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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代诗歌”的“断裂”和重建

2014-06-05吕思静

今传媒 2014年5期
关键词:韩东英雄诗歌

收稿日期:2014-03-03

基金项目:本文是2013-2014上海市地方高校大文科研究生学术新人培育项目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吕思静,女,上海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摘 要:“第三代”诗歌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登上文艺舞台时就以“革命者”的姿态拒绝现行的文艺体制、诗歌秩序和审美倾向。到1998年,“第三代”的核心人物韩东和朱文一同发起了“断裂”问卷,并得到了包括二人在内的56份答卷,给90年代末的文坛带来了不小的震动,引起了多次讨论。这些讨论的焦点基本集中于“第三代”的划界企图、文艺的向内转问题。评论认为文艺界的关注已经撤离社会改造和精神守望,一方开始“从众”,一方与市场呼应,进入对自我开掘和描写日常琐碎的畅销书行列。而当我们重新关照整个“断裂”行为,系统地进入“第三代”的写作,则会看到“第三代”由始至终都处在内部的紧张和对外的抵抗中。因此,详细梳理“断裂”行为,将有可能回到问题的复杂性中去,并重新认识“第三代”诗歌和90年代中国社会的诸多问题。

关键词:断裂;第三代诗;反知识

中图分类号:I1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8122(2014)05-0169-03

外在的文艺秩序可以看作是第三代诗人“断裂”的一个重要动因,它的基本表现就是以抗争和反叛使第三代诗歌突围出来。在《断裂:一份问卷和五十六份答卷》中,划界的反叛得到充分的体现:“当代汉语作家中没有一个人曾对我的写作产生过不可忽略的影响。”用词甚至激烈到:“他们的书我完全不看。[1]”但这毕竟是联合抗争用以区别出来的极端做法。事实上,这种表态式的答卷恰能表现出第三代诗歌要从整套文学秩序中重新确立自身的艰辛。而且,大破而立的模式我们也并不陌生,五四时期现代文学的合法性得以确立也同样掀起过对儒家传统的激进反动。

所以,对旧有文学秩序的反叛可以看作是“断裂”的显性原因,但却不能因此将问题导向粗浅,以至于忽略第三代诗歌内部极其重要的冲突和对抗。通过内部矛盾的梳理,将可能更清晰地看到第三代诗歌的诉求,也就是大破之后“大立”的问题。

一、“第三代”对“第三代”的反叛

第三代诗人群为了反抗现行文艺秩序不得已要采取抱团作战的方式,那么在此过程中,许多概念和美学理想都来不及清楚地界定,糅杂在一起于是变得十分含混和游移,因此在它转而面向自己的文艺秩序时,概念的清理就变得无可逃避——在韩东处,这种重新界定概念被称作“二次背叛”,即第三代对第三代自身的反叛。

“由于种种原因……我无法不使用‘第三代诗歌这个概念[2]”,这种说法,显然已经暗示着韩东对第三代诗歌内部的某种怀疑。诗人于1989年11月24日写下《第二次背叛:第三代诗歌运动中的个人及倾向》,可以看作是他的怀疑在理论层面的实践,意味着他在第三代的大浪中已经开始了淘沙。作为“断裂”的一个内因,韩东敏感到“第三代诗歌如果仅仅满足于集合起来的一般特征是毫无意义的”,而第三代真正的价值和意义势必体现在“那些对‘第三代诗歌这一概念进行反叛的[2]”诗人身上。

在文中,韩东对丁当、于小韦、吕德安、于坚、翟永明、张枣、小海、杨黎、海子这十位第三代运动中的诗人进行了简要的评介,每位诗人分到的评论文字虽只在500字左右,但这篇文章所用的小标题却颇为惹眼——这些小标题均采用诸如“丁当·英雄梦”、“于坚·史诗”之类的形式,重新将英雄、史诗、传统、实验等概念与第三代诗歌并置于一起讨论。那么,嘴里念叨着《有关大雁塔》的读者不由得会产生疑惑,这些已经在韩东自己的诗歌中被摒弃的词语为什么重新进入了他的写作?第三代曾经语词激进强烈反对过的概念又是如何变成了第三代诗人的脚注?在韩东的二次背叛中,“历史”、“英雄”和“文化”究竟会得到怎样的阐释?

