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白雪

2014-06-09萧潇

牡丹 2014年5期
关键词:山房古琴师傅

萧潇,1981年生,2002年毕业于北京广播学院(现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文学系,同年入伍至海军南海舰队政治部创作室任创作员。2009年开始在《解放军文艺》《十月》《青年文学》《作家》等刊物发表多篇小说,并同时在《艺术广角》《西南军事文学》《中国青年报》《北京青年报》等刊物发表文学评论。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我是一条80后的狗》。2010年取得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硕士研究生学位。现任海军政治部创作室创作员。

金师傅在演奏前照例要说几句对中国文化的体悟。或许正因为那咬字生涩、语调参差的韩式汉语,他的感言虽每每缠绵多情,倒也朴实诚挚,总归不会像电视上滔滔不绝的国学大师那样让人生厌。

今天金师傅回忆起在台湾的日子。那是他中华“情缘”和“琴缘”的双重起点。遥想三十年前,童真少年金民裕只身从韩国出发,寻道台湾,偶遇庙宇里大师的琴声,遂于基隆灵泉寺剃度出家。金师傅聚精会神地细述着宝岛的高山茶,凤梨酥,担仔面,烧鲜草……然而,在他心中悱恻缠绵,挥之不去的,真真却是台湾的蚊子。不寒而栗啊,那沤热沁湿的寮房!尤其一种极小的不知名的蚊蝇,可以穿过纱窗、蚊帐以及内衣,在鼠蹊部咬上一口,你若能摒气凝神,诵经参禅,熬上半个钟头倒罢,然如一念之差,伸手拂挠,一圈圈的水泡就像点燃的炮仗般次第开放,纵使挠得皮开肉绽也不得安宁。那时候的他刚满十八,食色之欲往往不能移其心智,但夜夜与蚊子的搏斗也足以让他见识到凡胎肉体的挣扎。

今天的演奏会全不理想。几个三年的老学员错漏百出倒也罢了,孙祖宜的《平沙落雁》最让人闷闷不乐。一直不满师傅让他持续示范《高山》,这回他走到琴前,竟自作主张, 宣布要弹《平沙落雁》。他弹得并未有些微错处,北方难得小雨过后的微润,桐木琴音舒展苍亮,台下长凳上的观众们被他夸张风雅的姿态和洋洋得意的神情也唬得伸颈默叹。只有远梅在闭目倾听到第三节时,睁开眼睛觑了师傅一眼。师傅果然也正眉头紧锁。

《平沙落雁》是金师傅研习多年的古曲。极简略又晦涩的那种。雁落于平沙,那是直线的画面。沙面,天空,都是直角,雁也瘦,也萧索,那一声鸣叫也当是直的。雁与沙的交往,并不觉以卵击石的枉然,虽一个微,一个阔,一个动,一个恒,然一个孤傲,一个高远,无言自明,将将好的绝配,像落笔无悔的墨与纸一样。雁是寂寥,然这寂寥是它要承担的,是它咽下的。它落下来,这片空阔的平沙给它依托,给它干净,它是称得上它的。弹时既留白要多,气息又不可断裂,才好让这干净和安静层层叠加在寂寞中,多么高贵,决绝!

孙祖宜一向刻苦,他的功力是进益了,从开端到曲终,退复,吟猱,退复,吟猱,却整个地往花哨和轻浮那里去了,粘稠油腻如《凤求凰》,儿女情长、游闹嬉戏,生生把个大雁变成了麻雀,唧唧吱吱地乱人心智。

师傅心里一沉,起伏的颤音是他自己爱用的,但这孩子一味地跟他抗衡,把这鬼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又是一个歧途。朴拙永远是高级的,还不如不进益的好!技术永远可以弥补,气质与态度一旦走样,即便做乾坤之扭而未必有救!

如琢如磨,如切如磋的古琴啊!

金师傅看着台下座无虚席,站者林立的阵势,一面合掌感恩,一面翻涌着深深的苦楚。上周竟然有十岁顽童,在他《山居吟》闭目之际,跳上木台,在温润的“月光”下,拔掉了青花书筒里的一根枯竹。那孩子模仿抗日剧里的草莽英雄,振臂高呼,一阵波澜壮阔的笑浪应声而起,茶水小吴也受惊摁开了日光灯。瞬间那木台上的田园南山毁于一旦。金师傅置身其间,像微缩景观里的一个玩偶。

当初改造装修之时,金师傅本想尽量节俭朴素。然禁不住颇有艺术气质更兼商业头脑的装修经理的怂恿。他推心置腹道,您这是精妙的中国文化,您需要的是朴拙而非简陋,清雅而非平淡。到了完工当天,金师傅也很吃惊,原来文化装潢已经如此登峰造极!形式或内容,商业或艺术,真或假,整个暧昧模糊着。只定神看着那木台上的“自然景色”,他仿佛真的回到三十年前的灵泉寺,不,是更远,更古,是回到《神奇秘谱》的褐黄色插图中,回到阮籍抑或孔子的时候里去了!你看那一抹淡漠的月光落在琴上,枯竹的魅影映于墙壁,斗大的减字谱刻入其间,一眼深泉的咕咕嘟嘟由远及近,仿佛正从脚下淌过……明知这不过是乔张造致的虚假,而那天,金师傅走进去,仍然禁不住热泪盈眶……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毕竟有多年的修行垫底,经过上周的闹剧,金师傅打坐冥想,反省自责,斩断了自己尚古的虚妄。而大梦初醒的清明和沮丧也随之直面而来。古琴的清雅排斥世间俗事,所谓“茶三酒四琴一二”,然房租和各种用度可不是一二!虽说他们刚来的时候,这里不过是个暗黑破落的胡同,但商业的醺醺之步,从南锣鼓巷一路到北,摇曳蹒跚,终于到了这里。房租成倍地增长,如若没有附庸风雅的众生,这“如是山房”只能如是关张。金师傅微叹了口气,我佛慈悲,我不能享受虚假的风雅,也没能落得现世的安稳!只得权宜,妥协,权宜,妥协……

今天房租将积蓄交了个精光,总觉得肃杀,干脆弹它个《广陵散》,在心里舞刀弄枪一番也罢。

幸好有远梅!

远梅还算保持了水准,只是今天《忆故人》难为了她,她没有什么阅历,对沧桑好奇得很,于是处心积虑地揣测。大概用了一点孤单、自怜或怀春的情绪,调和成这样不伦不类的沧桑来。不过纵使这般,她大体也还不走样。这就是远梅的好处,她是这个古琴馆的支撑,是古琴馆的未来,是山房的镇店之宝。虽说京城早就号称古琴热,但真能学出眉目来的可谓凤毛麟角。古琴要耐得住寂寞,要肯下苦功夫,而就算这一切都做到,她还要你的天赋。这天赋又不像西洋乐器那么单纯明媚,它不是狂热,不是忘我,不是肆无忌惮。它类似一种和宇宙神灵不可言说的机缘。纵使如此神秘,它确也并非超脱,升华或解放。它紧紧束缚着枝繁叶茂藏污纳垢的现实,它是污沼里的高洁。或者可以这么说,要玩古琴,你得先是个地道的中国人吧。

于是就算在中国依恋、浸染了半辈子的金师傅,也仍旧诚惶诚恐。而只有每次聆听远梅的《白雪》,师傅会一次次确认,前世今生,命中注定,她是古琴当之无愧的有缘人。endprint

远梅的手小而直,没有大手掌嶙峋的骨节,像一束嫩白的玉笋样直直地立在琴弦上。看她弹琴觉得极轻巧简单似的,不像别人的手去触那钢弦,总有砭肉硌指之虞。她也没有各种多余的动作,她坐在琴旁,也不看听众,也不谈文化,报一声曲名就得。她五官周正,却也没有亮点。只皮肤很白,脸上有很多浅灰色的斑点,说来也奇怪,这些斑点竟然没有给她的容貌减分,倒越发显得她干净。就像清澈的水质才看得见卵石一样。

