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和李光洙作品中的爱情话语论析
2014-06-09金明淑
[摘要]老舍和李光洙作为中韩文学史上的文学巨匠,对中韩文学由近代迈向现代作出了巨大贡献。作为时代的弄潮儿,他们无不使命感地去迎接个性主义和妇女解放的时代思潮,不无权威地解析这股西方先进思潮在中国和韩国社会的植根、发芽和成长的趋势,并且两人恰好站在“情感革命”之正负两端,对有关问题进行了认真的思考、想像和各种假设,从而塑造出极富民族特征的丰满的女性形象,设置出各种经典的艺术场景、奇妙的爱情形态和精彩的情感对话。他们的作品让人深切感觉到新旧时代变革期不同的具有典型意义的话语形式在文本中的彼此斗争、厮杀和相互解构。而这些恰恰反映了两位作家为了完成自己所肩负的历史使命在精神层面探索而激烈鏖战的痕迹。
[关键词]老舍;李光洙;爱情形态;爱情话语
[中图分类号]I1064[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6724917(2014)03006907
老舍(1899~1966年)和李光洙(1892~1950年)作为中韩文学史上的文学巨匠,对中韩文学由近代迈向现代作出了巨大贡献。李光洙仅比老舍年长7岁,二人同处同一时间带长达半世纪之久。由于同处新旧交替的变革期,两位作家的思想着实具有复杂多变和难以言喻的特点,使读者和批评家深陷困惑之余也彰显了他们独特的魅力。如果说李光洙主动背负起了朝鲜近代文化启蒙的使命,在朝鲜近代文学这片文化荒漠上开辟了一条新的路径,老舍则将老北京作为其艺术的舞台,在用幽默的讽刺和戏谑承载的文化批判之中,构建了一个独具特色的文学世界。作为近现代文学初创期的先驱,二者都十分注重文学的社会性功能,他们的文学作品流露出对于时代、对于社会的极大热情。
然而,当我们将目光聚焦于两位作家文学作品中讴歌的理想型女性形象、女性德行评价标准、以及对婚姻的描写时,就能找到他们文学的可比性。文学既是一种特殊的语言行为,又是不同的意识形态交锋和妥协的场所。因此作品中必然包含着相互冲突的话语形式。换言之,即使是思想源头一致的认识,并不一定在逻辑上彼此交融和统一,这就是罗兰·巴特所说的文学的“剧场”性。老舍与李光洙有关爱情、婚姻主题的代表作中人物间的对话和爱情形态的描摹,为那个时代的爱情话语分析提供了充分的资料。引领时代文学思潮的李光洙和老舍始终怀有文以载道的使命感,因此绝不会无视那个时代个性主义、女权主义的声音。然而,当他们想通过自己作品中艺术化的人物形象来回应时代的呼声时,作家的主观意愿与扎根在其内心深处、已经根深蒂固的保守女性观发生冲突,这样就形成了复杂矛盾而又独树一帜的艺术形象。
他们的作品既道出了关于婚姻和男女平等的时代性典型话语,也显示了以各种形式与此偏离或相悖的观点,潜行于字里行间的内在矛盾清楚地呈现出两位作家对婚姻和男女平等理想自身的模棱两可,或者说是保守性。他们的作品让人深切感觉到新旧时代变革期不同的具有典型意义的话语形式在文本中的彼此斗争、厮杀和相互解构。而这些恰恰反映了两位作家为了完成自己所肩负的历史使命在精神层面探索和激烈鏖战的痕迹。
一、李光洙对“情”的宣扬与收敛
在中国和韩国新旧时代交替的新文化运动时期,个性主义、女权主义、自由恋爱、基于恋爱的婚姻等已俨然成为那个时代的流行语,这说明在当时社会,家庭和异性关系已经进入到一个不稳定且敏感的阶段,既存的婚姻模式正在逐渐转变。生活在中国和韩国社会由传统向现代转变时期的老舍和李光洙,具有非常自觉的现代意识,老舍笔下的女性大都渴望和憧憬着以恋爱为基础的婚姻,而李光洙作品中的女性大都是在“情”中觉醒,敢于摆脱传统的束缚,敢于主动接近自己所追求的男子。而问题在于这种追求对传统意识的突破与解放究竟达到了何种程度,两位作家对女性命运的思考以及这一方面的现代意识在作品中又有何种表现,这才是最重要的。
