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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秘年代的欲望

2014-06-04尚长文

地火 2014年3期
关键词:大发嫂子

■ 尚长文

升 腾

大发到油田,是在那年的春天里。

离开家前的那个夜里,大发的床板“吱吱呀呀”的响了一夜。不隔音的草房里,不时传出老婆慧莲低声的呻吟、抽泣。之后,天就麻麻亮了。慧莲的眼睛有点红,有点肿。那一顿的早饭,或许是那个时期大发在家最奢侈的一餐了。慧莲给大发打了满满一碗荷包蛋。大发没吭声,埋着头把那碗荷包蛋整进了肚子里。吃完,碗一推,大发便站起来,闷声闷气地来一句“我走了”,坐在一边的母亲、弟弟顺平便站起来。大发接过慧莲递过来的包裹拎在手里,低头朝门外走去。大发要在上午赶到乡里,和其他几个乡村青年一道从县城出发。

事隔多年,大发的弟弟顺平还记得,那是一个非常湿润的清晨,露水很重。山里的露水打湿了院子里的石桌、石凳,打湿了木栅栏院墙,就连挂在屋檐下的毛巾、抹布,看上去也都湿漉漉的,湿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走在村道上,大发的脚步显得有点踉跄,不知道这是否与一夜的折腾有关系。薄雾挂在树梢,田野一片宁静。远处的路边,已开始有了牛羊悠闲的叫声。山中的林子里,鸟在枝头喳喳地叫着,青翠的绿让早上的世界变得幽深莫测,只有村边上的那条小河,旁若无人地哗哗流着。

那条小河,据说是一条泉水河。从上游流来的水,即便是在炎热的夏季也一样的冰冷刺骨。奇怪的是,在春天,小河的表面却似乎冒着热气。顺平不知道,那究竟是河床里翻上来的热气,还是那个季节里弥漫的薄雾。

乡村的日子并没因大发的离开而有些许的改变。日出日落,天阴天晴,冬去春来后,山里的草长高了,野花开放了,林子里的野藤漫上了石壁和枯树。夏天,很快就到了,紧接着又是秋冬。时光,很有点像村边上的那条泉水河,无声无息地流淌着,山里的日子就这么哗哗啦啦地过去了。

大发这一走,眨眼就是两三年。说起来,还是在媳妇慧莲生孩子的时候,大发回到过山里。走得却似乎非常的匆忙,潦草地住了些日子,月子还没结束,便急火火地去了。正所谓来也梦幻,去也梦幻。偶尔也有信从山外打来,却不知遥远的大山,荒藤漫径,地僻云深,车马不闻,一封信到了山里,辗转到手上,便宛若烽火年代的家书,让人唏嘘不已。这种滋味,一次次催得慧莲柔肠寸断。

孩子满了半岁,慧莲便和小叔子顺平一道下地干活,播种锄草,担水浇地。乡野长大的女人,壮硕的身子永远都觉不出累,却毕竟生就女儿身,心的深处是柔软的、脆弱的,更是娇嫩的。累了倦了没了依靠的时候,心事就像河上的雾气,若隐若现,一种淡淡的苦涩,便让人生出无边的委屈。

小叔子顺平活得倒很惬意。这是一个不乏心计却安于贫困的小伙儿,活在深山里,长在自然中,在他的心里,生活原本的面目就应是这么个吃饭、睡觉、没人约束也没人限制的样子。庄稼人么,生来就是刨土的命,不这样又该怎样呢,顺平想象不出,也不愿去想。守着大山,守着爹娘,守着能干的嫂子,再有一颗能保证不受人欺、不被人骑、不吃亏也不被坑蒙拐骗的心眼,就可以了,足以安详和如意了。偶尔,顺平也会有闷了的时候,这时只要扯着嗓子,大声地嚎几句当地的乡野村谣,再或者由着性子躺在坡上的地头里,在舒坦宜人的阳光下,闭眼小睡一会儿,就什么都一风吹了。

春去夏至,夏天的到来改变了看似平静的这一切。

夏天是一个滋生情欲的季节。一件家织布做成的汗褂,无论如何是遮挡不住男人们充满雄性的乌黑油亮的臂膀,也同样遮掩不住女人丰满的高高凸起的胸。天是热的,地是热的,林子里吹来的风是热的,男人女人的眼神也是热的。夏天使乡村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都充满了火辣辣的欲望。

夏天里,慧莲时常到那条小河边擦洗身子。本来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儿,先前,大发没去油田前,小两口便经常在日暮时分去那里擦擦洗洗。每年的夏秋季节里,村里有不少男男女女就去那里洗澡降温。也因此,慧莲去小河边洗洗身子,原也是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但有一个细节被顺平注意到了,那就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慧莲到小河边清洗时,都要在家里提前洗洗脸,直到把自己收拾得光鲜照人利利索索,这才拿着自家的木盆款款地去河边。

