过反复教育，女儿才将爆炸头剪掉，你为两个孩子真的耗尽了所有心血！

送女儿上大学时，你跟我说：“女儿上大学了，这下我不烦神了，她一走家里利索多了，我真的高兴。”送女儿上学报到那天，跟女儿一起吃了午饭，饭后，我跟你说：“我们回去吧，让女儿去宿舍整理一下物品。”可你哭得泣不成声，像孩子一样，通过我反复做工作，才硬把你抱上了车，可上了车，你还是抢着下了车，紧紧地抱着女儿：“妈不在你身边……”女儿似乎也长大了，搂着妈妈，也哭了起来：“放心吧，妈妈，女儿已长大成人，会照顾好自己，你也好好保重自己……”endprint

儿子读中学时被一男生打破了头，你心疼得暴跳起来，一时又没了主张，看着儿子头上缠着纱布，你心急如焚。按照当时的情形，打人的小孩足够劳动教养，我也下定了决心要让打人的小孩承担责任，并想法让他去劳教，可对方的父母找你求情，要你给他们孩子出路走，一旦劳动教养，耽误学业不说，前途就全部毁了。我的决心已下，找任何人说话都不行，因为儿子头上的伤势很重，已经构成了伤害，公安部门已有定论。可后来，你站在了对方一边反过来做我工作，让我退让，谅解对方孩子，你说：“儿子被打，我心疼，他毕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呀，可人家孩子也是妈妈身上的肉呀，就因为打架，你就置人于死地，那么一点孩子去劳教，将来还怎么走向社会？我们这样做，会毁了人家孩子一辈子，吃亏是最大的福，得饶人处且饶人，别将人一棍子打死，否则，人家会恨你一辈子。”我没有吱声，可你已给人家说了：“算了，都是孩子，低头不见抬头见，下次不许再打啦！”就这样，儿子吃了哑巴亏。可后来一想，你做得没错，世人说得好，家有贤妻，男人不惹祸事。

六. 容易满足

你是一个最易满足的人。在那穷困的年代，首先要满足家庭的吃饭、穿衣。记得1988年，冬季刚来临时，当时时兴黄色麻裤尼，很厚实的面料，做成中山装，是军工厂生产的服装，两百元左右一身，是我两个月工资钱，一次去县城开会，我去了军人服务社，为你买了一身麻裤尼中山装，晚上回家，见我为你买了如此高档衣服，你既生气又高兴，生气的是家庭如此困难，还为你买如此好的衣服，高兴的是，我时刻心里都装着你。你将衣服穿在身上一试，正好，不肥也不瘦，第二天穿到乡政府院子里一走，好多人都围观过来夸你衣服好看，好多人都眼馋地说：“下月也要聚钱去买一身！”你高兴地说：“这是我家老张在县城给我买的！”大家都竖起拇指说：“好看！真好看！”你回家后高兴地对我说：“院子里人都说我这衣服好看，想不到这辈子能穿上这么好的衣服，还是我老公对我好！”我笑笑说：“我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结婚时，我就没条件给你买衣服，订婚时的面料你都舍不得穿，还给我做了裤料，以后我会经常给你买衣服！”你高兴地依偎在我怀里，满足地笑了，笑得很开心。

1989年我下海做生意，当时给你买了一条金项链，大约是三百多块钱，那时，乡政府的女同志都还没有这种奢侈品，好多人都还没听说有这种装饰品。你将金项链戴着，乡政府院内女同志都围着你打转，有的人说：“这是假的，哪有这么多黄金呀，要是真金的该值多少钱呀！”也有人说：“老张买个玩具哄你玩的！”你付之一笑说：“我家老张不哄我玩，哄谁玩呀，去哄你们玩呀？”在场人被你逗得一片哄笑。因你戴了项链，乡政府院子的女人都眼馋起来，个个去家找男人要买项链，项链不是好买的，那是要大把大把钞票的，那时我做蚕茧、泡桐、毛巾生意，那些生意都不容易做，你也帮我不少忙，有时忙得不分白昼，你常夸我有脑子，还常跟我开玩笑说：“跟你后面饿不死！”我会常常开支票给你：“跟我后面会让你吃香喝辣。”你每每听到这些话，都会会心地笑起来。因为项链，你曾经在你四姐面前说：“我这辈子满足了，想不到还能跟大城市女人一样穿金戴银！”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家里买了一台晶体管收录机，放在八仙桌上，你每天都用干布擦来擦去，收录机上还用花毛巾盖上，你跟我说：“这东西管用，不出家门就知天下事，一个人待着没事听听音乐，想听什么歌曲都有，真是神仙日子呀！”我笑笑说：“神仙日子，有台收录机就算神仙日子啦？现在人家城里人都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彩色电视，那才叫神仙日子呢！”你笑笑说：“我从锅前到灶后，不是带孩子就是回家耕田耙地，我又没去过什么大城市，我也没见过神仙是什么样子，我哪知道神仙都是过些什么日子呢？”我拍拍你的肩膀说：“将来我会带你游遍祖国大好河山，去全国各大城市走走，住洋房，下酒馆，那才叫神仙日子呢！”你会心地一笑。