李光洙将当时的韩国国人形容为“不懂爱与情的国民”,一直过着感情匮乏的生活。[1]48因此他主张韩国社会急需“情的教育”即感情教育,文学也应成为肩负此使命的“情的文学”。他的处女作《无情》是一部描述韩国旧式传统女性的悲剧命运并探讨其根源的作品。作者认为造成旧式女性英彩之命运的不幸源自她“情”方面的蒙昧和无知,作品最终认为女人也应当认识到爱情的真谛,勇于追求真爱,应该具备独立改变自己命运开辟人生新的道路的能力。继《无情》之后,李光洙又续作《有情》和《爱情》两部作品,继续探求“情的文学”所涵盖的具体内容。但是李光洙的“情的文学”一开始就显露出其矛盾性。而这些矛盾潜藏在语言实践中,构成叙事和意识形态间的一种张力与弹性。例如《无情》中就有一段男女主人公极为紧张的爱情对语。在对话中男主人公李亨植将其最真挚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女主人公面前,质问真爱,提出“善馨小姐爱我吗?”“是因为结了婚才爱丈夫的,还是因为爱情才结婚的呢?”[2]336等尖锐问题,将女主人公置于前所未有的紧张感中。而这一紧张感还传感给读者乃至整个朝鲜社会,使整个社会都为之战栗为之震惊。1916年《无情》发表后,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强烈反响,传统旧势力要声讨李光洙,而年轻人却为即时阅读连载在《每日申报》上的《无情》不惜跑三十里路,这充分证明了李光洙作品给当时社会带来的冲击。当时的著名作家金东仁盛赞李光洙为“真正勇敢的堂吉诃德”。[3]但是我们不能只看作品对社会的强烈反响而草草定论,如果我们站在作品整体的角度,便能发现潜行于对话中的矛盾和暧昧。
第12卷第3期金明淑:老舍和李光洙作品中的爱情话语论析
北京联合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年7月
我们可以从李亨植的境况分析入手。当时的李亨植因被陷害,受到自己就职学校的领导和学生们的排挤,不得不面临辞职。当他感到迷茫和绝望时,在平壤颇有名望的金长老派来的“媒人”意外地找上门来,问他是否愿意与金长老的女儿订婚并赴美留学。这意味着李亨植如果接受这从天而降的媒妁之言,他将走出目前艰难的人生之低谷和困境,在家庭和事业两个方面铺开一条崭新而又光明的人生道路。而李亨植即刻称善馨为“深爱着的人儿”,但实际上两人之间不过是刚刚结下的师生关系,还没到可以谈论爱情的地步。所以这种称谓不过是他兴奋之余的感叹。因为在幸运之神的眷顾下,人生两件大事婚姻和事业即将翻开崭新的一页。面对这一切,李亨植实在是觉得幸运、幸福甚至骄傲。由此说来,对此时的李亨植来说与貌美的少女订婚和赴美留学就成为了爱情的具体内容,与其说他爱的是善馨,倒不如说他爱的是自己的命运。因此这里的“爱着”应该并没有涵盖爱情之本意。
既然这样,李亨植本来可以避开面对善馨的令人紧张的追问,自欺欺人,堂而皇之地与善馨订婚。但是作者为什么偏要设置对话场景呢?我们从作者赋予李亨植的身份地位中就能找到答案。在小说中,李亨植被塑造为时代的弄潮儿,肩负着接受新文明并将其付诸实践的使命。作为青年文士他在首尔十分有名望,因此英彩能够顺着他的名气找得到他。这样说来,李亨植在言语中流露出个性主义、女性解放等属于那个时代新思潮的标语,并质问未婚妻是否爱他就变得顺理成章了。但是他的质问显得生涩和空洞,趋于概念化,缺乏底气,因为李亨植只是作为肩负时代使命感的有识之士来提出问题,实际上根本没有深究其答案的耐心,甚至可以说还未具备找到答案的真水准。因此,如果当时善馨回答“不爱”的话,李亨植肯定就会不知所措。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对于亨植提出的问题,善馨更是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她的思想觉悟还不及李亨植。作为朝鲜社会的传统女性,善馨习惯于事事遵循父母的安排,不具备独立的思考能力和判断力。因此,善馨面对对方的质问只是目光惊讶,喃喃地说出“我们不是已经订婚了吗”之类的苍白无力的反问式的答复。而面对善馨这样的表现李亨植很是满足。正因为善馨的愚昧李亨植才得以掩盖自己对貌美的女子和财产的贪恋,才可以隐藏他们并没有基于男女平等之上的爱情的虚伪性。更重要的是通过质问他可以找回自己作为时代弄潮儿的身份优越感,也可以找回自己在现实中因受挫险些落入绝望的自尊。综上所述,李亨植上述的质问可谓是一种语言游戏,实际上是没有什么效力的。但即便是这样,它对当时的朝鲜社会和大众来说仍然是一把锋利的匕首,给予顽固的封建意识重重的一击,因此而意义非凡。
