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 鹰

祖克慰

鹰是高傲的。在无际的蓝天上，鹰自由飞翔，高昂的头颅，藐视大地万物。

并不是所有的鹰，都是高傲的。曾经的桀骜不驯，曾经的独来独往，在严酷的生存环境里，低下了高傲的头。这就是猎鹰。

从自由的鹰到听命于主人的鹰，鹰经历了痛苦和屈辱。那种生不如死的苦难，对于鹰来说，是刻骨铭心的。而对鹰炼狱般的改变，就是熬鹰。熬鹰，熬的是心劲，一种灵与肉的洗礼。

在村子里，熬鹰的人，我只记得闻老八。我少年时，看过他熬鹰。那样的场面，刻在记忆里，很多年后，依然清晰。

闻老八逮的那只鹰，是一只苍鹰，一般的苍鹰，个头都不大，但闻老八逮到的那只鹰，个大体雄，尖嘴利爪，野性十足。闻老八逮到这只鹰后，把它圈在一个笼子里。闻老八看着它折腾累了，给它一只小鸡，它理都不理；又给它点水，它扑扇着翅膀，一下子把水打翻。还没等闻老八收回手，那只鹰尖利的喙，狠狠地啄在闻老八的手上，划出一道血口子。

闻老八笑笑，很高兴地对人们说：这是一只雄性十足的鹰，我喜欢。

其实，村子里的人知道，闻老八遇上了对手。尽管闻老八是个熬鹰高手，但这只野性的鹰，不能不让人怀疑这场博弈的结局。究竟是人把鹰击败，还是鹰把人打败，也许还是个未知数。

按照以前的熬鹰方法，熬鹰之前，驯鹰人对鹰关爱有加，精心喂养，要把鹰喂得膘肥体壮，然后再进行拉膘，锻炼鹰肌肉的力量。为了驯服这只鹰，闻老八反其道而行之，不给鹰增膘，直接开始驯鹰。

熬鹰开始前，闻老八给鹰洗胃，就是给鹰灌一种特制的水，洗完胃，又给鹰洗热水澡，让鹰出汗。做完这些后，闻老八在院子里选一块空地，竖起一根柱子，用一根结实的细铁链拴着鹰的双腿，然后把一些鸡肉、兔肉之类的东西放在鹰的面前。

刚开始时，那只鹰对面前的食物看也不看。后来，可能是饿极了，鹰的眼睛就盯着那些食物。再后来，那只鹰开始扑扇着翅膀捕食。可鹰被固定在一定的距离内，看着食物就在眼前，但每次扑过去，总是无法捕到那些食物。闻老八这一招特阴，不给鹰喂食，还给鹰洗胃，让鹰饥饿难忍，这就是诱食。

看到眼前的食物，却无法吃到，鹰十分地恼怒，用尖利的喙，猛啄腿上的铁链子，啄得嘴角的血沫子横飞。看看无法啄断链子，鹰又气又急，更加猛烈地啄食，像箭一样地弹出，又被铁链子拽回。于是，鹰无奈地发出刺耳的鸣叫，声震耳膜，簌簌作响。

看着鹰做着无谓的挣扎，闻老八无动于衷，他喝着烧酒，眯缝着小眼，一脸的冷漠。喝一阵酒，然后把那些食物抛到鹰的面前，挑逗着鹰，让它看到吃不到，以此来激怒鹰，让鹰更加凶猛地扑过去，捕捉那永远也捕不到的食物。

夜晚，也是鹰最难熬的时间。夜幕降临时，闻老八就把鹰拴在一根专门驯鹰的粗绳子上，绳子不粗不细，鹰站上去绳子就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如果鹰站稳了，闻老八就站在绳子边，用一根手指粗的棍子，不停地敲打绳子，让绳子来回摆动，鹰就无法睡觉，这才是真正的“熬鹰。”这是阴毒的方法，不让鹰吃喝，也不让鹰睡觉。偶尔，闻老八拿起一壶清水，倒在鹰的头上，给鹰冲冲澡，再给它喂点盐水，既能给鹰提精神，又不至于把鹰饿死。

看到鹰喝了盐水后，有了点精神，闻老八就又开始挑逗鹰，在反复的折腾下，鹰躁动不安。它把满腔的怒火，撒向闻老八，看着闻老八喝酒，鹰就猛然飞扑过来，想把闻老八置于死地。闻老八手握酒壶，冷冷一笑，抓起一块兔肉，向鹰抛去。鹰看着从眼前飞过的兔肉，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叫。

