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
2014-06-10丰年雪
丰年雪
我的伯父是个哑巴。
在伯父两三岁的时候,一次发高烧,乡下医疗条件差,药物的副作用导致伯父失声,从此就成了哑巴。人常说十聋九哑,可我的伯父不聋,哑巴也算是半哑,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说来也怪,伯父其他的话都嗯嗯啊啊说不清楚,唯独能很清楚地、发音准确地叫出我的名字,要是被不认识伯父的人听见,还以为伯父能正常说话哩。
伯父一直单身,当然也就没有孩子,但是他爱小孩子,也把我当成他的孩子一样地爱。幼年的我却并不领情,反而认为有他这样的哑巴伯父有点丢人。在他当着同学的面叫出我名字时候,我会红着脸很快跑开,丢下面露尴尬之色的伯父。但是在村里的孩子围着伯父,学着伯父说话和比划的样子大喊大叫,有点欺负伯父的意思的时候,我就会拿根棍子,把他们打跑。这时候的伯父,以为这些小孩子是跟他玩呢,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反而还乐呵呵的,一边比划着嗔怪我不该这样对待人家,一边又竖起大拇指,说我真厉害。
早在上世纪的“人民公社”时期,我家里老老少少十口人,爷爷在铁路局上班,几个月才回一次家,两个姑姑和两个叔叔还有我在上学,奶奶在家做家务,一大家子人的生活重担就压在了伯父和父亲、母亲的肩上。
伯父非常勤劳也能吃苦,尽管不能说话,他对自己要干的活却心中有数,干得也是有条不紊,细致利落。不仅生产队里他挣得工分最多,就连家里的重体力活他也义不容辞,用村里人的话说,就是“眼里有活”的人。有时候父亲看伯父成天不歇息,像个陀螺似得转个不停,就让他歇一歇,伯父就指着父亲的鼻子骂他光想偷懒,不是好男人。还指着我和母亲比划,意思是有老婆孩子,你不能偷懒。父亲看拗不过伯父,就任由他一天不落地干活,一天也不歇息。
那时候,社员们都给生产队干活挣工分,谁家劳力多,挣得工分就多,分的粮食也就多。每天上工靠队长打铃召唤,社员们听见队长打铃,就三三两两出门,围拢在挂有铃铛的大树下,等着队长派活。
我家离打铃的大树不远,往往一听见打铃,伯父就催促着父母亲,哪怕正端着饭碗,也都放下饭碗就走,一点都不能耽搁。母亲有时候嘟囔着,咱们离得近,去早了还是个等,又不是去领粮领钱,伯父说什么也不行。队长等社员来的差不多了,就清清嗓子开始讲话,比如犁地组的进度还不行,需要加紧干,磨洋工的人要减工分的;棉花组的人棉花没摘干净要重新扫摘一遍;饲养组的人注意该出牲畜棚里的肥了;种菜组的人别动不动往自己家里偷偷拿菜,否则别干了立马换人;伙食组的人注意要先紧干重活的人先吃,别自己先吃个滚瓜肚圆……队长每说起一件事情,就会引起一阵哄堂大笑。这时候,伯父看着大家都笑,他也跟着笑,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
等到队长逐一派活时,拈轻怕重的人就喊不公平让重分,队长一一解释或者重新派活,吵吵嚷嚷够了,最后的结果是老实人、不喊叫的人分的是较重的活儿,刺儿头分的是较轻的活儿。等到吵够了嚷够了,人群这才渐渐散去回家取干活的工具。
每每这时候,伯父默默站在人群后面,等着父亲把队长给伯父派的活比划一遍,伯父不能说话,经常对队长分的活自然“没有二话”。但偶尔伯父也会表现出不满来,恨恨地嘟囔着,用手比划着表示活分的不公平。这时候队长也会满怀歉意地拍拍伯父的肩膀,竖起大拇指比划着说伯父是好样的,给你派的活挣的工分多,并指着那些挑肥拣瘦的人的背影说:这些懒怂,干活时嫌活儿派的重,算工分时又嫌工分少,一个萝卜想八头切,真难伺候!稍稍安慰几句,伯父就会点点头,心安理得地回家取工具。