可以看出,《无情》中的爱情具有被概念化的特点,而在长篇小说《有情》和《爱》的创作中,作家对于爱情所涵盖的具体内容进行了探索。这两部作品是具有内在联系的姐妹篇,均描写了具有社会地位的中年男子与爱慕他的少女之间的情感纠葛。二人之间情真意切、缠绵悱恻的恋慕之情表现出两性间应有的爱情的特质。但是这种爱情同样折射出作家文化心理中的“传统”与“现代”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和徘徊。这种矛盾集中表现在男女主人公所要维护的基于精神至上的爱情模式中,而这种模式表现在情与欲、情和德的冲突中。
首先,在情与欲的问题上,两部作品中的主人公试图彻底把情欲驱逐出爱情之外,以免玷污爱情之圣洁。小说《爱》中的女主人公石荀玉将爱人之间的情欲看作是不能容忍和接受的事情。她跟朋友吐露真情时说:“…难不成男女互相摩擦身子是婚姻?你不觉得那很兽性,也是淫秽吗?”[4]204并且严酷地克制自己不能对自己所爱之人产生情欲上的诉求。但这样做显然违背自然规律,因此女主人公将面对由抗拒自然力而引起的自我斗争,而这种斗争愈是辛苦和艰难,女主人公愈发鞭策自己坚强,越发感到生的意义。至此,李光洙所倡导的精神至上的爱情已失去根基,趋于反科学,反映出李光洙“情的文学”走到了它初衷的另一极端。原因在于作家不愿把自己从封建藩篱中好不容易解放出来的“情”混淆于“情欲”中去。而能够洗刷这一“淫荡”的唯一办法就是将爱情永远定格在精神恋爱的层面上。
其次,在情和德的冲突中作家再一次陷入自相矛盾的怪异的逻辑中。如前所述,在《无情》中喊出“没有爱情,婚姻便是无效”的男主人公李亨植的勇气和见地着实令人佩服。那时李亨植的头脑中社会的伦理道德完全不值一提,只管要急于确认异性之间真挚的爱情。但是在后来的作品中原本构不成牵绊的伦理道德开始发挥强大的约束力。在小说《有情》和《爱》中的男主人公们不再具有李亨植不屑于社会规范的果敢,对于世俗的伦理道德他们持有特别在意的态度,宁肯自己受委屈甚至去死也不愿打破陈规追求情感自由,着实令人诧异。
《有情》中的男主人公崔石追求真爱的步伐受到世俗的阻挠时不做任何的辩解或抗争,只是放弃自己的功名利禄奔赴西伯利亚,在对自己所爱女人的思念中饱受煎熬直至悄无声息地死去。对崔石的这种行为我们也可以赋予正面的意义,因为崔石是以他的自虐行为来向从未体验过真挚感情而麻木过活的传统和世俗发出怒吼的,即便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也毫无怨言。虽然这种反抗极为消极,但他的精神却直接触及读者心头。但到了小说《爱》,连这种自虐式的斗争也变得荡然无存,世俗伦理与“情”同样具有神圣的力量,因此男主人公既要维护旧的婚姻,也要热恋“第三者”,同时既要阻止“情欲”的渗入,也要超越旧有的“情”的界限。《有情》中的崔石想通过离开和逃避是非之地韩国,来对付他们纯洁的感情不被世俗容纳的问题,《爱》中的男主人公安賓则选择让自己心爱的女子石荀玉嫁做人妇。即使石荀玉的结婚对象徐永乃是令人唾弃的人渣,安賓也能借用佛教教义对石荀玉说出“都是梦境,是虚无的、是泡影”这样的话,并告诉她“不管是福是祸,都当成一场梦”才是“正确看待人生”[4]251的方法。
我们不妨把从《无情》到《爱》的爱情形态解析为作家意识形态的中心符码来进行审视。《无情》中“情”的解放,在《有情》中变成自虐性的反抗和彷徨,而到了《爱》变为彻底的“不反抗”,但仍然要挂出“不反抗就是反抗”的怪异的招牌。在《无情》中“没有爱情的婚姻是无效的”的观点,到了《爱》却变成了就算没有爱情也可以随意结婚的逻辑。李光洙曾经认为由不懂爱情的男女来缔结的婚姻便是腐朽的传统思想对女性的迫害,然而创作《爱》时他却将自己困在佛教涅槃的教义中,劝说女性们去接受没有爱情的婚姻。这样我们不得不认为作家实际上无异于传统腐朽婚姻观的拥护者和对女性进行迫害的罪魁祸首。从《无情》到《爱》,“情的文学”的斗争性逐渐变淡,而最后逃避到佛教教义之中回归到了传统道德的轨道上。在此之上,作者又加入情和欲之间的斗争,似乎要给读者催眠似的将原本就难以言喻的男女之情更加复杂化了。如果说《无情》中的李亨植对于善馨的质问是语言游戏,那么《爱》中安賓劝说自己的精神之恋的对象石荀玉嫁给徐永时说的话语也是形同语言游戏毫无意义。因为在小说《爱》中李光洙只是试图在遵守世俗道德的基础上进行“情的革命”,因此,此时的李光洙的“情的文学”理论已经遭到破灭。