就是这个多余的脱裤子放屁的举动,让年轻的顺平看出了端倪。很轻松的,顺平便发现,嫂子慧莲是和村里的一个同样年轻的穷光棍好在了一起。发现的过程其实再简单不过了,顺平只是隐秘地跟踪了一次,就什么都明白了。

几天后,当那个年轻的穷光棍跛着脚走在村子里的时候,这件丢人的难以言说的事情,自此便画上了一个句号。

随后的日子依旧是上山下山,播种收获,一切平静得就像岭头上的流云,既无声也无息,起码在慧莲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的涟漪。每天早上,慧莲仍一如既往地早早起床,点火,做饭,刷锅洗碗,一切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这便让顺平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似失望,也似不安。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有一点倒是千真万确,年轻的顺平似乎从嫂子慧莲的偷情一幕里,感受到了自己内心深处压抑不住的蓬勃生长的欲望。是的,这实在是一种千真万确的让人心痒又让人难受的欲望。顺平不知道,作为男人的他,实在是从小河的边上,在嫂子和那个光棍上演的小戏中,才霍然成为男人的。夜晚的小河边,当那个光棍仅仅搂抱着慧莲丰满的身子时,顺平便也同时有了热血上涌、毛孔舒张的难耐,这种从没有过的感觉,使得这个年轻的傻小子忘记了——不,是放弃了——在第一时间冲上去的举动,那种通体舒畅、难以言喻的颤栗,就连顺平自己也不知道,就是在那个时刻,这个健壮的山村小伙子总算长大了。事实上,也正是这种清醒后的巨大的精神落差,才使得山野长大的善良的山村小伙儿,第一次舍得下那么大的狠手。

不知道为啥,顺平在那件事发生之后,不但放弃了对嫂子慧莲的进一步追究,并且还很自然地做出了一个非常奇怪的举动,那就是替嫂子慧莲守住这个秘密,这个只有三个人知道的秘密。守住这个秘密,甚至在顺平看来,这差不多就等于给面前的这个低眉顺眼的嫂子,送了一件大得不能再大的礼物,也让嫂子慧莲自此欠下了自己一个大得不能再大的人情。

这是怎么回事儿,是怎样一个人情,顺平有时也对自己这种奇怪的想法感到难以理喻、可笑至极。但无论如何,顺平都觉得眼下的嫂子已经和自己结为了一体,连结这个共同体的,就是那个令人不齿的秘密。

再上山干活时,便不由自主地偷偷打量起了嫂子慧莲。这种打量,先是偷偷的,一眼之后再来一眼,待闹明白自己竟然是为嫂子的名誉而辛苦地为之守着秘密时,顺平的胆子便大了起来,便开始大方地看嫂子。这一看不大紧,顺平便发现自己的嫂子竟然那么美,那么俏,真的是多一两肉便胖少一两肉则瘦。奇了怪了,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从前似乎没有看出嫂子美在哪里呀。

于是便没了最初伤人后的不安和愧疚,便全身心地踏实了下来,就觉得自己把那个光棍的腿打折,实在是打得有理,也打得有功。操他娘的,这也是你一个光棍蛋子动的吗?顺平愤愤不平地暗自骂。他甚至有点后悔,天天和嫂子在一个锅里吃饭,不成想却让一个穷光棍竟提前一步占了先机。

可是,这毕竟是嫂子,大发的女人自己的亲嫂子啊!你个顺平啊,你小子也太操蛋了,你咋有这样畜生的想法!这种矛盾的想法,不断地折磨着顺平。每每这样想,顺平便恶毒地骂起了自己,他使劲地骂着,穷尽一个山村青年所能找到的所有咒语,似乎只有这样狠狠地惩罚自己,才会平息内心不断涌起的万丈波澜。

却始终管不住自己的眼睛。顺平看慧莲的时候,便发现慧莲的神态是含羞的,也是娇嗔的,这让顺平在不断的煎熬中,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鼓励。他开始习惯于像个大男人般和慧莲说话,说话的时候,顺平的腔调也越来越像庄户里那些个成家多年的大老爷儿们。有时因为学得太像,便换来了慧莲半是娇羞半是恼怒的白眼,而这种只有两人方可读懂的佯怒,却也实实在在地鼓舞了年轻的顺平。顺平觉得,或许在嫂子那里,真正的男子汉大约就是自己这样的。

长了腿儿的季节,这时便已走到了这年的秋上。站在岭上,看头上的天,万里长空,风和日丽,碧空如洗;看远处的峰峦,千山尽染,满目金黄。近处是坡上金黄的玉米,远处是一山一山的金黄,黄的是树叶,是走过这个季节的山草。风吹来,吹在顺平的脸上,吹在顺平的身上,顺平便觉得这山里的日子,是多么的充实,多么的惬意,也是多么的富庶啊。而这所有亲切的感觉,竟全部来自于这个生活在自己身边的女人,漂亮得像妖精一样的女人。