伯父上过几年聋哑学校,识的字也不少,还喜欢画画。只要他看到过的喜欢的东西,他都会画下来,然后拿给我看。起先我觉着伯父画的真好,就竖起大拇指,伯父就非常高兴,像个小孩子似的咧开嘴笑,还把他以前画过的统统拿出来,又让我看一遍。我一看他又要搬出来那么多我已经看了无数遍、再也不想再看的画,就要转身跑,伯父就抓住我,让我站好,他给我一张一张地比划,这是什么鸟、是什么房子、是什么宝塔,而且还装作很严肃的样子,要我也拿纸照着他的画学。往往这时候,我就故意很不高兴,撅着嘴拉着脸瞪着他。伯父一看我真生气了,马上忙不迭地收拾好他的画,摇着手意思是不用画了。同时又指着我,伸出手指上下摇着,哎哎着,意思是我不听话,没出息。这时候我就开始吐着舌头、做着鬼脸、拍着手庆祝我的小小胜利。
我最爱看伯父跟他的聋哑学校的同学“聊天”。他们娴熟地打着手语,做着各种表情,一会儿高兴,聊着聊着一会儿又生气,伯父还能啊啊呀呀发出声音,他的同学有时候就在原地做着像是跳舞的动作。我夸张地学着他们的样子,伯父就高高抡起手,又轻轻放在我的肩上,给他的同学比划着,意思是我很淘气,不听话,俨然我是他的孩子一样。伯父一度试图教会全家人标准手语,可惜没有成功,实在是大家都认为自己又不是哑巴,学那干啥,伯父也就作罢了。倒是对我,一直不放弃教我手势。我怕伯父生气,他教我的时候我就三心二意地跟着比划,一转眼工夫就忘个精光,气得伯父大喊着我的名字,追着要打我。
说伯父单身也不贴切,他还结过婚,只不过婚姻只维持了两天。早些年有人给伯父介绍过对象,因为奶奶的原因没成。等到伯父已经三十多岁,对象不好找了,奶奶才急急央人找了个有点傻、比伯父小十来岁的姑娘。那姑娘胖乎乎的,大脸庞白里透红,大眼睛飘忽不定。光看长相还觉着挺好,可一听她说话就把气冒了。起先伯父不同意,比划着说她是傻子,聪明人跟傻子过不到一块儿。奶奶眼瞅着伯父的对象也不好找,就给伯父做工作说只要能生个一男半女,傻一点也没关系。伯父就比划说傻子怎么能养孩子呢,奶奶就告诉伯父说有她呢,母亲也帮腔说,你这么聪明,肯定能生个聪明孩子,再说还有她能帮忙。说这话的时候,母亲还把我拉过去跟伯父比划。奶奶和母亲的轮番上阵,说的伯父挺高兴,这才犹犹豫豫地答应下来。一个不能说话,一个说话傻,谈对象、订婚的程序就都免了,做好伯父工作的第二天就筹备结婚。
结婚那天,伯父披着红被面扎成的大红花,满面红光、一直笑不拢嘴地啊呀招呼着亲朋好友。等到亲朋散去,新娘却不见了。原来,她不知道她在结婚,还认生,稀里糊涂跟着娘家送女的队伍走了,走到半道,才被她娘家人发现送了回来。伯父知道原委后,非常生气,三下五除二扯掉了胸前的大红花,比划说他不要这个傻子了。奶奶和母亲极力劝说,已经花了这么多钱了,只要她能给你生个聪明儿子,你不就有后了?伯父气咻咻地嘟囔着不再坚持了。那晚,新娘的娘家人也极不放心,派了新娘的妹妹来安抚姐姐。没想到,没见过这阵势的新娘还是害怕,没等闹洞房、看热闹的人散去,就钻到了柜子里死活不出来,连她的妹妹都气的没有任何办法。
一场闹剧就这样草草收场。第二天天刚麻麻亮,伯父就送新娘和她妹妹回家去,并比划着说不要再来了。自此,伯父再也没提过要结婚的事,一直到老。
从那以后伯父的性情大变,不像以前那样整天乐呵呵了,有时候一家人围坐在饭桌旁吃饭,伯父总是焉头搭脑,吃完饭后就把碗一推,坐在一旁默默发呆。枯燥无味的生活没有维持多久,伯父就失踪了。