总体来说,李光洙试图调和个性解放、情的解放与传统观念之间的矛盾而做出的努力,反映了作家精神探索上的成就。但是,传统文化给李光洙乃至整个朝鲜社会带来的影响巨大,以致李光洙以“个性解放”为根基构建的“情的解放”的革命大厦经过短暂的辉煌之后最终被异化为荒诞怪异的爱情形态和逻辑,最终被稀释和解构。李光洙的爱情追求是“现代”的,而用民族意识、国家观念、世俗规范或佛教观念对爱情进行消解,又是“传统”的。
二、老舍对时尚婚姻的重审和质疑
如果说李光洙发表了《无情》《有情》《爱》等数篇来探索异性之间至极纯洁的感情,演绎了他所提倡的“情的文学”,那么生活在中国社会由传统向现代转变时期的老舍,在自己的作品中也无法回避有关家庭、女性、恋爱、婚姻等那一时代的热门话题。但是老舍比起李光洙更是慎重和保守,李光洙以“情的解放”为根基,高度赞美那些即便明知自己的纯情是世俗所不容的也如飞蛾扑火般勇敢地置身其中的女性们,而老舍则在作品中对男女之“情”表露出深刻的怀疑态度。因此,在他的作品中他对获得“情的解放”或者以此为奋斗目标的女性的命运表示极大的忧虑,甚至批判和贬损。
我们知道,老舍在中国文学史上的主要贡献在于他以“一半恨一半笑的去看世界”[5]的态度,挖掘了中国人的各种国民精神,例如,既无知又处处附庸风雅,敷衍、折中、妥协、怯懦的国民性,深刻地指出“人人生下来就是‘出窝老”[6]等熟悉得让中国人难以把握无处不在的“衰老可笑中的可悲”。显然,以北京为艺术舞台具体生动地描绘出本来极为抽象和带有隐蔽性的中国人的国民性是他的强项,但是老舍对女人和婚姻、恋爱似乎早就持有既矛盾又偏执的态度。他一方面憧憬爱情,说到:“爱情是神秘的,宝贵的,必要的,没有他,世界只是一片枯草,一带黄沙。为爱情而哭而笑而混乱是有味的,真实的!人们要是得不着恋爱的自由,一切的自由全是假的,人们没有两性的爱,一切的爱都是虚空的……爱情是由这些自觉的甜美而逐渐与一个异性的那些结合,而后美满的。”[7]84在这里,老舍把爱情与“自由”、“甜美”、“美满”、“神秘”联系起来,爱情在他精神结构中的地位可见一斑。但是说归说,真正落实到作品中时,作家又不愿意让笔下人物深陷情感纠葛中不能自拔。老舍曾经谈论过这一方面的问题,“不准恋爱情节自由的展动。这是我很会办的事,在我的作品中差不多老是把恋爱作为副笔,而把另一些东西摆在上面。这个办法的好处是把我从三角四角恋爱中救出来,它的坏处是使我老不敢放胆写这个人生最大的问题——两性间的问题。”[8]他认为恋爱是“人生最大的问题”,而又根本不愿让其“自由的展动”,这个看似自相矛盾之词一方面反映了老舍一向谨慎的处世和创作态度,另一方面暴露出老舍对女性和恋爱持有的保守的文化心理。
李光洙将朝鲜人评价为“没有体味和品尝过爱情真谛”的民族,他批判莫不相识的两人仅凭媒妁之言就结婚的传统婚姻,他主张掀起一场“情的革命”,让人们体味和感悟来自自己内心的真正的爱情,让人们寻找自己的真爱。李光洙的爱情小说整篇都在描写“情”,异性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恋人心绪写得仔细到位,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而老舍不仅自己对异性之间的恋爱不抱有任何幻想,就连作品中涉及恋爱过程的桥段也大都一笔带过。在老舍的大部分作品中爱情只作为附带的描写或者仅作为一条叙事线索出现。不仅如此,在他的作品中“感情觉醒”的女性作为被讽刺对象,或者是为了使人们能从中吸取教训而被刻画为命运悲惨的形象,显然他对女人存有一种敬畏、爱护和人道主义关怀。的确,他的作品描摹了各种女性的生存本相,尤其是对不幸女性的命运进行了认真的思考和探求。但是寻找女性悲剧的因素时作家却即刻改变他的儒雅和宽容,变得刻薄起来,他善于从女性自身出发对女性的个性人格进行无情的解剖,指出女人对浪漫爱情的过分沉迷和依附及自恋等才是悲剧的重要责任者。
