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印度的高地双城
2014-06-03尼佬
尼佬
亨比大约是印度南方最宝贵的公开秘密。在看过北方那些辉煌的莫卧儿穆斯林建筑、维多利亚英国殖民建筑后,你很难不去想印度自身源流的城池在哪里。拉贾斯坦那些在沙漠和干旱中的城堡算是北方仅有的印度本土派展示,但这对一个有热带印度想象的人来说,冬季的寒冷和风沙始终有边地的落差感,尤为为难的是,季风季节和热季,倒是“真实印度”了,可那又完全不适合我们去旅行,我们这代人,不是法显,不是玄奘,已然受不了灼日燎烤的磨难,纵然这炎热是印度人避世、修行和寻圣的根源。
所以相对而言,亨比所处的卡纳塔克邦,倒显得相对四季皆宜了,这在印度的意思是说,一年到头,这个七百公尺以上的南方高原,温度可以稳定在30°C多一些,不会上升到北印度惊人的45°C。
离亨比最近的火车站是霍斯佩特(Hospet),我搭乘17225次阿玛拉瓦蒂特快,花了一宿来到这里,也是在这个小镇,我又见识到了南方不同于北方的一面:开往亨比巴士的售票员是年轻的小姐,而在广阔的北方,这种抛头露面的服务岗位,仍然基本被大男人占据,仅有诸如麦当劳这样的国际企业是罕见的例外。所以每次碰到清洁程度很可疑的床单和空调火车上的被套,我都忍不住想:如果这个国家能够解放它的女人走上服务岗位,开掉那些邋遢的男洗衣工和男客房服务员,旅行印度的美好程度,恐怕是要翻番吧。
这个小小的村庄,也曾经是一个伟大的首都,但它此时废墟的沉寂之美和首都年代的辉煌壮丽都远非前者可比。从1336年起,毗奢耶那伽罗(Vijayanagara)王朝在这里统治了南印度两百多年,都城与王朝同名,为“胜利之城”之意。那时正是大航海时代的前夜,南印度已与远东、南洋和阿拉伯有着充足的贸易,足以维持内陆中央都城的荣誉。而在都城最繁荣的16世纪,曾经有葡萄牙商人记录下了当时的城池:七层壁垒包围的王宫是世界一流的防卫系统,数条千米长的大路通向王宫,各个寺庙正对着这些大路,每当祭祀时,人民排成长队在乐舞中颂扬神与国王,盛况磅礴。也就是在这样繁华盛世的1565年,面对德干高原上的众苏丹国联军的来势汹汹,国王决定放弃毗奢耶那伽罗城,迁都到南方的佩努康达。“胜利之城”被北苏丹联军攻陷,穆斯林军队在此烧杀掠夺六个月后,曾经堂皇无双的“胜利之城”空无一人,终被废弃。
亨比以自己的毁灭阻挡了伊斯兰教势力的南下,苏丹联军回到了德干高原,而亨比以南的印度最南部,得以保存了达罗毗荼人的印度教传统。
废弃的王国终究有它谜咒一般的吸引之处。亨比慢慢地重新有了极少的新移民,和所有的印度人一样,村民们终究聚集在有着巨大山门的湿婆神庙维卢巴克沙(Virupaksha),但亨比的妙绝之处在于其高高低低的山丘平原与河流缠绵暗涌的地势,这使得维卢巴克沙并非亨比的制高点,翻过一座座山丘,远远近近,高处上如希腊神殿一般的12座残存殿堂,依然留下了挺拔的石柱和墙壁,在石山和椰林中,仿佛天外战场的遗留。我住的客房推开窗,栋格珀德拉河对岸无边无际的香蕉林外,便是磅礴的石山和古塔,让人满心欢喜。
不会骑摩托车的我,决定自行车游河南,步行和轮渡游河北。上上下下的坡度,极好兜风,椰子林和香蕉林中间藏着一个又一个的建筑残骸,河边和山丘上,是无穷无尽的石滩。或许正是这些层层的石头,让毗奢耶那伽罗的皇族选择于此,堆筑起隆隆战车和连绵不绝的宫殿和神庙。皇后宫殿有一排大象的宿舍,可以容纳11头大象,想象它们在这些石山河宫殿之中载着后宫佳丽行走,大概是今日的宝莱坞再也无法重现的盛况吧。