1993年清明节，我去县城办事，去百货公司买了一台水仙洗衣机，这可是乡里第一台洗衣机，这洗衣机灵验得很，按钮一摁就嗡嗡地转了起来，时间一到自然停下，还可以烘干，真的好省事。你笑着对我说：“你现在有两个女人了，将来要是再增加几样东西，能帮你炒菜做饭，就不需要我了！”大家被你调侃得一片笑声。有了洗衣机，每到星期天你就会将它搬到宿舍门前，提水倒入洗衣缸内，电源接上，洗衣机就会嗡嗡响起来，因为有了洗衣机，也没少给你添麻烦。乡里有个招待所，所有床单被褥都拿来请你洗，一台洗衣机变成了乡政府的福利工具，你虽忙得马不停蹄，可总是面带笑容，忙中有乐，我曾对你说：“买一台洗衣机本想减轻你的压力，现在倒好，不仅没替你手脚，反而给你带来那么多麻烦，洗衣机变成了乡政府院子里公共财产，你变成了义务兵。”你笑笑说：“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家能买洗衣机，其他人家还没这条件呢，再说了，人家能将衣服、被子送到我们家里来洗，也说明我们家有人缘，人家看得起我们，这是我们的福分嘛！”好一个福分，你总是以苦为乐，以忙为乐，以助人为乐！

爱妻，自从我下海做生意，我们家的日子越来越好过，手头越来越轻松，经济上的压力比起没做生意的人要宽裕多了。当时，我去过大邱庄倒过钢材，去过安徽蒙城、涡阳贩卖泡桐，做过丝厂下脚料生意，也倒过蚕茧，卖过毛巾，虽然利润不是很大，没变成什么大老板，但为家庭生活、孩子读书、买宅建房打下了基础。

1993年7月的一天，去县城报材料，工作之余去了一趟百货公司，当时见柜台上放着电视机，心里痒痒，结果就买了一台12寸凯歌牌黑白电视机。晚上回家后，请放大站的同志帮安装一下，惹来了乡政府院子里几十口人前来观看，这台电视机是继乡党委书记购买的第一台电视机以后，乡政府院子里添置的第二台电视机。看到那么多羡慕的眼光，你乐得合不拢嘴，里里外外倒水给前来看电视的人，你乐我也乐，你笑我也笑，你还人前人后夸我有本事，人家也都夸你，说你治家有方，节约节俭，是好内助，还有人夸你“外有赚钱手，家有聚钱斗”！每到晚饭后，你都将电视抱到宿舍外面，放在吃饭小木桌上，宿舍门前就变成了小电影院，前来看电视的有街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有乡政府院子里的干部职工，你变成了义务放映员，这些吃苦不拿工资的活计你干得最多，所以你离开我们工作、生活的乡下时，好多人流泪，挽留你不让走，也因你好客待人，我们全家落个好口碑。endprint

1993年10月，我与乡里的一位同事一起买了一台扬子电冰箱，这可是一台双门冰箱，冰箱摆放在宿舍的一角，格外显眼。其实，我们的生活还没到有剩饭剩菜的程度，但电冰箱标志着一个家庭的现代化程度，手里有两个小钱，生意还经常做着，家里又经常来人，即使没什么需要冰冻的，起码也要撑撑门户，农村来人也好炫耀一下，尤其是你的娘家来人，更要让他们看看，你跟我在一起是多么地幸福。冰箱到家后，你笑在脸上，我却满意在心里，你还跟我开玩笑说：“这辈子没嫁错人！”我也笑笑说：“好日子都还在后面呢！”