作为一个中国人,她倒是并不像金师傅那样迷恋中国文化。对她来说,她的中国文化都在书本里,架子上,伸手够下来,还是远得很。那些大师们说来说去,丰富,缠夹,她并不在意。对她来说,弹琴的愉快,是天然的。她的琴弹得好,离不开干净、透明、清亮这些评价。或许这是他们说的“玄”、“空”?她觉得自己本来就心无旁骛,简单得有时候连自己都心虚,像个孤魂野鬼。她简直什么都不在乎,除了特别饿的时候要一口吃的,饼干也就可以。她觉得茶就是苦的,倒是香浓的咖啡让她上瘾,也不讲究现磨或产地,还会另加许多糖。盆景她只是听吩咐照料,衣服就随大溜穿得散漫舒适,她知道背后别人叫她老处女,她一想,这是事实,竟一点也不生气,也一点不伤心,倒是周围过于和睦的眼神,让她有些伤脑筋罢了。

《白雪》果真适合她。琳琳琅琅,凛然,清洁。都说高丽人气力蛮足,金师傅下手正是苍劲有力,但弹《白雪》,他就自愧弗如!师傅那次连连感慨,整个山房以至整个北京城,唯有远梅的《白雪》轻盈透明,灵巧,神仙,可欲而不可求。就像雪从来就是时大时小,不紧不慢,又一气呵成地从天而降一样,无从说起的自然和完美。虽大团袭来而不繁缀,虽细密扑面而不渺茫,远景近景皆清亮迷人,美极了!用那位颇敢表达的台湾少爷的话来说,听远梅老师的《白雪》,是要上瘾的,不光耳朵里,连嘴唇鼻孔里都是雪,只恨眼前这不解风情的大夏天,我非要去吃颗冰激凌才解馋了。

台湾少爷是大家给他的绰号,他大名一个彦字,金师傅煞有介事地叫他,彦少。他刚来不过一个月,因为笑容可掬,彬彬有礼,加上一口不太利落的台湾腔,一副有闲加有钱的模样,大家都对他又好奇又喜欢。他长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珠子,睫毛扑哧扑哧地刷过,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无论遇到谁,他总能捡起一个恰当的话题,不出几个回合,阿姨们都要拿他当儿子,年轻人都拿他当兄弟,姑娘们一边暗送秋波,一边则抢着给他做媒了。负责茶水的小吴逗他,把山房里的报名单通通拿来给他推荐。要他再报个书法班,再报个诵经班,他说报就报。只管交了钱,课却丢着不约。只周三的古琴演奏会着正装潇洒而至。比起北京人的邋遢,他简直就是盛装出席,端端坐在第一排,衬衣的水晶袖扣送出一缕寒光。偶然他也在午后跑来,举着四五个甜筒冰激淋冲进山房,连金师傅都捧他的场,用出家人的方式羞涩地接过一支,哄得大家一阵开心。

后来倒是从孙祖宜不屑的口气里传来了他的另外一面。据说那彦少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已经分别在台湾和加拿大离过两次婚。他继承家族企业,目前主事慈善,也大言不惭地号称诗人。孙祖宜预备给大家泼泼冷水,不料彦少文艺而多金,这身份在北京还是相当诱惑,连两次离婚都成风雅的外套了。据说他已经把整条街的女孩泡了个遍,还恬不知耻地为自己定了几项秘密计划。据说“葡萄院”里烤PIZZA饼的翘臀老外就在其列,那围裙有四尺长,皮鞋有四十码,从厨房走出来的时候,大腿的肉盘旋翻滚,可谓云深不知处呢。

据说他最有兴味,聚集了最多的耐心,酝酿了最多招数的桃色计划,是要将古琴馆的远梅老师拿下。据说在酒吧里,酒后耳红的他曾跟大家耳语:远梅老师可是处女哦。

也许连幽暗的孙祖宜都不曾想到,远梅早已不是处女。而金师傅也万万想不到,远梅在《忆故人》的时候,并不是他以为的那般矫揉造作。她真的是在回忆一个人;琴声的不伦不类,也不是因为刻意地拼凑,而是回忆里那整个人带来的往事本来就有些慌乱,有些诡谲,有些支离破碎。若再大着胆子把记忆的门推开一些,那里甚至让人有些颤抖发麻,有些心惊胆战。他几乎是强奸了她。也算看透了她。竟然只有他看透,她素色衣袍白色皮肤以及冰玉骨骼下的心火。

他是个商人抑或官员,人到中年,有个稳固的家庭。他总穿的非常得体,不是西装,就是很精致挺括的商务休闲,那是个有派头的人。远梅喜欢有派头的人,哪怕明知多数是装腔作势。

或者他根本是个罪犯,强奸犯,早当所有的女人都是妓女罢了。她实在无法辨认,那时候的自己有没有想过抗拒。只记得他整个人贴近的时候,像是裹挟着一股热浪,是啊,那分明是盛夏的正午,她竟觉得那片氤氲的烟幕无比温柔,甚至清凉。他的嘴包住她的嘴,像要把她吃进去,而他又没有吮吸,只空空含着她越来越急促地呼吸。

远梅最爱看侦破故事、恐怖电影,她也从来不会真的害怕,却能享用刚刚好的惊险刺激。她天性有一种明智,就是最精心的恐怖桥段,她也能怀抱一个清晰的念头:这都是假的。那天的整个过程,远梅只一个好奇心跳出来张望。他抽出来,射到她的肚皮上的时候,她像看完了一个片子一样舒了口气。直到他默默地穿好衣服走掉,她才恍惚想起这片子的主角大概是她自己。远梅从未花心思去想象自己的第一次,而第一次就这么来了。

他还有一桩事跟别人来得不同。来山房的人若要抽烟,都会小心地询问她,有的连问也不敢问,对着她这样一个冰清玉洁的人儿,人家还是不造次的好。其实也许类似她对咖啡的瘾头,远梅非常中意香烟的味道。她常常无奈地看他们欠着身,走出侧门,躲在挂满红卡片的许愿树后头,一只手插着口袋,一只手举着烟,在冬天的冰冻的空气里,吐出一串淡黄色的热气。有时候一阵风,那团沉滞的烟融雪破冰,直往窗台吹去,那人就急急地四下里扇,像是跟风在打架,那样谦卑地在意她,她觉得好笑。有的则躲去卫生间里,一定是大口大口地抽,回来的时候,面貌就为之一振,刚才低头苦学的凝重眉头都疏朗开了,她也看得穿。只一个人勇敢地坐在她对面,及其自然地掏出烟盒,点起来,送进嘴里。

就是他!远梅想起,他一句话没说,只在她和琴的面前,肆意地吞云吐雾。他抽香烟一呼一吸,都伴随着啧啧的颤巍巍的舌尖音,简直像在喝酒吃肉一般,远梅可以对自己坦白,这声音她听起来,就有猥亵的意思。烟雾扑面而来,她忍不住偷偷吞了几口,好香!而或许怕被猜透,她也立即红了脸。远梅对自己脸红的特性非常苦恼,她又懒得争辩,就任由大家送一个古典羞涩的美名。奇怪的是,他也并未因为她的脸红而抱歉,只继续鲁莽而贪婪地享用那支香烟。远梅也隐约记得,或许在烟幕的遮蔽下,他还死死地看了她几眼。可能就是那一刻,叫他觉得,她是可以被干一下的吧。endprint

