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认识吗
2014-05-31岑桑
岑桑
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父亲的头顶就是没有头发的,只有几根稀稀拉拉地围在旁边。母亲说,那是倔的,好好个脑袋,倔成个秃头。小时候听到这句话,我是要笑上好半天的。父亲就坐在一旁,满脸愠怒。父亲是中学语文老师,他从不体罚学生,但他会体罚我。字写不好,罚;成绩不好,罚;背不出古诗,罚。
那时我们住在教师小区的一楼,“高志新他爸打他了”是全院小朋友最精彩的节目。一次,他让我背《行路难》,12句诗,被我背得七零八落。他生气地问:“你到底有没有用心?”我一不留神,回话时用了当时特别流行的词。我说:“你变态啊,老师都没让背!”说完我就知道大事不妙。父亲被那两个字激得大发雷霆。按住我,用钢尺猛抽。
12岁的我,没自尊,没脸皮,只有杀猪一样的痛号。
中学时代,没人不看漫画,我也迷上了那些充斥着阴暗情节的作品。一次,我逃学去租书,正当我为借到最新一集的漫画得意时,没想到父亲在我身后突然出现了。
那些东西彻底激怒了他,他抓起我的衣领,拳头像雨点一样落了下来。
然而那时的我,早已在那些阴暗的漫画里,学会了不屑和冷漠。我冷冰冰地望着他,哈哈大笑。父亲被我的反常吓住了,他摇着我说:“你傻笑什么?”而我却直直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那天回家后,母亲见我脸色不对,小心地问:“志新,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呢?有事的,是我的父亲。
高二那年,仍然很迷漫画的我决定报考动漫专业,学校在远离北方的广东。当时,动漫专业还不热门,我很轻松就考上了。新生报到,我没有让父母去送,还振振有词地说:“有你们送我的钱,都够坐飞机了。”送站那天,父亲也去了,还要了我的QQ号。
就在我转身离开时,身后突然传来父亲苍老的声音,他抑扬顿挫地朗诵起那首我曾经背不出的《行路难》。我听见有工作人员在劝阻,但他依旧不管不顾地大声念着:“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大学生活很美好,假期我从没回过家。进修、打工,我可以找到太多的理由。
大四那年寒假,父亲带着母亲来看我。那个晚上,父亲喝得有些多,醉醺醺地拉着我说:“爸爸以前打你,你还记恨我不?”
我半开玩笑地说:“当然记恨了,要不我考这么远干吗?”他突然大声说:“这辈子要能重来就好了!”他一口喝光杯子里的酒,很用力地抱了抱我。
毕业后,我在珠海找到了工作。我发现不论自己曾经多么不屑父亲的为人处世,但骨子里还是承袭了他的不变通,于是在公司里,难免有点离群。不过这反倒让我更专注于工作,年底,我成了唯一领到年终奖金的新人。
我把奖金全部寄了回去。第二天,我给家里打电话,是母亲接的。我说:“爸呢?”忽然很想和父亲说说话,也许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成绩吧。母亲却犹豫了一下:“你爸睡了。”“大白天的还睡啊,脾气越来越怪了。”
母亲无语地笑了。
2010年12月的一个晚上,很意外的,家里打来了电话。可是无论我怎么问,那边都只有呼吸声,没人说话。我正寻思出了什么事,就隐隐听见电话里传来了母亲的声音:“你做什么呢?不是让你别玩电话吗?”
真相是父亲患上了老年痴呆症,母亲怕我担心,没告诉我。春节,我赶回了家。
到家时,已是深夜。父亲睡了。母亲拉着我说:“饿不饿?吃点东西吧。”
这时,父亲醒了。他坐在床上,像是在找什么。我叫他,他不应。我问母亲:“爸这是做什么呢?”
母亲无奈地说:“他在找电脑呢,你走了以后,他常給你留言,后来发现你不上线,就到你空间里留。现在脑子全糊涂了,能记住的事,就剩下这个了……”
我忽然想起,当年因为怕麻烦,给了他一个旧的QQ号,加了他之后,基本没上过。我凭着记忆登上QQ,发现空间里积满了父亲的留言。有长篇大论的励志文,有琐碎的生活惦念。我仿佛看见渐渐衰老的父亲一个人对着电脑,自言自语的落寞。
后面的留言已经变得很短了。最后一条是在2010年1月16日留的,他说:“别恨爸了,回家来看看,我快要记不住你的样子了。”
那天,我紧紧地抱住床上的父亲,泣不成声。可他却像受不了我突来的亲热,推开我说:“你……是谁啊?我们认识吗?”
编辑 陈陟 czmochou@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