现在,顺平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哥哥大发,就似乎大发这个人已经消失了,蒸发了。顺平已经能够确切地感到,自己能顺利地把握十足地把慧莲搂入到自己的怀抱。为此,他曾经在小解的时候,象征性地去到地头儿不远的地方,然后便大咧咧地从裤裆里摸出自己的家伙,底气十足地用滚烫的尿液冲击着脚下的浮土,直到把面前的浮土刺成一个令顺平骄傲的小凹。

顺平想,男人么,没有这个底气,还想赢得女人?笑话!

深秋里,气温已呈现出了强烈的反差。晌午时分,吃起饭来少不了一身汗,到了黑夜,冰冷的竹凉席,让人直以为床板生霜结冰,再结实的乡村汉子,也都会在这个时候,像一条蜷缩的狗,慢慢地将四肢小心地朝被窝里伸展开去。

这样的情形,大人还好说,孩子就表现得极不适应。慧莲的孩子夜里都是跟着慧莲睡,天一冷,两岁大的娃娃就开始闹腾了,有时便唧唧歪歪地大呼小叫起来。

这个时候,顺平便会乖巧地来到嫂子慧莲的屋里,对娃娃说,到叔叔床上去吧,叔叔是个大男人,火炉子,被窝里烫得很呢。这话,乍一听是说给娃娃听的,但实际的效果却更像是说给嫂子慧莲听的。

一边说着,一边就“呼”的一下将女人的被子掀了开来,便露出女人白生生的半个肉身子。再看顺平,已经把孩子搂在了自己黑黝黝健壮的怀抱里。这样的情形时常发生,却不直接把孩子安顿到叔叔顺平的屋里,一般都是顺平不厌其烦地去慧莲屋里,光着个大膀子把孩子抱到自己屋里。

庄稼院里的晚饭大都是玉米糊糊,再或者是掺了芝麻叶、地瓜叶之类的杂面条。这样的晚饭,除了汤便是水。庄稼人的肚子却似乎永远都填不满,男也罢女也罢,老也罢少也罢,只要端起碗,饭量便大得吓人。多大的肚子呀,怎么就能装下那么多的汤、那么多的水呢?

汤多了水多了,半夜里的起解就在所难免。半夜起解是不用点灯的。坐起来,摸索着下床,手一伸便够着了卧室门,出了门便是堂屋。马桶就放在堂屋里。将其放到堂屋里,虽然不雅,却终归有一个好,即大家都方便到这个正中的屋子里撒尿。只是这样一来,磕一下绊一下的,便不免有些动静,倒也不碍着什么事儿。有烟瘾大的庄稼汉,往往就习惯于半夜小解之后,回到自个儿屋里,装上一袋烟,美美地吸上一锅,只待过足了烟瘾,才又躺下继续睡。

顺平平时睡觉比较死,属于那种打雷也不醒的主儿,但嫂子慧莲半夜起来撒尿,即便动作再小心再谨慎,也会让顺平本能地睁开眼睛。这么说吧,嫂子慧莲的屋里,即便有再轻微的动静,到了顺平这里,便不亚于半空滚过的春雷。这一点,连顺平自己都疑惑得不行。

慧莲起解的这个时候,顺平都会支棱着耳朵,认真地倾听土墙那边的堂屋里传来的吱吱作响的撒尿声,然后,顺平也会爬起来,来到堂屋,对着那个木制的尿盆,“嘡嘡嘡”的撒上一泡,这个过程也往往是顺平最激动最兴奋最忘乎所以的时候。

或许是无意,也或许是巧合,到了后来,有时前脚是顺平去那里尿完,紧接着慧莲也会去那里,发出一阵同样急切的尿刺木盆的声音。这种声音使得沉寂而漫长的乡村夜晚,充满了难以抵抗的强大诱惑。

初冬的这个夜里,继慧莲撒完尿后,顺平也心有灵犀地去那里撒尿。尿撒完,却不回自己的卧室,而是一转身去了嫂子慧莲屋里。

嫂子,冷吗?顺平伏下身子对着慧莲说,口中热气极具力量地一团团喷射在慧莲的脸上。

你这是做甚?慧莲问。

嫂子,你不知道吗?我亲亲的嫂子。顺平急急地说着,便同样猴急地钻进了慧莲的被子里。他伸出有力的臂膀,不由分说地便把女人紧紧地搂住了。

你等等。慧莲说。

黑夜里,慧莲的眼睛闪着幽幽的光亮。

慧莲在顺平疑惑的眼神里下了床。

这时的顺平便只能像一个乖巧的孩子,傻傻地躺在床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是离去,还是等待,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情况。顺平想,嫂子大约还是脸上挂不住,便去母亲那边的床上躺下来吧。这个时候,顺平一厢情愿地想着,也只能向着这个方向想。别的顺平不愿想,也不敢想。