他走之前倒是像恋人那样抚摸了她的头发,拍了拍她的额头。不过远梅也没在意这些多情的桥段。她只觉得疲倦和松懈一齐向她袭来。她几乎一瞬间就睡着了。她睡得很沉,做着一些平稳的梦。直到蝉的叫声像是巫师执拗的召唤,刺穿梦的壁垒,她才睁开眼,默默流了几滴眼泪。之后的几分钟,她异常明晰地感觉,她的下身正炙热难当。那种感觉那么清晰,以至于她觉得,胯下的那一片身体像一个独立的活体,甚至有属于它自己的心跳。刚才那持续深长的打动,她是被激活了。她烦躁不安,像是又不能收回,又不能倾泻。像是要哭,又像是要骂。而一股浓烈粘稠的热浪在蠕动,膨胀,又麻又痒。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那里,找到它,戳破它,并恶狠狠地将里面的小鬼揪出、掐死!她颤抖着舒展开来……这算是她第一次享用的高潮吧。

没有人知道这一切。

一切就像没有发生一样。

除了一开头的惊异外,远梅并不痛苦。后来的痛快,她也不觉得羞耻。他是在上完最后一节课的时候下手的,如此的精明,只这一点,她有些觉得受辱。他是衡阳人,因为她记得脑海里闪过《潇湘水云》《平沙落雁》,于是一年期间,就教的这两个曲子。不过她又忍不住佩服他的冷静、睿智以及胆魄。他加上他认定的她,一起促成了这样惊涛骇浪之上的宁静。干得漂亮。她这样做下天大的事,世界也对她不理不睬,最初的几天,这想法让她心慌,她有一种站在悬崖的空虚。像是就这么跌下去,死了,世界也还是一副微笑。

又过了几周,她的想法去了另外一面。原以为与整个世界骨肉相连,小心翼翼,局促而紧张,实则这世界真真天高地阔,大得足够轻视你,忽略你。人不过是世间浊物,只消看看哪怕一棵树,在阳光下,微风里,摇摆,生长,枯萎。自给自足,无欲无悔,远梅就忍不住感慨,人算得上什么,要如何这般计较自己!她给窗台上撒了一圈小米,几只麻雀落了过来。深秋沉静,风和日丽,可惜她的咖啡机坏了,她拿起咖啡罐,打开来,对着鼻子细细地闻起来。

冬天的山房需要自供暖。再加上入冬的饭食也不宜像暖天那样指望外送,金师傅终于决定,同意孙祖宜的申请,雇请他的父母前来烧炉并做饭。另将平日里师傅打坐的大开间一分为二,辟作客房给他们住宿。孙祖宜得了这个吩咐,立即转进远梅的房间,欢天喜地地告知她。远梅随意而礼貌地点点头。她全然不知,孙祖宜的心里,早已把她列入自己的人生计划,大略就放在卧室的正中央吧。孙祖宜也全然看不出远梅的心情。她通常都没什么心情,但总归是和气、亲切。恍若有望而不来,忽若有来而不见。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她像一块晶莹剔透的冰。在属于她的清澈洁白的世界里,仿佛是永远不会融化的。

不过孙祖宜最爱听学员,特别是刚来的学员窃窃私语。孙老师和远梅老师,一个北大,一个清华,恰好一个阳春,一个白雪,又同事古琴,简直知音难求,天造地设。他不止听过十几回,远梅会没听到?于是他自作主张地认定远梅心里有跟他一样的默契。呵!他的个性就是自作主张。就像金师傅的评语那样,祖宜沉默不语,却并不是赞同你,他心里的顽固像一个黑洞,终于让人欲言又止。众所周知,金师傅早已不向他传授什么了。

好在他一点也不介意。因为他一点也不热爱古琴。除了学员们的赞美灌溉了少许虚荣,古琴带给他最大的快乐,就是月底的薪金了。教课的薪资是八千元,在北京自然不算高。而与古琴厂商的合作,他最殷勤,虽说不会月月有赚,但每年总会有富贵闲人买去几把,挂在家里做壁画也是有的。这就又有一两万进账。最重要的是,山房吃住包圆,特别是寸土寸金的帝都房租,着实省下一大笔。再有,他也不用早九晚五地拼命,把时间浪费在呼吸汽车尾气的路上。于是除了一周十节左右的课,他在闲暇时候拼拼凑凑,竟然已经出版了两本有关古琴入门的专著,这又是一个不菲的进账。他根本知道,金师傅并不欣赏他。他却有自己的定律。孙祖宜虽然从未想成为艺术家,但也绝不妄自菲薄。与其去为了那个塔尖奋不顾身,还不如做屹立不倒的塔基。不奢望极致的风光,只站稳一个位置俯瞰众生就好。他坚信他的技术毋庸置疑,他是个熟练工匠,找他这样水准的老师,也决计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远梅大约知道孙祖宜的爱慕。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无论如何要在意外貌。或者说,某种风度,气势。孙祖宜并不丑陋,甚至在一些传统的眼光里,他双眼修长,鼻梁挺拔,算得上清秀。只是他个头不高,又一味地消瘦,往紧了穿,像一只佝偻的猿猴,若穿得宽大,那空荡荡的衣服像是能把他化掉一样。疾走几步,他仿佛风中落叶。这些也都罢了。远梅深深地知道,风度也不光在眉目身材,有很多人行动起来,可以完全柳暗花明。而偏偏孙祖宜的举手投足阳刚不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一早学过古筝。他爱勾指尖,走内八字。虽然从不跟人热语红脸,但常常能看到他自己在角落递上一个阴郁轻蔑的眼神。或者低眉顺眼之下,嘴角上显出一抹灰暗不屑的皱纹。远梅深知自己天性嘴拙,又有生理上的脸红症,总叫人觉得拒人千里,不够健康明媚。于是她本心就格外欣赏大大方方的人。

远梅倒并不像金师傅那般嫌他庸俗,对于市声嘈杂,她也不烦恼,只要不需自身介入,她宁愿开着窗去看上几眼的。既然做不了神仙进不了庙,踏踏实实未尝不好。只是她万万不可接受他那种埋头啃食,不看天空的劲头。远梅喜爱古琴,有大半原因正是古琴的舒缓。在清华物理系求学的时候,校园里风驰电掣的自行车,混着玎玎玲玲的铃声,能让她心惊胆战。寝室楼的洗漱熄灯时间,她纵然拼尽全力,也手忙脚乱。只有在周末踏进古琴社,坐在古琴旁,举手抚琴的时候,她才能找到贴合她的时光流动的速度。远梅有时候觉得,她的魂魄应当是一株植物,最好是不用开花的那种。争奇斗艳也颇费气力,她只要清爽壮丽的绿叶,深长明晰的根系,与泥土私相授受,吐故纳新,温润祥和。每每见孙祖宜劳苦碌碌,琐碎斤斤,她都觉得头晕心悸。她告诫自己,连她都嫌他有别于常人,别人又如何看她呢。决计不可跟他混作一团,囫囵过日子。

藩篱之鹦,尺泽之鲵。她暗讥。

要是再说起孙祖宜和古琴最初的相遇,可谓庸俗不堪。但在当今这个时代,又全可看作一个鼓舞人心的励志典范。endprint

奇怪的是,那得先从一架古筝说起。初来山房的人,总会有几个把古琴叫做古筝的。金师傅和远梅都会如鲠在喉,立刻微笑着纠正。虽然大家都扬言它们各有千秋,然弹古筝的是艺人,弹古琴的是文人,艺人未必耻笑文人,文人却必定轻视艺人啊!实际民间古筝的风头更胜,因为它庞大,悦耳,热闹,适合表演,普及率较古琴要高得多。于是连孙祖宜家乡小镇的文化馆,都有一架传统十六弦古筝。而他的幺姨父正是镇文化馆的古筝老师,孙祖宜初中的一个暑假去幺姨家玩,他见祖宜性格乖巧安静,就拿他来练练手。料想少年孙祖宜也早已显露出独立孤僻的天性,于是几个寒暑假,他一直前往,仅作假期消遣,虽不至学出什么大样子,但总归是入门有余。