探访那个在地下的湿婆庙后,我又回到河边,向着维塔拉神庙前进。一路的崎岖河岸,自行车无法前进,我只好将其锁在一旁继续走路。经过长长的苏莱市场和不知名的神庙,来到亨比保存最精美的维塔拉神庙。从规模上看,这个神庙在南印度只能算一般,但以精美程度来比的话,放在雅典或吴哥亦不逊色,尤其那一辆蓄势待发、精美绝伦的石制战车。有意思的是,我在主殿旁看到了佛陀的浮雕,对印度人来说,佛陀已经成为印度教神坛的一个神祇,是毗湿奴的万千化身之一,这样的一个得道者成为东亚和东南亚的精神导师,印度人不是没有骄傲的。
很多印度游客坐着如睡莲叶子的小“船”飘到河对岸,我则走到更远的渡口搭便宜的轮渡,河北的村民每天都在此来往,去亨比和霍斯佩特买卖或者工作。令人意外的是,这个明艳阳光的小村庄,竟然是穆斯林聚集地,小小的清真寺在阳光下格外耀眼,而我在这里吃到了最好吃的南印度点心。
沿着河北的公路走,两边稻田如油一般绿,石山上的圣殿隐约传来猴子的戏怒声,我对印度肥厚傲慢的猴子们依旧心有余悸,决定不上山,继续向河边走去。大约徒步了一个多小时后,终于远远望见河对岸的维卢巴克沙神庙。原来河北的民宿更为宽广,三三两两的背包客,躺在阳光下,弹琴,吸水烟,看起来比起果阿或是瑞诗凯诗的嬉皮要更惬意和自然,大概是没那么多酒精和大麻的缘故。我跑进最大的那间院子点东西吃,发现竟然有肉和酒,跟旁边的外国人聊,才知道他们弃村子过河的原因:离开了湿婆殿的眼光,酒肉就可以随便穿肠罢。
亨比没有海滩,但有芦苇相伴的栋格珀德拉河,以及河滩上有如年轮的石头和河沙,月光下常有少年跳进水中,伴着白鹭和六百年前的残骸,你很难不佩服这些常年浪荡在印度的西方年轻人,总是能发现拥挤的12亿人中最清凉无边的所在。
如果说亨比是南印度曾经的光环,那么迈索尔就是依然璀璨的王冠。在搭火车从亨比来到这里之前,我已经看过太多北方的王宫,对高地上的迈索尔王宫并没有太大预期。没想到的是,它竟然成为了我在印度见过的最漂亮的王宫。和拉贾斯坦、旁遮普那些空有雄魄外貌,内里只是暗黑石屋的废弃宫殿相比,依然活着的迈索尔王宫能让你全身的感官都感受到无与伦比的锦绣漫天。柚木、檀木、大理石、象牙、金银、珐琅填充了室内的所有空间,欧风和中东建筑的借鉴,使得那些殿堂和走廊华丽而又优雅,半透明的,像是蓝孔雀身体颜色的穹顶,即使在一众印度宫殿里,也是显得异域感十足。那些门窗和把手,都是一个个不能再精美的本地特产檀香木器。当我依依不舍的从宫殿出来时,回看这乳白的世界,再次被它顶上黄金的大量使用震撼。
年代的不同,给亨比和迈索尔带来不同的命运。北方来的穆斯林试图摧毁繁复到无边的印度偶像崇拜,西方来的英国人却不把这当作治理的障碍,而是把迈索尔最大的偶像王室供奉起来,这座瑰丽无边的白色宫殿,便是在西风已经扫遍印度几百年,迈索尔的新王公对西方已经颇为了解的二十世纪初完工的,它的设计甚至出于英国人之手,借鉴了白金汉宫的建筑手段,却完美的表现了一个融合东方与西方审美,传统与摩登工艺,奢侈再无后来者的近代印度巨作。
亨比和迈索尔都赢得了胜利,一个以废墟,一个以金冠。
迈索尔王国在独立后被印度政府视为急需揽权的眼中钉之一,这在奈保尔的书中有详细记述。这些王国被中文翻译为“土邦”也是具有新兴国家特别的民族主义意识形态意味。无论如何,往事已过,迈索尔已经成为了卡纳塔克邦的一部分。离开之前,我特地去火车站旁边的迈索尔铁路博物馆一观,虽然这里规模远远不能与德里的印度铁路博物馆相比,却也展示了18世纪的英国工程师,是如何设计出各种解决手段,把海滨的马德拉斯与有不少断层带隔离的内陆高原的迈索尔最终联络起来,仿佛早已预示了它不得不融入联邦的未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