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与虚构问的张力
——朱斌峰《玻璃房》阅读断想
2014-06-07臧晴
臧晴
任何一种写作都是在文字中寻找自己,并进而流连忘返。一代书写者在这寻觅的旅途中挖掘出一个时代的情感体验、心理记忆以及“集体无意识”,便给文字打上了一类风格的独特印记。然而,作为一个专志的写作者,面对趋于稳定的“内结构”,又必然不甘原地踏步,转而酝酿新的挑战与突破。于是,在新旧结构的冲突中,写作者从中体会到“影响的焦虑”,循环往复,螺旋上升。这就是写作的历史演进过程。
朱斌峰是一个具有鲜明个人风格的写作者。从《城市猎人》、《寻找一颗痣》到《记一次绑架事件》、《去云南》,他的作品多以江边小城——“银城”为故事背景,又与故乡“木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以精神病院为叙事起点,执着于描绘“精神分裂症”、“妄想症”病人眼中的世界;主人公或治历史、或擅长写作,徘徊在文学与历史、想象与真实之间,以此展现所谓“边界”的模糊性。叙事的迷宫,含混的语言,暧昧的氛围,文体的跨越……凡此种种,都闪烁着先锋派小说的身影。
《玻璃房》(《钟山》2014年第4期)的故事由“正篇”和“反篇”构成。“正篇”采用内置文本的结构,小说家“我”神游至战火纷飞的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以传记的形式创作着曲折离奇的家族小说,与此同时,作为一名“妄想症”患者,“我”又在臆想中雇佣了自己——一个曾经因公染毒的警察,来监视自己。“反篇”则类似前传,回顾了“我”得“妄想症”的来由,“我”被一个声音甜美的电话所吸引,受邀前往一个叫“春”的地方参加同学会,却记不清那些昔日的同学;夜半时分,正在买春的“我”被女同学举报,一觉醒来一切却又了无痕迹,于是被医生鉴定为“系统性妄想症”。正反两篇看似毫无关系,仅能在两个同名的人“何首乌”——“我”的医生表叔和“我”的女同学中找到一丝关联。警察到底是不是“我”的幻想?朱家的故事究竟哪一个是真实的?“春天的聚会”是否曾经发生过?整个文本好似一个走不出的迷宫,真真假假、错综复杂,构造出一个扑朔迷离的奇幻世界。
“真”与“假”的悖谬,恰恰是小说《玻璃房》的核心。作者得心应手的题材——“妄想症”再次出场,由一个精神分裂者的视角切入真实与虚构的中间地带。“我”辨不明方向,认不出同学,甚至分不清你我,最终,在警察和医生的引导下,“我”对自己患病一事从将信将疑逐渐发展为不得不信——这过程好似狂人的心理变化,“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妄想症的喻义在此不言而喻,当个体与客观世界相矛盾时,如若不随波逐流、言和妥协,那便是“病”了,正如医生的诊断依据:“如果一个人坚持的信念是错误的,甚至与社会现实及文化背景相抵触,还毫不动摇,不是妄想症还能是什么?”更何况,由于“真理属于人类,谬误属于时代”,所以“我的生病只能是自己的羞耻”。然而,面对这个荒谬的世界,作者并没有作出遗世独立的姿态,渲染冒天下之大不韪、直面惨淡人生的悲壮和勇气,而是“向内转”,以展现“病人”的内心世界而将这个熟悉的社会“陌生化”。对于这一被放逐的群体而言,他们与正常世界的关联早已断裂,“内心的真实”才是生命意义的唯一来源。于是,作者通过刻画妄想症患者非理性的思维方式和异常的认知能力,展现出对这个世界全新的感受与理解。小说通篇以“玻璃房”为喻,以这看似通透实则变形、可望却又不可及的感觉来象征个体与外在世界之间深刻的疏离感。“总觉得周围事物模糊不清,好像隔了一层纱帐或隔了一堵墙,甚至整个银城就像玻璃城堡一样,可以变得像一个光滑的平面,可以变幻不同的颜色,一些视物可以变得很大或很小,变得很远或很近,变得陌生而疏远,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从这个不可靠叙述视角出发,文本更进一步演绎荒诞离奇。比如“我”对飞机有着异乎寻常的喜爱与关注,想象着飞机“像蜻蜓飞过乡下的草垛”,机翼上的夜航灯像是“天幕上怪黠的眼睛”,甚至初次与侦探见面的招呼即是“嗨,你也在等待飞机吗?”——奇幻如“你在等海水吗?”又荒诞似“等待戈多”。又比如,作为一个患有幻想症的小说家,“我”笔下的家族传奇亦是破绽百出,二祖父的缺席、“道”“法”“根”的谜底、未完的结局……使得整个故事悬念迭起、疑影幢幢。文本中,“我”认为分不清对称物是妄想症的病灶,并由此及彼,发展到分不清孪生、分不清镜像,乃至分不清自我与世界,由此顿悟“我就是你!就是你自己!就是你幻想出的另一个自己!”至此,作者的感悟恰如费德勒对“不正常”的理解,这个世界并不存在着“正常的规范”,所谓的“畸形”、“不正常”都是人类内心深处自我不确定性的外在投射,“他者即是隐秘的自我”。表面上,这一番“假作真时真亦假”的体验使得“我”彻底坐实了“妄想症患者”,事实上,这正是作者本人对真实与虚构的理解——它们之间并非泾渭分明、而是混沌不清的,一如主体与客体、我们与世界之间,“这个世道很简单,一切都昭然若揭”。