这些不过是往事。孙祖宜的人生,总让人觉得是一个规则的棋盘。他实实在在是一个举手无悔的棋子。他不会好高骛远,也不会随波逐流。怎么说呢,如果真有前世今生,也许像他这样的人,在无数次的轮回里,他一定也不堕落,也不升华。他一直是他。于是他每每走到人生的某些结点时,都有一种和自我致命相遇的感觉。或许是他无数个重叠的前世加重了这个直觉?每到这个时刻,他都如梦初醒,如临大敌,如获至宝。他会确定,没错,就是它,一定是它,这就是我要的,我一定要这么做!孙祖宜不像其他人总遇到抉择的危难。属于他的只有一见难忘,一见倾心。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他的爱好并不多,然一旦喜欢,就默默记在心里,绝不心猿意马,改弦更张。在他高一的时候,一个致命的相遇又出现了。

一位年轻烂漫的语文老师,不知哪里来的灵感,为激励大家的学习热情,在课间播放了一个北大的宣传片。大家虽然都看得津津有味,摩拳擦掌,然而不出几天,也就抛之脑后。可不么,以他们这样的三流城市,一次高考顶多有三四个人能进北大清华。这个梦还是送给少数人做为好。孙祖宜呢,他的成绩很稳定,常常排在校五十名左右,是那种要些运气才能上重点线的状态。

而孙祖宜却轻而易举又斩钉截铁地自作主张,他要上北大!

在纷繁复杂,乱象丛生的高考攻略里,竟然真给他找到了一条幽僻小路。他要做北大音乐特长生!如果面试合格,他的文化课成绩在那群花花草草的艺术类考生里正是一马当先,进北大绰绰有余。听起来是个捷径,然而他一共学古筝不超过五个月。任他振振有辞,出示网上各种速成班广告,父母仍旧觉得是天方夜谭。于是孙祖宜再次自作主张,在学校申请了学籍保留,只身去北京专攻艺考的学校借读了。

迷茫地学了一个多月,古筝的学员人数之巨让他咋舌,而且他们多数都自幼习琴,技艺非常娴熟高超。孙祖宜正沮丧懊恼,偶有一日,他瞥见三楼尽头有一个格外冷清的教室,似乎里面也有琴声传出。他走近细心聆听,发现这琴声深沉、舒缓,旋律简单,节奏散漫,与古筝的繁杂匆忙很是两样。他又探头进去,竟然只有五六个学员,正襟危坐,肃穆而静谧,闭目倾听老师弹奏。奏毕,老师双手悬于空中,双眼注视着琴弦,一动不动,几乎等那琴弦最微弱的颤抖复归平静,才生机回还。孙祖宜看得几乎要窒息,直到那手极其温柔地从七弦琴当中往两边抚过,就像抚过一个少女的面颊,下面的几个学员才稀疏鼓起掌来。孙祖宜定定地看着他们。孙祖宜到现在也不明白,是他额头显出的少年沧桑,还是他眼中透出的急切热望,让多情的古琴老师注意到了门边的他,而且顿时心生恻隐,向他走来。

于是孙祖宜第二天就转去了古琴班。备考已经不到两年的时间,他竟然如此坚决地另起炉灶,周围之人无不惊叹。大多数人觉得他脑子出了问题,少数人,特别是那位古琴老师,则为这少年投身古琴的激情勇气欣喜万分。孙祖宜倒是一概不理,因为他习惯自己主张。他只埋头学习,不分日夜地苦练。他的沉默逐渐改变了四周的氛围。再加上他远离故土,孤身一人,于是他被想象成一个遗落凡间的音乐之子,一个被艺术召唤的可爱的偏执狂,一个来自山间乡里却准备创造奇迹的草根。

孙祖宜也不理解,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多愁善感。他只不过默默地在心里算了一道数学题。高校招收古琴古筝的名额相当,看看古筝班的泱泱之态,再看看这个三楼尽头的小教室,就不言自明了。而且就算只听了一个曲子,他也自作主张地认定,这个乐器是个极其简单的玩意儿。

不是吗?甚至在他心里,古筝倒更像个乐器。宽阔的弧形琴面上,工工整整几十跟弦,虽然不能跟庞大的钢琴键媲美,也足够在音符的世界里兴风作浪了。况且,单看古筝的工艺,就赏心悦目。幺姨父文化馆的那架是黑楠木古筝,嵌一丛艳丽的梅花云母贴面,学校这里的一架就更好看了。四面绘金漆夔龙,岳山处立体镂空着祥云玉雕,弦孔用象牙包裹,更不可思议的是,那二十一根筝柱上根根镶嵌着一粒溜圆饱满的金粟!二十一粒真金在十指飞舞回旋波动中熠熠生辉,华贵无比!

而眼下的这个古琴,一块朽木,七根弦。其他的,全依赖传说了。有关斫木求音的故事颇多,什么为了一块松透的木头,也有用老屋的房梁的,也有用墓地的棺椁的。什么就是同一棵树,阳面阴面也有音色差异;就是同一棵树的同一面,也有骤然出挑动听的部位。天时地利,机缘巧合,中国的古琴,又是如此这般的一番不可言说。孙祖宜不以为然。工艺总是毋庸置疑,而故事常常言过其实。这些云遮雾罩的说辞,更像是在掩饰。就像他们用山水画的意境来掩饰现实色彩的贫乏。他们掩饰简陋与贫穷,掩饰孤独和落寞,就像那些古往今来,骄傲而卑微的中国文人一样。画饼充饥,望梅止渴,都是一梦黄粱。

为了不止于做梦,啊,孙祖宜永远忘不掉那段难熬的艺考岁月。他如履薄冰,绝望如影随形,时间像一个恶劣的监工,抽打着皮鞭,让他无法一刻放松。他忘不了这块人形的木头带给他的渺茫的希望和辽阔的痛苦。特别是在苦练半年技法之后,那位多愁善感的古琴老师开始发难。他厌倦了他的一气呵成。他厌恶他的四平八稳。他开始怀疑,在拙朴和愚钝之间,孙祖宜到底站在哪一端。孙祖宜自己更加惶恐不安。有时候老师说,对了,他并不知道对在何处,有时候说,不对,却并不是说点位或者指法出了错。最让他心慌的是,老师说,古琴的每次弹奏都是即兴。这次你该停顿三拍,下次却要长过四拍,全在你与古琴之间的呼吸交融……endprint

这让孙祖宜无所适从。虽然他仍旧找最难的曲子拼命地练习,但他终于发觉,古琴果真像一个有心跳呼吸的人,而你恰恰和这个人脾气不投,性格不合!如若从这点揣度,这简陋的乐器倒真有些神秘诡异。它像是知道他的不屑,看穿他的功利,于是用它自己的方式与其周旋,可谓不动声色,却声色全动。他想跳过这鬼怪的玩艺儿,得到老师准确明晰的指导,而老师摇摇头,就给他一个“悟”字。他烦透了!对他来说,高考在即,属于他的只有紧迫、冲刺和竞争。古琴里的什么闲散,什么出世,什么清雅,都是失落文人可悲的精神迷幻的臆想。噢,这群可恶的失败者。不,他还没有失败,他不认输。