很快,便有动静从另一个屋里传了过来。这个时候,顺平已经没有了离去的理由和时间了,如果就这样离开慧莲的屋子,那自己也太没个男人样儿了。可怜的顺平只好一如既往的,像个孩子似的,赤条条躺在慧莲的床上。

妈,你看看,这是人还是畜生!窸窸窣窣的动静过后,再抬头,面前站着慧莲和顺平的母亲。

慧莲用不屑的眼神看着躺在自己床上的男人,话里透着的是同样不屑的口吻。这都是个什么家,都什么人,一窝儿畜生!慧莲凄厉的声音在暗夜里显出了十二分的歇斯底里,她像一个疯狂的母狼恶狠狠地捶打着身边的土墙。

畜生!顺平的母亲用颤抖的声音哆嗦着骂了一句。畜生这个词的再次出口,无疑于老人对儿子的愤怒和自责,这差不多就等同于一种自虐式的惩罚和道歉了。

还不跪下!顺平的母亲说着,顺势便一拐杖打了过来。

顺平噗通一声跪在了慧莲面前。现在,顺平彻底明白了,面前这个精明的女人,其实是在用心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巨大的罗网,而所有的编织,都是为了今天的这一刻。

顺平,我告诉你,老娘不是你想的那么下贱。我今儿就告诉你,是那个人我要,不是那个人,我连正眼都不会看。我还要告诉你,你是个渣滓,我可不是个渣滓。我这个筐里,最装不得的就是渣滓!滚回你自己的屋里。妈,你老也早点歇息吧。你放心,别说我有男人,就是没有男人,我也照样是个站得稳挺得直的女人。慧莲的这番话,像一颗重磅炸弹,直把可怜的顺平轰得个体无完肤,它明白无误地告诉顺平,在对女人上,你顺平并不比那个光棍高尚到哪儿去。

顺平乖乖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走回自己的屋子,穿了一件空荡荡的棉袄,然后便去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传来了顺平“哎哟”一声急促的惨叫。

等婆媳二人赶到时,顺平正拿着一把锅底灰紧紧地捂着左手。脸色苍白的顺平,指着指甲盖大的一块肉,对慧莲说,嫂子,我、我、我错了,我把自己的小手指,砍下一截,你、你、你原谅我吧。

我的儿呀!慧莲循着声音扭转头去,便看见婆婆已经哭成了泪人儿。

屋外是呼啸的野风,狂猛的风声遮盖了这一山户里传出的断肠的哭声。深夜里的哭声,仿佛只是山野风声里的一个微小的弱声部。

慧莲此时早没了几分钟前那种得理不让人的样子,心随之沉了下来。她觉得,自己是不是做得有点儿过了。

次日,慧莲醒来,全身乏力地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这才昏头昏脑地下床。婆婆已把饭做好,慧莲盛了一碗,坐在灶台下,有一口没一口地充满心事地吃着,却不见了小叔子顺平。慧莲没敢问婆婆,这饭吃起来就更加索然无味儿了。

正踌躇着,就见顺平从外面挑了一担水进来。慧莲偷眼瞄了一下顺平的脸,却发现小叔子已恢复到了从前的神态,打眼看上去,还是像往常那样的憨厚从容,并没有丝毫的怨愤之色。

慧莲看顺平的时候,顺平也在偷看慧莲。两双眼睛相碰撞的时候,慧莲发现,顺平的脸上还是有着难以觉察的后悔和羞愧的表情。顺平目光下移,眼睑垂向脚尖,就连那只被砍伤的手,似乎也不知道该怎样摆放才显得自然。

慧莲的心这才略微平静了一点儿。慧莲很满意顺平的这副表情。无论怎样,顺平这样的表情,让慧莲的沉重变得有些释然。慧莲甚至觉得,自己的这个小叔子原也不是那样的可恨了,而自己是不是有点太小心眼儿了呢。

这时候再看顺平,突然便觉得,顺平的样子和自己的男人有几分神似了,起码并不是从前自己所深深厌恶的那副丑陋的嘴脸了。这么想着,心下里却委屈得不行。大发,你现在还好吗?孤单无助的慧莲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远方,远方是绵绵的看也看不到边的群山。慧莲知道,石油上的男人,那个打井的男人,是在山的那一边,离自己十万八千里的地方。