起先奶奶自我宽慰说伯父心情不好,出去找他同学玩去了,过两天就会回来。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伯父回来,一家人这才着了慌,急忙去找他所有聋哑学校的同学。他同学都说没见着他,也开始帮一家人寻找伯父。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始终不见伯父的影子。奶奶和父亲、母亲整夜睡不着觉,担心伯父在外受冻挨饿,想着想着就落下泪来,我也不停地问母亲伯父去了哪里,母亲泪水涟涟地说,你伯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老天爷啊,赶快让他回来吧。奶奶熬不住想儿子,甚至去找了算命先生,问自己儿子到底是死是活。还好,算命先生说伯父好好的,去的方向是西南方向。
没想到算命先生还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给说准了。不久就有人从西南方向的西安回来说见着了伯父在西安卖画,告诉他家人正到处找他让他回来,伯父比划说他不回去,他要在西安逛一逛再回去。他卖的画是他自己拿彩色铅笔画的,看的人多却很少有人买。偶尔有人同情伯父是哑巴,不买他的画也要给钱时,伯父就摇着手坚决不肯要。一看伯父有消息了,一家人心里的一块石头才掉到了半空,盼着伯父早日能回来。
一家人整日念叨着伯父,想着伯父的勤快和苦楚,想着伯父的多才多艺,想着伯父唱歌时候的咿咿呀呀,想着伯父不吭气把水缸担满,想着伯父每天晚上把前后门都要检查一遍才安心睡觉,想着伯父谁做了错事他都要指指点点批评半天……最后的情景是,说着说着大家就都哭了。伯父那时候最爱唱的歌是《万里长城永不倒》和《孩子,这是你的家》,分别是电视剧《霍元甲》和《陈真》的主题歌。在我想念伯父的时候,我会哭着唱这两首歌,希望远方的伯父能够感应到全家人对他的呼唤。
一个月后伯父终于出现在村口。全村人都轰动了,跟着我们一家人都来迎接伯父。伯父的头发已经长到了耳朵下面,乱糟糟的,人也瘦了一圈,身上的衣服也脏兮兮的。奶奶扑上前去,用拳头捶打着伯父,哭着埋怨着,父亲和母亲一边一个搀扶着伯父,我高兴地哭了,大喊着伯伯。伯父清楚地叫着我的名字,像个孩子似的笑着,笑着笑着就流下了泪。
原来,伯父没有坐过火车,一直就想着能坐上一次。我还见过他画的火车,非常逼真,雄赳赳地火车头冒着浓烟,后面的车厢一节比一节小一些,直到小成小圆点,让我对火车的无限长充满遐想。那天,他路过铁路边,看见火车停在那里,他突然来了兴致,翻身爬上了火车车厢。这是一辆拉煤的火车,刚好在这里临时会车停车。车厢里全是煤,伯父刚上去就跌在了煤堆里,等他站起来想跳下火车时已经晚了,火车轰隆隆地启动了,把伯父又一次甩在了煤堆里。伯父呀呀地大喊着停车,可是没有人能听得见。看着渐行渐远的家乡,伯父无奈地感受着头一次坐火车的兴奋和不知道要被拉到哪里的迷茫。
火车终点站是西安。车站的人看到伯父躺在煤堆里,已经变成了黑人,又看他是个哑巴,就塞给他两个玉米面馍,打发伯父出了车站。伯父漫无目的地在解放路上走着走着,走到大差市的路口时候,扭头远远看到了钟楼。伯父惊喜地沿着东大街向着钟楼的方向走,等到了钟楼,伯父围着钟楼转了好多圈,欣喜地看呀看,就是看不够。后来,伯父靠给工地上干活勉强混口饭吃,再后来就买了一些纸笔,把他看到新奇的东西都画下来,开始卖画生活。等伯父慢慢攒够了回家的路费,就顺着来时的路到了车站,买了回家车票,正经八百地坐了一回火车回了家。
他回来时唯一的行李就是他在西安画的画。等他洗漱换衣吃饭后,邻居也慢慢散去,他就把他的画一张一张地摊在炕上,一张一张地给我比划着讲。我第一次在伯父的画里看到了钟楼、鼓楼、大雁塔、小雁塔、西安城墙,还有西安火车站。尤其是画中的西安火车站,上边的三个大字“西安站”红艳艳的,非常醒目。很大的候车大厅前,黑压压的一片人,看得我新奇、惊讶。