他恨这古琴的哀鸣。这是个很丧的乐器!就算是宣称欢乐的《神人畅》,也像是冥间的欢乐,诡谲,怪诞,癫狂,鬼森森的。

孙祖宜绝望地坚持着。从父母那得到的支援非常有限,最后半年,有时候他甚至需要忍饥挨饿。他管不了那些玄妙的“领悟”,他孙祖宜仍旧用自己的方式,自己的主张去拼命。他开始没日没夜地练习。在人心惶惶的最后时刻,熄灯之后,他不能像古人那样借着月光练琴,却常常借着厕所的灯光来练。几个颇具天分的古琴考生,被他的刻苦吓破了胆子,纷纷绕开他,干脆放弃了北大。或许是饥饿、劳累以及重压的持续侵蚀,有的时候,孙祖宜会忽然在那些木头和钢丝交织的空间里,觉出刺骨的悲凉。在那些微妙的时刻,他仿佛终于能依稀接收到这人形木头的一息脉搏,于是琴声就像他自己的心声,妥贴地、细致地将他的悲伤传递到指尖,再随着音符升向夜空。如果古琴注定是悲凉,还有谁比他这样独身飘在北京,去面对一场生死攸关的考试,更悲凉的呢。

当然,他如愿以偿进了北大。

一道亮光晃过远梅的眼睛。一辆越野车正艰难地在门口寻觅泊车位。这样一个做张做致的小街道,如今满满地排列着咖啡厅、面包房、披萨店,带着阁楼的西班牙海鲜饭馆今天也开张了。说来讽刺,原本这样的老旧胡同,都是打着传统文化、民间味道的幌子,吸引外国游客。可渐渐发现,真正爱走街串巷,愿意一掷千金,仅为寻觅情调和暧昧的,却是中国人。于是中餐馆以及中式服饰店悉数关张。雕廊画柱的房子里都古里古怪地装进了西洋风情。古怪的组装自行车店前总聚集一堆同样古怪的孩子们。

古琴馆没有看上去那么兴旺,因为大多数人在来过一两次后,就又放弃了。琴弦会让指头红肿,磨出生硬的茧。口袋里的手机一再震动,凡心难灭。但金师傅用出家人的认真态度,在这几年的苦心经营下,到底是把那些写字楼里的古琴俱乐部比了下去。山房总归是保住了。风吹草动的,也搏来了一点儿虚名。一开始因为便宜而选择的平房,也契合了古琴带给大家的古朴幻想。一位颇有名气的书法家,自掏腰包,为古琴馆周身上了一遍新漆,并换了一个陈年红松的大篆匾额。仅“如是山房”四个字,就旁征博引,如符似画。隆重的揭匾仪式,名流云集,还荣登了电视台的文化新闻。于是根椽片瓦的山房,顿时气派起来。

那些吃过海鲜饭、披萨饼,喝饱了咖啡、洋酒的红男绿女,像逛商场一样逛进了山房。把钞票大大方方地扔进来,把饭香酒气也理直气壮地带进来。如今周三的演奏会,竟然要将红木紫铜浮雕屏风撤去内室,打通里外开间,密密摆满长凳。因为通常能涌进上百人,俨然一个大讲堂的气势。孙祖宜的父母与小吴三人一起布茶,都要累得大汗淋漓。

金师傅谦逊随和,又忐忑于可怜的房租用度,只得躬身应付。况且就算是寺庙,也没有阻客的道理,哪里来得及辨别他们是激赏艺术抑或暗度商业,是慧根天成抑或浮语虚词。金师傅也被多家媒体追访。“大隐于市的古琴家”、“古琴的中韩之旅”、“如是琴声”等大幅报道,配着师傅抚琴的照片,乘着媒体的翅膀飞散而去。于是鸟兽蚊虫皆寻声而至,各类合作与活动应运而生,应接不暇。这类经纬万端的事物,金师傅都转交给孙祖宜应付。他竟然如鱼得水。先是关闭了收入微薄的书法诵经班,引入了插花、品茗以及香道这样有商品可供出售的项目;而后与几家古琴厂商谈判,促成他们用高价标得山房的独家代售权;最后连休息室的两侧墙壁也多出两根挂衣杆,专卖韩国进口的中式华服。价钱贵得不可思议,然真有不可思议的人欣然购之。孙祖宜还联系来了几位音乐制作人,开着夸张的豪车,恭请金师傅去到录音棚,不出一个月,就为他发行了一张精美的古琴专辑。

这一周彦少忽然用功起来,一口气约了三堂课。关于他的秘密计划,远梅早听小吴说过。虽然不当真,也早已心中有数。那彦少并没有玩什么花样,连之前甘之如饴的舌头都乖乖收将起来,只踏踏实实地学琴。新一轮的课程,远梅给他选了《普庵咒》。他人很灵,一旦俯身投入,进步神速。刚上了两堂课,他竟磕磕巴巴整篇都顺了下来,大冬天出了一头汗。

“传说普庵咒是很厉害的咒语。”远梅点点头道,“是呀。”彦少兀自笑了起来:“到底如何管用?貌似第一功效就是,驱除虫蚁蚊蚋。不知道金师傅在台湾有没有念这个。”远梅微笑不语。“我挺喜欢普庵咒的,通俗悦耳,不觉得有杀气。不知道蚊子干吗会心慌。”“所以不是要给蚊虫听的,还是要人听懂。”

彦少如沐春风,乖乖地向远梅敬个礼,只这俏皮地一笑,远梅又红了脸。还好她低头掩饰过去了。

“见到乡野村妇,我总希望他们脱俗;而见到玄妙的宗教,我又总希望它们能通俗。想到佛祖也在意我们的瘙痒之事,就觉得很妙。那么远古的先人也怕蚊子,就觉得生机相连,血脉不息呢。”

这彦少真下了些苦功夫,依照他任意妄为的个性,还能忍住不吹嘘一番?远梅见他的话不流俗套,更无僭越,也乐意与他交流攀谈。彦少还真是虚荣得可爱,为了得到课堂上远梅的赞许,他回去一定苦练过,古琴一目了然,不是油腔滑调能遮掩的。不过那些古琴曲的传说典故,他信手拈来,琅琅上口,有些曲子她弹了好多年,也能被他讲出些有趣的新意思来,多少能看出他修养深厚。若说艺术是他无关资财生计的玩具,那他倒也算玩得动骨倾情,灌髓戳心了。远梅明白,古琴还是滋养了他,愉悦了他,这绝不是一个感情把戏能解释得来的。

冬天的第一场雪在窗外静静飘落。彦少一曲终了,远梅情不自禁地夸奖:今天弹得真好。endprint

彦少喜不自胜,几乎如小孩讨糖般的语调撒娇道:“远梅老师,外面有雪噢,就当嘉赏徒儿,咱们散步去吧。”

远梅不是没有警惕,但这两个月里,彦少的的确确一直专心侍琴,如若她还这样小心小气,反倒像是真去防备人家的一个玩笑了。脸已经先红了,断不可再扭扭捏捏。远梅起身披上大衣道,“走吧。”

等屏气凝神走出了小吴、孙祖宜和学员们的视线,山房外头寒凉冰沁的空气还真是醍醐灌顶、舒爽清朗!北京冬日里的太阳光,又那么美妙地与雪花相交甚好,一时间这一线窄小胡同,也竟然天高地阔起来。不知不觉走了好几百米,远梅正肆意地大口大口将雪花和空气吞进喉咙,彦少大步追了过来,将一把透明伞举过远梅的头顶。原来一出门,他就拐去便利店买伞去了。远梅说,这点雪不妨事。彦少说,伞是透明的,也不妨你看美景呢。