大发呀!慧莲从心底喊了一声男人的名字,一串扑簌簌的泪水便从脸上悄然滑落。

冬天里,地里的活儿已基本没了,山里人家便开始了猫冬。天干冷干冷的,庄户人家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打扫庭院,燃起火盆,有的人家干脆在门里的拐角处烧起大疙瘩柴。在鄂西北,山里人喜欢将砍伐后的树桩连同树根称为“大疙瘩”。密不透风的草屋里,一个大疙瘩,便能保证一天的取暖。这时候,屋外即便撒尿成冰,屋内也永远是春意浓浓。聊闲嗑、搓麻将,便成了冬天里最常见的生活方式。

顺平却闲不住。一个冬天里顺平很少待在家里,要么挖疙瘩打柴,要么就到后山坡上劳作。秋季里,顺平在那个地方开了一块荒地,他打算利用冬天的空档,将生土重新翻一遍,再追上几担农家肥,来年的春天就可以种点什么了。

顺平不闲着,慧莲就也不在家干坐着,就也跟着顺平到后山坡上去劳作。

劳作之余,闲不住的顺平最大的爱好就是逗弄自己这个两三岁大的侄子。出来进去的,顺平总会把自己的侄子抱在怀里,或者架在脖子上。长不大的顺平呀,你干脆下个种子,让你嫂子替你生一个么,反正慧莲的土地一直闲着,闲着也是闲着,不用怪可惜的。村里的山民们见了这种情形,就忍不住和顺平嬉闹。顺平就憨厚地笑,笑得一脸无邪。

到了后来,幼小的侄子便差不多真把自己的叔叔当作了自己的坐骑,只要见到叔叔顺平坐在家里,侄子便会走过去,伸出小手把叔叔按倒在地上,然后便晃悠悠地骑在叔叔的背上。他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叔叔后脖上的衣领,另一只手高高地扬起,用足力气打在叔叔的后背上,嘴里发出了前行的口令——驾!随后,叔侄俩便在笑声里,沿着屋子的四周,开始了一轮又一轮欢快而轻松的旅程。寂寞的农家便因了这简单的欢愉,生出了一串又一串轻松的笑声。

你个鬼伢子,淘气死了,下来,让你叔叔歇歇。嫂子慧莲见到这种情景,总会又疼又爱地骂自己不懂事的儿子,儿子却嬉闹着丝毫没有半分下来的意思。顺平就也开心地对慧莲说,嫂子,你这是何苦呢,这么玩,他高兴,我也高兴。于是,时间长了,慧莲便也认可了这种叔侄俩别致而不失童趣的游戏了。有时,忙得不亦乐乎的慧莲,也会加入到叔侄俩的嬉闹中,给儿子递来一根“打马棍”什么的,仿佛一家充满了农家乐的山户人。这样的日子,尽管还是艰难,但好在乡野人家对贫困早已变得麻木。在麻木的日子里,笑声便足以让人忘却一切。

冬日里更多的时候,还是到后山去经营顺平的那块新开的荒地。翻地,追肥,一把山火又闲不住地烧出了三四分新地,顺平和慧莲都不怀疑,到了来年,吃饭已基本不算大问题了。这时的顺平和慧莲,出来进去的还是一道儿,话却明显多了。看着儿子和慧莲双双出去干活的背影,娘的心里却不是味儿。孩子大了,到了该娶媳妇的时候了,可老伴儿死得早,大儿子又去了油田,指望不上。屋里屋外,空空如洗,哪有娶媳妇的能力啊。有时,做娘的反倒觉得,顺平和慧莲这俩孩子,或许更合适也更般配,难怪儿子会对慧莲这女子动心思呢。

冬日里的劳作,自然和夏秋两季不同。在鄂西北的乡下,冬日里下地,原本就不成风俗。当然也有极个别的山民时常拿着铁锨到地里转一转,但这种转悠,很多时候是乡民们不愿意在漫长的冬季里让身子骨变得发懒,就跟艺人们的“曲不离口”是一个道理。

或许是受这种风俗的影响,冬日里,顺平和慧莲在山上干活儿,一半是干活,另一半则是就地打些柴草什么的,选一个背风的地方坐下来,烤火取暖。面前是燃烧的篝火,背上是冬天的暖阳,叔嫂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童年、聊着孩子,聊着三乡五里所发生的奇谈怪事,这样的情景便让人格外的舒坦。有时,聊着聊着,俩人一时都没了话,便是一阵令人微微心跳的寂静,往往这个时候,顺平便会知趣地站起来,说一声“干吧”,便开始了不紧不慢的劳作。也因此,这样的日子,在顺平和慧莲看来,就显得特别消停、特别散漫,也特别让人遐想、让人心动。对山民来说,遐想和心动,都是一种难得的比过年还要奢侈的享受啊。