当我笑伯父把大雁塔小雁塔画得没有区别时,伯父不满地让我仔细看,小雁塔上有明显的一个缺口,比划着说这是地震震塌的,他画得有区别着呢!起先我怎么都看不明白他比划地震,先是摇摇晃晃,然后又蹲下身子,没有见过地震的我就笑着比划着说,是不是小雁塔喝酒了醉了?急得伯父摇着头,又发出一个轰的声音,我说,啊?被炸啦?伯父更急了,摇晃着身子,并拍打着地。母亲赶紧过来给我说,你伯父说的是地动呢,就是地震。我这才连连点头,并竖起大拇指说伯父画得好。看着伯父的一张张画,我看呀看呀就是看不够,还拿到我家屋里看,伯父比划着说让我别弄烂了。
到过西安、见过大世面的伯父回家以后,就又变回了原来勤劳、开朗的样子。曾被村里人忽视的伯父,俨然成了村里人开玩笑的对象,有本事到西安、见过大世面成了伯父引以为豪的资本。经历了伯父失踪的家里人,也格外地关心起伯父的情绪变化,生怕他再失踪,伯父成了一家人心中的宝贝。母亲从那以后就再三教育我,伯父就跟你父亲一样没有区别,以后可不能没大没小地跟伯父闹。那时候的我,也经历了失去伯父的痛,母亲每次说的时候,我都似懂非懂、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我刚上高二的那年秋天,小小的县城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洪灾。平常清澈寂静的小小居水河俨然成了洪水猛兽,淹没了许多农田和村庄,据说还淹死了人。发大水的那个周六,父亲来到学校给我送了一周的馍馍,嘱咐我就不要回家去了,洪水把路面冲坏了,不好走。又过了两天,父亲惊慌失措地跑到学校,让我赶快请假回家,说伯父不见了。我心底一沉,眼泪差点掉下来,跟着父亲回了家。
原来,发了大水以后,上游水库暴库,加之上游有村子被淹,水库里的大鱼儿连同一些能用得上的家伙什被洪水冲下来,村子里的人天天在河里捞着东西。伯父不会游泳,起先没敢去,后来在浅水滩捞着了一条十几斤重的大鱼,扛回家让一家人美美吃了一顿鱼肉后,伯父也开始去河里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可捞。
出事的那一天,伯父跟村里人一起在河边,突然,河中央冲过来一棵大树,隐约中还有一个人抱着大树忽隐忽现。大家都看见了开始大喊着,让那个人往岸边游。眼看着那人没有应声,就在大家商量着是不是该下水救人时,伯父已经啊啊大喊着下水了。有人就拉住了伯父让他别下水,伯父啊啊地比划说快点下水救人啊。他边试探着水的深度,一边回头招呼让大家也下水。也许是受了伯父的感染,有几个胆大的人开始也下了水。就在伯父马上就接近那棵大树的时候,突然脚下一滑,出溜到水里去了。已经下水的几个人赶快折了回来,岸上人开始大喊着伯父的名字,眼睁睁看着伯父在水里挣扎了几下就不见了。
家里人雇了个打捞队找伯父,一连找了几天也没有找着。我日日徘徊在伯父落水的河边,祈祷着幻想着伯父能够突然站到我的面前。许多往事一下子涌到我的心头,我泪流满面,心如刀割,甚至幻想着故事书里落水人在下游获救被送回的奇迹,能够在伯父身上发生。看看我的假期已到,待在家里又没有用,父母就催促我赶快回学校。回到学校,我根本没有心思学习,想起来就流眼泪,我的每一科书本上都留下了伤心的泪。
十天以后,找到伯父的消息终于传来,伯父已被冲到了居水河入黄河的河口、司马迁祠东面的河滩上。人已经肿胀变形,嘴里鼻子耳朵里都灌满了沙子。母亲流着泪和邻居们一起帮伯父穿戴好了老衣,买来的鞋子穿不上,母亲就搓着伯父的脚念叨着,说您就穿上吧,别嫌不好之类的话,可能是揉搓使肿胀有点消下去,没想到最后竟然奇迹般地穿上了。
这一天,距伯父的41岁生日还有十天。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