《阳光》《月牙儿》《微神》是老舍小说中少有的以爱情为“主线”的作品。《阳光》描写了娇贵、任性的富家女子的爱情悲剧。女主人公将恋爱看作一种游戏,她已在中学时期满足了自己对爱情的好奇心,到了大学她变得更加聪明,将恋爱游戏发展到了极致。她通过引诱男性,让他们给自己写情书来满足她的虚荣心并获得特别的刺激。然而她并没有严肃的人生态度,也没有投入过真正的情感,她将自己塑造成戏弄男性的“女王”并以此为乐。因此,她根本不可能满足于婚后平静安逸的家庭生活,于是她背着丈夫偷偷地寻找情人。对她来说所谓的浪漫是与放荡和堕落划等号的。小说的题目也暗示了女主人公由小女孩成长为少女直到为人妻为人母这一人生过程,最后以失去从前的那种荣耀和光芒而悲剧收场。而对酿成悲剧的原因,作者认为是女主人公生活的天平过于倾向风花雪月的缘故。女主人公一味追求着梦中的理想爱情和虚无的浪漫。当失去了一切之后,女主人公声明宁愿要身份、地位、经济权,也不要所谓的个性自由和婚姻自由了。
老舍作品在情节和人物结构的设计中,在新女性的周围常被安排一个利用新女性虚荣心理的恶人,将知识女性推向更加危险的境地。小说中的女性常会遇到一些自由人士,这些自由人士满口新文化新思想,实际上却是集东西方思想垃圾于一身的举止轻薄之人。女性们往往被这种人蒙骗,失去女性最为重要的东西,并深陷于苦难之中。作者认为其原因也是由于女性对男女之情觉醒后憧憬浪漫所致。老舍的这种处理揭露了新旧交替时期道貌岸然的启蒙人士的虚伪,反映了那个时期社会真实的一面;但另一方面也看出作家对新女性的偏见,对新女性智慧的极大的不信任和否定。
小说《离婚》中的女主人公秀真原本是天真纯洁的女孩,却为了品尝浪漫的滋味遇到姓赵的坏人差点深陷虎穴。小说《赵子曰》中的女主人公王灵石也因憧憬和追求浪漫而被一个叫欧阳天风的伪君子的甜言蜜语所蒙蔽,与其同居并陷入了苦难的深渊之中。还有,《鼓书艺人》中的主人公秀莲本是一个纯真贤良的旧式女子,但自从接受新式教育后,模仿电影里那些肤浅浪漫的男女而开始追求时髦和自由恋爱。结果,她抛弃了忠厚老实的李渊信任了恶人张文,失去了理智也失去了贞洁。《月牙儿》中的少女主人公沉浸在与校长侄子的爱情之中,“感受到了无比的温暖和前所未有的爱情”,但最终却以悲剧收场。她的悲惨命运告诉我们那个时期的女子对爱情的感觉其实是虚幻的错觉。通过秀真、王灵石、秀莲的遭遇,老舍试图阻断新女性通往自由恋爱的道路,他借此告诫青年女性:浪漫、摩登、自由恋爱都是沼泽,只有人生经历匮乏肤浅的女子才会深陷其中不能自拔。[9]
当然老舍并不是将所有的恋爱都看作是游戏人生,也没有将作品中新女性对恋爱的追求的结局全部设置为遭遇恶人,在他的作品中也有对恋爱结婚的论述。例如《离婚》《一封家信》《善人》等小说描写了经过自由恋爱后结婚的家庭,但他们的幸福维持不了多久,很快趋于破灭,而原因均在集专横、自私、控制欲等性格于一身的强势的女人身上展示。老舍笔下的新女性大都被描述为具有不料理家务、懒惰、自私、虚伪和贪图享乐等特点的集合体。他把女人性格和品德上的缺点与新女性普遍的特点等同起来,其实,两者并没有必然的联系,但老舍硬要把两者混稀在一起,目的就是要给予新女性不遗余力的批评和否定。
当然,老舍的批判并不针对所有知识女性,而是针对那些稍有点知识就要求独立、要求浪漫、不遵守各种传统道德、不守本分的女性。对于那些既有知识又有传统美德的女性老舍是大加赞扬和深表敬意的。如《文博士》中的唐振华不仅坚强、正直、睿智,又具备着传统女性的端庄沉稳等美德。但唐振华这样的形象并不是老舍作品中的主流,不是作家着重刻画、大力推崇的具有典型意义的新的女性形象。老舍厌恶现实中的丑恶和庸俗,一并厌恶女人的浪漫和时尚。他认为新女性们获得知识和情感上的觉醒后却变得更加堕落,最终酿成悲剧。因此,在他看来“以玫瑰色的背心,或披及肩项的卷发为浪漫的象征,是死与无心肝的象征啊。”[10]558老舍的这种思维逻辑说明了他对新女性和当时风靡的个性主义者持有深深的怀疑。他怀疑女性对浪漫自由的追求,怀疑其浪漫的内涵,也怀疑他们追求过程的安全性和可行性。也就是说,老舍通过对个性解放和自由恋爱进行反面描写来达到怀疑和稀释个性主义的目的。