1993年10月3日，秋雨不睁眼地下着，乡党委书记找我说：“明天你去县二招谈话，提拔你做党委委员，组织委员。”第二天天还未亮，我就起了床。你也接着起了床，为我煮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我一边吃着，你坐边上一边说：“早去早回，这下更要注意了，你不是以前的你了，你平时说话冲，喜欢与人挣牛根，现在就不能再这样了，有话好好说，遇事冷静，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理摆在那里，不是靠你嗓门大就能挣来理的，要凭自己的实力去做给人家看。尤其是你刚提拔，还有好多人不服气的，你要先忍着，忍不住事的人就不要想做大事，话到嘴边留半句，少说多做，话不说憋不死人，话说大了会气死人……”我一碗面条下了肚，你的话还在滔滔不绝地讲，我笑笑说：“老婆，你哪像是我孩子他妈呀，简直就是我妈！我妈她也没你话多呀！”你冷着脸说：“嫌我说话多，太啰唆了是吧！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嘛，这是你昨天刚对我说的嘛？！”我拿着塑料小包，准备出门，你将我的风衣拽拽说：“出门多注意，早去早回，等你吃中饭！”

到了县政府第二招待所，组织部长跟我谈了三点要求：“一是要以党员干部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二是认真学习，不断进步；三是勤政廉洁，耐住寂寞。”我回到家，你已经将热气腾腾的饭菜端到桌上，两个孩子坐在桌边等我回来。那天我买了12块奶油花生糖，到家后，孩子围上来一个劲地喊：“爸爸，爸爸，我要吃糖！”那时，糖果就是孩子追求的最高享受，我将糖果掏在桌上，但没有掏完，留了4块在口袋里，我想背着孩子给你，因为你是我们家功臣，我要像疼孩子一样去奖励你，孩子们将8块奶油花生糖分了，各4块，孩子的小嘴被糖果撑得好大，只淌口水，你笑得前仰后合，还开玩笑说：“你们爸爸真坏，要给孩子嘴巴撑成大喇叭，那可难看死了。”孩子们都围着我，你被冷落在一边，我又掏出两块糖给你手心，孩子见你手心有糖，又围着你，一个劲地说：“妈妈好，妈妈真的好！”你被孩子逗乐了，两个孩子又一人分得一块糖，孩子们有了糖吃，都跑出了家门，就剩我们俩坐在桌边吃饭，我掏出仅剩的两块糖，剥了皮，塞进你嘴里：“这是我提拔的喜糖，除了孩子，这糖你第一个该吃，你对我们这个家贡献最大，得到最少。”我的一番话把你说得哭起来，我搂着你说：“你为这个家吃尽了苦，背后受尽了罪，我有一点进步，你都会付出百倍的艰辛，我会报答你的。”你却摇摇头说：“我有你这样的丈夫，八辈子都知足了，只是我们要好好走下去，别往下风头走。”我深情地点点头，坐到桌边吃饭，你将炒鸡蛋夹到我碗里，望着我说：“一路走过来不易，任何时候，我们都是一个农民，不能把自己看做是什么干部，什么领导，我们就是一个过日子的老百姓，我们不能图人家三大两小，你就当自己是在外地打工的，能帮人忙一定帮，能帮人家说的话一定说，但我们对人家不能有所求，要认得自己，这样，对自己有好处，对儿女有好处，对家庭有好处。”我连连点头，我将你的话跟组织部长的三条要求相比，我觉得组织部长说的话在官场管用，而你说的话在家管用，对于我个人管用，并且让我受用一生。