二、历史的重新界定

在悖论的表象之下,我们将看到韩东的重建企图。

首先,对历史的态度根本地来源于诗人对历史的定义,韩东认为,“每一代人的生活都将成为历史。[2]”乍听起来这句话并无新鲜之处,但是,却内含着一个看待历史的方向问题。如果说每代人都活在历史中,那也许是指我们将从以往的生存经验中寻找资源;如果换成每代人都在创造自己的历史,则我们的眼光自然会移向未来,期待历史的成果;而“每一代人的生活都将成为历史”所带出的实则是平视的效果,历史不用往身后找,也不必抬头张望,它其实就是围绕在人周遭的当下当地。

那么,在这样的历史关照下,韩东认为于坚写出了第三代中可以称为史诗的东西。

李勃的拖鞋压着费嘉的皮鞋

他已经成名了有一本藍皮会员证

他常常躺在上边

告诉我们应该怎样穿鞋子

怎样小便怎样洗短裤

怎样炒白菜怎样睡觉等等

八二年他从北京回来

外表比过去深沉

他讲文坛内幕

口气像作协主席

引文出自于坚广为流传的《尚义街六号》中的一节。在诗中,我们看不到时间流动,人物(李勃)离开了,八二年又从北京回来,他如今“比过去深沉”的外表相对于离开了多久、经历了什么、为什么深沉等问题显得更重要。诗人不在意人物的过去,也不交代北京的经历会对人物的以后产生什么影响,在当下,“讲文坛内幕”,“口气像作协主席”的既定事实才是历史的关键所在。这里,传统定义中历史的时间流动被斩断了,只留下当下的一截,或者说,历史被极度压缩,变形为扁平的、此刻的空间景观,即生活在其中的日常,比如“老吴的裤子晾在二楼 / 喊一声 / 胯下就钻出戴眼镜的脑袋”。

三、当代新英雄

在历史扁平化、时间空间化(图景化)之后,因果关系(历史目的)便失去了展开的土壤。我们只能看到存在的本身,而无从探究其起因、经过和最终结果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说,在历史的因果关系被斩断后,传统的英雄只能是一堆空壳——因为成就英雄(为了一项使命、历尽千辛万苦、最终流芳于世)的历史过程被第三代诗人压缩,至此已经不复存在了。

但同样的,这一“断裂”的英雄观也只是为了重建工作做前期的打扫。韩东并不拒绝英雄,之前的评论、甚至第三代诗人自己也曾总结过的“反英雄”的特征在此遭到了强烈的反对——“它(反英雄的概念)将问题弄得加倍复杂和庸俗。”因为“真正的英雄并不是站在对立的位置上确立自己的”,他有且只有一个出发点,就是“生存的实际状况,以及在此感应到的可见的未来。”

往往因为需要更好的心情

我对一枚大头针微笑

我对准微笑微笑

并把手掌贴在墙壁上面

——丁当:《抚摸墙壁》

韩东以英雄梦为主题评价丁当的诗歌:没有“虚假造作的痛苦,也没有故意的激怒,而是某种最佳态度的示范”,这种英雄形象来自于“对生存问题的最高体验。”在此,回到韩东一贯创作的关键词上:生命体验。于是,如何理解当下英雄的问题就变成了,怎样的生存现状影响了怎样的历史环境、进而造成了怎样的生命体验,以及作者對此种生命体验的态度(用以判断这种生命体验是否是英雄式的)。

新时期文学的发端带有强烈的人道主义色彩:尊重人的尊严被重新强调;个人“自律”(而非社会规范)将有可能实现,产生了以“自我指导”替代盲从于政治或其他权威指导的愿望。由知识界通过文艺作品传达出的这种开放、自由、平等、公正的精神诉求同时得到了来自政治的肯定和鼓励,打开了知识界的观念/理想有可能转化为社会实践的道路,于是激发出文艺者高涨的精神理想热情和进一步启蒙大众、改造社会的动力。而知识分子自身的启蒙地位也由此而加强。

然而随着改革的进程,市场一步步被打开,之前作为精神诉求的开放、自由、平等、公正在大众社会找到了更牢靠的落实点,那就是对私人财产的占有成为可能。精神的变成物质的,作为人道主义观念上的抽象的“人”变成了具体特殊的个人,这是知识分子所始料未及的。对改革的浪漫期待受到了粗鄙化的打击,知识分子对自身的启蒙身份也产生了质疑。意义在此出现空白,一种悲观的失败情绪开始蔓延,理想主义逐渐偃旗息鼓。

由此,寻根文学逃开当下,开始在别处“寻找”意义、信仰以及思想和艺术的支点。到先锋文学时,“寻找”的结果甚至“寻找”的行为都受到了质疑,在怀疑中,意义被消解(在作品中常常表现为象征着目的和意义的人物的不在场和事件的不完整),“世界和我的真实性相继消失……一种控制着或维系着我和他人的联系,比如亲情、道德、伦理、真理、意义、信念、法则、神圣……消失了,世界的真实性(或者完整性或者统一性)变得可疑起来”,“并再一次诱惑了个人的探险,铁证如山不再成为历史的定评。[3]”在迷宫式的历史中,偶然性和巧合性取代了必然性。既然如此,历史的进步方向已是虚妄,那么,承担使命、承受苦难就显得荒诞无稽。

在对意义的质疑中,历史变得飘渺起来。历史的方向受到诘问,因果关系被斩断,个人与彼岸失去关联,只剩当下。此在的生命体验,只有一片无意义的茫然和斩断希望的失落。对这种体验的真实反映和勇敢抵抗,才足以构成韩东对“英雄”的界定。新的英雄观在丁当的诗歌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对美好的期许无法转化成传统英雄式的具体的反抗行动(因为找不到反抗的具体对象),只能粉饰背后的尖利、对着大头针光滑的圆面抽象地微笑,并且将注意力全部集中于此,不能够分顾其他,重复这个专一的动作,“并把手掌贴在墙壁上面”,以此持久进行下去。