于是两人悠哉游哉地漫步。他们往南穿行胡同,不一会就来到后海。午后当是后海最寂寥的时候了,又恰好被白雪薄薄覆了一层,那些深夜里穿金戴银开眉展眼的小店铺,静静地像一只只休眠的小兽。走过银锭桥,雪越发大了起来。那透明伞真起了大作用,心想这彦少还是个细心的家伙。这漫天飞雪,在湖面上恣情飞舞,耳边的风像一个幽怨怯懦的哭声,远梅不知不觉地,望着雪,在心里默默哼起《白雪》来,也正是此时,那边《白雪》的音符竟贴和着她心里的音符,直接窜进耳朵里。一扭头,竟是彦少正哼出声来。真有灵犀相通这回事!远梅又兀自红了脸。

彦少并不知情,跟她讨论起年底的音乐会。每年山房在年终,都要举办一次小型音乐会。演出很简单热闹,请的都是来学习过的学员以及老师,也算做同学聚会,煞是热闹。大家的点子也多,有琴瑟和鸣的,有古琴配书法的,更有跳现代舞的同学,把个古琴曲跳成了一本哲学书……这算是古琴馆的大事。

“远梅老师,我们合作一曲《阳关三叠》,如何?”远梅摇摇头道:“离音乐会不到半月了,你纵是天才,也学不会这曲子!”彦少说:“我哪能是天才!我是说,我可以与你应和一曲,您抚琴,我演唱。阳关三叠可是有现成的好词,对不对?”竟问得远梅哑口无言。彦少直接鼓掌庆贺,就当她默许了。远梅本来就是个被动的人,无可无不可,随他闹去好了。

这次散步早已在山房掀起小小的骚动。不明就里的哪个想夸句郎才女貌,就立即被人圈过去交头接耳。于是掩口葫芦,恍然大悟,遂将眼神落向形单影只的孙祖宜。密密麻麻的余光碎语向他的身后袭来,孙祖宜仿佛重又置身于艺考前的厕所旁,却没了彼时艰苦卓绝的信念。他又站在了失败的边缘,又成了众口交詈的对象,又成了别人的故事背景上的小人物。这几个月经营山房带来的成就感一落千丈。众生喧哗他倒可以抛之脑后,但他实在没想到远梅的定力也不过如此,枉费他对她另眼相看!他紧闭双唇,闷吞了口气。他恶狠狠地跟自己下了赌注,不用几天,就等着听她的《长门怨》吧!

远梅依然心无旁骛,自得其乐。她与彦少每日辟出三分之一的学时,一起练习《阳关三叠》。早就听他说过他大学主修声乐,还好他不用提点,就懂得放弃那些拿腔拿调的发声方法。他明白古琴曲的演唱,应当像诉说一样。他们四处查阅资料,揣测王维的口音。他是保留了儿时的山西方言,还是被繁华的西安城侵染,学人说着京腔?揣测在那个初春的渭城,诗人到底经历了什么,写出了如此浓郁又清新的离愁。有趣的是,远梅查到,成诗时,他年逾半百,亡妻不续,早已在过“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的僧侣生活,到底是怎样的心绪,让他暂时逃离佛祖的庇佑,去拥抱一天世俗的欢乐?他穿着微雨打湿的衣裳,穿过“万条垂下绿丝绦”的柳条,走进青砖碧瓦的酒家。他热烈地劝酒,肆意地伤怀。送走朋友,半醉的他,摇摇晃晃走在回家的路上,写下这首小诗,就轻而易举地在时光里留下了永恒的牵绊。

古琴伴唱难度很大。演奏本来就是即兴,若自弹自唱也罢,若要另一个人能与琴声应合,简直就如同要求他与你一同呼吸一样。彦少从来喜爱挑战,知难而进。他与远梅商议,要用“浸泡”的方式进行排练。他每天请远梅老师演奏三遍《阳关三叠》,他只闭目聆听。同时他会录下这三遍琴声,于是无论是走路吃饭,还是应酬交际,他都时时刻刻挂于耳中,他还洋洋得意道,就是在睡梦里,他也能听到如是琴声。更奇的是有一次,那诗佛王维还曾来与他对谈,你们一定无法猜到,这家伙说的既不是山西童音,也不是西安国语,却是地道的福建闽南话呢。

转眼正是年底的演奏会。今年的山房名气渐起,孙祖宜顺势而动,左右逢源,聚集了众多媒体名流。他转前忙后地招呼,俨然一副山房主人的姿态。他敦促大家进行彩排,还婉言删减了几个“水准欠佳”的节目。学员们倒也积极配合,都严阵以待。仿佛山房的兴盛,也让自己的风雅很有腔调。

孙祖宜自谦要抛砖引玉,先上台演奏了《高山》。实则他想尽早抽身,比起演奏,他更热衷于关照整个场面。就在远梅和彦少情意绵绵、孜孜不怠地练习期间,他仿佛也在默默炮制一个神秘的音乐会计划。刚演奏完毕就钻进师傅的房间里去了。

学员代表陆续上台,中间还穿插了书法和插花展示。而彦少的高调做派让学员间盛传着这次暧昧的师生应和。等远梅在琴前坐定,彦少大步走上台来,下面的朋友们就开始起哄喝彩。彦少倒镇定肃穆。他注视着远梅。用唇语问了句,你信我?这次倒没有娇媚之气,像一句承诺似的。

与平时的说话声很是相异,彦少的歌声浑厚深沉,颇有古韵,一张口便压住了刚才的喧哗,全场登时宁静了起来。远梅暗暗思索,虽说古琴演唱类似诉说,但如若只用毫无修饰的嗓音,一般的人声和这苍旧的弦声确是有隔膜,很难交融。彦少一定也琢磨到这点。他竟然用技巧,自我调制了一种既自然,又妥贴的声音。那就像是,他为平凡的嗓音引入了一段故事,一个情境。是大病初愈,是醉后悲歌,或是回望往事,久别重逢……于是那气韵丰富的声音,虽乔装打扮,却引人入胜。丝毫不觉做作。

要再寻思与她的应和,远梅更是惊异而感动了。远梅曾多次问他,要不要制定一些暗号或手势,彦少一再回绝。与其说远梅信任他,不如说,她远没有彦少的这份专注认真。既然他说不用,她就作罢。远梅的心里没有那些虚荣的负荷。于是远梅真的随心所欲地演奏着。只是她渐渐地发现,他果真合得好极了。他完全知道她的习惯,她的停顿,她内心情绪的延宕或激越。有时候,就算她临时放缓呼吸,定定心神才拨动另一节的第一个琴弦时,他竟然也能猜透,进入得不疾不徐,严丝合缝。又有好多个时刻,她都忘记那声音是来自彦少的喉咙,方佛就是她心中指尖自动飘将出来的。于是忍不住想起那次雪里漫步,他们的心有灵犀。endprint

他坐在侧面,背对着琴,侧对着观众。“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第一叠唱毕,他缓慢起身,轻轻地踱步。第二叠,离别的惆怅更深,远梅曾跟彦少讨论过,她最喜欢的正是三叠之中的这一叠。“谁相因,谁相因,谁可相因?”这当是送别的席间,酒神降临的时刻,情感击溃理智,欢乐麻醉绝望,友人酣醉淋漓,得意忘形,除非此刻,鲜有人有这种追问的气势,也鲜有人能如此尖锐地直面绝望。彦少果然唱得一波三折,醺醺荡漾,然后一筹莫展地“日驰神,日驰神……”

远梅虽未抬头,却知道他正对着她,神思驰骋,眉头深锁。而她那与植物同韵律的心脏,像是忽然被击中,绛珠草动了凡心。她涨红着脸,那渭城曲里一唱三叹的叠音,轻叩,打动,而后势如破竹,像蜜汁或毒液一般冲进体内,沁入血液。她指下的琴弦,生动地摇曳,跳跃,振颤,仿佛应和着她身体的苏醒,舒展,绽放。她的心竟然不由自主地升起一些微薄而真切的悸动。她不知不觉抬起头,眼光从琴弦离开,望向彦少。这一个瞬间,这眼前的人,这人世的事啊,谁相因,谁相因,谁又可真正参透缘因呢。