“寻找”是朱斌峰写作中一以贯之的主题。《寻找一颗痣》即为“寻找初恋”——重访桂香氤氲的记忆,由寻找小学同桌牵出一连串令人啼笑皆非的际遇;《去云南》则旨在“寻找乌托邦”——为寻找传说中的五彩彼岸而上演了一出嬉笑怒骂的“飞越疯人院”。而在《玻璃房》中,“我”的全部努力——不论是撰写家族小说,还是回忆患病缘起,都是为了“寻找根系”。“我”的写作是为了“以传记的方式真实地记录下我的家族,以备我在忘记自己时能在这篇小说中寻到我的前史。”而“我”与人的交往则是为了“证明我的健康,证明我的存在。”所有的努力都指向了“在时间的河流里追溯自己的根系,只有根系才能证明我的存在,才能不让我在妄想症中迷失。”然而,在触摸到根系之后,“我”又对其真实性心生疑虑,认为历史学家们“辛辛苦苦地删除着历史的真相和旁逸斜出的枝叶,尽量让历史呈现出条理清晰、义正辞严的面貌,但他们的努力让历史更加疑点丛生、欲盖弥彰。”而且,“有些东西一直错下去,就成历史了。”由此,文本再次回到“真与假”的命题,探讨二者的辩证关系。作者引用了希伯莱对幻想的解释,认为“实际上只不过是摆脱了时空秩序的一种回忆”,又进一步质疑历史本体的存在,并将人类的历史叙述归为三人成虎般的以讹传讹——人类的说谎就是第一遍时感到脸红,第二遍时变得半信半疑,而重复到第三遍时自己就确信无疑了,即所谓“成熟的人类基本的美德”。
读者们可以发现,《玻璃房》中汇聚了朱斌峰作品中常见的元素:偏执型的妄想症患者,情欲蔓延的春天,布满阳光的玻璃房子,革命的家族历史,幻想中的孪生兄弟等,共同构成了其小说叙事的密码。如果说,仅就情节而言,《玻璃房》并没有太大突破,在故事元素与文本主题的选择上有着较为明显的同质化倾向。那么,相较于《去云南》、《寻找一颗痣》,《玻璃房》的特色则在于极大地改变了其叙事形式,革新了原有的简单线性结构,即不再仅仅依靠故事本身的迷惑性,如《寻找一颗痣》中的三个“宁子”或《去云南》中精神病患者的呓语,而是丰富了文本的形式,通过嵌套内置文本使得“传记”与“小说”互相映衬并进而互动,又以正反两篇的互因互果获得了形上与形下结合的主动性。荒诞不经的文本内容与摇摆眩惑的文本形式相呼应,彰显出极强的内在张力。
“我”笔下的小说《记忆:火光呼啸》从木镇朱家的传奇故事展开。朱家兄弟分属国共两党,在百万雄狮过大江的历史时刻反目成仇、彼此搏杀;如花似玉的朱家姐妹则一个委身于兄长好友,一个被江湖刀客掳去。然而,这部号称“力求真实,避免虚构”的家族传记却刻意借鉴了武侠小说的奇幻性与史诗性,与所谓的“传记”、“历史”、“真实”形成极大的反差。小说由兄弟情仇重新演绎国共内战,又以匪寇恩怨谱写江湖侠野,情节处处悬疑而语言笔笔抒情,写得极为浪漫而传奇。比如,作者用了颇为抒情写意的笔触来白描渡江时分的情景,将兄弟二人短兵相见的微妙氛围渲染到极致。“黄昏时分,长江东流,鹊江揉碎在暗红中。突然,几束信号弹滑响而上,在半空中划亮优美的弧线。炮声响起,像滚过一阵阵春雷。刹时间,无数道光线从北岸飞向南岸,映红了天空。无数只小船飞上江面,击起浪花。一场大战开始了——”。同时,这部激情恣肆的小说又与“我”平淡得近乎自闭的生活两相对比,在历史与现实的来回穿梭间将庸常的现代生活衬托得愈发逼仄寡淡。
历史的长河缓缓地流到了新的世纪,在急行猛进的世界里,写作者感受到历史与现实、思想与行动之间的脱节,由此产生刻骨铭心的疏离与眩惑之感。由此,“疯傻”视角成为了当今书写的一大主题,但这个视角在写作者笔下又何其不同。张洁的《无字》聚焦女性的生存体验;阿来的《尘埃落定》再现了一个村庄的秘史;贾平凹的《秦腔》暴露乡村生活及其文化形态的分崩离析;余华的《一九八六年》反思文革暴力加诸于人的肉身戕害。对于朱斌峰而言,《玻璃房》重新进入这一非常态的叙事视角,以独树一帜的风格暴露出被压抑和异化了的人性——混沌神秘,举重若轻,内敛而节制。在想象与现实,真与假的对话关系中,《玻璃房》预示着朱斌峰未来创作的走向——体会分裂,书写边缘,在疏离世界的模糊地带中前行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