有时,也顺便捎上两个生地瓜蛋子到山上。点火前,先把生地瓜蛋子扔进土里,胡乱掩埋一下,之后才在上面点起火来。烤完火,再去干活。活儿干完,地瓜已被热土烘烤得又熟又香了。俩人便坐下来,一人一个地瓜慢慢享用着,一种淡淡的温馨,便总在这个时候弥漫在俩人的身前身后。

“顺平,问你一个事。”慧莲拿着半个尚未吃完的地瓜说。“问吧嫂子。”“你告诉我,恨嫂子吗?”顺平摇摇头。“那,嫂子看看你的那个小手指头。”顺平乖乖地把手伸了过去。慧莲把那只手心痛地捧在掌中,一遍又一遍地看。“还痛吗?”“不了。”“真的不了?”“真的不了。”慧莲没有再问了。慧莲轻轻地抚摸着那只手,含羞地看着那只手,看着看着,慧莲便在稍稍的迟疑里,把顺平的那个被砍的小手指含在了口中。顺平哎,慧莲喊了一声,便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舌尖却蛇一样地卷在那只已经残疾了的手指上。

动情的女人却忘了看一眼身边的这个男人,男人的眼睛充满了火一般的仇恨。

现在,该是顺平实施报复的时候了。这个外表粗鲁却又极有心计的庄稼汉,无师自通地采用起了自家嫂子教给自己的那一招。当然,无论是慧莲还是顺平,都不知道它原本的学名叫做“欲擒故纵”,但无论怎样,无论其知道亦或不知道,其实已都不影响年轻的嫂子和同样年轻的小叔子对它的使用。

雪耻的时候终于到了!

顺平倔强地将自己的手用力地向外抽出。令人遗憾的是,顺平的这个抽动客观上给人的感觉却是哆哆嗦嗦的像着了魔一般。这种传递过来的着魔的信息,使得慧莲的舌头变得更加的灵巧、更加的有力,也更加的投入。

顺平“啊”的一下绝望地大叫着,嫂子哎!

说时迟,顺平那只闲着的手,使劲地照着女人肥硕的腰部拍打了一掌,紧接着,便恶狠狠地把慧莲发了疯似的搂在了怀里,压倒在坡上。

年根里,大发从油田打了一封信来,说自己正在山东一带打井。大发还在信里说,这个地方离渤海很近,一眼望去,地上全部是白花花的盐碱。信的最后,大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在家里能吃饱饭吧。大发说,这里的粮食很紧张,粮比人更宝贵。

这封信让大发的娘操心,也让顺平和慧莲难受。

那个晚上,慧莲怏怏地对顺平说,早点睡吧。说完便自己去了里屋。在这之前,慧莲的这句话,简直就是一种明目张胆的暗示。但这个晚上,俩人不自觉地没了往日的兴趣。

很快,饥饿便瘟疫似的传到了大山里。其实在那之前,已有一个又一个逃荒要饭的人来过山里,不知是山里的人木讷,还是那里的人已经习惯了饥荒,顺平他们并没有很在意。是啊,守着大山,还能没吃没喝吗,山里有瓜果,有野菜,有跑动着的狐狸、兔子、狍子,还有大量荒芜的土地,只要人不懒,随便一块儿土地上,种点菜、种点粮,不就活过来了么。实际上,山里的这种情形慢慢地也开始变了。从前,顺平挑一担山里的干柴到集市上,除了能换回一点儿食用油、盐巴、酱油醋、豆瓣酱、针头线脑什么的,偶尔还能拎回一壶酒。到了后来,集市上的饭馆关门了,赶集的人没有了,一担柴跳过去,有时连一斤盐巴也换得艰难了。

看来,世道真的在变喽。

暗夜里,顺平搂着怀里的慧莲,悄悄地感慨着山外的世界。俩人穷尽所有的想象,也难以猜出这个世界怎么变化得如此之快。

这一天,哥哥大发冷不丁地回到了深山中的村子里。大发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呆头呆脑,乍一看,像个惯常见到的山外来的流浪汉。第一个遇到大发的山里人,见到大发后,惊讶得几乎将下巴颏掉在地上,恨不得立马拔腿跑掉。那人说,好你个大发哎,你你你,你不会是鬼魂回来了吧。

确定了面前站着的这个人不是流浪的鬼魂,而是那个实实在在先前的乡党后,那人这才惊魂未定地对大发说,都知道你去了大地方,干上了大事儿,我们还以为你会成个衣锦还乡的万户侯呢。你说,你这么个样子,这是咋了,咋了?