这种对外物的拒绝、只能关心一枚大头钉的生命体验切实地表现中当下知识分子在无物之阵中的巨大的无奈和深切悲凉。

可以看出,从先锋开始(也有评论将韩东的写作归为先锋文学),所有有意义的事件都是残缺的。《冈底斯的诱惑》,陆高和姚亮没能到达天葬场,也没有看到野人;《极地之侧》里的“朱晶”压根不在场……导致这些事件最终只是没有意义的过程,就像“我对一枚大头针微笑”。而得以完整呈现的,变成爬大雁塔(大雁塔被取消了意义,所以登塔的意义也自然被消解)、甲乙的性爱(而非曲折艰辛甜蜜的爱情,见韩东诗歌《甲乙》)之类无法承担意义的日常事件。韩东将对象物还原为最初状态的意图,其实还包含着在“英雄”缺位的当下,对另一种“英雄”观的坚决抵抗——个人英雄。

他自己将此称为“不至于把世俗平庸、流氓嘴脸(所谓的反英雄)误作一代人的英雄梦或英雄诗。[2]”

在一点上理解韩东与王朔的区别,可能更加直观。王朔的反知识分子化的倾向的确在一定范围内涤荡了“精英文化”的弊端和要害,但痞子式的破坏和拒绝又反映着他并不坚定的文化追求。在王朔身上,经济实利主义的烙痕非常之深,即在市场开放中冒险颠覆、取得成功效应(物质的获取或者生命的轰轰烈烈,就像《一半海水 一半火焰》)。可以说,他代表着中产阶级体面生活的世俗理想。就好比开放、自由、平等、公正迅速在市民社会找到世俗化的表达,“英雄”也在市场所承诺的个人利益的占有中找到了新时期的同义词,即“成功者”。

在社会摆脱国家完成新的公共领域建设之后,这个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场也开始被美化,注入了挑战困难,实现目标(无止尽的财富积累)的浪漫因子,激励社会生产出更多“成功”的偶像。

韩东对此是持反对态度的。在他看来这种生命体验是庸俗的。之所以会对世俗产生庸俗感,还是基于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不同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可以在私有财产的占有和个人奋斗的发家史的合法性中制造一个又一个最后获得幸福的个人英雄,中国的英雄从来都是超越历史的、悲剧气质的社会运动者。他的英雄气质在于对此岸的超越、对彼岸的坚守。他承担的是整个社会改造的责任,是整个一代人的价值危机和精神取向,所以可以看作是抽象上的一类人的缩影,而非具体的某个天赋异禀的超人。尤其经过社会主义改造,在英雄既要表现出其“作为典型的个体”的英雄气质,又不能从他所在的阶级环境中特别地突显出来,避免“失落其‘阶级性而陷入某种‘个人主义或‘个人英雄主义的嫌疑[4]”,都会使英雄在最后融入历史的洪流(人群)中去。

所以,当80年代中期之后,在对思想感到困惑,对行动感到无力时,他宁可将英雄定义为“对着大头钉微笑”,也不愿意“还俗”。

四、结 语

在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生命体验由之改变之后,所有附着在历史、英雄或者意义、价值上的文化都必须重新修订,用以表达新的社会诉求,并在复杂纠缠的时代环境中更准确地锁定反抗对象。换句话说,在市场化创造了它的市民阶层之后,整个社会理想趋于功利化、单一化,即对物质财富的占有。

那么,先前制造了开放、自由、平等、公正等精神理想并努力使其得以在大众中实现的知识分子遭到了他的启蒙对象的抛弃,而他们的人道主义追求也逐步被世俗化,这不免会引起知识分子对自身的质疑与诘问。自新时期以来高涨的理想热情受到了致命的打击,知识界陷入怀疑和反思之中,历史的必然性、进步性受到了解构。在充满偶然和巧合的新的历史观念里,世界和自我都变得不再确定,过去和未来都逐步失去光环,留下的只有当下,只有个人。

时间被空间化后,历史变成日常景观,英雄既然不愿“从众”来承认世俗成功,便只能是一个对着大头钉微笑的无力背影。所有曾经铁证如山的经典概念都随着80年代而开启了新的文化释义。所以,韩东的“断裂”不再仅仅是在文艺的角度上对集权的反抗、对人的解放的执着,他与一代知识分子一同,被启蒙对象所拒绝,然后被抛进市场里。而韩东“断裂”后的场域是否能独立于市场、远避开庸俗呢?恐怕只能是螳臂当车的无奈和失落了。

参考文献:

1 朱文,韩东等.断裂:一份问卷和五十六份答卷[J].北京文学,1998(10).

2 韩东.韩东散文[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8.

3 蔡翔.日常生活的诗情消解·诘问与怀疑[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4.

4 唐小兵.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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