2001年底，县里考察我，准备让我做镇长，但由于多种因素没做成。一段时期，我的情绪很低落，你知我有心事，一天下午，硬是拖我回趟老家，我也有多日不回老家，应允回去后，你将我带到我们第一次相识的大圩里，那是我们耕耙劳作的乡土，也是我们初识的地方。我们坐在圩堤上，你问我：“我在收割豆子，你在拖运豆子的时候，想到过要去乡里工作没？”我摇摇头。你又问：“我们在这片田地里栽秧放水，耕田耙地的时候，你想到过做乡里党委副书记没？”我又摇摇头。你笑笑说：“这就对了嘛，官干到什么位置才算大？走出这片土地，告别这个村庄，已经不简单了，我们现在是城里人了，我们孩子在城里读书，我在城里工作，城里还有房产，我觉得，我们该满足了，好吗？”你心疼地抚摸着我的肩膀，我被你的一番话，被你的良苦用心打动了，我知道了你为什么带我回趟老家，带我去大圩里那块曾经属于我们的责任田。爱妻，你真的很伟大，因为我，你可以付出生命的代价，真的，我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来感恩你，回报你！

七. 站在背后

1987年，县委组织部提拔我做统计助理，从办事员一下子就摇身一变成了乡政府中层干部，你严肃地对我说：“不准许翘尾巴唷！路还长着呢，人学好难，学坏易，别跟那些没出息的贪官学习，我们不缺吃，也不缺喝，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做事，孩子都那么小，将来要紧，不要只看眼面前呀！”我笑笑说：“老婆，你怎么跟书记说一样话呢？书记找我谈话还没你说的多呢，就是比你说的要深刻一点。”你付之一笑，拍拍我的肩膀说：“你老婆不是字眼浅嘛，但是不识字能过，可不识势是不能过的哟！”我点点头说：“老婆，我知道了。”

我在乡镇做党委秘书时，算是乡镇内当家的，看电话，管公章。公章在乡下人看来就是权力的象征，能代表地方长官说话，凡是来找我盖章的人大部分都不会空手来，有的买包香烟，也有的人会买一包糖块，我的办公桌抽屉里经常会有成包成包的糖块，我将这些糖块分给孩子们，你不但不高兴，有时还会大声指责我：“你就这样没有出息吗？管个公章就不得了啦？你有什么权力找人家要糖要烟？”我解释说：“这些都是人家自愿给的。”你气愤地说：“鬼才相信呢？老百姓穷得连烟叶都吃不起，会去买香烟招待你？好多人买盐钱都没有，有钱去买糖招待你？别让人家在你后面指你脊梁骨骂你。”我被你骂得浑身冒汗，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抽前来办事的人给我的烟，再也不收人家一块糖了。endprint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刚做乡里党委委员、组织委员，那可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农村人也最看好这个职位，有的人想当个村干部，还有的人想入党，这样，组织委员的门槛就必须要踏进，为此，像小公鸡、粉丝、萝卜、大米、白面一类的紧缺商品就会源源不断地有人送上门来，尤其是想做村干部的人，更是白天不敢送夜里送，面孔生的人托亲拜友，找人给我们送东西。你是一个不买账的人，好多人都被你得罪了，记得一天晚上，我们宿舍的门被敲开，那人将一口袋大米放在我们家说：“嫂子，我想找你们家张委员，想当个村干部。”你笑笑说：“他没这个权力，你将大米扛走，要不我就将这大米送到纪检委员那里。”那人硬是将大米放下，正走出大门，你已经将一袋大米扛着撂到门外，把宿舍大门“咣”的一声关上了。那人尴尬地扛着大米离开了乡政府。

1996年底，我被调到本乡任党委副书记，当时分管农业农村工作，农业综合开发是工作重点，涉及农田水利工程上千万资金，找我想做工程的老家人很多，这些人找我碰了一脸灰，拥到我们家里找你求情，他们哪知你是铁石心肠，将我们亲戚朋友一个个教训得面红耳赤，你的言辞像夏天的猛雷击打这些人的灵魂：“你们这些人，平时怎没看到来我家的？现在都是亲戚了，我们家困难的时候，你们没一个站上门来的，我家老张当个一官半职，对你们有用了是吧？他是你们家摇钱树呀？我告诉你们——不可能，他这样做是我教的，哪个想坑害我们家老张，我跟他拼……”这些人再也不敢找你说情了，老家人都知我找了一个能说会道、清廉干净的贤内助。