咋了,还能咋了,大发是被饥饿撵了回来。

大发带回的情况是,山外面的人们就像是一群饿红了眼的狼一样,整日里都在为一点可怜的食物而相互的争斗。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人因为饥饿而结束了生命,勉强活下来的,也都瘦得皮包着骨头。放眼望去,一些先前的瘦子却像发酵了的面团,变得臃肿起来,反倒是平日里的胖子,一个个轻松地完成了减肥工作,直瘦得前胸紧贴着后背。山东地界上的那个油田的情况,恰好就是这么一种情形。

大发还说,他所在的钻井队上,钻台上一个二三十斤重的工具,平日里粗壮的小伙儿像玩杂耍一样地盘过来盘过去,现在却需要两个年轻男人合足全身力气,才能搬到指定的位置。井架也竖不起来了,竖井架的时候,大伙儿需要把两顿饭放到一顿吃,否则那个可恶的“大铁树”就会赖在地上,好歹也不“站”起来。

大发的叙述,让村里赶过来听热闹的人吓得直吐舌头。哎哟哟我的娘哎,原本还以为大发在山外的这几年里,会像古代的英雄豪杰们那样,边关上一刀一枪的,最终博得个封妻荫子什么的,却不料这个可怜的家伙,竟然活得连叫花子都不如,弄得个啥事儿呢。听他的意思是,他们就那么几十号人,扛着一个大铁架子,从河北打井,一趟打到河南,最后到了山东地界。辛辛苦苦,鞍马劳顿,就是为了找到一口能出洋油的井。洋油那东西,有了就用,没了也不碍事儿。乡下人夜黑上床,有它没它,不一样的困觉睡女人么。看来,山外面的人真的好可怜哦。

同情心十足的山里人便忍不住好奇地打听道,那个山东的油田距离俺这里有多远。大发想了想说,我这趟回来,连走路带坐车,前前后后的花了上十天。就有精明的山里人头头是道地分析上了。大家说,上十天?这当中还要坐车,这么算,怎么的也得有个一两千里吧。大发就点头称是。搞明白了那个可怕的世界,距离自个儿这地方竟如此之远,人们这才略微地放下心来。

大发回来了,这个离家日子不太长的男人,毫无争议地再次恢复了搂着自己女人睡觉的权利。虽然这一切原本就属于大发,但无论顺平还是慧莲,内心都极为别扭。

“哥,以后,别给他们啰啰这些了。”

“那为啥?”大发不解地问。

“这不是个啥光彩的事儿。”顺平没好气地说。

“你回来,油田上的人知道吗?”慧莲小心地问。

“要是知道,我还回得来吗?”大发垂头丧气地说。

“那就是说,他们会在后面笑话你一辈子。”慧莲同样用没好气的口吻回应道。

“笑话怎么了,总比被饿死要强吧。”大发辩解道。

“要这样,还真不如死了好。”这个时候,慧莲似乎真的为自己的男人没出息而动怒了。

“嫂子,别这么说,只要活着就好。能活着,大丈夫就是钻裤裆,又咋了?”顺平没头没脑地劝慰了一句。

“也就是你们家,才出这样的孬种!”恼怒中的慧莲为顺平的这句没出息的话,再次爆出了粗口。慧莲说完,便径直回到了卧室。堂屋里,只留下了两个呆若木鸡的兄弟。

几天后,大发最终还是回到了油田。大发想,自己的女人说得没有错,男人活在世上,活的就是一口气么。

大发回油田时,对着自己的婆娘撂下了一句话。大发说,这次回到山东,不干个名堂出来,就绝不回来了。

大发说这句话时,旁边还站着不少村里的人。大发的这句话和阿庆嫂的男人说的话非常相同。只不过,阿庆闯上海滩不混出个人样儿就不回来的话,多半是阿庆嫂应付胡传魁他们的,但大发的这句话却是守着全村老少爷们讲出来的,是千真万确的。有了这句话,大发自此就再无退路了。

这之后,又是一段漫长的索然无味的日子。

这种枯燥没有味道的日子,更多的还是因为顺平和慧莲内心的愧疚所致。毕竟,大发是慧莲名正言顺的丈夫,是顺平亲亲的骨肉相连的兄长。原配丈夫、憨厚的兄长,却竟然在不自觉里,被至亲的人再一次推到了饥饿的死亡线上。

一种彼此都不愿意挑明的罪恶感,阴云一样地弥漫在顺平和慧莲的心上。

这也使得此后的偷情,开始失去了先前所特有的激情与冲动。直到有一天,顺平像个垂头丧气的公狗似的,从慧莲的身体上滑下来的时候,这才在心底绝望地喊了一声:“天哪,这都是报应啊!”