总的来说,老舍对五四运动反对封建专制、宣扬个性解放的启蒙精神是持肯定和赞扬的态度。因为他曾经说过正是五四启蒙给予了自己“一个新的灵魂”。[11]27当时,个性解放、婚姻自由等理论也被青年人看作是救世的福音。这一时期的女性也苏醒了自我意识,开始了自我价值和人生命运的主体思考,到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个性解放不仅没有衰退的趋势反而愈演愈烈。面对这样的文化背景,对于女性们对传统思想的反抗老舍并没有表示赞扬,反而将这些文化现象可能招致的恶果在作品中进行构想和描述来为女性们敲响警钟。他认为浪漫和自由再过耀眼,如果缺少了严肃的情感、人生态度和生活内容,最终就会走向放荡和灭亡。
李光洙和老舍作品中的人物均显示出了互补的连续性,即使是在不同的作品中不同的人物都有其在性格上的相通性和连续性。她们虽然个人取向、文化修养以及在家庭关系中的地位不同,但是在许多方面是相通的。李光洙表现女性被看不见的体制和制度所束缚导致命运的悲惨,表现她们争取婚姻自由的觉醒和努力。老舍的小说虽然也向人们诉说了成为封建礼教、金钱和权势的殉葬品的不幸女性的故事。但是如果说韩国作家李光洙全面接受了西欧的个性主义思想,虽然不无偏激和妥协,但能够将其作为理论武器来猛烈攻击封建主义,那么老舍诠释上述主题的同时,总要将女主人公对浪漫的追求与在肉体上放纵的快乐和虚荣心相重叠起来,而且,安排成让主人公始于追求个性和自由恋爱,最终走向自我否定、自我批判的逻辑中来。这样处理显然是老舍对中国新文化时期全社会所追捧的个性主义的重审和质疑。
三、结语:两位作家既“现代”又“传统”的女性观
李光洙在弱冠之年留学日本,接触了西欧现代文化,回国后作为韩国新文化运动的先驱活跃于韩国文坛。老舍接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之后去往西欧现代文明的发源地英国工作5年。两位作家应该是具有鲜明的现代意识的知识分子和精英。然而他们的现代意识针对女性问题时往往既“现代”又“传统”,不像凸显在政治思想、社会思想、创作理论等层面时那样光芒四射,老舍和李光洙的女性观代表了从传统向现代过渡的那个年代知识分子思考和尝试的一个方向。
从时代上来看,李光洙比老舍早10年(1916年)进行文学创作,而两人的年龄也相差7岁。因此,李光洙的过渡期特点可以归结为时代的局限性。但他能够在那个时期喊出“情感觉醒”、“情的文学”这一口号确实十分宝贵,它的革命性和超前性甚至不亚于他之后的一些作家。对于女性的传统美德,李光洙多少想改造和维护,而老舍对此依恋万分,只想维护。那么为什么年轻李光洙7年的老舍的女性观更加保守呢?分析老舍的文化心理时,不可忽视的一点就是他在北京的胡同中成长起来的经历。[9]众所周知,北京是中国的文化古都和历史名城,而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浸染了千年的北京胡同,可以说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栖息地和滥觞。自小在这种中国传统文化的气息中耳濡目染的老舍成长后到了英国伦敦从教5年,在他身上发生的中西文明的猛烈撞击强烈地刺激作家,激发了作家的思考,使他萌发创作灵感,迫使他重审中国人的国民性,因此在北京古老胡同里的成长经历使老舍将北京文化寄予作品之中,在实现其文学成就和特色的过程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但同时也造就了老舍的文化心理和艺术的局限性。老舍能够重审中国人的国民精神,但令人遗憾的是他最终没有能够在男权社会的王国之外思考中国女性的生存、地位、价值等问题。也许他的研究重心不在女性这一群体,这就更能说明老舍与生俱来的顽固的男性视角,在他看来女性群体现有状况几乎是无需改变的正常秩序。青年老舍曾经抗拒母亲的逼婚,但抗拒之后作为大孝子的老舍大病了一场。