每次长啸过后，就是反复地扑咬，扑咬落空后，又是长啸，喷飞而出的是点点血水，溅落在鹰的羽毛上、泥地上，一如飘落在大地上殷红花瓣。那一声声的惨叫，是痛苦、无奈、愤怒的哀鸣。泣血之声，在空旷的暗夜，声震原野。

闻老八似乎格外的精神，几个夜晚不睡，并无困意。也许是酒精的作用，闻老八看起来有点亢奋，布满血丝的双眼，灼灼闪光，他用箭一般的目光注视着鹰，与鹰对视，那目光，似乎可以穿透鹰的五脏六腑。看到闻老八那两道直射而来的光，鹰的眼里，虽然满含怒气，但少了一些高傲。

几个夜晚下来，鹰的野性大失。闻老八再挑逗它时，它的反击就明显弱了下来。闻老八再看鹰时，鹰就有了一丝怯意。鹰的眼里，那束灼灼逼人的怒气，一闪而过，目光变得飘忽不定，不敢与闻老八直视。就连鹰的鸣叫声，也变得沙哑，少了许多的悲壮。

闻老八知道，鹰的野性已退。他走向鹰，用那只被鹰啄过的手，从鹰的头部开始，滑过颈部背部和翅膀，手过之处，闻老八感觉到了一丝轻微的战栗。但那只鹰，并没有任何的反抗。闻老八笑笑，对着鹰说：乖，真听话。

鹰喉咙里咕噜了一下，嘴张了张，低下了头，鹰屈服了。

驯化成一只猎鹰后，就可以上山捕猎了。捕猎前，还要给鹰戴上眼罩，用上绊脚，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不见兔子不撒鹰。”鹰一旦离开猎人的手，收获的不是野兔，就是野鸡。偶尔，还能捕捉到大的猎物，像黄羊、狐狸，甚至是一匹弱小的狼。

鹰捕猎的场面十分的壮观。猎手左手架鹰，右手牵狗，那样子看上去很神气。苏东坡在《江城子》中寫道：“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左牵黄，右擎苍，意思就是：左手牵着狗，右胳膊上架着鹰，到野外捕猎，那种奔放和豪情，不能不令人向往。

我看过闻老八捕猎，出发前，用一块牛皮缠在胳膊上，那只鹰就蹲在闻老八胳膊的牛皮上。据说是为了保护自己，因为鹰爪非常锋利，稍不小心，就会划破胳膊。狗是一只灰色的土狗，个头不大，但训练有素，看着温驯，但凶猛异常，不可小觑。

狩猎的场地，大都是在山坡上，野兔、野鸡等动物经常出没的地方。到了狩猎的地方，就把猎狗放出来，让猎狗在山坡上、林子里四处乱窜，目的是用猎狗轰撵猎物。猎狗在轰撵猎物时，闻老八就迅速地揭开鹰的眼罩，扯去鹰脚绊，一旦发现猎物，闻老八就会发出一声呼哨，听到主人的口哨，猎鹰就像士兵听到了进攻的命令，箭一般射向天空，向受到惊吓落荒而逃的猎物扑去。

猎鹰猎杀野兔，场面十分恐怖，动物之间的战争，不亚于人与人之间的搏杀。猎鹰看到一只野兔，腾空而起，在天空中盘旋一圈，一个俯冲，直奔野兔而来，扬起翅膀向野兔扇去，野兔被猎鹰打得一溜翻滚，还未站稳，猎鹰的一只利爪伸过去，瞬间割断兔子的皮，将爪子刺进肋骨，还没等野兔挣扎，猎鹰的另一只爪子就把兔子的脖子割断。

每次猎鹰捕到猎物后，闻老八的脸就笑开了花，眼睛眯成一条缝，从随身的袋子里掏出一块肉，猎鹰张开嘴，吞下那块肉后，猎鹰很满足地抖抖肩，然后等待主人的哨令。

遗憾的是，闻老八六十多岁就已故去。他的那只猎鹰，在他死去后，被人放飞。

我在乡下时，每每看到天空中盘旋的鹰，就会想起闻老八的那只猎鹰。不知道放飞后的猎鹰，是否还能回归野性？我想，一只被驯化的鹰，是很难适应曾经属于它的自由的天空，不知道是不是，我无法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