他们的演出非常美妙,台下一片掌声。记者们也褪下傲慢,闪光灯把个小小琴台照耀得璀璨夺目。收拾完这三叠的离愁别绪,彦少终于生机回还,开始了他本性的流露。他又可爱又儒雅地走到远梅面前,向前深深作揖,而后拉她走到台前,向大家致谢。远梅只觉得周身暖融融的,脸红症在强光中,恰好显出一抹娇媚。彦少的眼光更比那些灯来得灼热持久,他目不转睛地深情地注视着她。他需要在她的脸上发现她心动的蛛丝马迹。而他一定找到了。他恢复了俏皮和伶俐,绕着远梅,踮着脚尖,弯起双臂,跳了一圈憨态可掬的小天鹅。大家开怀大笑。远梅望着他的滑稽,看他红彤彤的双颊泛着明媚的光泽,他看起来年轻极了,简直像个孩子,骄纵,执拗,像大考之后迎来了好成绩,非要等到一个甜蜜的奖赏不可。或许正因为她的心预备要给他奖赏,这会儿的远梅故意不去看他,掩口会心地笑起来。

猛然间,远梅在人群靠后的位置,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而那人也正看着她,他也正看到她看到了他。一套挺阔的商务休闲,一支烟。罪犯。远梅像冰箱广告里的那只橘红色的活虾,瞬间没了颜色。她速冻了起来。她不知道她的脸还红不红。她的笑容似乎也冻在那里。她正呆滞,彦少笑嘻嘻地贴着她的耳朵,“我们该下去了。金师傅该压轴了!”她才回了一半神,解了一半冻。她全身的知觉只剩下热腾腾的脸。她木木地跟随彦少往下走。募然间,世界仿佛不由分说,那彦少竟莫名径直走到那人身边。并将远梅让到那人身边坐下。

远梅很想扭头看他一眼。她想证明她自己看错了。不想她坐定不过几秒,她就知道,不会错。是那烟味,是那热气。冒犯的香烟,清凉的热浪。她呆坐着,她被新鲜的爱慕和旧日的感官夹在中间,而她植物般的心脏几乎要爆裂粉碎。待她再静静地坐了半分钟,她已经完全失去心思去观照右边的彦少。那才刚沁人心脾的暧昧,他那明媚的笑,阳光的爱意,似乎像一个光晕,一个泡泡,一个梦,美而轻,漂浮,悬置,穿过山房的木梁瓦片,越来越远,飞去天空了。她满满的焦虑和兴奋一股脑在左边。就像她的心脏在左边。咚咚咚,咚咚咚,跳得急躁而轻浮。那边的烟和热,揪扯着她的心,她着实感觉到,所谓的“心”也不过是一团可以疼痛的肉。余光里,他赫然不动。

孙祖宜怀抱着一把古琴走到台前。琴并未用常见的皮箱装着,而是包裹在一个鸦青底绣缃金莲花的夹棉织锦囊里。单看那若隐若现的金丝线的微光,古朴而庄重,就让人心驰神往。原来这一次年终音乐会,孙祖宜这般费心尽力,细致编排,恰恰是为了此刻。对他来说,之前的演出都是轻描淡写的伏笔,彦少和远梅的把戏权作古琴的风雅展示,而明代古董琴的出现,才足以让山房名声大振。远梅也依稀记得,师傅偶尔在闲谈中,曾提到过这么一把他视如珍宝的古琴。那是他从台湾的寺院背来大陆的,是当之无愧的古董。这是把明代的文人琴,琴的主人曾官居高位,然桀骜高洁,终皈依佛门。此琴遂流传于寺院。金师傅求道台湾之时,因除他之外再无弟子习琴,那长老竟不吝他的异族身份,在他远赴大陆之时,赠与他作为留念。

孙祖宜动用了怎样的耐心向金师傅苦苦恳求,如何不厌其烦地跟金师傅细细讲解,将山房发扬光大,将古琴发扬光大,远梅简直不堪深思。那果真是个执念难缠的家伙。而金师傅如何一面万分犹豫,一面又感念孙祖宜方方面面的辛劳,终于应允重启尘封十年的古董琴,倒今天此刻已经是千真万确了。金师傅和远梅却都无法料到,孙祖宜还曾偷偷带古琴鉴定专家来估过价,这琴市值已逾百万!他也早已将此消息暗示给古琴玩家以及各路媒体,这次山房的音乐会,他们正是闻声而动,预备大开眼界。

孙祖宜极其简略地介绍了一下这琴,满脸的讳莫如深,激起台下一片唏嘘啧啧之声。金师傅依旧带着谦逊的笑容坐到琴前,远梅正心猿意马,没人能看出那笑容里潜伏着淡淡的苦涩。他仍旧照例要讲几句对中国文化的感悟,照例用他语音生涩,咬字参差的汉语。这次他开门见山,就讲他即将要演奏的《幽兰》。

“传说《幽兰》是孔子所做。对于这个古老的琴曲,世间流传的说法,多为孔子怀才不遇,自比深谷幽兰,发的是仕途的牢骚。我深不以为然。幽兰之美恰在于她不在金龛里,就在杂草间,恰在于无人追捧逢迎,自美其美。幽兰却也不是要傲慢,偷偷地躲在深谷里自怨自艾,自恃为不食烟火的神仙。它不过恰好在那里,就像我们恰好走入这个我们本来一无所知的人生。于是幽兰亲昵泥土,它以阳光雨露的恩赐尽量生出修长的叶和娇艳的花。有一天,一个时刻,我们走过去,遇到它,觉得它美,相视一笑。只是纵然澎湃悸动,它仍旧留在那里;坏的天气倾泻而来,只是纵然凄风苦雨,它仍旧留在那里。时光静谧空洞,生出甜蜜的思念,绝望的期待,只是纵然如此,它仍旧留在那里。你们听那些音符,偶也发一声嗟叹。是不舍,留恋,甚至埋怨,愤怒。这再自然不过。这不妨事。孔子也正衣食住行,喜怒哀乐。你们再往下听,就彻底明白了。在临睡前,在冥想时,在属于他自己的顿悟的瞬间,你听,他释然得都有些天真迷离了。孔子虽一直披荆斩棘地入世,不辞疲惫,不辞失望,不辞伤痛。而他心里有一片深谷,摇曳着一株悠然自得的兰草,空空洞洞,既悲而欣。幽兰在深谷中,深谷在我们的心里……”endprint

金师傅稍作停顿,像投降般举起双手,再缓缓下落。他喃喃着,只有《幽兰》,才配得上这样的琴。也只有这样的琴,才配得上《幽兰》。下面静极了,师傅这番质朴的抒情,在远梅的耳中,像一片渺茫的梵音,询唤着她逸游的凡心。而金师傅心里的思忖,却没有人能听到:我这双手,我这颗心,我这个张致失措,逐宕失返的人,还能配得上这百年的琴和千年的曲么?