老舍本身可以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符号和矛盾体,对女性他有着既是崇拜又是制约的矛盾心理。他崇拜的是温柔、善良、忍耐、顺从的传统女性的美德,要制约和抵制的是新女性的强势和个人主义。即使老舍在西欧文明的阵地伦敦生活工作5年,受到了西方文化的洗礼,但他心中的那份东方女性的传统美德依然愈发让他十分珍惜,男尊女卑和女必从夫的思想随之也变得顽固。因此,老舍虽然生活在中西方思想混杂的现代社会,受到了五四新文化的影响,但是他的女性观却几乎没有鲜明的现代之要素,他的改革意志只停留在封建婚姻制度的改变等社会层面的问题上。另外,近代的中国和韩国均是“在我读书的时候,男女还不能同校”[12]169的看似相近的时代,但是韩国在迎接“西势东渐”的大的国际思潮中处于先于中国的地理位置,这也应该是导致老舍落后于李光洙的原因之一。
其次,从个体的角度来看,两位作家都在作品中表达了对母亲的无限敬意。李光洙在名为《我与我的告白》的自传中写到,在父亲去世后一周不到母亲也去世了。李光洙想起母亲说过的一段话:“如果我不死,你还是得背着背架牵着牛过农民的苦日子,只有我也死了,你才能读书,以后才能有出息。”[13]114每当李光洙想起母亲为了不成为自己前途的绊脚石而选择了死亡,他的脑海中总是浮现那时母亲眼睛中闪耀着的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束光又深又长使自己不能忘怀。老舍在《母亲》中写到自从自己懂事以来,就一直将母亲看作是世界上最伟大最值得尊敬的人。老舍一岁半时父亲去世,家庭的重担就落在了母亲一个人肩上。在老舍看来母亲“终年不曾休息”,“直到临终前也过着贫困、痛苦的生活”。但母亲仍然保持着乐于助人、温柔善良、意志坚强的秉性。对于母亲,老舍说:“母亲虽不识字,但她给予我的是生命的教诲。”[9]这“生命的教诲”陪伴了老舍一生,而对母亲的崇敬也伴随了老舍的一生。因此深受母亲影响的他们,高度赞扬忠于家庭,为家庭无私奉献、宽容忍耐、安守本分的母亲式的东方女性之美德,把它当作评判正面女性形象的首要价值标准,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总而言之,无论是李光洙还是老舍,他们作为时代的先觉者,呼吁着社会的近代化,宣扬近代思想,但是由于他们都在封建伦理中接受着封建教育成长起来,让他们亲身实践这种近代化思想还是相当困难的。传统的思想文化意识深深地积淀于老舍和李光洙们的脑海深处,仍然发挥巨大的作用。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他们的爱情话语仍然在摹写着男权社会被欲望化的生存图景。他们这种内心的纠结尤其在女性形象的刻画中表露得十分清晰,可以说“现代”与“传统”的各种要素缠绕在一起成为女性形象精神结构的极为绷紧的张力。
作为知识分子的优秀代表,那时的他们已掌握社会的主流话语权。作为时代的弄潮儿,他们无不使命感地去迎接个性主义和妇女解放的时代思潮,不无权威地解析这股西方先进思潮在中国和韩国社会的植根、发芽和成长的趋势,并且两人恰好站在“情感革命”之正负两端,对有关问题进行了认真的思考、想像和各种假设,从而塑造出极富民族特征的丰满的女性形象,设置出各种经典的艺术场景、奇妙的爱情形态和精彩的情感对话。通过这些,我们充分感知到他们试图将个性自由主义贯彻到以和谐平衡为核心的东方传统文化中来的艰苦努力和搏杀,但是他们的良好愿望最终无法彻底付诸实践,只能提出各种权宜之计。老舍和李光洙笔下的人物可谓是那一时代生活的象征,他们面临生活中的各种变数时,试图去调和来自自身和社会的各种矛盾,进行了力所能及的甚至是殊死的搏斗。生活本身的复杂性也顺着这样的渠道承载在了作品中,作中人物也因为携有生活原生态的复杂和多变而具有宝贵的价值。[参考文献]
[1]李光洙:《给予年轻朋友》,载《李光洙研究》(上),朝鲜:太学社1984年版。
[2]李光洙:《无情》,北京:光明出版社1993年版。
[3]金东仁:《近代小说考》,朝鲜日报 1929年7月28日至1929年8月16日(连载)。
[4]李光洙:《爱》(上),朝鲜:友心社1984年版。
