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处,有我的格桑(三章)
2014-05-30冉仲景
冉仲景
●康定
尤其是在康定,尤其是在早晨,尤其是在风中,那歌声更加意味深长,令我终生难忘。
那时,天色朦胧,山上的雪,谷中的树都还在沉睡。略带寒气的风,悄悄拂过曲折的桥栏和窄窄的街面。只有从来不知疲倦的折多河,奏着自己的乐曲,轻快地穿过白墙红瓦的康定城,即使它随意抛出的浪花,也是那样的优美迷人。
远远远远,我看见一个绛紫色的小点,从小巷深处向河岸走来。待到近了,原来是一位身著藏袍的老阿妈。尽管此时有风在吹拂,但她没有皱一下眉头,依旧一边旋转手中经轮,一边嘟嘟啷啷地念着六字真言,就像远离了尘嚣一样。她的脸色是高原特有的那种红里透黑,由此,我可以知道她这一生多么辛勤,为儿女们操劳却毫无怨言,这是所有高原阿妈的美德。而她脸上流露出的笑意,安详而神秘,恬静而苍凉,让人确信她的脑子里已没有任何杂念,就像此时的天空一样,干净空廓。
游丝般若有若无的歌声是怎样从老阿妈唇间吐出的,我已无法知道,但我的整个身心如同沐浴在春风中一样,散发出从未有过的异香这一点,却是确凿无疑的。
渐渐地,天亮开来。歌声在一个明亮的词语前升高八度,從温馨和芬芳去向明丽和灿烂。积雪的山岭似乎醒了过来,微微地朝天空欠了一下身。山间的树木伸出手臂,撩开薄雾,探出头来。我想要飞,不知是要借助风的力量,还是要追随这抒情的旋律去往天堂。
歌声越来越高,河岸越来越直。激越处,满山的石头都在走动。高亢处,满谷的烟霭都在弥漫。休止处,七彩的霞光仿佛古老的忧伤,堆放在连绵起伏的雪岭之上。悠扬处,城中的居民打开紧闭了一夜的门窗……哦,这是多么令人惊奇的情感抒发,甚至不仅仅是情感。只有这样的声音,才能超越所谓的贫穷与苦难,也只有这样的声音,才能向高高的天空发出生命的邀请。我眼中的热泪,心中的疼痛,梦中的美梦,在歌声中臻于圣洁。
就在折多河回头张望那一刻,歌声弱下来。蓝的天,白的山,绿的树,红的瓦,高原小城康定愈加楚楚动人。低回的歌声,在桥栏和街面盘旋着,在树梢和云端萦绕着,最后消失于早晨无尽的天空。
●蓝天
狂妄的人逼视这片蓝天。
傻瓜和白痴呆呆地望着这片蓝天。
我,伸出思想的舌头,品味它。
从湖水中,我看见了它的倒影:干净、清澈、凉爽、浩淼无边。从孩子的眼瞳里,我认识了它的侧面:有些微的波动,但没有疑点。从地平那边传来的歌声里,我摸到了它的质地:古老的忧伤,柔韧的缠绵,稀薄的欲望,坚定的信念。从六字真言中间,我嗅到了它的气息:淡雅、幽远、没完没了的馨香。我一直没有仰起脸来正视它,是因为在我的内心深处,还保存着鸡零狗碎的想法;在我的脑子里,还残留着从未清扫的垃圾。所以,我只好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这片蓝天。
在蓝天之下,生,是一大秘密。我曾在色达草原,见到过这样一位长者。他脸膛黑红,默默地坐在一段长墙的豁口上,俨然精鹜八极的得道高僧。我好事地问过他姓名,他并不作答,我又问过他的年龄,他不予理会。他只是默默地坐着,凝望蓝天。我想,他一定是领悟了河水不再回头的道理,把握了劫与轮回的奥义。姓名是别人叫的,不属于他本人,所以他无动于衷;年龄是一个虚妄的概念,或长或短,都是一生,在生命永无尽头的高原上,谁曾经长寿谁曾经短命?哦,他活在世上,就是为了看悠悠飘移的白云,看青草荣一季又枯一回,即使心中氤氲着诗情,他也不会说出。要知道,不论是谁,只要活在世上,蓝天就永远在他的头顶,无限深邃又无限安静。
在蓝天之下,死,也是一大秘密。如果此时有一只鹰在高岗上盘旋,请别问是谁离开了我们,也不要关心告别仪式是否庄严隆重,我们只须知道,有一个人暂时告别了这个季节,他留下了肉身,把灵魂交给这位神圣的使者。是的,有的人要消失,而消失仅仅是出现的另一种形式,只要时间不朽,生命就能永存。苍鹰在飞,蓝天作证。
我没有格桑花的出身,就不敢咏叹自己那朵灿烂。我不具备牦牛的思想,就找不到穿越高原和生命的道路。我无法轻盈,就做不成飞鸟。高原的天空,只为高原而蓝,只为他们而蓝。哦,只要心中拥有这片蓝天,爱和情都是华丽的乐句,生和死都是抒情的睡眠。
●女孩
卓玛也罢,央金也罢,她们都格桑一般洒落在草原之上白云之下,任春风来去,看河流走远。
十七也好,十八也好,她们都明眸皓齿,在盈盈的酒窝岸边嬉戏,溅起青春亮丽的水花。
除了她们的长发,我从未看见过乌云。除了鲜艳的围裙,我从未欣赏过绘画。除了她们的歌儿,我从未听到过音乐。除了一袭长裙勾勒的线条,我从未凝望过如此优美柔和的地平线。
草原上,她们放牧、挤奶、提炼酥油,让一路狂奔的骏马回过头来,有了深深的眷恋。
土地里,她们耕耘、播种、收获青稞,用一缕炊烟捎给蓝天幸福吉祥的消息。
村头,路越伸越远。
灯下,线越拉越长。
我曾在酒中,结识了小小的姑娘扎西白玛。她的甜蜜和醇厚,使我永生不能明了苦涩的滋味。
我曾在舞台下,欣赏过曲珍的表演。她美妙绝伦的舞姿,令我时时刻刻都沉浸在春天的欣悦里。
书内,有珠牡王妃。
诗中,有阿央嘉玛。
所有的高原女孩集中在一起,就是这个世界之所以有如此高度和如此美妙的原因。
不嫌我黑,不厌我瘦,不弃我丑,是她们的品质。不爱我歌,我宠我才,不懂我诗,是她们的通病。我因此无以复加地爱上了她们。
我爱抑或不爱,都影响不了她们的容颜。
她们的美于是比历史长一点,比书籍厚一点,比我的想象深一点,比她们自身更让人绝望一点。
从她们那里,我学到的知识很有限,但悟到的道理却不少。比如,我曾经在一首有关她们的诗中这样写道:
我割舍的一切必将腐烂,
我放弃的一切美得更加自由。