说这话的时候,顺平的母亲已在一个平淡的日子里溘然长逝了。

山里人,木讷的外壳里都长了一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山外的世界已开始了新的美好变化。饥荒过后,整个国家再次呈现出一片热气腾腾的景象来。大发这个从前的逃兵,也在渤海边上的那个年轻油田里,成了一个名气十足的劳动模范,这消息是乡里的一名干部在报纸上无意中看到的。他们是根据报纸上介绍的这个劳模的籍贯、年龄以及其他的一些资料后,辗转打听到的。令人遗憾的是,那篇文章的内容,主要追忆的只是大发生前的事迹。可怜的大发,在一次与井喷的战斗中,为国家英勇捐躯了。报纸是这样解释的,说井打到一定的深度后,地下的岩石缝隙里,就有各类气体窜了出来,其中就有有毒的气体。大发所在的钻井队,遇到的正是这种情况。从井里喷出的气体,有一种有毒气体的味道有点像臭鸡蛋。那天,大发本来有机会逃命的,但他没有,硬是坚持着和工友一道制服井喷,最后便死在了钻塔下。

这之后不久,油田派人来到了大发的故里——这个贫瘠得令人咋舌的鄂西北小山村。来的是两个穿着“杠子服”棉衣的油田人,除了怪异的“杠子服”,脚上还每人蹬一双硬得要命的翻毛牛皮鞋。不说别的,光那双牛皮鞋,就得有二斤重。他们翻来覆去地讲着大发的事儿,讲着讲着,就流下了眼泪,几十岁的人了,说说哭哭,哭哭说说,像个孩子似的特别动感情。

山民们虽然诧异,但还是听懂了。大发他们在山东的地下,打出了一个天大的油田,这个油田据说让北京城里的毛主席都高兴得合不拢嘴,有了这个油田,国家建设的很多问题就从此再不是个问题了,而这些都让不怀好意的外国鬼子们嫉妒得眼睛流血。

乖乖哟,大发这家伙,还真不是个吃干饭的。

朴实的油鬼子说,他们有责任让英雄的家人和后代,受到更好的关怀和成长。他们这一趟来,就是为了把劳模大发的后代及遗孀接到油田。看来,慧莲要跟着去享福喽。

慧莲却没有丝毫的兴奋之色。

走之前,慧莲和顺平作了一次长谈。慧莲说,顺平,我这心里呀不好受。顺平埋着头,“嗯”了一声。顺平说,嫂子,我也是。我们是罪人啊,对不住你哥。顺平的眼泪流了下来。慧莲说,都怪我,都怪我呀!慧莲这么说,顺平便觉得自己真应该剁下一只手,如是,或许才可以赎自己罪过之一二。

和顺平聊完,当天晚上,慧莲又找到了那俩油鬼子。慧莲说,孩子,以后就靠你们了。俩油鬼子还是那么仗义。俩人说,嫂子,你请放心,这是我们石油人的后代,我们会全力培养他,油田就是家。

却不料这竟是女人的诀别之语。

慧莲是跳河死的,村边的那条泉水河,在流经村庄一里处的地方,有一个拐角,形成了一个深深的水塘。女人把那里当作了结束自己生命的地方。

之后,大发和慧莲的儿子便被俩油鬼子带到了油田里。油田里给出的解释是,大发的妻子在闻知丈夫的死讯后,由于一时想不开,选择了自尽。不管怎样,这总算是一个还算体面的解释了。

又过了几年,顺平也去了外地,做了一户农家的上门女婿。据说,那之后的日子里,顺平的生活一直过得十分平淡。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一个清明节。鄂西北的那个小山村。三个外地装束的人,在清明节这天,结伴去了慧莲的坟上。这三个人,一个男人,四十来岁,走在他旁边的是一位年龄与之相仿的女人。两个中年人的身边,是一个看起来十八九岁的青年。看情形,这应该是一个三口之家了。

“爸爸,奶奶的坟墓还有多远呢?”年轻人小心地问中年男人。“快了!”果然!真的是一家呀。

三个人继续前行。拐过一个小山坡,远远的,便看见慧莲的坟了。那是一座孤坟。坟墓所处的位置,正是慧莲和顺平当年在后山开出的那块荒地的旁边。

在离慧莲坟墓不到一百米远的地方,他们遇到了一位相向走来的年过花甲的老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几个人站住了,相互打量一眼,接着便沿着各自的方向前行。

三十多年的风雨之后,慧莲的坟墓,一眼看上去,低了,也矮了。再走近,青年第一个发出了惊叫,爸爸,有人来过。

慧莲的坟前,是一堆新烧的纸钱。这是谁烧的呢?中年男人来不及多想,便将自己带来的纸钱和贡品摆在了坟前。

火燃了起来。中年男人伤感地环视着远处的山,远处的山便在中年男人的视线里,潮水般地退去,直到消失成天边一道灰色的地平线。

中年男人跪了下来。妈,我和您的儿媳妇、您的孙子回来看您了。中年男人这么说,三个人便一起磕头。一阵山风便在这时吹了过来,旋起的风,将那堆前边烧过的纸灰卷了起来。看着飘起在眼前的灰烬,中年男人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难道是他?

几乎同时,中年男人跳起来喊了一声,是他,顺平叔叔!

随后,三个人便一起急急地向山下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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