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怖的足球

ALBAN TRAQUET

2013年12月，一次偶然的机会，纳塔纳埃尔·皮特尔在他工作的超市冷冻柜台前，遇到了曾对他行凶的人——雅辛·内莫尔，后者正好在采购食物。“当我和他相遇时，并没有害怕。”皮特尔身穿朗斯队的球衣，在家中讲述道，“我们之间没有说话，不管怎样，不该是我去跟他握手……”

2013年4月7日，一场低级别的街区比赛，由贝尔福的一支球队迎战杜省的沙特尔队。双方的第一回合已然火星四溅，球场上充斥着叫嚣与对骂，伤人动作层出不穷。为了防止双方第二回合交手再次出现失控的场面，两队的代表在赛前都受到了警告。

比赛进行到第70分钟，双方的一次激烈冲撞再次点燃了积蓄已久的怒火，当值主裁判皮特尔并没有吹罚这次犯规，遭到侵犯的沙特尔队员不断辱骂皮特尔，后者则准备掏牌警告，结果另一名沙特尔球员推倒了他，皮特尔果断掏出了红牌。此时内莫尔出现了。“他像个队长一样站在我面前，一边对我猛打，一边说：‘法律不是你制定的，是我！他接着用双手掐住我的脖子，让我失去了呼吸，我甚至觉得自己快死了。”皮特尔回忆道。

根据比赛的裁判报告，皮特尔被打倒在地，另一个人照他的面部打了数拳，随后皮特尔出现癫痫的症状，若不是他人制止，皮特尔差点吞掉自己的舌头。随后其几名沙特尔的球员将他送到了更衣室。“当我恢复知觉后，急救人员也到了现场，在急救车上内莫尔向我道歉：‘对不起，通常我不是这样的。第二天，他给我打电话，想跟我去咖啡馆一起喝一杯。我心想为什么不一起玩桌上足球呢。”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直接接触。

翌日，皮特尔去警察局报案，并接受心理治疗。这起发生在足球场的暴力事件引起了媒体的关注，法律程序也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内莫尔和阿迈德·伊基兹（殴打皮特尔脸部的人）被禁止接触皮特尔。在弗朗什孔泰地区足球纪律委员会面前，内莫尔矢口否认了自己试图掐死皮特尔，但承认攻击过皮特尔的颈部，同时他对被停赛20年的处罚表示异议。这确实是一次非同寻常的处罚，除了足球外，内莫尔还被禁止参加其他所有体育项目的赛事，这是历史上的第一次。伊基兹则被停赛两年。

在悲剧过去了一年后，内莫尔唯一想做的事就是遗忘。“我没什么想说的，只希望重新过上正常的生活，仅此而已。”内莫尔冷冷地说。试图掐死皮特尔？他反驳道：“比赛监督距离事发地有50米的距离，裁判还背对着他们，他们说的不是事实。我和伊基兹一样都是常人，都会犯错。”

内莫尔对这一事件的思考超越了体育暴力的本身，要想理清其中的来龙去脉还要得从沙特尔足球队的历史说起。这是一支来自杜省的乡村球队，球员基本都是北非移民的后裔。前法国队主帅雅克·桑蒂尼与这支球队渊源颇深，他的球员时期在加盟法甲劲旅圣埃蒂安之前，曾在沙特尔效力，如今在球队主场边上还有一家名叫“桑蒂尼家”的餐馆，由他的姐姐米歇尔经营，而桑蒂尼85岁的母亲玛丽内特还在上灶。

他的父亲让·桑蒂尼曾是工厂工人，于2001年去世。作为意大利移民的孩子，雅克·桑蒂尼与他的哥哥莱奥·桑蒂尼是沙特尔队的精神象征。

在大厅里，一谈及“皮特尔事件”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现在的气氛与以往完全不同，乡村精神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米歇尔说道。所有人都谈到了一个人的名字：帕斯卡尔·鲁耶。鲁耶是沙特尔队的技术总监，同时还是当地就业所的负责人，大家指责他通过收买人心导致了沙特尔队的加速衰落。“他的办法就是：‘你希望让我帮你找工作么？那就来我们球队踢球。结果很多无业者来到了球队。”沙特尔市长查尔斯·德穆热总结道。

2012年在法国总统大选第一轮的投票中，反对移民的极右党派领导人马丽娜·勒庞在沙特尔得到了33.7%的选票，几乎是他在全国选举得票率的一倍。为了解释这一现象，德穆热说：“沙特尔附近的移民问题严重，有一家土耳其移民，4个孩子都在蹲监狱。这里充斥着暴力、贩毒等犯罪活动。当地的老一代人抱怨：足球队里全是阿拉伯人。当地的排外情绪严重”