待师傅抚出锵锵的琴音,因着通晓音律的体质,远梅的心神不由自主地转向古琴。也因着她与古琴的血脉相通,那《幽兰》之中的明媚、优美、释然、高贵,像一幅清晰明澈的画,跃然眼前。而左侧的烟味仍缭绕着鼻孔,清凉的热浪还在蠕蠕侵蚀皮肤,耳中的音符却一遍遍向她冲刷而来,眼中的画又越来越近,越来越大,那棵兰草就要变成一棵巍峨的树,凛然伫立在她的额前。远梅的五官分崩离析,各自撕扯着她,一并袭击着她的胸口,直叫她头晕脑胀,坐立不安,羞愧难当。一时胃中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她正无法忍受,预备起身离席。不料一个天塌地陷的琴音将她打回座位。而台下早已下意识地惊起几声尖叫和一片骚动。金师傅呆呆地坐在那,定定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远梅定睛望去,师傅的拇指上,半枚指甲已不知去向,一滴鲜血正脱离指尖,被淡清色的鸟羽乌丝弦拦腰折断,痛苦地跌进那早已绝情百年的木头里。小吴连忙扶起师傅,彦少奔出发动汽车,人群也跟着涌出山房,关切目送。一时间人声鼎沸,熙熙攘攘。远梅惊魂未定,纷乱中,一只手钳住她的胳膊,逆着人流,没入里侧的休息室中。

他仍旧那么直接、迅速,一进屋就贴到她身上,咬住她的嘴唇。他像是受了牢狱之灾,像被从头到脚抢劫了,像生了大病。他体内像有一股崩裂的岩浆,他完全不能掌控。仿佛要从他的七窍中奔涌出来,却还不够,还要手舞足蹈。他的肉体困住了他的灵魂。远梅在小说里经常看到这样的句子,这次她算是亲眼看到了。如果第一次是猝不及防,这一次她完全有机会大叫,呼救。远梅几乎看到一个理智的自己,拼命挥舞着双臂,瞪着眼,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她背过脸去。一滴泪哗地落到她的唇上,像一个闪亮的钻石注脚。她羞愧地感到自己的每个毛孔都在张开,渴望,迎接,这羞愧竟然让它们更加迫不及待。他和她的身体都发酵得刚刚好。他在台下注视,窥望,回味,酝酿。他坐在陌生人中间,那些躁热的肢体,沸腾的笑语,从里到外,烫得他骨酥筋软。而他怎会看不到,舞台上那心弦悸动的应和,那虚荣的光,炽热的爱……她也已经烘烤得当,焦嫩多汁。他们都借用别人预热了情绪和身体。而现在他们同时关闭了理智。刚刚好。他搂紧她。一股无名的暗黑力量压着他,他像是要哭,像是饿不知耻地乞讨。他的脸沉成深灰。烟草变成火药。他滚烫,危险。他需要尽量地吮吸,吞噬……

直待彦少的车蜿蜒出道口,大家方如释重负。稍有顿滞,他们却不约而同,快步返身走回台前。孙祖宜一边在恋恋不舍的目光中,将古琴裹起,搂于臂弯,一边带着些高傲的悲伤,向大家表示遗憾。他阳刚尽失,沮丧得几乎要哭出来,默默悼念着自己的这番心机与抱负……

正当他预备怀抱古琴离开的时候,媒体记者冲破人群,一跃而上。他们的热情不减反增,将孙祖宜团团围住。除了咔嚓咔嚓的快门声,各种殷切的追问此起彼伏。更有几盏射灯像机械手般贪婪地伸进孙祖宜的臂弯,像是要剥掉那半裹住琴身的织锦囊,好把那块颤巍巍的木头看个精光。最大胆的那位,竟然想要确认,金师傅的那滴热血,是否与百年朽木发生了化学反应。大家一片哗然。噢,百年古琴,断甲泣血,风雅得让人发狂!

孙祖宜恍然大悟。或许《幽兰》的未尽全篇,或许金师傅的意外受伤,都在层层叠加古董琴的神秘。它的惊鸿一瞥,借着《幽兰》的魂魄,牢牢勾住了茕茕众生。谁又真的在乎那坑坑洼洼的琴声呢?他茅塞顿开。随即带着伤感的微笑跟大家商定,务必在不久的将来,安排一次金师傅的专题演出。只待金师傅的指甲长好,一定奉送大家最雅致优美的《幽兰》。地点可以在国家大剧院,甚至人民大会堂。当然,这架明代古董琴也一定会如约而至。这琴这曲,这一整个中华民族的华丽和荣耀,必定会成为本年度京城的顶级文化奢侈大餐!大家热烈鼓掌。日光灯亮得像要迸裂一般。

他带着快活的轻蔑望向下面的人群。他喜欢那一双双空洞的眼睛,像钱币一样狂热而明亮。他看到了他们缤纷外套下面干枯的身躯,身躯里贫瘠的血液。他们又饥又渴,等不及要掘开庞大的文明,吮吸滚烫的文化。一切都可以拿来享用,充填。哪怕一滴血,半枚指甲,都不放过。他终于明白,他怀里金贵的古董琴,更像是一个复活的古典美人儿。她高贵华美,满身装饰着传奇。她高高在上,不识烟火,却分明八面玲珑,暗流涌动。她微露着香肩和脚趾,却早已撩起了燥热。她万古流芳,却根本是个娼妓!他恶狠狠搂紧了古琴,心里暗自消遣这个猥亵的比喻,算作对这古怪的木头迟来的报复。不知道为什么,这比喻让他满眼是远梅的面孔,是她刚才聚光灯下涨红的脸颊,脸颊上兴奋的茸毛,在皮肤上摇晃,在光和热中舞蹈……他发现他恨她。正在为别人兴奋的她。而对比这恨,他发现他更爱她,爱得想要毁了她。一片如火的阴影笼罩着他,他黝黑的血在奔腾逃窜。他的手指触到织锦囊下面,下意识地用力摩挲着油润细腻的琴面……她雪白的肉格外让他发狂,他来不及掀起她的衣服。他只将手从旗袍的开气儿处伸进去。他听到滋滋的声响,像琴弦的喘息和呻吟。他用手指嵌着她的肉,攀着她的皮肤。往更深处够去。他佝偻着身体,他将脸埋在她脖颈。而他最想听到她血管里的心跳,他听不到。他又贴得更紧更近,他将呼吸罐进她的耳朵,他用舌头舔着她的脸颊,他再听,再听,他听到了心跳!但那是他自己的……他停在那里。

远梅的房间里,早已剩她一个人。方才的大汗淋漓,让满屋充满了湿嗒嗒的烟味。是为了平复痉挛的神经,或是隔离门外的噪音,她神情气爽地坐在琴前,毫不费力地弹着《白雪》。她几乎毫无意识,她放空了脑袋,双手像是被一段虚空拦腰折断,它就那么自己弹着。像困顿的巧妇的编织,像吞吐纸张的打印机。像落雪覆盖了地面。音符却也兀自澄清,空气像整个调亮了一度,平时总嫌不聚暖的木头房子,此刻竟然觉着热。她忍不住把木窗微微推开了一个小缝。呵,白雪。

调皮的冷气机灵地笼过来,像扫描仪般,刚刚舌头濡沫过,或汁液流逝过的皮肤,都陡然地凉了起来。这才感到胯下的一条仍偷偷爬行着,踽踽流到了大腿,就要从旗袍下摆窜出来。远梅羞红着脸,拿起一片纸巾侧身擦拭。

人群在陆续离开。胡桃木门被推开,合上,推开,合上,痛苦地吱吱,椒图门钹呯,呯,呯。风与雪,在呼啸地交媾。雪疯狂地与地面亲吻,敲打,渗入,倾覆……

有一个嘤嘤的哭声,在耳朵里冒出来,远梅不禁微笑,像吃着一颗甜而不腻的糖果。她决定这么含着它,就着红茶,直到缓慢溶化。

责任编辑 杨丽秀endprint

猜你喜欢

山房古琴师傅
后素山房
师傅开快点儿/你笑起来真好看
寻琴记:古琴的前世今生
重庆拾山房民宿
张俊波 情寄古琴,乐以忘忧
寻访千年古琴
锺磬山房藏石欣赏
鍾磬山房藏石欣赏
古琴的收藏价值在何处
只会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