[5]陈荒煤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资料汇编(乙种)》(老舍研究资料),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6]老舍:《二马》,北京:商务印书馆 1931年版。
[7]老舍:《老张的哲学》,载《老舍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0年版。
[8]老舍:《我怎样写〈二马〉》,《宇宙风》1935年第3期。
[9]石兴泽:《从女性形像塑造看老舍文化心理的传统走向》,《聊城大学学报》2002年 第5期。
[10]老舍:《老舍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9年版。
[11]老舍:《老舍自传》,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 1995年版。
[12]老舍:《我怎样写〈赵子曰〉》,载《老舍文集》(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0年版。
[13]李光洙:《我与我的告白》(上),朝鲜:友心社 1984年版。Analysis on the Discourse of Love in the Works of
Abstract: As the masters of South Korean literature and Chinese literature respectively, Lao She and Lee Guangzhu made a huge contribution to the shift from modern literature to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As the time sailors, they have a sense of mission to embrace the individualism and women′s liberation and analyze the trend of western advanced thoughts rooting, germinating and growing in Chinese and Korean societies. And the two writers just standing at the ends of positive and negative “emotional revolution” have undertaken in relevant problems the serious consideration, imagination and assumptions to shape the female image full of ethnic characteristics and set a variety of classic art scenes, fantastic love forms and marvelous emotional dialogues. Their works make people feel the struggling, fighting and mutual deconstruction of different typical forms of discourse in the text in the era of change. These reflect the two writers fierce fightings in spiritual exploration for their historical missions.
Key words:Lao She; Lee Guangzhu; love form; love discourse
(TrJiang Jun)
(責任编辑张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