社会地位和种族差异在当地人中间形成了巨大的鸿沟，而且不断拓深。“球队和桑蒂尼饭店的联系已经消失。”前沙特尔队球员马克西姆说，“客人们已经不会来看球队比赛了。比赛结束后，球员们直接从更衣室离开，再也不会去咖啡厅一起喝上一杯，不分享任何东西。”马克西姆还提到了电影《最后的莫西干人》。沙特尔的门将若纳唐·弗雷尔笑得有些尴尬：“我是球队最后的一个白人。自从2010-2011赛季我们在法国杯被淘汰后，球队完全由阿拉伯人组成。”那一年他们在法国杯第7轮被尚贝里以9比0横扫，有人被怀疑可能故意放水。球队出色的球员另攀高枝，留下的人则心不在焉。30岁的弗雷尔（汽车机械师）分享了他的感受。他和球队的一些人都是一起长大的，互相了解，现在也时常碰面。但他却能感受到彼此间存在的社团沟壑：“米歇尔·桑蒂尼每场比赛前都会准备食物，但他们从来不吃。我们约定11点在咖啡馆一起看《电视足球》（法国一台的足球节目）或是一起打牌，但他们总是快12点才到，然后匆匆吃顿午饭就走。他们说能感觉到种族歧视，所以不喜欢这里的啤酒馆，”

球队的不和让教练热拉尔·克鲁塞感到头疼。最近几年他在沙特尔经历了各种困难，直到去年他们与邻村的梅齐雷队合并。如今拥有820场地区比赛执教经验的64岁的克鲁塞依然是新球队的主教练，他主张求同存异、礼貌待人、严守纪律。

“那个时候球队出现了文化失衡，在沙特尔踢球的人对于球队和这个村庄缺乏认同。有人会在战术准备会上祈祷，而实际上我们有统一的祈祷时间。这与种族歧视无关，我在周日晚上的那种绝望的感觉你们无法想象。看看球队的气氛，球员的素质，我们怎么能靠他们取得成功？”克鲁塞失望地说。

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们打断了克鲁塞，他意识到自己措辞的分量了么？克鲁塞依然毫无顾忌：“混合文化是最好的，看看这个赛季我们由黑人、高卢人、马格里布人混合组成，球队的表现就很好。人种混合给球队带来了帮助，让我们的想法更多元化。”他继续说道：“有时我们也会遇到挑衅。有一次我们去客场，到达时，对方说：‘你带着你的黑鬼和阿拉伯球员来啦？你知道我们不会让你们踢完比赛的！我们这儿支持勒庞！我对球员说：‘今天对手非常不友好，他们想踩着我们的头过去。我们不能让对手在我们面前嚣张！比赛中我们和对手互喷脏话，但好在没出现冲突。”

如今球队的一员阿迈德·斯马蒂想跟我们聊聊，他是两名被处罚球员的发小，同时也是沙特尔队的元老。他缓声地说：“一些人来自同一街区，在同一支球队并不是好事。球队内部总发生斗殴。内莫尔和伊基兹都不是坏人。内莫尔承认他当时有些失控，他掐了裁判的脖子，但他马上意识到了错误。裁判也没少火上浇油。如今内莫尔依然不能摆脱阴影。”叫嚣、挑衅、暴力，卡梅尔·凯拉迪对这些再熟悉不过。他是地区足球纪律委员会的负责人，参与有关内莫尔和伊基兹对裁判施暴的事件。“考虑到对当事人的处罚以及引起的媒体影响，这件事有些特别。很遗憾这件事发生在一支乡村球队身上。我以前从未听人谈起过内莫尔，现在他成了媒体猎杀的对象。”45岁的凯拉迪也是第二代移民，他的父亲上世纪六十年代从祖国阿尔及利亚移民到法国，在标志的装配车间当工人。小时候凯拉迪家也住在移民区，有8个兄弟姐妹，但在这种困难的情况下，他走出了一条成功的融合之路。他当过球员，做过教练，经营过小球队，现在担任地区足球委员会的负责人，“总有一些移民后裔找我说情，他们希望能从我这儿走后门。但我的答案是：‘别指望我。我会秉公执法。也有人威胁过我，说我是叛徒。可我出卖过谁？我认识的一些人对社会不满，我会告诉他们：‘你们不高兴？那就滚，回到阿尔及利亚去生活，交出你的社保卡，你会减轻我们社会的负担。”

凯拉迪的观点让人吃惊，当我们问起他的政治倾向时，他说：“我支持左翼。最近我们刚对一个辱骂裁判为‘臭猪肉‘脏白人的球员停赛。因为我听到有人喊：‘阿拉伯人快滚回你们的国家。要知道这种感觉有多耻辱。种族歧视要在两方面都受到制裁。”

在位于蒙贝利亚尔的弗朗什孔泰足协的办公室里，米歇尔·布雷兹显得气定神闲。去年，正是他对内莫尔和伊基兹做出了停赛的重罚。“每个周末弗朗什孔泰地区会有750场足球比赛，其中98%都能顺利进行。我们有很好的预防措施。无论怎样，内莫尔都掐了主裁判的脖子，我们没法对这种事情坐视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