新千年刚开始时，我被调到县城工作，当时一朋友找我想在县城做点事情，托人送我钱，他们将钱放在纸袋去我家，找到你，说明来意，临走时趁你没注意，将纸袋放在饭桌下面，我回家后，从饭桌下拿出一个纸包，里面装着足足一万元现金，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当时有三四万块钱就可盖楼房了）。把你气得在院子里团团转，你骂人家“伤天害理，尽做断子绝孙事情”！你命令我：“你给我现在就去找那人算账，要不，我跟你一起去找！”我找到那人，说明情况，我说这是违法行为，并且将你的态度也给那人说了，那人面红耳赤，收回了一万元现金。

2007年，我去乡下做镇长，当时一亲戚送两万块钱要我们为他活动办理《二胎准生证》，她是你的姨姊妹，可你不但没有帮忙，反倒将人家的两万块摔得老远，手指着亲戚的脸骂人家：“你安的是什么心？你想送我们家老张去坐牢呀？这钱要送，你自己找人送去，我们家没这本事，也没这工夫，我也不会允许我们家老张说这话，做这种事！”事后，我批评你说：“这些都是亲戚，忙可以不帮，但态度要好些，要把握说话分寸！”可你却说：“对待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分寸不分寸的，他们这些人用着你时什么熊样都装得出，等你出了事情，又跟狗熊一样躲了起来，这样的亲戚我们不稀罕！”爱妻，在大是大非面前，你的态度总是那样坚定、果断，我常说你不应该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也毫不谦虚地说过：“我，不比你差，只不过，你在前面，我在后面，我要管好你的家，还要管好你这个人。”每次听到你说这话，我都打心眼儿里佩服你，真的，爱妻，你疼我，你会用生命去呵护。你总是每时每刻都站在我的后面，有如一面镜子，照着我的脚印，也照着我的灵魂，有你在，我的路就不会偏，方向就不会迷失。可你偏偏走了，走得很远很远，我人生就没有方向了，我们共同的家园也就支离破碎，永无团圆之日了。

八. 爱妻，来世我们还做夫妻

爱妻，3月14日夜里，你的不辞而别，让我一时无法接受，这种现实，顿时间天昏地暗，人心俱碎，我根本不敢向前再看一步，上有老母，下有儿女，未来的路怎么走？没有你未来的家还成家吗？女人家，女人家，离开女人不成家，爱妻，你走了，我还有家吗？没有家的日子你叫我怎么过？女儿哭得晕过去多次，儿子的无奈全部刻在脸上，就连不愿听你唠叨的母亲也差点哭死在你的坟头。最让我难以琢磨的是，我们相处那么好，相互微小的动作就可洞悉双方内心深处在想什么，怎么老天就不开眼，非让我们分开不可，并且分开得是那样的断然，不让我们相互之间留一句话，交代一个字。前一天的衣物，半夜就变成了遗物，几天前照的全家福，变成了你的遗像，我们不是说好了八十岁之后，不论谁先走，都不许哭的吗？

你走了，带走了我所有的希望与信心。

你走了，带走了我所有的幸福与快乐。

在清理你遗物时，让我跟孩子们心生多种疑惑。我们家三块手表和床前的时钟全部定格在3月14日，这冥冥之中，到底有什么约定，难道这是天与生命的约合？春节期间，我们为儿子买的房子因差14.4万元现金而没有领钥匙，可在清理你的几张银行卡时，正好是14.4万元，我们把它取出为儿子交了房款，领了钥匙。儿子房子的事你一直寄挂心上，走了，也没忘记攒足房款，难道这也是老天安排？春节之前，你还跟我说过，今年要让两个孩子都结婚，女儿在春天，儿子在秋天，现在都已让你如愿了。

你走了，我对人生、生命有了重新认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生命是永恒的。爱妻，你不仅还在，更重要的是你活得更加安详自在、闲适幸福，我们终有一天会见面，来世可以再做夫妻。

爱妻，你对我的好，我无法用文字来表达。你对家的付出我用海水当墨水也表达不尽，诉说不完。你是我们全家永远也读不完的宝书，我和孩子们会用最好的活着的方式来报答你。

爱妻，我们的爱是永恒的，天地为证！时空为鉴！

爱妻，来世我们还做夫妻！

责任编辑：黄艳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